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1
說美人和牡丹之前,先說西瓜。就如兩軍對壘之前,得先排好陣法。
到了熱天,誰不愛吃個西瓜。城里人吹著空調追著綜藝用小勺挖著,吃得悠閑優(yōu)雅;在我們鄉(xiāng)下,吃法粗糙得多,但是,痛快。碧綠瓜地里選出一個,抱到地頭樹蔭下,一拳下去,分為兩半。西瓜的水分呈密集的顆粒狀,大口啖下,清熱消暑。
豫東那個地方,土是沙壤,地力貧瘠,種別的作物不見得茁壯,種西瓜卻個大汁甜。就算你已經吃得肚子滾圓,見了這樣的西瓜,仍忍不住分泌饞涎。
可即便放開肚皮,又能吃幾個呢?我們種西瓜是往外賣的。那些年,正是靠著母親在地里摸爬滾打,一個瓜季脫一層皮的辛苦,才使得這個家在不頂用的父親之外,還能維持得住。
拋下西瓜,再來說兩個女人。
一個女人叫陳蕊,另一個女人叫宋春暖。從名字就能看出,陳蕊是個“多心的人”。這話是春暖說的,我覺得挺可信。不單是因為春暖是我母親,更因為她們倆曾是朋友。陳蕊也說過我母親“一根筋,要強”,當然,我會把它翻譯為說我母親驕傲、堅韌、有主心骨。
順帶還要說下我的父親。這個倒霉而軟弱的家伙,當年考中了師范學校,卻被縣里一個局長的弟弟給硬生生地冒名頂替。父親回到家里大睡一場,醒來倒是沒有氣瘋,成了一個大家眼中混日子的民辦教師。我實在想不通,當年利索俏麗的母親怎么會看上他這個肩膀薄弱還清傲的窮教師。要說他工資高還可以,就那點兒錢,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無論割麥炸豆的緊要關頭,只要有課,父親都要去學校,把家里地里一大攤子事都撂給母親?,F在想想,我還是覺得父親有點“罪不可赦”。
在父親轉正之前漫長而貧困的日子里,母親種了十一年西瓜。以至于出門在外,每每看到西瓜,我就切身感覺到一種鮮紅而漫長的疼。替母親疼。一株瓜苗只能結一個瓜啊,從育苗、栽種、拱棚,到壓蔓、對花、翻點、收獲,每一步都滲透著母親的心血。我們家的西瓜爭氣,個個滾圓碧綠,汁液豐滿,風一吹,那一地飽滿的橢圓,是對母親辛苦最好的報償。這樣的西瓜,不消說,瓜販們當然愿意爭搶。
可是,這一年的三畝瓜,母親小半年的辛苦,我們家全年的指望,在瓜熟蒂落之際,眼看著要生生爛在地里。
這件事極大部分的原因,源于我那莽撞的一巴掌。
2
為防情感上有所偏向,以下且以置身事外的第三人稱來講述吧。
不知是不是有了點年紀,偶爾在嶺南一隅的高樓里回想豫東鄉(xiāng)村的童年趣事,李甲——生他時父親正教桂林山水甲天下那篇課文——望著和他當初惹事時差不多年紀的兒子做不完的作業(yè),上不完的興趣班,在樓下狹小的空地踢個足球家人還得捧著水杯跟著……忍不住略顯矯情地感慨,雖然現在的孩子物質條件優(yōu)越,可總覺得他們那時在漫天野地里狼奔豕突,一身泥污地奔跑胡鬧更肆意快樂。
在村里,陳蕊的兒子龍龍有一幫跟屁蟲。李甲也頗有幾個擁躉,雖寡不敵眾,他們也不愿加入龍龍粗鄙的陣營。
夏日雨后,傍晚,金蟬開始上樹蛻變。李甲他們用鏟子挖,在草棵里捉,擦黑時,每人逮了一大玻璃瓶。金蟬油炸后,略撒一點細鹽,是無上美味。
