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霞
天陰得最厲害的那一陣,歐蘭決定出去走走。老魏在墻上看她,她說,就透透氣,很快回來。她不想讓老魏看出自己的壞情緒,就用最快的速度換了鞋,抓起雨傘走下樓。悶熱的空氣里摻著一絲雨前的清涼,她用力吸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心里撬開了一道縫。
老魏三個月前離開了她,一點征兆都沒有。他最后問她的一句話是:你摸摸我的脈還在不在?這事給她留下了后遺癥,她看見任何一樣東西忽然倒下,都會立刻冒一身汗。汗水黏糊糊濕嗒嗒的,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水淋淋的驚弓之鳥,讓她煩躁。她到鏡子前面端詳自己,看到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那上面皺紋縱橫,像一塊干巴巴的荒地,沒有絲毫返青的跡象。
歐蘭決定今天就把那事做了。在一個特別的日子,做一件特別的事,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這得感謝銀行的提醒,一大早他們就發(fā)來短信,祝她“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生日快樂”。作為一個退休的語文老師,歐蘭原諒了句子的別扭,只把?“特別”二字記到心上。如果事情進展順利,她倒是真的可以過一個挺特別的五十八歲生日。
她上了公交車,在暴雨到來之前趕到華輝超市。這里夠大,而且熱鬧明亮,最重要的是這地方?jīng)]人認識她,她可以從容地把貨架上的東西看個夠。她想象自己拉著一張網(wǎng),從超市的這頭拉到遙遠的那頭,像漁夫那樣把水里的東西一網(wǎng)打盡。這時候她看到有個老頭兒正毫無計劃地往購物車里放東西,歐蘭一眼斷定這是個新手,是個像老魏一樣不懂柴米油鹽的甩手掌柜。他這樣的人進超市,一定是家里遇到了特殊狀況,不得已才派他倉促上陣。老頭兒把車子裝得滿滿當當,那是足夠他這年紀的人消耗兩個星期的量,而那些蔬菜水果顯然堅持不了這么長時間。歐蘭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過去糾正他。她以前總是毫不客氣地糾正老魏。她多年的糾正讓老魏有了一雙羔羊一樣馴服的眼睛。現(xiàn)在這雙眼睛又在她心頭閃了一下,讓她忽然感到了心痛。
歐蘭轉(zhuǎn)向另一行貨架。她的購物車還是空的,沒什么需要的東西,買回去也是浪費。當然這次例外,她要買瓶酒。
她要買瓶酒,然后約個人,最好是米遙,一起到超市頂樓的餐吧里把它喝掉。米遙曾是老魏他們公司的會計,有年中秋老魏出差,米遙和同事幫忙把福利送到家來,歐蘭還以為她是來公司實習的大學生。其實那時的米遙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人隨著年齡增長會不斷改變天然的相貌,歐蘭自己就因為不能生育臉上早早添了焦灼之氣,米遙卻很好地保持了原生狀態(tài),甚至腦門上還有一層孩童那樣無辜的絨毛。后來歐蘭不止一次地回想米遙那天的模樣:白皙,纖細,安靜,臉上總掛著溫和的笑。那是全天下男人都喜歡的樣子,老魏當然也不例外。尤其聽慣了歐蘭在課堂上養(yǎng)成的高門大嗓,米遙的輕聲細語在他聽來無疑是“如聽仙樂耳暫明”。
歐蘭先拿了瓶紅葡萄酒,想了想又換成了干白,因為她覺得這更符合米遙的清凈氣質(zhì)。其實她只見過米遙一面,并不確定現(xiàn)在的米遙是否還如當初一樣溫雅。而米遙能不能認出她也是個問題。自打老魏去世,歐蘭就不再染發(fā)了。以前染過的頭發(fā)被一茬茬剪掉,如今只剩下一頭雪白,遠遠望去,像頂著一團小型的云朵。歐蘭借著玻璃櫥窗瞥了一眼自己,忽然很想知道米遙對這些白發(fā)會作何感想。
地點選在“覓骨記”。不是歐蘭熱愛醬牛骨,而是從這里望出去,能一眼看到彌河大橋上的滾滾車流。橋是二十年前建的,每日每夜都有無數(shù)車輛匆匆而來,帶著決絕的氣勢和短促的嘯音劃過橋面,躍入對岸的樓叢人海。有段時間,老魏也奔波在這些車流里。歐蘭曾替他計算過,他在上午下班前三分鐘離開辦公室,趁大家還沒起身,電梯尚且空閑,飛快地下到地下車庫,發(fā)動汽車,駛過彎道,來到地面。此時下班音樂剛好響起,老魏踩著第一個音符躍出停車線,像陡然而起的一陣風掠過大門,朝彌河東岸疾馳而去。午休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來去要用七十分鐘,刨去兩頭停車、上樓的時間,老魏在米遙那兒只能待上十分鐘。