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錦花

一

李燕沿著整齊的火柴盒房子拖著行李箱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老瓦房已經(jīng)銷聲匿跡，她也找不到自己家在哪里了。李燕讀大學(xué)后幾乎沒有和王大腳聯(lián)系過，這次回來辦戶口遷移，她也沒有提前和王大腳說。

憑著記憶沿路走著，李燕經(jīng)過一個廣場，幾個工人正在搬運一個巨大的雕塑，雕塑被木架子裹得嚴嚴實實。李燕一路往前走，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確認自己沒有走錯方向。那些人看到她都行注目禮一般，目光跟隨著她的腳步一路往前。

李燕遠遠聽到她奶奶劉淑仁的聲音，“拿我兒子的錢倒貼野男人，你以為人家圖你老娘們不能下崽兒？人家是圖你兜里有幾塊錢！”

李燕看著身形瘦小的劉淑仁對著她家正拍手罵著。她家的老房子被夾在新房子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一樓變成了麻將館，打麻將的人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沒有人出來勸。王大腳從里面出來，拿一把椅子放在劉淑仁面前，并將一杯水放在椅子上。王大腳正準備往回走，看到正看著這一切的李燕。多年沒見，王大腳看著更魁梧了，李燕猜想這幾年王大腳過得一定很滋潤。劉淑仁也順著王大腳的目光看到了李燕，她趕緊走了，仿佛她才是做了虧心事的人。

“奶奶！”李燕想叫住劉淑仁。劉淑仁的腳雖然短小，但走得很快。李燕看著劉淑仁的背影越來越小，慢慢縮為一個點。

坐在飯桌上，李燕才想明白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麻將館坐滿了人，她沒有注意到周江山，反倒是李燕一身精致的打扮被麻將館的人當成焦點。李燕聽著他們恭維：王大腳的女兒出息了，要開始享福了。等人開始散去，周江山輕車熟路地開始做飯，王大腳趁著周江山做飯的空隙給李燕收拾了房間，李燕才想明白了，王大腳有了新男人。

李燕暗暗打量著周江山，肥頭大耳，肚子微圓，臉上流油。和她爸比起來，周江山只能說是雄性生物。

周江山把炒好的菜放在桌上，王大腳不怎么說話，反倒是周江山像一家之主，熱情招待著李燕這個客人。在李燕的印象里，王大腳以前總是絮絮叨叨，要不然就是破口大罵。

“不知道你要回來，我和你媽平時人多就隨便對付一頓，先吃著，晚上我去買鹵菜回來?！敝芙桨盐ㄒ坏娜獠送钛嗝媲巴啤?/p>

“不用管她，回來也不說一聲，把我這兒當旅館了。”王大腳把菜往餐桌中間推，她沒有看李燕，仿佛只是多了一雙筷子。

“你這兒不是旅館嗎？”李燕意有所指地抬眼看了一眼周江山。

“不會說話就吃你的飯！”

“吃不了你幾頓飯，我明天辦完事就走了?！崩钛噍p描淡寫地說道。

周江山想緩和一下氣氛，他拿起筷子給李燕夾了一塊雞蛋，還特地強調(diào)道：“筷子沒動過的。我不會炒菜，你湊合著吃點?！?/p>

“不用對我好，我沒錢?！崩钛嗬@開周江山夾的菜，自己夾了一塊筍子炒雞蛋。這種小春筍只有清明左右才有，她小時候最愛吃。或許也談不上最愛吃，只是因為那是她吃過的唯一一道她爸炒的菜。周江山果然不是客套，李燕吃到一塊鹽沒有勻開的雞蛋，咸得她趕緊吐了。

“在大城市待幾年吃不下糠咽菜了，不吃拉倒，有錢自己去外面吃?！蓖醮竽_在跟李燕生氣。這些年她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李燕，李燕也默契地沒聯(lián)系她，她知道李燕對她心里有埋怨。

“李燕難得回來，她沒回來你老念叨，她回來了你又不會說話了?！敝芙浇o王大腳夾菜，做和事佬。

王大腳不再說話。李燕也偃旗息鼓，因為她聽到她叔叔李益田的聲音，她聽了許久才確定，李益田正在罵劉淑仁。李燕正要起身出去，被王大腳叫住。王大腳早就聽到了李益田陰陽怪氣的聲音。

“你管得了他們一天，管不了一輩子?！蓖醮竽_坐下繼續(xù)吃飯，她的胃口不錯。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自私！”李燕沒有搭理王大腳，她放下碗筷，從箱子里拿出一罐茶葉，循著聲音往李益田家去。

“李燕，你媽……”周江山想站起來幫王大腳解釋，被王大腳一個瞪眼鎖在凳子上。

李益田仿佛料到李燕會上門。李燕進屋看到桌上早就為她準備好的碗筷，劉淑仁像犯錯的孩子端著碗在一旁吃飯。李燕把茶葉放在桌上，扶著劉淑仁到飯桌旁坐下。

“燕子幾年沒回來，都變成城里姑娘了?！崩钜嫣锝o李燕挑了幾塊臘肉。

“叔，我奶奶是不是又犯糊涂了？”李燕委婉地詢問李益田為何要罵劉淑仁，儼然一副為自己孩子撐腰的大人模樣。

“不是你奶奶犯糊涂，這不是說起你媽找的那個男人生氣嘛，我們是怕你媽犯糊涂?！崩钜嫣镎f得煞有介事，“那個周江山不是什么好人，每天泡在麻將館里打麻將，輸?shù)腻X都是你媽給。不信問你奶奶。”