龍龍率領跟屁蟲們從河堤過來,見了李甲便下令:“都交上來!”他轉身對跟屁蟲們說:“待會咱找個地方烤了吃?!?/p>
龍龍的兄弟們仗勢呼喝:“拿來,都拿來!”紛紛伸手去奪,有的還朝小孩屁股上踢一腳。
哭聲一片。被奪了瓶子的哭;不愿意上交的兩手死摳著瓶子,也哭。
“憑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李甲的妹妹夢妍攥著小小的右拳,還在仰頭爭辯。她左手抱緊瓶子,小小的身子被龍龍這大壞蛋嚇得止不住顫抖。
龍龍趨前一步,一把奪來:“去去,一邊兒哭去?!彼麑翦慕鹣s倒在鐵皮桶里,把瓶子扔給她。“不服的話,讓你哥來打我啊?!饼堼垞u頭晃腦地哈哈笑。
此時李甲正伏在池塘邊等魚咬鉤,龍龍沒看見,以為他不在夢妍旁邊。如僅僅奪了夢妍的瓶子倒還情有可原,可他又上手在夢妍的花裙子上拽了一把。夢妍趕忙掙脫,母親新做的裙子就在這爭執(zhí)中破裂了,夢妍乍露的皮膚閃出的光澤如同箭鏃,一下子刺痛了李甲。他奔過去,像塊石頭一樣撞在龍龍身上,同時奮力張開手掌,猛摑龍龍的臉。龍龍一手捂著流血的鼻子,一邊破口大罵:“我的乖乖哦,狗日的,你有種!哎喲,哎喲?!彼鹨荒_踢過來:“我弄不死你,敢打我,翻了天了!”
李甲躲過這一腳,彼時他還太瘦小,知道打不過,便把背心脫下來往夢妍腰上一系,拉起妹妹就往家里飛跑。
春暖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弓著身子搟面條,見到他倆,叱一句:“跑哪里瘋去了?慌里慌張的?!?/p>
兄妹倆心虛,吐吐舌頭,對視一眼。李甲坐到灶前燒火,夢妍在旁邊遞柴火,都很乖覺。隨之,黃狗就咬了起來。李甲耳聽得一疊腳步聲朝著貧困的家門逼近,柴火在灶底炸開一朵火花。門被吱哇一下踹開,一個聲音如驚雷爆炸:“你家兒子干的好事,看把俺兒打成啥樣了!”
春暖正在案板上收杖、疊面、切刀,冷不防大隊書記的老婆陳蕊一聲嚎叫,驚得她差點切到指頭。春暖回轉過身,盯著灶火前的一對兒女,李甲和夢妍此時仿佛兩簇怯怯的火苗,在母親的審視下不敢燃燒。
春暖面容冰冷,命令李甲和夢妍:“站起來!”目光自帶一種威嚴。春暖問:“是你打的?”李甲剛一點頭,眼前就濺起一腦門金星。緊接著,春暖一搟面杖抽在他后背。
李甲登時背過氣去。因為痛苦,他擰著身子使勁往后撐著,呈現出蝦子被燙后的弧度,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夢妍哇的一聲哭了,蹲下來,不斷搖晃哥哥的肩膀,好像他死了一樣。
陳蕊見狀,臉上訕訕的,可仍不罷休:“要說老李好賴也是個教師,好歹也教教自家孩子!小小年紀就這么野,長大還不得殺人放火?”她拉過龍龍,展現他殘血猶存的腫臉和鼻孔。“看把我兒打成什么樣了,真沒家教!”陳蕊陰陽怪氣地說,“怪道是親生的,有其母必有其子?!?/p>
陳蕊的話很惡毒。村里人誰都知道春暖要強,因她沒法不這樣,誰叫她攤上一個性情溫暾每月就那幾百塊錢還經常拖欠的民辦教師丈夫呢?
夢妍的哭聲越來越浩大,隨著眼淚落下的悲傷和委屈幾乎要把李甲覆蓋起來。陳蕊又追加幾句:“管好了您兒子吶!俺可沒你們厲害,我剛交代了,以后俺龍龍再見著你家崽子,繞著走。不敢惹哦!一下子就把俺娃鼻子打成這樣,嘖嘖,真狠!”
