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人類都是天生就在脖子上套著絞索的。
——梅爾維爾《白鯨》
二舅死了。院長來電話說,你來一趟吧,我馬上通知殯儀館。我說好,十點前應該能到。這時候天全黑了,去東鎮(zhèn)敬老院至少兩個鐘頭。沒準殯儀館的車先到了,拉上二舅尸體就走。不,還沒穿上壽服(我姐死的時候是穿了壽服的),不可能說拉走就拉走。他們不會費心給一個死人穿壽服的,再說他們也沒有壽服,必須由我置辦。我從高德地圖上找到最近的約兩公里外一家喪葬店,老板勉強給我打了八折,八百八十八塊置辦了最便宜的五件壽服,他把它們麻利地套在一起,說是五福臨門。我說三件不行嗎非要五件?他嘿嘿笑了,你聽說過三福臨門嗎?五福,必須五福。他說你順手買個骨灰盒吧,肯定用得上,去了殯儀館就沒這個價了。好吧,我又挑了一個一千二百多的最便宜的骨灰盒,他送我一把傘,黑傘,說早晚用得上。我謝了他,驅車趕往東鎮(zhèn)。一路星光,高速公路白得像骨頭。我腦子里空蕩蕩的。下了高速拐入鄉(xiāng)村公路,半小時后,這條彎曲狹窄坑坑洼洼的破公路終于把我?guī)У綎|鎮(zhèn)敬老院大門前面。
院長親自開的門,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殯儀館的還沒來,死人多,一輛車哪夠跑?我們往里走。他說,吃飯的時候好好的,足足吃了兩大碗還嫌不夠,又加半碗??赡芑毓夥嫡瞻伞3酝炅怂衿匠R粯犹稍诨ㄅ_邊上曬太陽。最舒服莫過五六點的太陽嘛。六點剛過,他一頭從花臺邊上栽下來,腦門磕破了,旁邊的人沒來得及扶呢,張嘴就吐了,晚上吃的兩碗半米飯全吐了,吐完了他們扶他回房,他倒床上就起不來啦。我趕過來,打了120。不到一刻鐘呢,還不到一刻鐘,120沒到呢,氣就沒了。就這么簡單?我問。就這么簡單。院長說。他五十多歲,謝了頂?shù)哪X袋兩邊還剩幾根軟發(fā),中間亮晃晃的。我們往出事地點走,兩排橘黃色路燈照下來?;ㄅ_就在二舅宿舍樓外面十米處,不高,最多一米吧?;ㄅ_邊沿也不寬,剛夠一個人躺下,平平地躺下。我想象二舅每天躺在這里,一動不動,一只手架在腦門上抵擋金色夕陽。我一眼看見幾十平方的大花臺里長滿鮮花,貌似小型向日葵,圓的,帶鋸齒狀花瓣,濃濃的紅黃兩色,開得正艷。晚風里有非常淡的像摻了蜂蜜的暗香。我問院長這什么花,他想了想說,鮮花。鮮花?我的意思是,什么品種,什么名字?哦哦,這個嘛,我也曉球不得,都叫它鮮花。可能是太陽花,可能是月季,可能是——他不說了。將二舅出事地點指給我看,摔哪了,吐哪了?,F(xiàn)在地面干干凈凈,早收拾過了。我們直奔二舅宿舍。一樓,兩人間,燈一直亮著。二舅躺在自己床上,嘴巴咧開,露出一排被香煙熏黑的上牙,缺了三顆。我早忘了他什么時候磕的,什么時候永遠失去了三顆牙。他臉頰下陷,顴骨鼓出來,粗糙的皮膚變薄了,下巴像蠶紙一樣緊繃繃的??傊雌饋碛行┳冃?,不太像我上次見的或者記憶中的二舅。但他就是我的二舅,錯不了??傊?,死人和活人總有差別,哪怕這人剛死不久。