劉淑仁沒有接話。李燕不想討論王大腳的事，見劉淑仁一直沒有夾菜，李燕把自己碗里的臘肉都夾給劉淑仁。

“燕子，你勸勸你媽，自己都能當外婆了，何必再找個男人。你爸留下那點錢，遲早被這個野男人敗光?！崩钜嫣锏睦掀胖芊荚谂赃厧颓弧?/p>

“叔，她的事我管不了?！崩钛喽Y貌地回了一句。

李益田和周芳苦口婆心又勸了幾句，見李燕沒有要上道的意思，他們也沒好意思再繼續(xù)，只好岔開話題。但他們完美終結(jié)了李燕維持客套的耐性，他們從李燕的工資問到李燕的存款，又從李燕的男朋友問到相親，李燕頓覺這些年沒有回來過年省了很多麻煩事。

李燕從李益田家回來直接回房關(guān)門。房子雖然還是老房子，但舊物都不見了。李燕看著老式雕花的衣柜，她打開衣柜看到里面放著的都是她以前用過的課本，衣柜最下面一層，有一個紙箱子。李燕打開箱子，她爸的遺像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她爸留下的唯一的照片。李燕才想起來剛才沒有看到家里有任何她爸的東西，原來王大腳把她爸所有東西都收進紙箱了。

做賊心虛。李燕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個詞。

二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上班時間，李燕拿著一個文件袋出去。周江山站在門口看著李燕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他的目光無法隨著李燕拐進鄉(xiāng)政府大院，只好跟王大腳匯報：“去鄉(xiāng)政府了，也不知道辦什么事?！?/p>

王大腳招呼著打麻將的街坊，仿佛不關(guān)心李燕的事。

李燕在大院問了人，往民政辦公室走去。她沒想到在這兒遇到李小薇。自從高中畢業(yè)，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小薇，算來也有八九年了。雖然一眼就認出了李小薇，但李燕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李小薇：身材微腫，頸紋明顯，臉上有細微的雀斑，完全沒有化妝。李燕的目光落在李小薇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才想到這一切可能都是懷孕的緣故。

李小薇比李燕更驚訝，她站起來時打翻了茶杯。

李小薇幫李燕核對著遷戶口的資料，李燕還沒回過神來。李燕記得去看高考放榜的時候，李小薇上了一本，而她只上了一個以前他們都沒有聽過的二流大學(xué)。她記得李小薇說過以后想留在讀書的大城市工作，現(xiàn)在她卻在這個小鎮(zhèn)看到李小薇。

“你遷入地的材料不全?！崩钚∞蹦贸鏊郎系囊粡埣?，指著其中一項給李燕看。李燕看到上面寫著需要有遷入地的準入證明，她想起自己那天在辦公室復(fù)印這些紙，被領(lǐng)導(dǎo)叫去接待客戶，回頭她就忘了拿了。

“還有你自己的戶口本也要?！崩钚∞毖a充道。

怕李燕又忘記，李小薇在紙上圈出了李燕缺的材料，遞給李燕。李燕正準備走，李小薇叫住李燕，她也快下班了，這么多年沒見了，她想請李燕吃飯。

趁著李小薇去跟同事交代工作，李燕給同事打了個電話，請同事幫忙找到她遺留在復(fù)印機上的材料，盡快寄給她。

“可以走了?！崩钚∞睆霓k公室出來。李燕還在跟同事打電話，同事詢問她是不是要多請一天假，并提醒她最好跟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李燕見李小薇出來，應(yīng)和了一句便掛了電話。

李小薇開車帶李燕去她們高中附近吃飯，她在車上給她老公打了個電話，叫她老公下班了和她們一起吃。

“你認識的，老同學(xué)了?！?/p>

李燕從李小薇和她老公的對話里猜到她老公應(yīng)該也是高中同學(xué)，但她沒想到李小薇的老公是顧勇。

原本李小薇和顧勇不可能認識。因為李燕和顧勇是同桌，而鎮(zhèn)上只有她和李小薇考上了一中，李小薇經(jīng)常去找她，自然也就認識了顧勇。

顧勇也沒想到李小薇說的老同學(xué)是李燕，笑容凝固在臉上。

“你們都站著干啥？”李小薇抽出一張椅子讓李燕坐下，顧勇趕緊給李小薇服務(wù)。

“還真是老同學(xué)。”顧勇嫻熟地給李燕倒茶涮碗。

顧勇變了。但具體哪里變了，李燕又說不清楚。以前顧勇和同學(xué)們都不太熟，李燕憑借同桌這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顧勇多了些接觸。但現(xiàn)在顧勇跟她熟絡(luò)地打招呼，還給她倒茶，李燕有點不適應(yīng)。