陳蕊發(fā)泄完,就要領著龍龍班師回朝。
春暖就是這時顯現出她的底色的。
李甲斷了氣一樣趴在地上,背上疼,出不了聲,他只能憤怒地盯著母親。
春暖忽而將搟面杖狠狠砸在案板上:“龍龍他娘,你先別走!”
一聲鏗鏘,震得陳蕊一個哆嗦:“你牲口啊,冷不丁發(fā)什么神經!”陳蕊按著心口,一驚一乍地說。
“剛才只顧打我兒子,現在該你問問你的種了。問問龍龍,我家夢妍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陳蕊看了一眼伏在她懷里的龍龍,龍龍不再是有人撐腰的驕橫和神氣表情,眼神有些躲閃。陳蕊想想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已心如明鏡,卻仍強硬。春暖再來一搟面杖,將案板旁的鋁壺打得飛到天上,那爆炸一樣的巨響,唬得陳蕊和她兒子以及一幫看熱鬧的紛紛啊的一聲嘴巴大張。春暖氣宇軒昂地罵了一聲:“下賤東西,滾!看見都嫌臟,怎么好意思生出來?還嬌來寶來地慣著!誰的種長大是殺人放火的主兒還不好說呢,惹急了老娘,一棍把你兒從男的變成女的!”
陳蕊臉上紫一塊紅一塊的,拼不齊一張完整的驕傲。她朝龍龍頭上鑿了兩個栗子,龍龍應聲咧嘴哭號,厚厚的嘴唇翻扯,露出參差不齊的齙牙,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陳蕊丟下一句:“宋春暖,嫁到這個村子十多年了,你處處蓋過我。咱再走著瞧,我就不信你犯不到我手里,哼!”
陳蕊拽著龍龍氣沖沖地走了。
春暖喝住黃狗,站定了,吩咐夢妍:“孟妍,去,拿雞蛋。三個,給你哥補補!”
李甲眼里忽然長出一串熱烈的淚花,卻抱怨母親:“你不會砸其他東西嗎?咱家就這一個鋁壺,還被你一下子敲扁了,咋燒水呀?”
這時李宏聲正下了課從外面走進來,看著妻子,輕聲細語地說:“其實呢,可以忍一忍的,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再者說,小孩子之間,能有多大的事兒……”
春暖揚了揚搟面杖:“滾!”
李宏聲笑笑,搖搖頭,嘆了口氣。
3
西瓜表皮上向陽的幾道從碧綠轉為帶著太陽光澤的淡黃時,春暖的后悔就日益茁壯了起來。當然,春暖不會說她后悔和陳蕊結了梁子,而是說:“唉,我真傻,何必跟那潑貨置氣,真是的?!?/p>
春暖這樣說的時候,李宏聲洞徹地笑。春暖轉頭把氣都撒在他身上:“但凡你要有一點本事,老娘還要這么憋屈地看那小娘兒們的臉色嗎?”李宏聲唯唯諾諾,一旁翻他的書去了,把春暖氣得牙齒咯咯響。
等妻子消停一些,李宏聲從泛黃的書頁下抬起一張討好的臉,說:“要不,去她家坐坐,把話說開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春暖斬釘截鐵:“不去!沒臉沒皮的事兒,我做不來?!?/p>
李宏聲狡黠地笑笑:“那我去嘛?!?/p>
春暖理都不理:“就你?涼快會兒吧,指望你還不如指望我兒一根腳趾頭管用?!?/p>
李甲立刻接話:“媽,你說的一點也不假?!?/p>