這中間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屏住急促的喘息,把來自他血脈里的那一團骨肉小心地抱在懷里。襁褓里有只嫩筍樣的小手,老魏想捏住它,又怕弄折它,只好改用嘴唇把它輕輕銜住。那會兒他可真像一棵人形大樹,風不吹,樹不搖,任憑心臟在胸膛里面橫沖直撞,恨不能就這樣腳下生根,從此和這嬰孩生長在一起??上昼娹D(zhuǎn)瞬即逝,父子倆還沒完成一次像樣的溝通就又要分離。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老魏不得不像年輕人那樣小跑著下樓,投入到下一場狂奔中。
他一定忘記了膝蓋的疼痛——他們家族人人都有一個粗大突出的膝蓋骨,像樹上的瘤子,過早地把筆直的樹干侵蝕成了一根朽木。他只管沉浸在中年得子的微醺里,歐蘭想象得出,接下來的整個下午老魏臉上都掛著莫名其妙的笑。他對所有同事語氣輕柔,態(tài)度溫和,仿佛他們都是些嬌嫩的嬰兒,經(jīng)不起任何風吹草動。只是下班后他還要再待上一會兒,待到人去樓空,才去衛(wèi)生間對著壁鏡吐氣,搓臉,深呼吸,左左右右檢查蛛絲馬跡,直到把那個嬰孩帶給他的異樣神態(tài)消除干凈,才換上中年人的穩(wěn)重表情開車回家。
那真是一段糟糕的日子。歐蘭不得不把自己偽裝成斗士,每天枕戈待旦,等著米遙來鳩占鵲巢,或是老魏實言相告。她因等待而肅穆,又因肅穆而冰冷。她心里長滿了尖銳的冰凌,只要兩人膽敢開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他們卻遲遲沒有行動,這倒讓歐蘭不知所措。本來只要他們攤牌,歐蘭就會退出;只要她退出,老魏和米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生活在一起??伤麄兗热徊桓?,歐蘭也就絕不開口。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歐蘭喉嚨里就長出了一把鎖,把這個秘密牢牢鎖住。她眼見著老魏一天天瘦下去,像一塊燃燒的木炭,把一切可燒和不可燒的都投入火焰,卻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馴獸師,在籠子外看著獅子拼命奔跑,卻遲遲不肯發(fā)出休息的指令。她想,這個可憐的男人,他就要被自己累死了。
晚上七點左右老魏會準時回家。他的話忽然有點多,簡直就是喋喋不休,除了品評飯菜的味道,還要說些單位的笑話。那些話在飯桌上突兀地彈跳,本身就像一個笑話。歐蘭微微扭開身子,盡量和他保持距離。老魏還是太大意了,不知道過分的正常恰恰就是不正常。她把沖到嘴邊的一句話咽下去,臨時換成另一句:
“今天忙嗎?”
他說還那樣。
“你們午餐是不是很差勁?我看你總是餓得很?!?/p>
果然,老魏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對當天的午餐全無印象。他的記憶在過去的日子里翻騰了一陣,才驀然想起,來往于彌河兩岸的這些日子,他根本沒有吃過午飯。
他慌亂地去看歐蘭,謝天謝地,她收拾碗碟去廚房了。
她不要聽他解釋,不要他被逼得滿嘴謊話,寧愿在他山窮水盡的一刻悄悄放他一條生路。
她也不會告訴老魏,他在橋上來回奔波的那段時間,她去哪兒了。十八年前的華輝超市還是一幢七層高的百貨大樓,歐蘭記得很清楚,七樓邊門的插銷是壞的,從那里可以暢行無阻抵達天臺。那些日子,她每天都站在天臺上,舉著望遠鏡朝大橋眺望。鏡頭里,彌河大橋的鋼鐵拉索像巨大的翅膀直插天空。
歐蘭注視著橋上的車輛,同時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可笑。一個從教多年的中學老師,竟然想借助一只旅游景點上買來的望遠鏡,窺探丈夫的秘密行蹤。她根本看不清橋面的情況,越看不清,她就越覺得從那里經(jīng)過的每一輛轎車都是老魏開的那輛,因而那些轎車也就毫不留情地從她的心頭一再輾過。每天中午她都要爬上天臺被輾軋,仿佛不這樣她心頭的疼痛就找不到出口。如果不是有一天一個小個子保安把她給轟下來,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那個甩滿鴿子糞的天臺上站多久。
天很熱,小個子保安因為疏于換洗而體味濃郁。他的孩子也許就在歐蘭所在的學校讀書,如果在校園遇見,他說不定會對歐蘭獻上最謙卑誠摯的問候。但現(xiàn)在他在她面前趾高氣揚,把她當成小偷或者危險分子那樣大聲訓斥道:“你是哪個單位的?誰讓你上來的?趕緊給我下去!”