“李燕，這么多年沒見還以為你躲起來了?！鳖櫽麓蛉さ馈Ｋ?jīng)找過李燕，但一直沒有李燕的消息，反倒因為找李燕讓他和李小薇多了聯(lián)系。

“燕子可厲害了，她以前英語單詞都記不住，現(xiàn)在她在外企工作。我們燕子可是深圳引進人才了?！崩钚∞睅屠钛嗷卮鸬溃彩菑睦钛噙w戶口的材料上看到的。

很久沒有人叫她李燕了，李燕想糾正顧勇，但她又不想和顧勇解釋。她不喜歡王大腳取的這個名字，和“王大腳”一樣土。

本來這頓飯可能會沒有任何波瀾，但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過來給李燕敬酒。男人身上熏人的酒味讓李燕眉頭深皺。

顧勇想站起來給李燕解圍，但被李小薇拉住了。

“你沒看他喝多了嗎？要是鬧出事來被你們單位知道了，你能保得住你自己嗎？”李小薇小聲說道。

李燕不想顧勇為難，更何況這點小場面她自己完全可以搞定。李燕扮豬吃老虎，讓對方自討沒趣，悻悻而歸。李燕雖然只是意思一下喝了一罐啤酒，但她酒精過敏，全身上下如同火燒。她直奔洗手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的妝容像開裂了一般，花了的妝讓她看起來像個小丑，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收拾干凈。

等李燕回來，顧勇已經(jīng)走了。雖然李小薇解釋是被領(lǐng)導(dǎo)叫去加班了，但從李小薇僵硬的笑容中，李燕猜測他們剛吵過架。

李小薇給李燕把飲料換成啤酒，“你變化真大，以前高中畢業(yè)讓你喝一杯都不喝?！?/p>

“大家不是都在變嗎，你也變了，你看你都要當媽了?！崩钛喙ЬS著李小薇，下午剛見面的時候她只覺得與李小薇沒有那么親密了，看到李小薇給她倒酒時，她想起了幫她倒酒的客戶。下午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怎么跟李小薇說話才合適，現(xiàn)在她反倒覺得自在了。

“你是越來越好，哪像我們，在這個小地方，一輩子就這樣了?！崩钚∞笨嘈Φ?。

“你們現(xiàn)在才是人生贏家，有車子有房子還有孩子，哪像我們這種打工人，除了所剩不多的頭發(fā)是自己的，什么都沒有。我這次回來遷戶口還是好不容易請的假?！崩钛嗄贸龈蛻袅奶斓奶茁?。

李小薇笑了，她像一個戰(zhàn)勝者，“你放心，你要是急著回去上班，戶口的材料你寄給我，我?guī)湍戕k?！?/p>

原本的同學(xué)聚會到最后變成了官方交流，甚至有點像維護客戶關(guān)系。李燕有點累，早早收場回家。

麻將館還沒收場，屋子里煙霧繚繞。李燕走進屋里就被煙嗆到了，她穿過人群想直接回房間，但被街坊叫住，要給她介紹對象。李燕有點不耐煩，她對婚姻沒有興趣，猶豫著要如何應(yīng)付。

“她這樣誰看得上，還是別浪費你們時間了。”王大腳的話不太中聽，但街坊都在恭維中沒有再提相親的事了，李燕也松了一口氣。

“李燕回來正好，也勸勸你奶奶，都是女人，你奶奶守了幾十年的寡，何必難為你媽?！?/p>

李燕沒有接話，只看了一眼王大腳，王大腳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站在周江山身后認真地看著牌。

周江山牌運不好，又點了對手的炮，他連忙站起來給王大腳讓位，桌上的錢都輸光了，李燕看到王大腳坐下付了錢。周江山招呼著讓抽煙的人別抽了，又去打開了所有的窗戶。

李燕回了房間，她把自己扔在床上。被子有點潮濕，因為梅雨天還沒來得及曬。酒精刺激著李燕的神經(jīng)，她有點睡意，但聞著被子上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一直沒有睡著。她翻箱倒柜找出高中畢業(yè)的同學(xué)錄，本來沒抱什么希望，以至于找到的那一刻也沒有太多的驚喜感。李燕躺在床上翻著同學(xué)錄，那時的祝福真是幼稚又充滿客套，無非是“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李燕在中間翻到顧勇的留言，同樣是“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李燕想起顧勇以前經(jīng)常到處去參觀大學(xué)，每次都會給李燕寄明信片。顧勇總是故意把明信片上的字擦掉，他也從來不寫寄件地址，只寫下經(jīng)緯度。李燕收到明信片都會很開心，雖然她成績很糟糕，但她不傻，她總是能從明信片上找到郵戳地址。李燕為此取笑過顧勇，但顧勇總是樂此不疲，她總是因為顧勇的幼稚而快樂。李燕摸著顧勇寫的“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顧勇不知道，她不管怎么考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因為她只有一個想法，去外省讀大學(xué)。自從她爸去世之后，她不想再看到王大腳。

李燕聽到外面打麻將的人陸續(xù)走了，木板門隔音效果只是聊勝于無，她聽到周江山和王大腳說話。

“你不是說只要李燕同意就跟我領(lǐng)證嗎，這次剛好把事辦了?！敝芙揭贿吔o王大腳揉著肩一邊說著，李燕沒有聽到王大腳的反對，只聽到王大腳洗麻將的聲音。

三

李燕去香燭店買紙錢的時候，在老板的推銷下沒忍住又買了一輛車。香燭店的老板是她爸的老同學(xué)，他說的話李燕自然信。李燕這次回來遷戶口特地挑了清明，也是想順便給她爸掛青。