春暖把手里的物什擲來:“還說呢,小龜孫兒,要不是你帶著妹妹去她家塘邊玩兒,哪會遇見那小混球,接下來哪有這檔子破事!這下好了,瓜都撂在地里,指著你爹那點工資,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p>
說到底,只因為陳蕊的男人,龍龍他爹,我們村的大隊書記趙金來,把持著進村收購西瓜的資源。每年,那些運往省城和南方的大小貨車,都是老趙聯系的,由他帶領買主到瓜地里現場驗貨,相中了,卡車直接停在地頭,將滿地的西瓜一車拉走。當然,老趙要從中收取一定的費用。這樣雖不如零售價錢高,但賬目一把清算,村民不用操心西瓜的銷路問題。
太陽炙烤著瓜田,西瓜們袒露肚皮,毫無心機,從容不迫地發(fā)酵著內心的甜。以往買主爭著前來探看春暖家的瓜田,今年一個個西瓜依舊凝結著春暖的細致和耐心,依然從體積、口感上勇冠全村,但卻一直無人問津。春暖滿眼慘綠,臉上枝蔓叢生,氣急攻心,滿肚子都是暑氣。
好幾次,陳蕊領著車主從春暖家瓜田邊路過時,瞧見了愁眉不展的春暖。她遠遠地乜一眼,嘴角浮起一絲悠然的笑意。
4
一夜暴雨。
張岱說夏雨如大赦天下,下得急,收得快。宋春暖到了瓜地,數天睡不好積下的偏頭疼又犯了。頭疼,心也疼,嘴里苦,春暖一低頭,落了兩注鼻血。一壟一壟的西瓜,一路看下來,春暖的血一顆顆滴落,掛在墨綠的瓜葉上……擔憂應驗了,即將成熟的西瓜暢吸了一夜雨水,被體內過分充盈的汁水給撐炸了。春暖站在中央,看見接二連三的西瓜如氣球一樣被雨水撐大,騰起來,“啪”的一聲爆炸。隨著爆炸,西瓜迫不及待地捧出自己的一腔鮮紅……聽著此起彼伏的啪啪聲,春暖膽戰(zhàn)心驚地揪著頭發(fā),心要碎了。
春暖一路奔跑,瘦長的身體漲滿了干燥的熱風。到了家,見了李宏聲,春暖嘴一撇,眼淚兵分兩路滾滾而下。她啞著上火的喉嚨喊一句:“老李,你狗日的快去那女人家里!她要打要罵我都隨她,不能由著西瓜在地里連環(huán)爆炸啊……”
晚上,從陳蕊家里議和回來,很少抽煙的李宏聲將一盒煙釋放出半屋子烏云,逼得春暖要動手時,他才將陳蕊的條件說出來:
“她說,她什么也不要,什么都有,你也沒什么好給她的?!甭犃诉@話,春暖罵了一句,示意李宏聲繼續(xù)說?!熬湍翘欤娏四阄堇飹斓倪@個——”李宏聲指著堂屋中間做隔斷用的屏風,屏風上有繡花,繡的是牡丹盛放,春風浩蕩,國色天香。
“她說她打小就喜歡牡丹,小時春上常去洛陽看花。牡丹國色,這村里,只有她才配掛牡丹屏風?!?/p>
春暖撇嘴翻白眼,發(fā)出不屑的嘖聲。“她以為她是誰呀,正宮娘娘,千金公主?還只有她配掛牡丹,嗨喲,口氣真大!依我看,她也就配個狗尾巴花兒?!背爸S完,春暖才解氣,“算啦,不和她計較,屏風取下來給她就是?!?/p>
“她不要舊的。”李宏聲說,“她要你一夜之內,新繡一幅?!?/p>
“一夜之內?新繡?她娘的大腳丫子!”
“還有……”李宏聲吞吞吐吐,不敢抬頭。
“還有什么,你倒是說?。 ?/p>
“還有,繡出來,可她心意,討得她喜歡,收瓜的事不成問題;繡不好,她不喜歡,你就等著瓜爛吧……”
“她這么說的?”
“她這么說的?!?/p>
“真是沒心沒肺的禍害,這樣消遣人玩兒!”
“蛇蝎美人?!?/p>
李宏聲同仇敵愾地轉了句文詞,卻換來妻子一個瞪視:“她算哪門子美人,尖嘴猴腮的!”
