向以鮮
崇寧元年(1102)九月,《元祐黨籍碑》刻立,這是對中國政治影響極為深遠的事件。以王安石為旗手的變法,自神宗熙寧二年(1069)始,中間幾經(jīng)曲折反復,新舊兩黨的勢力此消彼長,至元豐八年(1085),施行變法的神宗去世,變法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大樹,彼此之間的紛爭卻并未就此結束。這場著名的黨爭所涉范圍之廣,牽扯時間之長久,史所罕見。從宋神宗、宋哲宗到宋徽宗,歷三朝而未曾完全斷絕。神宗去世后,年僅九歲的哲宗繼位,由宣仁太后同處分軍國事。哲宗元祐元年(1086),司馬光擔任宰相之職,廢除新法恢復舊制。又過了八年,至紹圣元年(1094)章惇為相,以新黨的面目出現(xiàn),恢復熙寧元豐制度,將所謂奸黨司馬光等逐出朝廷。建中靖國元年(1101),徽宗趙佶和蔡京走向前臺,對于舊黨的打壓變本加厲,幾近瘋狂。
越到后來,變法離初心已越來越遠,成為眾人借以撈取政治資本的幌子。徽宗趙佶即位后,蔡京為相,以施行王安石新法為名,將哲宗元祐至元符年間的對手司馬光、文彥博、蘇軾、黃庭堅等三百余人定性為元祐奸黨,并“刻石以示后世”。就在崇寧元年(1102)秋天,徽宗以其獨創(chuàng)之瘦金體親自書丹《元祐黨籍碑》,又稱《元祐奸黨碑》或《元祐黨人碑》,實際的撰稿人則為蔡京。石碑刻好后樹立于文德殿門的東壁,此時,蘇軾辭世僅兩年。早在這一年的夏初,徽宗就曾下詔:“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苯又?,在崇寧三年(1104)和宣和六年(1124),又兩度下詔禁毀蘇軾等人文集。今所能見的蘇碑如《豐樂亭記》《醉翁亭記》或《表忠觀碑》當時悉被毀掉,后來的人只能根據(jù)拓本進行重刻,然其精神氣韻相比原刻已經(jīng)喪失很多。
僅在汴京城內(nèi)樹碑示人,似乎影響太小,達不到震懾人心的效果。于是幾年之后的崇寧四年(1105),蔡京又以徽宗詔命再書《元祐黨籍碑》頒行,敕命諸州據(jù)以勒石,以使奸黨“子孫亦受余辱”。頒行天下的內(nèi)容與前相同,但是書寫者變成了蔡京本人:
皇帝嗣位之五年,旌別淑慝,明信賞刑,黜元祐害政之臣,靡有佚罰。乃命有司,夷考罪狀,第其首惡與其附麗者以聞,得三百九人。皇帝書而刊之石,置于文德殿門之東壁,永為萬世臣子之戒。又詔臣京書之,將以頒之天下。臣竊惟陛下仁圣英武,遵制揚功,彰善癉惡,以昭先烈。臣敢不對揚休命,仰承陛下孝悌繼述之志。司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蔡京謹書。
這種劇烈黨爭的獨特產(chǎn)物,帶有明顯污辱人格尊嚴的性質。立碑者的意圖很清楚,要以此警告和昭示天下,碑上的人名都是罪名。勒石刊碑可以傳之久遠,不僅能讓碑上的人們身敗名裂,更能讓其子孫后代以此蒙羞,試圖在其身心深處打上永遠無法洗清的恥辱烙印。
這份所謂“奸黨”的名單,幾乎波及當時大部分名人,文臣武將無所不包,有的甚至全家“入籍”。眾所周知的司馬光、文彥博,蘇軾蘇轍兄弟,蘇軾長子蘇邁,蘇軾的學生秦觀、黃庭堅等都一同刻入了黨籍。一時之間,一塊塊來頭不小的石碑,殺氣森森地聳立于大江南北。其實,趙佶和蔡京的心里并不踏實,朝野人士中存在著眾多的反對者,只是迫于權勢敢怒不敢言而已。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逆轉。就在黨籍碑頒刻天下的次年(1106),北宋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異象,人們看見了一顆巨大的掠日彗星。英國天文學家愛德蒙·哈雷認為,這顆大彗星在1680年(康熙十九年)再次出現(xiàn)過,也是人類首顆有記錄的掠日彗星,其近日點距離太陽中心為一點三個太陽半徑,離太陽表面僅二十萬公里,相當于地球與月球距離的一半。這顆彗星的光臨讓迷信的宋徽宗內(nèi)心深感惶恐,那很可能是上天懲罰刻立黨籍碑行為失策的一種征兆。于是,立即下詔毀掉各州所刻《元祐黨籍碑》。歷史真是太吊詭了,一道彗星的光芒,竟然讓遍立于中國大地的黨禁石碑頃刻消失殆盡。現(xiàn)在還有兩件摹刻黨籍石碑實物,均保存在廣西境內(nèi)。