二舅身上還穿著東鎮(zhèn)敬老院的深藍色制服,胸口印有“敬老院”三個字。我問院長壽服是不是現(xiàn)在穿上去,他說,是,交給他吧。我把壽服給他。他轉身從幾個看熱鬧的老家伙里挑了兩個精明強干的,讓他們一起幫忙。我問他,要不要把制服先剝下來,他說不用,套上吧,他身上兩套,整好湊七套。我本來想告訴他,我買的五套是五福的意思。但我什么也沒說。人還軟乎呢,還能穿上去。他說。據(jù)說人死了三天三夜靈魂不滅,身上還曉得疼,所以你為他做哪樣事情他一清二楚哩,而且,他忽然壓低嗓門,帶酸味的口氣噴我臉上,也聽得見我們講話。我謝了他,退到外面。花臺邊站著一個小老頭,抽著煙,戴一頂綠軍帽,面孔看不清楚,但能看出臉色黝黑,雙頰很瘦,和二舅長得非常像。不過,這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可能累了,也可能不相信二舅死了。就這么死了。太簡單了。按照院長的說法前后也就半小時。到底什么原因完全無解,腦梗心梗都有可能。反正他死了。老頭沖我微笑,我也沖他笑了笑,他忽然沖我伸手:有煙嗎?給支煙。我說我不抽煙。哦哦,他繼續(xù)干笑兩聲,他欠我錢。哪個?他,老朱。是嗎?對,欠我錢。多少?兩百。真的?騙你我是你孫子。我從兜里掏出現(xiàn)金(幸好揣了幾百現(xiàn)金),抽兩張遞給他。拿著吧,拿著。老頭高興壞了,明滅的煙頭將虛幻的黑臉照亮。他像只破罐子一樣被扔在這里了。凡是穿這身制服的老家伙們,在我看來都像破罐子一樣被扔在這里了。他接過錢揣進上衣口袋,拍了拍,扣上紐扣。老朱講衛(wèi)生,也懂禮貌,就是懶。懶?是啊,天天睡這上面,也不怕冷著。我們吃了飯總要繞院子走兩圈嘛,他不走,吃完就躺上來。你看,最后,還是這個雞巴地方要了他的命。我沒吭聲。你是他兒子?不是,外甥,我是他外甥。哦哦,老頭子咧嘴笑了,我見過你,我們都以為,你是老朱兒子。我突然有些不甘心,問他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二舅找他借的錢。他說前幾天嘛,前幾天就在這個地方找我要嘛,問我有沒有錢,給他兩百嘛。我問他干哪樣要兩百?他說,買煙。對,我說,他喜歡抽煙,除了煙再沒別的喜好。對嘛,一般的煙他還看不上,專買好的,紅河,紅云。你看,我們么,只敢抽點春城。
沉默。老頭沒有離開的意思,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慢慢吸,瞪著我,似乎等我問他問題,他一定有問必答。我還不想回二舅宿舍。他們不會那么快就弄好的。十點多的夜風非常涼,秋天的東鎮(zhèn)氣溫比昆明更低。我縮著肩膀四處看:空蕩蕩的院子,高高低低幾幢房子,遠處是黑沉沉的大山。老頭身后的花朵在路燈下輕輕搖擺,花瓣糾纏重疊,像布面上畫出來的。即便夜里你也能看出它們多漂亮,長得多好。我問老頭,曉得什么花嗎?老頭回身看了看,笑了,嚯嚯,哪個曉不得嘛。什么花?鮮花。他的答案和院長的一樣。我不再問了。他忽然沖我勾勾手指,讓我看花臺另一側,也就是花臺背面。我跟隨他繞過花臺,在背面,就在東邊的大片空地上,我看見無數(shù)朵鮮花,面積少說七八十平,像一塊厚厚的花兒編織的巨毯鋪在星空下面。原來他們在這里晾曬鮮花。我想象他們采下花兒,倒在地上,用輕巧的木頭耙子小心地耙來耙去。細看還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朵鮮花在路燈照射下亮得炫目,酷似某種結晶體,迎著夜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像無數(shù)個小小的歌喉輕聲哼唱。不,它們已經是被摘下來的花兒了。它們死了,干了。死去的喉嚨,還怎么歌唱?