人為刀俎,宋春暖知道陳蕊的脾氣,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幾畝西瓜在陳蕊那里不當回事,玩兒似的,在她這里,卻是全家人的生計。春暖嘆口氣,罷了,罷了,只好臨危受命:“老李,你還抽個屁的煙,趕快給我把繡花架子撐上;兒子,去,買三根粗蠟燭;孟妍,你熱下剩飯?!?/p>
春暖臉上閃爍著金屬質地的光芒,眼里交織著焦急和亢奮,像臨陣的將軍指揮戰(zhàn)士一樣驅遣他們。春暖說:“去她的,開干!繡好繡賴都得賭一把。地里的西瓜現在是定時炸彈,再拖上兩天,太陽一出,全炸啦!”
5
繡花架子支在了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夏日鄉(xiāng)村經常停電,再說那昏黃的小燈泡確實也光亮有限。蠟燭插在佛龕一角,三根白燭接力,勢必要拱衛(wèi)一室明亮。春暖草草地吃了點剩飯,洗洗手,扎起頭發(fā)就開工了。
因長久擱置,繡花架子落了一層塵。春暖撣開浮塵,坐在跟前,看著攤開的彩線,捏著一根針,手懸著,如履薄冰,久久落不下第一針。
也難怪她,這些年,生活的操勞、日常的艱辛早已讓她疏遠了繡花架。這些做姑娘時的女紅閑情,抵不住柴米油鹽的耗損。春暖深深吐一口氣,似乎繡花架子是一片攤開的水面,她該在這水上繡出怎樣的漣漪,才能讓刁鉆的陳蕊心喜呢?
琢磨了半天,春暖愴然一嘆:“這女人,太刁難人了?!?/p>
春暖兀自嘀咕:“繡什么,怎么才能可她的心呢?老李,你過來!你不是書看得多嗎,過來說道說道?!?/p>
看著攤在那里的一條條彩線,李宏聲撓著頭,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她說了,繡出的牡丹要會說話,會喊她?!?/p>
春暖徹底被激怒了,她一下子推開繡花架,彩線撒了一地。她憤憤然說:“她怎么不死,就算找碴,有這么報復的嗎?還要會說話!你說,繡個花,怎么要它‘說話?”
李宏聲嚇得眼睛都睜不開,低聲下氣地說:“要不,你看,就不繡了吧!實在是太難為人了……”
話沒說完,就被春暖暴躁地打斷:“西瓜,三畝西瓜!都在放鞭炮啊,你聽聽,啪啪的,一直在炸呢……”春暖轟走他們,“都去睡覺,別在這兒礙事,去去去!”
李甲和父親蜷縮在屏風這邊的木床上,一點忙也幫不上,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夜深了。
蠟燭跳動的焰頭在墻上孵出春暖明滅不定的影子。李甲趴在屏風后偷看母親,母親的神情彌漫著憂愁和莊嚴。月亮蹲坐窗戶上,白白亮亮的,有穿堂風鼓動屏風,時針在啵啵走動,偶爾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吠雞鳴……在這一切流逝中,春暖如老僧打坐,在時間里禪定。
不知過了多久,當第一根蠟燭搖搖欲墜支撐不住時,春暖似乎才來了靈感。宕開一筆,破了題,嵌入第一縷絲線,然后,順水行舟,針腳浮浮沉沉,逐漸綿密了起來。