上山的路上長滿了草，周江山帶了開山斧，在前面砍了過人高的雜草，李燕扶著劉淑仁走在后面。王大腳沒有來，她知道上山的路現(xiàn)在草多，派了周江山來給李燕開路。

李燕因為被子潮濕一晚上沒睡好，手上也起了疹子，她忍不住撓著。

“燕子，草毒得很，要不你別上去了，我去給你爸掛青就行了。”劉淑仁心疼李燕。

“沒事，我這是被子弄的。”李燕把衣袖放下來，以免自己再撓。李燕從兜里拿出現(xiàn)金塞到劉淑仁手里，又被劉淑仁塞了回去，祖孫二人你來我往，還是李燕占了上風(fēng)?！澳憔湍弥?，我不在家，你自己多買點想吃的。別省著，缺錢了給我打電話?！?/p>

“沒事，我沒錢了找你媽要?！眲⑹缛氏刖芙^李燕，但李燕把錢塞進她的口袋，見周江山回頭，她便沒有再拒絕。

周江山砍完草自覺地先回去了，只剩下李燕她們。李燕按照劉淑仁的吩咐把祭品都擺好，她看到她爸的墓碑上，落款沒有王大腳的名字，只有她的名字。

劉淑仁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微弱，無非是讓李燕她爸保佑李燕和王大腳?！澳悴挥帽Ｓ游遥疫@個老不死的也該來陪你們了?！?/p>

聽到劉淑仁的話，李燕鼻尖一酸。

“你要是不想跟我叔住，我跟我媽說一聲，讓她管你。”李燕扶著劉淑仁下山時說道。

“沒事，我不想跟你媽住。你爸不在了，要我跟她住一個屋檐下，她不自在，我也不自在。”劉淑仁顫顫巍巍走著下山路，生怕被草滑倒。

“她有什么不自在的？她是怕你不讓她找男人吧？”李燕心有怨氣，她本來不想管王大腳和周江山的事，但王大腳自己不來拜祭，還讓周江山來，她感覺自己喉嚨里被塞了一只蒼蠅。

“燕子，你不要怨你媽，廟倒了，菩薩也要換個地方，更何況是人。”劉淑仁的勸解并沒有讓李燕感到寬慰。

李燕掛完青回家，清明節(jié)沒什么人打麻將，王大腳系著圍裙坐在門口擇筍子。李燕看到王大腳已經(jīng)給她換了被子，大紅牡丹被子明顯就是王大腳自己蓋的，李燕抱著被子就想往外面扔。

周江山以為李燕要拿被子出去曬，他去幫李燕拿被子，李燕把被子扔到周江山懷里。

“我不用這種臟被子?！?/p>

周江山還沒反應(yīng)過來，王大腳端著擇完的筍子走過來，“人家沒領(lǐng)你好心，她愛長濕疹就長著，反正遭罪的不是你?！?/p>

周江山抱著被子轉(zhuǎn)身往外走，被子撞到柜子上的相框，把李燕擺出來的她爸的相框掃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李燕趕緊撿起相框，又放回柜子上，她壓著的怒火瞬間爆發(fā)。

“以后不要進我房間！”

周江山還想跟李燕解釋，王大腳把周江山拉出來，她走進房間關(guān)上門，看了一眼李燕她爸的照片，把照片直接蓋上?！斑@是你家嗎？你不是要做城里人了嗎？”王大腳說著從圍裙里拿出一個信封甩在床上。

李燕打開信封，正是她讓同事寄過來的準入證明復(fù)印件。

“誰讓你拆我快遞的？”

“我哪知道是你的快遞，這上面寫了你名字嗎？”王大腳有點心虛，雖然快遞上寫的收件人是英文名字，她收到快遞的時候還想扔掉，但看到了收件人電話號碼——她雖然沒有給李燕打過電話，但已將李燕的電話號碼銘記于心。

“你以為改個名字就能改變一切？你怎么不把你的姓也改了？”王大腳嘲諷著李燕。

李燕把準入證明復(fù)印件收進自己辦戶口遷移的文件袋，把文件袋收進自己包里，她等下準備去找李小薇。

“改名字是改變不了什么，所以我要把戶口遷出去。”

王大腳的鎮(zhèn)定突然就崩塌了，“你以為遷個戶口你就自由了？沒有房子沒有錢你拿什么自由？”

“我遷完戶口就自己買房?！崩钛嗄弥鸵庾?，但王大腳擋在門口，她沒有讓開的打算。

“你才工作幾年，你就買房？你做的什么工作？”

“對，我是買不起房，等我遷完戶口拿到補貼就有錢了。你放心，我不會回來跟你搶房子，我爸留下的錢，你想給誰就給誰！”

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仿佛這樣就能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王大腳氣得握緊拳頭，但她忍著沒有打李燕，她從來沒有打過李燕。