老朱太喜歡花了,老頭說。不忍心摘它們,每次干活,他出工不出力。眼睜睜看我們摘下來,看我們鋪地上,他就說,造孽啦。院長讓他干活,他也說,造孽啦。他偷偷把花帶回宿舍。每次只帶一兩朵?;?,你曉得的,當天就干了。他又帶出來,放在這里,跟所有的花躺在一起。我們就說,喲,老朱你很浪漫嘛,該是想起年輕時候睡的哪個姑娘?他一句話不講。后來我們懶得再問。他愛咋整咋整,不干活就不干,要帶花就帶花,院長都沒意見,我們有雞巴意見。我說,他沒告訴你他為什么喜歡花?沒講。就講他喜歡。喜歡就是喜歡,還要哪樣理由?我蹲下來,撿起一朵鮮花,它干透了,帶刺的邊緣硬得扎手,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我湊到燈光下看它,紅黃黑三色花瓣,花蕊純凈又溫柔。我沒法想象二舅這么喜歡它。愛花的二舅不是我了解的二舅?;蛘撸彝耆涣私舛司尤皇且粋€愛花的二舅。那你聽說過長蟲山?我點頭。那你肯定聽老朱講過他的長蟲山?我沒吭聲。問他,他怎么跟你說的?嗯,我們一般曬一個禮拜就來收拾,裝進一個一個竹筐里面,賣花的來拉走。不曉得一筐鮮花賣多少錢。管球它。這是院長的事情么。是的,院長的事情。我說。老朱的長蟲山啊,他講,他年輕的時候,長蟲山山谷里面長滿鮮花。那叫一個漂亮。當然啦,他不曉得花的品種,花的名字,只曉得漫山遍野的花啊,紅的黃的藍的白的粉的,滿山滿谷。奇怪的是,你瞧,老朱走路搖搖晃晃的,吃飯抽煙也搖搖晃晃的,不干活,不聽使喚,但記性好得很,硬是記得哪一年,一九八三年。他記得哩。一九八三年夏天。只有夏天,才到處開花嘛,而且很香,他講,香得就像打破了香水瓶子,像是滿世界的雪花膏都流出來啦。他躺在花地里,躺在無數(shù)朵花上面,他說他這輩子永遠忘不了那天,忘不了那種甜膩膩濕漉漉香噴噴的感覺,一輩子忘不了,他說他的魂都丟啦,丟在長蟲山山谷里面啦。我問他,老朱,你后來去看過嗎?去長蟲山看過?他搖頭,說一回就夠了,一九八三年那一回就足夠了。我一聲不吭。老頭在路燈光下使勁拽拽下巴,像在使勁想象那個沒法想象的一九八三年。都四十年了。嗯,后來嘛,后來,老朱說,鳳鳴山,你曉得的嘛,他在鳳鳴山干過活,他講是幫鐵路局修鐵路,修一條穿過鳳鳴山山坳的鐵路,要鋪枕木鐵軌,他又瞧見鮮花了,就在山坳里面,就在鐵軌下面的山坡上,滿眼的鮮花啊,長得高高大大,黃的藍的粉的白的紫的紅的,他講他看傻了,看蒙了,他好幾年沒見過鮮花了,更沒見過那么多鮮花。他們在山坳里干了半個月,眼見著花兒謝了,一朵一朵敗了,沒了,再也見不著了。老朱說,花枝上的花骨朵風一吹就散,他說他應該摘幾朵帶回去的,帶回宿舍去,偏偏忘了,想帶回去的時候來不及了。哎——我嘆口氣,抬頭看天,星群閃爍不定,像一把碎釘子。老頭有些著急,問我是不是他講錯什么了,我說沒有,沒有。你接著講,接著講講我二舅的故事。我說這些故事,他和鮮花的故事,我一個也沒聽過。是嗎?跟你也沒講過?沒有,他從沒講過。從來沒有。
現(xiàn)在,似乎遼闊的天空下面就剩下我和老頭。我不明白這么晚也這么涼了,他干嗎不回屋睡覺?滿地鮮花——曬干的鮮花發(fā)出清脆的像折斷也像生長的刺啦刺啦的響聲,你忽然覺得,它們還活著,它們離開花頭還是活的。它們在等待某個時機。到底什么時機?等到之后呢?我一時想不明白。
哦哦,后來嘛,后來老朱講他還見著一次鮮花,不是長蟲山,不是鳳鳴山,是——老頭咂咂嘴,吐出幾根煙絲,順便啐一口痰,又伸一只腳使勁蹭掉,沖我咧嘴笑了,似乎很不好意思。嗯,你接著講,你講,我聽著。老頭長長嘆氣,說我二舅平時飯量大,又愛干凈,對人也禮貌,咋說死就死了?真是他媽的——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吧,老朱告訴我說,最后一次瞧見鮮花是三年前,三年前的黃土坡,就在他住的老房子下面,有人送他一把鮮花,一大把,哦喲,那么大的一把鮮花(他伸手比畫著),紅的白的粉的黃的,那叫一個好看,那叫一個香,他把鮮花插進一個罐頭瓶子還撒了鹽,他聽人說鹽泡在水里花期就長,能開兩三個禮拜哩。老朱說,那一大把鮮花足足在他房子里開了兩個多月,兩個多月沒敗沒謝漂漂亮亮開著,把屋子撐得滿當當?shù)?,你從外面進來,香得要命。兩個多月花敗了,他還是舍不得扔,直到它們臟了臭了才找只袋子塞進去,扔了。完了又后悔,說該留下一朵兩朵嘛,做成干花嘛。不過那時候他咋個曉得花可以做成干花?就像他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七年也不曉得咋個做成干花一樣,所以從來沒留過一朵花,沒買過一朵花,不曉得咋個留住一朵鮮花。哈哈,我想講的是,我從沒見過哪個男的,幾十歲老男人,那么喜歡花喲。我想問問你哩,你二舅,咋個那么喜歡花?