她被推了個趔趄,差點跪倒在扶梯上。絲襪磕破了,露出了羞澀的大腳趾。歐蘭像只驚慌的鴨子,被那個男人推搡出來,撲向太陽下曬得發(fā)燙的自行車。她為自己的狼狽感到羞恥,第一次對教師這個職業(yè)產(chǎn)生了愧意。她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絲襪塞進垃圾桶,然后邁進浴缸,把自己泡進冷水里。那一年她四十歲。那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從那以后她就徹底告別了沖動和感傷,只剩下冰封萬里的一派平靜。
當然,她承認,所謂冰封萬里其實并不總是恰當?shù)模驗閼嵟陌党睆膩頉]有停止過洶涌,壞情緒時時抵著她的舌頭,使她忍不住想把積攢的怒火化作狂風巨浪拍向老魏。有一次老魏錯拿她的口杯刷了牙,她沒等他把嘴巴清理干凈,就奪過杯子丟進了垃圾桶。老魏嚇了一跳,冒著滿嘴泡沫問:“怎么了這是,啊,又怎么了?”歐蘭紅著眼睛吼一聲:“你他媽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她及時咬住了嘴唇,防止那件事情脫口而出。這些年她絕口不提那個秘密,就是為了把風箏的長線攥在手里,把對老魏的懲罰延長得久些,再久些。如果不這樣,她會覺得對不起自己。
事情卻不是這樣的。有年冬天,她帶學生參加市里的詩詞大賽,回來時正趕上一所小學放學,他們的大巴車在蜂擁而出的家長和孩子們中間擱淺下來。歐蘭懶洋洋地望向窗外,看見老魏牽著一個男孩正在過馬路。他在年輕家長們當中顯得老氣、黯淡,像一面久經(jīng)戰(zhàn)火的舊旗子,讓人憐憫。小男孩顯然想擺脫他,一路都在甩手發(fā)脾氣。老魏賠著笑臉亦步亦趨,欠了賬似的為孩子打開車門,把他護送到后座上。歐蘭從大巴車上俯視著老魏,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開始謝頂了,下頜的輪廓正被脖子上的松垮皮膚逐漸淹沒。他還不到五十歲,臉上已經(jīng)有了七十歲的力不從心。他甚至連裝瀟灑的勁頭也沒有了,只剩下求饒般的訕笑和賴皮。歐蘭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看他自作自受,看他自食其果。如果是,她為什么一點也不高興?如果不是,她明明就是這場懲罰行動的實施者。人群吵嚷著從車旁經(jīng)過,歐蘭拉上窗簾,把自己丟進暗影里。
歐蘭從此開始了長久的胸悶。
醫(yī)生建議她做“減法”,斷舍離。任何有礙于她健康、快樂、輕松生活的事情,今后都必須堅決放棄。她平靜地實施了,包括提前休崗,參加社區(qū)活動,不再朝老魏發(fā)火。多少年下來,她基本上成為一個丟掉執(zhí)念、平衡欲望、簡約生活的人,只是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好像“高興”只是夾在書本中的一個枯燥詞語,與她已經(jīng)毫無關聯(lián)。平靜才是她的常態(tài)。
那天她就在平靜中看了他一眼。
他來她的小區(qū)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每天來這里做墻繪,她下樓鍛煉的時候就會看到他。歐蘭不記得老魏有什么繪畫天賦,這孩子卻有本事把乏味的墻壁變得妙不可言。他幾乎能挽救一切無用的東西:裸露在磚墻外的塑料管,失去遮擋意義的窗戶,幾級戛然而止的臺階,都被他巧妙地收納進繪畫里,變成奇妙世界的一部分。因為這面繽紛的墻壁,這個老舊小區(qū)散發(fā)出一種少有的懶洋洋的舒適感。
開始,歐蘭只是因為那張臉停下腳步。這張臉在報紙上出現(xiàn)過,十八歲的墻繪愛好者,好幾個小區(qū)都有他的作品。按說她應該調(diào)頭走掉,把他和他的涂鴉遠遠丟到身后去,她卻沒忍住看了他一眼。不僅看了,而且還像個八卦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試圖計算出老魏和米遙在那張臉上各占了多少股份。她甚至用上帝的視角在他們之間畫了幾條線,那些線讓他們的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歐蘭想,他可別朝這邊看。偏偏他就朝這邊看了,而且像對所有欣賞者那樣給了她一個好看的微笑。這個笑一下把歐蘭的線給攪亂了。她只好退一步想,孩子是沒錯的,何況還是這么優(yōu)秀的年輕人。她遠遠地還了他一個笑。