“那是他欠我的，我想怎么花都是我的事?！?/p>

“他沒跟你吵過架沒找過女人，他欠你什么了？”李燕的印象中，她爸是街坊經(jīng)?？滟澋睦虾萌耍m然他常年不回家，和她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她從小因為她爸的名聲受到老師的優(yōu)待和街坊的關(guān)照。反倒是王大腳經(jīng)常和人吵架，連累李燕下雨都不敢從別人家屋檐下走。

王大腳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以后你結(jié)婚就懂了。”王大腳說著自己先出了房間。

四

從家里走到李小薇辦公室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李燕一路走著，一邊看高鐵票。

李小薇不緊不慢地核對著李燕的資料，李燕還在看高鐵票，糾結(jié)著要不要買。李小薇見李燕沒有注意到她的猶豫，她才主動開口，“你這個還是辦不了?！?/p>

李燕這才從手機屏幕上抬頭，她想從李小薇的臉上找出為什么，但李小薇的臉上毫無波瀾，如果換作陌生人，可以說是冷漠。李燕收起手機，她翻找材料想確認缺什么。

見李燕核對著材料，李小薇等了許久才說道：“不缺材料了?！?/p>

李燕不解地看著李小薇?！澳銒寗偨o我們領(lǐng)導(dǎo)打電話了，不讓我們給你辦。”李小薇試圖說服李燕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你媽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把你爸罵到不敢回家，她的戰(zhàn)斗力能讓我們大院癱瘓。”

李燕在李小薇的注視中把資料收進包里，她能夠理解李小薇不幫她辦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害怕王大腳去鬧事，而是因為李小薇不想得罪領(lǐng)導(dǎo)。

李燕走到門口正好遇到顧勇開車進來，李燕一眼就認出是顧勇的車，記住客戶的信息是她的特長。李燕本想假裝沒看見，直接走出大門，顧勇的車從她身邊開過去，雖然放慢了速度，但并沒有停下。李燕走到路邊，顧勇的車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出來，停在李燕身邊。

“李燕！我有話跟你說?！鳖櫽?lián)u下車窗，給李燕開了車門。

李燕猶豫著還是上了車，她雖然跟李小薇生氣，但并沒有因此遷怒顧勇，她反而有點好奇，為什么顧勇會和李小薇結(jié)婚。

李燕的生氣寫在臉上，顧勇看了她幾眼，醞釀了幾次才敢說話。“我還以為你變了呢，看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p>

“你確定我沒變嗎？他們都說我變了。”李燕笑著問道。這兩天她聽到的最多的話就是說她變了，只有顧勇說她沒變。

“變漂亮了。”

李燕本想像以前一樣捉弄顧勇，但她一時語塞。以前的顧勇一定不會這樣和女生說話。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李燕可能會覺得開心。

“你也變了。”李燕的笑容突然就淡了，她莫名有點生氣，她不希望顧勇和李小薇一樣變了。

“你怎么了？”顧勇敏銳地察覺到李燕的情緒，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李小薇的牽連。

久別重逢，李燕不想和顧勇吵架，她開啟另外一個話題：“你昨天怎么先走了？”

“沒事?！彪m然是李燕找的話題，但這個話題明顯不是顧勇想深聊的，他只是簡單略過。擔(dān)心李燕不高興，他又補了一句，“跟小薇吵了幾句?！?/p>

“有什么好吵的，吵架不累嗎？”李燕想到她爸和王大腳吵架時的聒噪就有些煩，她不能理解，為什么要和一個讓自己不開心的人在一起。

“結(jié)婚哪有不吵架的?！鳖櫽滦χf。李燕從顧勇的笑容里過濾到一絲疲憊，她以為那是她的錯覺，因為顧勇馬上就笑著問道：“回學(xué)?？纯磫幔俊?/p>

李燕暫時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現(xiàn)在回去跟王大腳說遷戶口的事情，她不用想都能知道，她們兩個炸彈，不需要火都能自動爆炸。

顧勇的車開到校門口，搖下窗探出頭去，門衛(wèi)沒有登記就放顧勇的車進去了。

“顧總面子真大?！崩钛嗾{(diào)侃顧勇。

學(xué)校不像以前那樣破敗了，路重新修了，辦公樓也重新建了，李燕看不出他們以前的教學(xué)樓是哪一棟了。顧勇領(lǐng)著李燕往他們以前的教學(xué)樓方向走。

“最近跟學(xué)校有個合作，離得近，就回來吃個食堂?！鳖櫽抡f著站在一棟被綠網(wǎng)圍著的看不出面貌的樓前沒有繼續(xù)往前走。

李燕許久沒有說出話來，她怕自己問出的問題得到肯定的回答。

“這就是以前的教學(xué)樓?！睕]有等李燕問，顧勇就說了。

“這是重建了嗎？”李燕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之前發(fā)現(xiàn)墻開裂了，快修補完了?！?/p>

李燕松了一口氣，“我可以上去看看嗎？”李燕的問題還沒有得到答復(fù)，一個工頭從樓里走過來，給顧勇遞了一根煙，問道：“顧主任，明天就差不多了，別著急?！?/p>