李甲過去偷看,被母親斜刺一針,倉皇逃竄。牡丹是什么樣子,母親的謀略布局,李甲一點沒看清。李宏聲趿拉著鞋,朝外間努努嘴,說:“再去看看嘛,繡的什么?”李甲有切膚之痛,轉而慫恿父親去一探究竟。父親對兒子的不懷好意心知肚明,狡猾地笑笑,說:“我也怕疼。”
于是,他們隔著簾子,遠遠地看著春暖一個人在那里為鮮花著錦。燭光下,一根花針在繡花架上騰挪起舞,勾勒出牡丹華麗的腰身。隨著夜晚的深入,春暖也漸入佳境,原先的浮躁之色慢慢退卻,燭光均勻地敷在臉上,給她鍍了一層虛虛實實的紅暈。春暖整個人因持續(xù)專注而散發(fā)出的沉靜,讓李甲想到莽山廟里蓮花座上手持柳枝的塑像,那一種端然和嫵媚,如牡丹開時。
李宏聲犯癡,忍不住說:“你媽媽,真好看呵……”
宋春暖像是回到了未嫁時無憂無慮的日子,臉上操勞的印痕和歲月饋贈的魚尾紋在繡花針的起落中被慢慢撫平。深入淺出一針,旁逸斜出一筆,一絲一線串起心思的起承轉合,將胸中筆墨在繡花架子上落實,看似如蜻蜓點水般輕盈,實則戰(zhàn)鼓聲聲。春暖揮毫潑墨,細筆勾勒,只為繡出牡丹的喊聲,去討好另一個已不年輕卻仍然熱愛牡丹的女人。
清涼的月光鋪在地上,夢妍早已睡了。李甲父子倆也熬不過,睡了片刻,只留春暖一人在黑暗中為了這個家而辛苦支撐。蠟燭單腳立著,不勝憔悴的樣子,仿佛繡花耗的是春暖的心血,她飽滿的身影忽然瘦削了下來。春暖像一株長在花架前的植物,身體呈現靜默的姿勢,只有手里的花針小幅度地起落。夜風吹拂,燭火搖晃時,春暖的影子才有一幀浮動,讓沉悶的夜晚小小地飄逸那么一下。
下半夜,李甲迷蒙醒來,看到父親也睜著眼。他們伏在屏風后,不敢輕舉妄動,怕驚擾春暖,亂了她陣腳。李宏聲掩不住地疼惜,無奈地嘆氣,說:“爸爸沒出息啊,一地的好西瓜,沒本事賣出去……”
“沒事啦,爸,娘都習慣啦。”李甲低聲笑道,“我也是啊?!备赣H假意在李甲頭上掀起巴掌,說,“臭小子,去,給你娘添杯茶?!?/p>
“我哪敢去啊,不怕挨罵?”他有點后悔自己扇了龍龍那一巴掌,又想,自己應該快快長大,直接把龍龍揍得服服帖帖,省得龍龍去他娘那兒告狀。
“也是,還是不驚動她好。”李宏聲低聲說,“我們使不上勁,接著睡吧,讓她自個兒琢磨去?!?/p>
李甲不滿父親的態(tài)度,生硬地說:“老頭兒,你先睡,你明兒還得上課。我看著俺娘,別讓風把她吹著涼了?!?/p>
李宏聲隱隱嘆息,和兒子頭抵著頭,一起守望。春暖已然全身心投入繡花中,沒察覺屏風后兩雙眼睛焦灼地守護。
雞叫了一遍又一遍。
夜好長。
李甲托著腮,百無聊賴,盯著窗臺花盆的一叢鳳仙花長久持續(xù)地出神。大約凌晨五點多,他聽到“噗”的一聲,很輕,又似雷霆,嚇了他一跳。原來是枝頭上最大的那朵鳳仙花開了。他想,母親曾經多愛美啊,現在日日操勞,早已沒閑情染指甲,種下的這一蓬鳳仙花,是給妹妹染著玩的。
終于,當最后一根蠟燭的火苗開始變白,在公雞的啼鳴中,黎明緩慢降臨。迷迷糊糊中,李甲看見母親霍然站起,伸個懶腰,將繡花架子收好。那樣子,如同經過一晚上戰(zhàn)場廝殺的將軍,勝利的寶劍收回劍鞘,滿臉的疲憊和驕傲。春暖的眼睛在一圈隱隱的黑色包圍中,水汪汪、亮閃閃的,掩飾不住激烈拼殺后得勝的笑意。她破天荒地大罵了一聲:“日你媽哦陳蕊,完工!”