我沒法回答。沒法告訴他我從來不知道二舅喜歡花。我沒法想象他這輩子還能和花發(fā)生關系。一九八三年,二〇二三年,整整四十年。太長了,又太短了。
我說我要進去看看了,要是幫二舅穿好壽服,我也該走了。走?你要去哪里?老頭忽然驚醒一般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好像我也屬于這里,屬于老破小的東鎮(zhèn)敬老院。我沒解釋,沒必要跟他解釋。我感謝他告訴我二舅和鮮花的故事。我返回二舅宿舍,院長和兩個幫手已經為他套好五層壽服,加上原來兩層制服,一共七層,五福變七福了,把他弄得有點胖。胖點好啊,我想二舅本人應該沒什么意見。三人叉腰站著,像在研究二舅。院長說他腦門的傷太明顯,要么,遮一下?我問他怎么遮,他說不出個所以然。要么,戴頂帽子?但是戴了帽子傷口也會露出來啊,而且古怪,你哪見過穿了壽服還戴帽子的死人?算了,那算了,人死了,傷疤就不會流血了。院長說完直愣愣看著二舅,似乎他能聽見,也能理解。我們先出去,他說,你有話,就對你二舅說說。走,走,我們走。他吆喝兩人一起出去了。我相信今晚二舅的同屋應該沒膽子回來睡覺了。我轉臉看著二舅,看著他有些變形的黑魆魆的瘦臉,看著他腦門上酷似南美洲地圖的疤。人死了,傷疤就不會流血了。我能講什么呢?有什么可講的呢?我想不出來。我定定看了他很久,看著他穿上壽服略顯怪異的模樣,想象他如果睡在鮮花叢中該多牛逼,就不是這身醬紅色壽服帶給他的老氣橫秋了,就不是被死亡困住的六十三歲老頭了,而是一小片草坪,另一朵鮮花。對。另一朵,花臺里面和外面我不知名頭的鮮花,毛茸茸的,鮮亮濃烈。像夢里面長出來的。是的,二舅應該成為一朵花,成為它們的一分子。屋子一片寂靜,充滿汗味煙味。我終于小聲叫出來,二舅。他一動不動,豁牙的嘴沖天花板張開。我又輕輕喊道,二舅,我,是我,我來了。幾分鐘后,我聽見他說話了。二舅說出來了。
來啦?
嗯。
我死了小東。
我曉得。
我死了,快硬了。
我曉得,二舅。你到底咋死的?
胸悶。我猜是心梗吧。我猜。
你心臟不好?
沒不好啊。哎,我不曉得,不曉得好還是不好。
你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為哪樣?
讓我猜你到底咋死的,讓我活在內疚之中,讓我覺得我不該把你送來。三年前,我就不該——
不說這個小東。你對我,一直不錯。
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咋可能恨我的外甥。感激還來不及。你媽死的時候我想我也完了,沒人管沒人要的老不死的。還好,小東,你讓我多活三年。我一死,你無牽無掛啦。我該死。我謝謝你啊。
別這么說,二舅。你是我的親二舅。
人老了就是個大麻煩啊——
哪來的麻煩,二舅。你是我唯一的親人。現(xiàn)在你也走了,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哪樣打算?還不成家,像我一樣,過幾年被人送進來?我有你送我進來,你呢?你指望哪個?
我使勁搖頭。不說這個二舅。不說這個。
人一輩子,眨眼就過去了——
我很好,二舅。你不用擔心。
他好像被額頭的傷口困擾,嘴里發(fā)出咝咝聲。
你疼嗎二舅?