李燕明白顧勇說的合作是什么了，也明白了為什么校門口的門衛(wèi)輕易放行。

“不著急，安全最重要，多花點時間沒事，兄弟們多費點心?！惫ゎ^想給顧勇點煙，顧勇接過打火機，反倒給工頭點上了。

“難說哦，要不你們多花點錢重新建一棟?！惫ゎ^皺著眉。

“這樓也才十多年，盡可能修補一下，拜托了?！鳖櫽抡f著帶李燕往籃球場走去。

“墻裂了怎么不拆了？壞了的東西補好了還是會壞?！彪m然李燕嘴上這樣說著，但她希望這棟樓不要拆，如果她回來，也還能再回來看看。

“他們就是想多賺點錢。我們的工程師看了，不是什么大問題?！鳖櫽潞屠钛嘌刂@球場走著，就近在一條石椅上坐下，他沒有擦椅子，見李燕拿出紙巾，他有點坐立不安。

“這里經(jīng)常有人坐。”顧勇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我怕冷?！崩钛噤伭藘蓮埣埥碓谑紊喜欧判淖?，她最近快來例假了，她一受涼就會痛，所以她總是格外注意。

見顧勇準備脫外套，李燕又笑了?！安挥美?，我也沒這么矯情?！?/p>

籃球場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體育生在打籃球，其他學(xué)生都在上課。李燕的眼神飄向很遠，她的目光從籃球場飄到食堂，又從體育館飄到圖書館，懷念在這里度過的美好時光。

“你以前不是喜歡看男生打球嗎？”顧勇發(fā)現(xiàn)李燕的眼神飄忽不定。

“我什么時候喜歡看打球了？”李燕沒反應(yīng)過來，她一臉茫然，不懂顧勇為什么有這個問題，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喜歡坐在籃球場邊，但她不是為了看男生打球，“我以前是陪李小薇來看你?！?/p>

顧勇突然不說話，他有些失落地看著球場。“早知道我就不打球了。”

“你不打球她也喜歡你?！?/p>

顧勇看著李燕，“那也是你禍害的，要不是你，她也不會認識我?！?/p>

“我介紹你們認識，可沒讓你跟她結(jié)婚，你這是典型的拉不出屎怪地球沒有引力?！?/p>

“你不介紹，我們也不會認識，她就不會約我了，往輕了說是拉皮條，往重了說你這是販賣人口。”

“你畢業(yè)典禮那天是不是跟李小薇約會去了？”

“她說要找我?guī)兔β?lián)系學(xué)校。”

兩人在玩笑中試探著，李燕大概明白了那天顧勇為什么沒有來畢業(yè)典禮，他忘記那天李燕約了他一起拍畢業(yè)照。李燕突然站起來往外走，顧勇從她的步速中明顯感覺到她生氣了，只得默默跟在后面。如果不是因為縣城打不到車回鎮(zhèn)上，李燕不會再上顧勇的車。

等李燕的表情稍有緩和，顧勇才敢說話：“我本來跟她沒什么聯(lián)系，畢業(yè)以后為了找你，才和她一直聯(lián)系。”

“你找我干嗎？”李燕沒有抬頭看顧勇。

“我的畢業(yè)禮物還沒送給你?！鳖櫽聫陌锬贸鲆粋€包裝老舊的盒子，上面的蝴蝶結(jié)已經(jīng)發(fā)白了。從昨晚見到李燕，他就回家翻出這個盒子放在包里，雖然可能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但他還是想送給李燕。

“這是給小姑娘的，我可不是小姑娘了，別想隨便拿個禮物來騙我?！崩钛嘟舆^禮物，盡可能控制住嘴角的笑。

“等你遷完戶口，你就是城里人了，你們城里套路可比我們農(nóng)村里多?！鳖櫽滦Φ?。

李燕原本的好心情又被顧勇弄得蕩然無存，想到要跟王大腳解決遷戶口的事情，她有點不知所措。

回到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黑了。晚上的風(fēng)很大，路過廣場時，李燕看到雕塑上的布被吹得飛起來，隱約能看到是一個人形雕塑，紅布纏繞著雕塑，像飛舞的裙擺。

快到鄉(xiāng)政府大院，李燕還擔(dān)心李小薇看到他們，那一刻她突然有種仿佛自己竊取了李小薇的東西一樣的做賊心虛。李燕讓顧勇在路邊讓她下車，讓顧勇去接李小薇回家。顧勇并不在意，“我已經(jīng)跟她請過假了?！?/p>

周江山在門口張望著，見顧勇的車停在門口路邊，他進屋去跟王大腳匯報情況，并把留給李燕的飯菜端出來。

只有兩個閑聊的街坊坐在門口。李燕沒有吃飯，她問周江山王大腳去哪兒了，得知王大腳已經(jīng)睡下，李燕想找王大腳解決問題，她沒有時間跟王大腳浪費，她還要回去上班。李燕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重，王大腳一直沒有回應(yīng)她。

“你媽今天頭疼，要不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明天緩一緩，說不定問題就解決了?！敝芙阶匀恢览钛嗪屯醮竽_之間有什么問題，他也知道李燕肯定不會想他知道太多。

李燕本想爆發(fā)，但看到門口的街坊看著她，才保持冷靜地跟周江山說道：“你跟她說，如果我明天辦不了戶口，她會更頭疼。”

王大腳隔著房門聽到了李燕的話。她要強了一輩子，別人嘲笑她配不上李燕她爸，得不到男人的愛，她直接開罵；妯娌算計，她可以斗智斗勇；麻將館有人鬧事，她也能輕松解決。但現(xiàn)在她要躲著李燕。