父子倆剛要探頭去看繡了什么,花布被春暖一把從繡花架上卷起,袖在懷里。春暖走進臥室,對丈夫說:“去叫那個女人來吧?,F在,我要睡啦。”剛一說完,春暖眼睛就迅速閉起,拖欠的睡眠呼啦一下子蜂擁而上,將她撂倒在旁邊的床上。
6
黃昏時宋春暖才醒。
陳蕊守在堂屋。春暖起來,攏攏頭發(fā),走到外面,招呼也沒打,將懷里抱著的牡丹圖在陳蕊眼前打開。
被李宏聲喊來,陳蕊一開始還是懷疑鄙薄的神色,她根本不信春暖一夜之間就能將她所要的牡丹繡好。然而,及至看時,陳蕊的臉色就慢慢變了,眼睛里的倨傲一點點變成灰白,然后,露出驚訝的顏色,以至于連嘴巴都錯開了。
她年輕時也繡花,自然懂得。
春暖用淺色虛線繡了一個近乎透明的裸身女子,嫵媚至極的身段,美好的曲線,腰部斜挑出牡丹幾枝。往下呢,女子的線條在臀部那里富饒地云集,小腹處的牡丹開得更是一派天真爛漫。往上呢,女子臉頰上也是欲燃未燃的兩瓣牡丹,一副不諳世事天真未鑿的樣子,在春風里挑著花枝,對誰都笑笑的,完全是小女兒的憨態(tài)可掬……而另一邊,隔著一條河,繡的也是一個女人,卻被歲月弄得臃腫沉重的樣子,腰身已走形。旁邊的牡丹開著,卻敗了,風一吹,花瓣紛紛飄落。女人扶住枝頭,臉上浮現著凄清的笑色,想要挽留而不可得,襯著落日,一份憂傷在女人眉目間汩汩流淌……似乎這落英繽紛里,一個女人的如花歲月也飄零了。
遲暮的女人伸著蒼老的手,對著隔河相望的少女頹然地揮著,不甘而眷戀。她的五根指頭是五朵落花,揮手的姿勢絕望又急切,恰如失事的水手在孤島望著天際漸遠的帆影……春暖給女人唇上繡的也是一朵牡丹,格外大,將開未開,像在對隔河相望的女子喊出藏在時光里的一句話。
陳蕊久久看著,嘆了口氣。繡布上,這老了的女人是她,那妙齡的女子也是她,可美好的那個“她”,去哪兒了呢?
她和春暖幾乎是同時嫁到這個村子里的,難免,村人就要拿她倆作比。陳蕊當然是漂亮的,可怎么說呢?她的漂亮是讓人看的,有一種氣焰在里面,不容易讓人心生親昵。而春暖呢,宜家宜室的樣子,隨和,人緣比她好。或者說,春暖根本就沒拿容貌當一回事兒。年輕時,讓李宏聲看過就行了?;ㄩ_過,就要結果,不能老是開著。在春暖看來,果實才是收藏花朵最好的歸宿。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讓陳蕊對春暖暗含妒心。李宏聲雖然沒什么本事,可到底是讀過書的,干凈得體。雖掙不來幾個錢,但走到哪兒都不邋遢,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寫個對子操持個場面事兒,氣定神閑,落落大方。骨子里有個氣象,人來人往有個模樣。對春暖呢,更是人前人后都是一份珍惜和敬重。而趙金來對陳蕊,剛開始的時候還很黏膩,這些年,倒騰西瓜辦養(yǎng)殖場發(fā)了財,對發(fā)妻已很不待見,傳聞外面惹了不少風流債。
陳蕊看著花,眼神是凄清的,又是灼灼的。她盯著春暖,說:“剛嫁過來,就聽人說你繡花最好,我還不信。憑什么?你哪能什么都比我好呢,男人疼你,老人喜歡,一對兒女懂事,家里家外都操持得風生水起,連種個西瓜都比別家的甜。我心想,你春暖憑什么處處高我一頭?”陳蕊嘆口氣,接著說:“今兒見了,我算是服氣了。就算我穿金戴銀,比你有錢,到底還是不如你……”
渾圓的落日散發(fā)著溫柔的光輝,陳蕊瞇著的眼睛,迷離,似有淚。