有點。
額頭?
是。又不是。好像到處都疼。渾身疼。我爹媽從沒告訴過我,死的時候渾身都疼。是靈魂離開肉體的疼?好像有東西從你身上一層一層剝下來。直到你亮出骨頭。媽的你給我穿那么多那么厚干什么?連皮帶肉脫起來更麻煩了,難怪疼啊。
這是壽服,二舅。我花了八百多呢。
傻逼小東啊,花八百多買一身破爛。到頭來總要燒掉的,好的賴的一把火就沒了。
那邊好嗎?
還沒過去呢。還要再等兩天。他忽然嘆氣。會好的吧。比這邊好。這邊太他媽無趣了,吃苦受累,混吃等死。
你沒過幾天好日子,二舅。
行啦小東,行啦。三年管吃管住,多好。
哎,二舅。
你莫多想小東,千萬莫多想?;钪?,死掉,燒了,個個都有這一遭。
我后悔把你送進來。送敬老院來。就像,他媽的,就像是——
又坐一回牢?說了莫亂想嘛。多好的地方啊。便宜,伙食不錯,滿地鮮花,還有一幫傻逼陪你說話,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我曉得你還是想回家,回老房子。
拆球了嘛??偛荒芩慵摇?/p>
你明明可以睡我家,二舅,不然就不會——
莫傻了小東。你真是個傻逼小東。你,我,都喜歡自己待著。我咋可能跑去跟你擠在一個幾十平的傻逼小房子里面?手腳都沒地方放啊。
不會的二舅。家終究是家。
小東啊,是你家,不是我家。你不抽煙,我抽。你愛洗澡,我不洗澡。你看的電視我看不明白。你家里來個女人,咋辦?
沒有女人,不可能再有女人——
行啦行啦,莫可憐我,更莫裝模作樣為難自己。
我沒裝模作樣,二舅。
記得清明、冬至來看看我吧。
當然。
往我墳頭上點一包紅塔山。這三年我沒抽紅塔山。舍不得啊,我花的是我外甥的錢。
二舅啊。
行啦,你也該走啦。
我盯著他額頭上的疤,像嬌小的月季花瓣。
有事問你,二舅。
說吧,說。我他媽疼,渾身疼。你早點走。天黑了不好開車。你就讓我痛痛快快疼一回吧。
有人說你還記得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七年。長蟲山鮮花,鳳鳴山鮮花,還有,三年前老房子里面一大把鮮花……
是,我愛花。
我從來不曉得。
你當然不曉得。
但我記得的,二舅,我記得,八七年,我十二歲,我牽著外婆的手去鳳鳴山看你……管教把你叫出來,我們中間,隔著一張大桌子。外婆沒見你人呢,只聽見你的腳步傳過來就哭了。我們是順著你親手修的鐵軌一步步進山的,一步步走進大門的。我記得,我記得我們在鐵路邊看見鮮花了。那些花兒,紅的藍的粉的白的,山坡上一大片,像彩霞一樣漂亮。外婆順手摘下一朵,一路走一路拈在手里。到了大門口,守衛(wèi)不讓帶花進去,讓她扔了。她小心翼翼放在門邊。我們出來的時候它還在呢,躺在門邊上呢。外婆沒撿起來帶走。她說讓它待著吧。讓它待著。就好像,二舅你是能瞧見這朵花的。
后來呢?
回去的路上,又路過那片山坡,外婆再沒摘下一朵花。我們順著鐵路往前走。大步往前走。
你居然記得,小東。
我記得。當然記得。四年哪。你在那個鬼地方勞改四年。
對咯,就因為,長蟲山的鮮花,我在鳳鳴山待了四年。
二舅!
我只是看。小東。我哪樣也沒干。我發(fā)誓我哪樣也沒干。我只是看他們把人拖到鮮花下面扒下褲子。我只是看。我只是……
二舅笑了。我受不了一個老人兼死人的笑聲。粗得像只鴨子。我受不了。好在死去的二舅渾身疼得厲害,笑得也很急促,馬上止住了。
那年我剛二十啊小東。剛滿二十。一九八三年。
他忽然仰臉看我,額頭上的傷疤像金幣一樣閃閃發(fā)亮。
你信我嗎小東?