五

早上李燕被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叫醒，她迷迷糊糊聽著電話，被領(lǐng)導(dǎo)的聲音嚇得驚坐而起。

“在家里事情辦得順利吧？公司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你要是在家太久我就招個新人?！?/p>

領(lǐng)導(dǎo)的話只能信一半，李燕自然聽懂了領(lǐng)導(dǎo)話里的重點，翻譯過來就是辦完事趕緊回去上班。李燕瞬間清醒了，她從被子里翻找出顧勇送的音樂盒，昨晚她是聽著音樂睡著的，她想打開音樂，但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電池昨晚用完了。李燕把音樂盒收進行李箱，又把自己收拾好。今天必須要把戶口辦完，她還要買房子，不能丟了工作。

外面打麻將的聲音吵得李燕有些心煩意亂，她掃了一眼人群，沒有發(fā)現(xiàn)王大腳的身影，周江山在招呼著街坊打麻將，見李燕出來，他趕緊起身：“你要不要打幾圈，你媽去醫(yī)院了?！?/p>

李燕以為王大腳是故意躲她，周江山才告訴李燕是劉淑仁病了，王大腳送劉淑仁去醫(yī)院了。

周江山騎著摩托車送李燕去醫(yī)院，劉淑仁做完檢查回到病房，正在和醫(yī)生吵著要出院。王大腳站在病房門口，任由劉淑仁在里面和醫(yī)生吵。李燕走進病房，劉淑仁才安靜下來。

醫(yī)生出來把王大腳叫去辦公室，李燕見醫(yī)生面色凝重，她也想跟著去辦公室，但被劉淑仁拉住了。

王大腳回來，讓周江山去交了住院費，又給李益田和他姐姐李利群打了電話，叫他們來醫(yī)院。雖然王大腳沒顯露出緊張，但李燕總覺得情況不妙。

李益田和李利群是一起到的，兩人路上早就打好了商量。李利群一進病房就守在劉淑仁病床前哭，說劉淑仁辛苦養(yǎng)大三個孩子，沒享上福。李益田在一旁裝模作樣地詢問王大腳醫(yī)生怎么說，王大腳只說記不住醫(yī)生說的話，怕傳達有誤，讓李益田自己去問醫(yī)生。李益田叫李燕跟他一起去，李燕本來就想去，但被王大腳叫住了。

“你一個做孫女的，湊什么熱鬧？”李燕沒聽懂王大腳話里的意思，就算她聽懂了，也還是會去。

但聽完醫(yī)生的分析，李燕后悔自己去了。她不想接受劉淑仁得了胃癌的事實，醫(yī)生讓他們考慮是否要做手術(shù)，手術(shù)順利的話能多活一年，不做手術(shù)的話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

回到病房李燕完全說不出話來。她上一次經(jīng)歷她爸的死還不需要這樣直接面對。她爸死在外地，接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一盒骨灰，李燕沒有親眼看到她爸車禍后血肉模糊的樣子，對她來說，她爸是電話那頭的一個聲音，突然中斷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劉淑仁就在眼前。

王大腳和李益田他們?nèi)プ呃壬塘吭趺崔k，李燕在病房里陪著劉淑仁，她當然是希望動手術(shù)的，雖然只是多一年。她不知道這一年是為了讓劉淑仁多享福，還是為了彌補自己心里的愧疚。李燕聽到他們聲音越來越大，從商量變成了爭吵。

“老二就算不在了，他也是媽的兒子，我做女兒的沒得到媽什么好處，老二在的時候媽最偏心他，他留下的錢都在你手里，都這時候了，你還不拿出來給媽治病？”

“他留下的錢該給你媽的給了，錢在誰手里誰心里清楚?！?/p>

“那點錢還不夠媽的生活費，現(xiàn)在她病了，你有錢不拿出來給媽治病，難道你要看著她死嗎？”

“要看你媽死的人是你們，不是我。她病了這么久你們不說，也不送醫(yī)院?！?/p>

“她吃我的用我的，她自己不好好吃飯能賴我嗎？我又不是醫(yī)生?！?/p>

“你吃肉她吃飯，她吃下去也是一肚子氣。”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別紅口白牙誣賴人?！?/p>

“還要我看到？你以為別人都是瞎的？”

王大腳以一敵二，聲音絲毫不落下風(fēng)。李燕見劉淑仁側(cè)過身背著她，她實在忍不住了，起身走出去。

“別吵了！你們不出我一個人出！”李燕吼道。

“你哪來的錢？你自己都要買房子，不要打腫臉充胖子?！蓖醮竽_雖然不贊成李燕出去買房子，但比起眼前被李益田算計，她更不想李燕做冤大頭。

“我花自己的錢，不用你管?！崩钛鄬ν醮竽_的態(tài)度很失望，她覺得李益田不是好人，但現(xiàn)在王大腳比李益田更可惡。

王大腳見李燕不聽她的話，把矛頭重新轉(zhuǎn)向李益田。“就算要出錢，也是做兒女的一人一份，老二那份我可以幫他出?！?/p>

“李燕自己要給她奶奶治病，她孝順，誰攔得住她？”李利群倒是心安理得。

“你們當兒子做女兒的，還要一個侄女來幫你們盡孝，臉皮比長城還厚了?！?/p>

李益田揚手要打王大腳，王大腳絲毫不怕，還仰著臉刺激李益田：“不打的是孬種！”李益田氣得咬牙切齒，他想收回去的手被王大腳的話卡在半空，他要是收回去又太沒面子，在李利群的慫恿之下，李益田終于下定決心要打下去，但被周江山一把抓住手腕，疼得想甩開周江山的手。