其中一塊非常有意思,刊刻于南宋慶元四年(1198),刻碑者居然是元祐黨人梁燾的曾孫、靜江府鈐轄梁律據(jù)家藏拓本重新鐫刻?,F(xiàn)在,這塊石碑保存于廣西桂林七星巖公園龍隱巖內(nèi)。顯然,在梁律的眼中,能上這個碑的,不僅不意味著恥辱,反而是一種無上的榮光,和當年蔡京“余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正應驗了明人何景明的詩句:“海內(nèi)競傳《高士傳》,朝廷誰訴黨人碑?!绷硪粔K為嘉定四年(1211)沈暐重刻于廣西融水縣城南郊的“真仙洞”,明代被毀后再次進行了重刻,后移藏于融水縣文化館內(nèi)。
蔡京下令天下廣刻黨籍碑,不僅招致很多有識之士的抑制,甚至遭到了民間工匠階層的抗議。在眾多石刻工匠中,江西九江人李仲寧的行為尤其令人肅然起敬。這個倔強的匠人讓世人相信:一個人的品格高低與其社會地位并無關聯(lián),有時甚至恰恰相反。據(jù)宋人王明清《揮塵錄》記:
李仲寧善刻碑。黃太史(黃庭堅)題其居曰“琢玉坊”。崇寧初(1102)詔郡國刊元祐黨籍姓名,太守使仲寧刻之。仲寧曰:“小人家以貧寠,止刊蘇內(nèi)翰(蘇軾)、黃太史詞翰,遂至飽暖。今日以奸人為名,誠不忍下手?!笔禺愔唬骸百t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饋以酒而從其請。
同樣的記載還見于宋人張淏的《云谷雜記》。這段記載傳達了幾個重要信息:第一,確如我所言,鐫刻黨籍碑者須為一方名匠,且須由當?shù)卣賳T一把手親自任命,可見其重視程度。第二,李仲寧是九江一帶知名的石刻工匠,擁有自己的作坊名號,由著名詩人和書法家黃庭堅命名和題寫?!白劣穹弧钡拿斨苯觼碓从凇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敖裼需庇裼诖耍m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認為,治國和治玉同理,專業(yè)的事應該交給專業(yè)的人來做。第三,李仲寧的作坊以專門刻印蘇、黃等人詞翰而聞名,看來此匠不僅技藝高超,且品位超群。第四,蘇、黃的碑帖在民間廣受歡迎,僅憑刊刻之就可以養(yǎng)活一大家人。第五,宋人的文化素質普遍較高,即使是生活于底層的匠人,亦有相當一部分具備藝術涵養(yǎng),其中之佼佼者還和當世文人有著直接的交往,形成良好互動。第六,作為蘇、黃的超級粉絲,寧可失去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李仲寧也絕不背叛自己的良心,刊刻黨籍碑。第七,從對待李仲寧的方式來看,對于黨籍碑上的所謂奸人,太守在內(nèi)心深處也是持同情甚至贊美態(tài)度的,不僅沒有為難李仲寧,還“饋以酒而從其請”。
宋人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也記載了一名同樣有骨氣的石刻工匠:
長安百姓常安民,以鐫字為業(yè),多收隋、唐銘志墨本,亦能篆。教其子以儒學。崇寧初,蔡京、蔡卞為元祐奸黨籍,上皇親書,刻石立于文德殿門。又立于天下州治廳事。長安當立,召安民刻字,民辭曰:“民愚人,不知朝廷立碑之意。但元祐大臣如司馬溫公者,天下稱其正直,今謂之奸邪,民不忍鐫也?!备倥?,欲罪之。民曰:“被役不敢辭,乞不刻安民鐫字于碑,恐后世并以為罪也?!眴韬?!安民者,一工匠耳,尚知邪正,畏過惡,賢于士大夫遠矣。故余以表出之。
大致相同的記載還見于《宋史》司馬光本傳,可見真實可信。故事的起因相同,只是常安民的偶像不是蘇、黃而是司馬光。故事的結局與李仲寧略有不同,一個庶民的反抗,在強權面前微不足道。這位仍然值得尊敬的匠人安民,最終沒能拗過權力的傲慢。常安民最后所做的努力,是希望把他作為刻工的名字從碑石上抹掉。
明人倪元璐曾得到常安民所刻黨籍碑拓本,說其上還是“赫然有安民在”。程章燦推斷說,如果倪氏所見拓本真實可信,也沒有經(jīng)后人改竄,那就意味著“府官”最后并未答應安民之請,還是署上了他的名字。
常安民的故事進一步顯示出宋代匠人與文人之間的親密關聯(lián),他們不僅是詩人、詞人、作家和書畫家作品的傳播者,也是在場的鑒賞者、收藏者和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