我從來都信你。他們搞錯了。外婆和媽,都這么說。你哪來的膽子?再說,你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善良啊二舅。我小時候,你口袋里要揣著一毛錢一定給我買大白兔奶糖,云輝啦建國啦也跟著沾光。一毛錢四顆呢。我給你一顆你從來不要。
小東啊,你記性真好。
你從來沒講過你愛花兒。
沒哪樣好講。
你從來——
沉默。
我走了二舅。
你早該走了。你待的時間太長了。跟死人你不能待那么長時間。沒必要。我渾身疼哪。他媽的你真是傻呀,給我穿那么多衣服?;罨钭屇銗炈览?。
我走了,二舅。
走吧,你走吧,走。
我湊到門邊,回身望著他。
那把鮮花——
一個女人送的。賣花的女人。她見我刨一個垃圾桶,又刨一個垃圾桶,她說我一定累了,累慘了。腳底下一堆紙板,能賣百八十的吧。我沒吭聲。我不曉得她搭理一個又臟又臭的老家伙干哪樣。她忽然給我一把花,她單車后座上擺著賣的鮮花。她說她見我盯著她看了,她曉得我是盯著花看呢,不是盯著她。她說她沒想到我一個男的還愛花呢。她大大方方給我一把。一大把喲小東,你是沒見識過,你都抱不過來。馬蹄蓮康乃馨百合滿天星紅玫瑰白玫瑰……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都給了我。她都給了我。
沉默。
足足養(yǎng)了七七四十九天。不扔不行了,臭了。
我走了二舅。
走吧走吧,快走吧。他媽的黑透了。你路上小心。
我想握握他的手,想了想還是算了。從前握得還少嗎?粗糙,硬,樹皮一樣布滿老繭的手。
我走了二舅。我真走了。
他們四個人站在冷颼颼的星空下面,縮著脖頸。我問院長殯儀館的車還沒到啊,那我先走一步?他說行,反正我手機里有你身份證照片,他們不會不認。我說我沒別的意思,是太晚了,回到昆明不曉得幾更幾點,又是老公路,必須小心再小心。院長說對對對,你快走吧,我們等著就行。明后天你抽空跑一趟社區(qū),再去殯儀館,后面的事情就靠你自己了。我謝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老頭縮在他身后,手里握著一朵干了的鮮花。我沖他笑笑,問他能不能把花兒送我,他大大方方遞過來。拿著拿著,你拿著。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就是二舅同屋。我問他今晚有膽量回屋睡嗎?他說有哪樣不敢?不就是老朱嗎?不就是死了的老朱?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眼睛閉著不都一樣?這話讓院長笑了,另外兩人也笑了。我接過花兒,謝了老頭,大步往外走。我瞥見花臺里的鮮花站在陰影中,沒有動靜,沒有香味,如果你不知道是鮮花你一定無法想象它們到底是什么。像一塊暗黑,像從夜色里抽出來的一整塊暗黑。我相信四個男人,包括院長在內的四個老男人一定是看著我出了大門才散的。我上車,點著火。
回去的路太長了,令人暈頭轉向。我知道不是深夜的原因,不是。也許,是我來得太遲,走得又太急了。我打開大燈,將衰敗的鄉(xiāng)村公路照得雪亮。我聽了一會兒收音機里的流行歌,發(fā)現(xiàn)車窗左側的天空下面出現(xiàn)玫瑰色光帶,像一條蛇,或者,一片被反復捶打的花瓣。我把鮮花擱在副駕位的骨灰盒上。它隨車身顛簸震動發(fā)出刷刷的聲音。就快到高速公路了,我開進加油站,讓服務員為我加兩百塊92號汽油。那家伙在為另一輛車另一個人忙活著。我提高嗓門,喂,喂,加油!他偏著腦袋看了看我,沒挪窩。我大喊大叫,最后變成高聲叫罵,我操,有人嗎?我加油,我他媽加油!我嘭嘭拍打車門,憤怒得像個瘋子。那家伙終于扭著屁股走來了。來了,來了。他說。我從柜臺結賬出來,他指著車里的東西問我是什么。我說,骨灰盒。他張了張嘴。哦,上面呢,上面那個小東西——花,鮮花。我說。哦,哦。他又張了張嘴。我駛出加油站,沒走多遠就在路邊停下。燈還亮著。我趴在方向盤上,淚水涌出來。我熄了火。我從沒想過我會在這么簡單的事情上哭出來,更沒想過我會哭那么久。然后我重新點火,啟動,開上通往昆明的高速公路。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