他叫“沒有出處的貓”,至少他讓歐蘭這么叫。有一次因為雨來得急,她給他搭了一把手,把工具收進遮陽棚,他和她就熟絡起來。
歐蘭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這名字的含義,放棄了追問。她說她叫“泡沫”。
男孩問她為什么叫泡沫。
她想到了“身如泡沫亦如風”,“泡沫風燈成一笑”,但她不打算解釋這些,自己終歸就是揮手之后不留下一片云彩的一顆泡沫而已。她為自己臨時編的名字小小傷感了一下。
雨點在遮陽棚上跳著,砰砰地響。
她朝他笑笑:“沒什么意思,瞎叫的?!?/p>
“貓”卻給了她一個欣賞的眼風:“做老師的吧?一般女人可想不出您這樣的名字。她們喜歡叫‘一帆風順,要么就是‘空谷幽蘭”。
“貓”不認識“泡沫”,“泡沫”卻知道“貓”。那天老魏忽然說要喝一盅,歐蘭就知道他難受壞了,他需要和人聊一聊。報紙她看了,老魏當然也看了。十八歲青年在采訪中提到的黢黑的樓道、寂寞的小屋、樹葉在夜風里神秘搖動的童年噩夢,還有他為了躲避獨自在家的恐懼,不得不用畫筆給自己制造一個安全世界的煎熬,都讓老魏覺得自己罪該萬死。烈酒把他辣得涕淚橫流。老魏幾次找到歐蘭的眼睛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欲說還休。實際上他一句話沒說就把自己灌倒了。醉了的老魏第一次肆無忌憚地躺倒在沙發(fā)上,扯過一個靠墊,捂住了自己的臉。
歐蘭想起有一些夜晚,老魏也曾在黑暗里這樣哭過。沒有聲音,只是肩膀在克制中小幅度抖動。歐蘭沒開口,那把大鎖還習慣性地鎖著她的喉嚨,何況他的哭絕不是因為她,而只與彌河對岸的母子相關??捱^的老魏發(fā)出深長的鼾聲,他在熟睡中終于放下了迎合的笑臉,露出了深深的疲憊。歐蘭看著他,心中飛過一個念頭:她有多久沒心疼過這個男人了?當年她曾經(jīng)是多么愛他。
“貓”說他已經(jīng)畫了三個小區(qū),后面還有幾個小區(qū)等著他。歐蘭說改天去看一下,男孩說:“干嗎改天?現(xiàn)在就帶你去?!彼槔貧w置好工具,推出電動自行車,讓歐蘭坐在后座上。他騎得很快,風鼓著他肥大的白色T恤,一下一下?lián)涞綒W蘭臉上。歐蘭想起襁褓里那只嫩筍樣的小手,斷定耳邊呼呼而過的不是風,而是一去不回的匆匆時光。
歐蘭本沒打算請他上樓,這無疑是個冒險的舉動。但她看到墻上一張半遮面的男人面孔后改變了主意。她決定讓男孩看看老魏住過的地方。上樓的時候她步子有點飄,不得不伸手抓緊了欄桿。她回頭看看男孩,看他還有沒有返回去的可能。男孩以為她累了,說:“要不要我扶您?”她急忙說:“不用不用,我行的。”
她用老魏的杯子給他盛了水,讓他坐在老魏常坐的椅子上,甚至,他旁邊花瓶里的百合花的香味也是老魏愛聞的。男孩有副讓人羨慕的結實肩膀,歐蘭想,這身體的一半基因本該是和她結合的,就差那么一點點,他才成了老魏和米遙的結合品。
“您愛人不在?”叫“貓”的男孩站起來,打量著房間里的擺設。他對老魏留在博古架上的小八音盒產(chǎn)生了興趣,搖了幾下,客廳里立即響起清脆的《鈴兒響叮當》。歐蘭的心陡然緊跳幾下,如果他推開臥室的房門,就會看到老魏正在墻上看著他。還好,他的注意力只在房子的面積和層高上。他說:“什么時候我和我媽有套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他站的位置,正是老魏倒下的地方。歐蘭忘不了老魏那天的樣子,像是突然踩空,又像正慢慢陷入沼澤。他眼神驚恐,似乎希望她來拉一把。最后他說:“你摸摸我的脈還在不在?”她慌亂地把手摁在他的手腕上,說:“在的,老魏,脈搏還在!”她飛快地找到手機,向120通報了他們的位置,又趕緊回到老魏身邊,讓他靠進自己懷里。他們兩個都有些抖,但她聽到,自己正用一個語文老師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醫(yī)生就要到了,老魏,沒事的,你相信我!”