李仲寧說他家“止刊蘇內(nèi)翰、黃太史詞翰,遂至飽暖”,這話也并非隨口說說。從相關典籍來看,至少我們知道在崇寧四年(1105),也就是蔡京以徽宗詔命再書《元祐黨籍碑》頒行天下的特殊時刻,李仲寧還在刻制蘇黃詞翰。這就不簡單了,完全是頂風作案,和朝廷對著來。一個匠人敢這么干,得有多大的勇氣!這樣干的后果難以想象,完全可能毀掉一個家庭甚至家族的生路。匠人李仲寧,不僅手藝精湛折服世人,其高標的品格,倔強的行為,亦堪為后世之師。
李仲寧的琢玉坊,除了刻制蘇黃詞翰之外,也會接受一些別的訂單。元豐七年(1084)的夏天,政治家和文學家曾鞏的后人來到琢玉坊,請求李仲寧為一年前辭世的曾鞏刻制墓志銘。這方《中書舍人曾鞏墓志銘》,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土于江西南豐周家堡崇覺寺附近,志石呈正方形,楷書兩千余字。為墓志書丹者名叫沈遼,系沈括從弟,曾出現(xiàn)在蘇軾的筆下:
沈遼少時本學其家傳師者,晚乃諱之,自云學子敬(王獻之),病其似傳師也。故出私意新之,遂不如尋常人。
曾鞏墓志之外,今天還能看見李仲寧的另一方石刻文物。1972年江西彭澤縣出土的《劉元周妻易氏墓志銘》,也是由李仲寧所刻,刊刻時間為元祐五年(1090)十二月。當我們觀看或撫觸那些刀口如新的石刻文字時,眼前每每會清晰浮現(xiàn)一位風骨凜然的匠人形象,那倔強的形象,和跡近千年的一筆一畫一行一格交相輝映,流溢出一種不同尋常的韻律和風骨。
琢玉坊的雕琢之聲,亦在宋人孫紹遠編的《聲畫集》中回蕩,被兩位詩歌僧人記錄下來。一處是僧祖可的《李伯時作〈淵明歸去來圖〉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病僧祖可見而賦詩》,另一處則是僧善權的《王性之得李伯時所作〈歸去來圖〉并自書淵明詞刻石于琢玉坊為賦長句》。
僧祖可,江蘇丹陽人,系屬江西詩派,與陳師道、謝逸相善。祖可長住廬山,被惡疾,人號“癩可”,有《東溪集》《瀑泉集》。其父兄蘇伯固、蘇養(yǎng)直均有詩名,蘇軾作有《歸朝歡·和蘇伯固本》。宋人曹勛《寄蘇徽君》還說:
平生聞說蘇養(yǎng)直,鞅掌塵勞慚未識。
清江韻語百代尊,擬望孤?lián)瓮街臁?/p>
僧善權為靖安高氏子,世稱“瘦權”,估計形容枯瘦,也是江西詩派人物,其名句“桃李紛已華,草木俱怒長”為世人稱善。著有《續(xù)萱錄》的王性之和詩僧們交道甚深,也是蘇養(yǎng)直等人的好友。從上述二詩可知,王性之愿意將李公麟名畫《淵明歸去來圖》和他自己手書的《歸去來兮辭》這兩件珍貴之物,一同交給李仲寧的琢玉坊,令其刊刻傳世。由此可見,琢玉坊的做工品質,已經(jīng)廣為世人所認同,亦可見仲寧、仲憲兄弟不僅擅長刻寫書法,還能刻制繪畫作品,有著高超的刀工和藝術傳達能力。
琢玉坊鼎盛于北宋元豐、元祐和崇寧年間,之后一直存在,直到半世紀后的南宋紹興年間,仍有琢玉坊的刻品出現(xiàn)。據(jù)宋人董更《書錄》和明人趙均《金石林時地考》載,紹興六年(1136),江西九江彭澤縣以黃庭堅書摹本重刻《狄梁公碑》(狄梁公,即唐代武周名臣狄仁杰),此碑石的刻工,就是廬山琢玉坊的蔡宏。其時,李仲寧兄弟早已不在人世,蔡宏應該是李氏弟子。
琢玉坊的名氣之大,以至進入元明時代,還有人念念不忘。元末明初詩人盧熊在《寄朱伯盛》的詩中寫道:
白首耽書更不忘,鵠文蟲篆爛生光。
高人為賦峨冠石,太史曾題琢玉坊。
野屐蹋云閑看竹,春簾凝霧靜焚香。
別來又泛松陵棹,渺渺輕鷗江水長。
在盧熊看來,黃庭堅書題琢玉坊一事,已成再難復現(xiàn)的文壇傳奇。即便琢玉坊已經(jīng)衰沒,李仲寧高超的雕刻技能與高貴的品格仍為后世所景仰。元代大德五年(1301),山西刻立《洞神宮碑銘》,刻工自署“琢玉馬彥溫”,這里的“琢玉”名號,顯然是出于對李仲寧的推崇而進行的仿效。
一個倔強的匠人,能被如許之多的后來者銘記于心,不僅是其匠藝的勝利,更是匠心的勝利,是情操、氣節(jié)的勝利。
他的品格,比他刻下的石碑更堅固。
而他的名姓,也像那些碑文一樣恒久流傳。
責任編輯:田靜 實習生:張赫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