佛龕上的蠟燭還有昨晚沒燃盡的一小段,春暖點燃,湊著火頭點了一炷香,插在香爐里。春暖說:“我燒香,其實并不信,只喜歡這裊裊的煙火氣。你不知道,他一個月才幾百塊錢工資,我得撐著這個家呢,不能倒了。陳蕊你不說,我還真沒想過我有這么多值得羨慕的,真的,我來不及想這些,地里的活兒家里的事兒,我忙得都焦心死啦!我就有一點好,不和人比。咱倆一前一后嫁來,我有時候也氣你,要啥有啥,男人還是大隊書記,誰見著不都得巴結著你,多好??晌夷?,不往心里去,你有再多的也是你的,我就和自己比,孩子比以前聽話了,西瓜比上年長得喜人了,‘不成器的今年又漲三十塊錢工資了……人一點一點地好,花一瓣一瓣地開,活著有個盼頭,就足夠啦?!?/p>
春暖說:“昨晚上繡花的時候我都想好啦,要是繡得不行,不合你意,過了氣頭上那股勁兒,我哪怕上門去給你道歉呢。嘿嘿,怎么著我也得把你給哄轉過來呀?!?/p>
春暖和陳蕊相視一望,都忍不住笑了。
這時外面?zhèn)鱽怼斑诉恕钡谋寂苈?,近了,是李宏聲。他什么時候這樣冒失毛躁過?他一路小跑,到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咋呼,喊道:“春暖,春暖,老婆,哈哈,嘿嘿……”李宏聲的樣子很傻,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張臉高低錯落都是溢出的笑。
當著陳蕊的面,被丈夫這樣親昵地喊著,春暖有些不好意思,斥責他:“怎么啦,失心瘋啊,看你個張皇樣子?!?/p>
被罵了幾句,注意到陳蕊還沒走,李宏聲的臉立刻紅到脖頸里,囁嚅道:“今天縣里的文件批下來了,我,轉正啦!”李宏聲小聲說:“怕和前幾次一樣又是一場空,這回,之前沒敢給你說……”
春暖也興奮,眼眶里有晶瑩流動,卻嗔怪著說:“還不說,怕我吃了你?”
“這回可是真的,轉正啦!”李宏聲站在那兒,眼神不會拐彎了,一直看著春暖,都要把春暖看羞了。連旁邊的陳蕊都看不下李宏聲那傻癡癡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李宏聲卻忽然流了淚,哽咽著說:“暖啊,以后不要你再種西瓜了,種了十來年,都苦死了,咱再也不種了哇……”
李宏聲說著說著,竟蹲在地上抱著頭哭起來了。
李甲覺得父親真沒出息啊,哭什么呢。不過,他也沒出息地落了淚。
夢妍還小,在那兒笑著拍手跳,唱著:“哦,哦,爸爸轉正啦,爸爸哭啦……”
春暖扭過頭,拿袖子擦眼睛,忽然轉身抱住了身邊的陳蕊:“妹妹,你今兒一來,就給我?guī)磉@么件好事,可你說這會兒我咋就光想哭呢……”
陳蕊攬著春暖,說:“哪還有工夫哭啊,趕快走吧!天還沒黑,我叫車去你地里,要不西瓜也要成落敗的牡丹啦!”
春暖趁著剛才點著的蠟燭,拿起繡布,就想燒了它。陳蕊一把奪過來,說:“你干什么,你要燒了我再不理你了呢。”
春暖笑笑,說:“我不該在繡花里暗著損你啊,還是燒了吧,姐再給你繡個好的?!?/p>
陳蕊近乎霸道地說:“就這個,這個好。損我我也要,該損!我確實不年輕啦,是人都會老。先去賣瓜吧,到閑了時候,咱姊妹再一起繡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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