她記得,茶幾遮擋了部分光線,暗影蓋住了老魏的半張臉。
現(xiàn)在,老魏就藏在那扇門后,像是專門等著這場邂逅。他也許會直接從相框里走下來,把這個男孩緊緊擁進懷里。老魏,老魏!你兒子來了,你在想什么呢?歐蘭僵在茶幾邊,直到男孩下樓,也沒完全理清頭緒。
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歐蘭每天坐到電腦前,制作一本電子相冊。從老魏的祖母開始,她把他的父母、叔伯、姐妹全部請進相冊里。他們臉上或多或少地打著些魏氏家族的烙印,明白無誤地告訴觀看者,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脈關聯(lián)。輪到老魏的時候,照片多起來,歐蘭不得不另建一個文件夾,按時間順序,把他從百日照到去世前的228幅照片排列起來。掃描到他倆的合影時歐蘭犯了些猶豫,她端詳一陣,最后還是把自己剪裁掉,只留下老魏一個人在湖水邊、高塔下、小橋上漫無目的地微笑。她還記得他們在那些地方的一些對話,它們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讓她耳朵微微發(fā)熱。
這是她給“貓”的禮物,事關他的出處。歐蘭轉(zhuǎn)動鼠標,看老魏在相冊里再活一次。他在她眼皮底下又一次長大,上學,當兵,工作,從水嫩到英俊,從健壯到消瘦,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一切又那么不可思議。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所有的期盼、熱愛、幸福、煩惱,到最后都將歸于沉寂。她作為一個事后的歸納者,能做的,只是盡量把相冊做得完整些,把最真實必要的說明備注到頁面上,以便那孩子對自己的來處有個更全面的了解。如果有一天在天堂相遇,歐蘭會對老魏說,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
她把最后一筆房款轉(zhuǎn)進銀行卡,房產(chǎn)證的辦理她打算讓米遙去做。新房子是老魏單位組團買的,比市面上便宜不少,如果不是特別挑剔,140平方米的三居室應該能安放下米遙母子的后半生。
這些年她一直拒絕聽到米遙的消息。她就當米遙消失了,或者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么個女人。她只有把米遙屏蔽在另外一個世界,才能安心過她自己的生活?,F(xiàn)在,她卻要將米遙從老魏的手機里打撈出來,面對面,把一些事情講給這個女人聽。
因為,籠子空了,風箏飄了,老魏走了。無論多少愛恨,這場人生大戲都到了該收場的時候。
她打算把一個優(yōu)盤、一張卡、一瓶酒,一樣一樣地從身上掏出來,像是剝離掉身上最后的鎧甲。交接完這些,她就可以無牽無掛,和幾個老伙伴一起,去做她盼望已久的長途旅行了。
窗外,暴雨已經(jīng)傾瀉多時,雨水把角角落落的污垢掃蕩出來,在下水口形成一個大大的漩渦。路上沒有行人,只有一些車子在大雨中急速逃竄。歐蘭不知道米遙看到短信沒有,或者看到了會不會來。對面樓群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光線在雨中顯得縹緲而又執(zhí)著,就那么任憑雨水粗暴地敲打著,覆蓋著。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