“周江山，你一個外人，少在這多管閑事！”李益田被迫反手彎腰，努力抬著頭看著周江山，滿臉漲得通紅。

“大橋是我女人?！敝芙绞稚细昧Γ直凵系募∪饪嚲o了。

在場的人都愣了一下，李燕也愣了一下，王大腳說話她才想起來，“大橋”是王大腳的名字，她從小聽別人叫王大腳，只在試卷上的家長簽字見過王大腳的名字，但那時她根本不在意。

“少在這胡說八道！”王大腳看了一眼李燕，扯開周江山，讓他放開李益田，推搡著讓周江山先走。

“你也覺得我是外人？”周江山甩開王大腳。

“人家要是把你當自己人，早就跟你領(lǐng)證了，這還要明說嗎？”李益田又？又要挖苦周江山，被周江山瞪了一眼，他才老實閉嘴。

“我……”王大腳一時語塞，她看看李燕又看看周江山。周江山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王大腳的解釋，轉(zhuǎn)身就走了。

“給人家白吃白喝白睡，你還真以為他是靠得住的人?！崩钜嫣镆詾樽约喝〉脛倮?，他得意地嘲笑王大腳，被王大腳反手一巴掌打蒙了。

“不用你們出錢，都給我滾。”李燕關(guān)上病房的門，她不想看到王大腳和周江山，更不想看到李益田對王大腳百般嘲諷。

李益田和李利群沒有再進病房，王大腳買了午飯放在護士臺，請護士幫忙送去病房。李燕一個人在醫(yī)院陪護劉淑仁，心里想著劉淑仁癌癥晚期的事，她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王大腳與周江山的事。

“我叔對你好嗎？”李燕給劉淑仁按摩著手臂，劉淑仁因為打吊針手臂青腫。

“好不好他也是我兒子，不好他也得給我養(yǎng)老，他再好我也活不到一百二?！眲⑹缛实坏匦χ?，似乎早就看開了。

“要不你跟我去住吧，我馬上自己買房了。”

“買房好，買了房才有自己的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眲⑹缛首ブ钛嗟氖?，示意她不用按了，她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燕卻發(fā)現(xiàn)她眼里有淚?！俺鋈ヒ埠茫凑阋院笠彩且奕说?，田和地都靠不住。奶奶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出去?！?/p>

“等我安頓好了就接你過去?！?/p>

“不用，我這把老骨頭自己知道，出去了就回不來了。你對你媽好就行，她只有你?！?/p>

“她現(xiàn)在生一個還來得及?！崩钛噘€氣道。

“你媽就算再年輕十歲也不會再生了?！眲⑹缛市Φ?。

女人還是需要一個男人——李燕一個人坐在走廊，還在想劉淑仁說的話。她不能理解王大腳為什么一定需要一個男人，這讓她感覺王大腳背叛了她爸和這個家。

六

李益田和李利群回去之后再也沒有來過醫(yī)院，都是李燕一個人在醫(yī)院照顧劉淑仁，倒是王大腳，到點了就來送飯。李燕本以為王大腳這幾天都不會過來，就算過來也應(yīng)該是周江山過來，畢竟他這兩天對王大腳的討好，李燕都看在眼里。李燕故意避開王大腳，王大腳以為李燕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生氣，她識趣地到走廊去等著。

李燕伺候劉淑仁喝完湯，王大腳還在門口等著。李燕把飯盒交給王大腳，她不想跟王大腳說話，但王大腳叫住了她。

“我明天跟他去領(lǐng)證?！边@句話王大腳練習(xí)了很多遍，但說出來還是不那么流利。

李燕自然知道王大腳說的“他”是周江山，“你要找男人是你自己的事?！崩钛嗟脑捳Z中透露著鄙夷。

“等我領(lǐng)完證，你爸的錢都交給你?！蓖醮竽_準備走。

“不用給我，你領(lǐng)證，我遷戶口，兩不相欠?！崩钛嗖⒉辉诤蹂X，她曾經(jīng)對她爸的念想也不是為了錢，她只是需要一個家。

“你要在外面買房子我不攔你，你想遷戶口不行，等我死了，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蓖醮竽_說完就走，沒有給李燕反駁的機會。

李燕在護士站要了一張折疊床，她準備晚上在病房陪護。劉淑仁勸她回去睡覺，她已經(jīng)和隔壁床的老頭兒聊熟了，不需要陪夜。李燕不放心劉淑仁，她跟領(lǐng)導(dǎo)打電話想多請兩天假，領(lǐng)導(dǎo)表面答應(yīng)著，卻馬上給她安排了工作，李燕的筆記本電腦放在家里，不得不回去拿。

晚上從縣醫(yī)院回鎮(zhèn)上不方便，李燕用手機軟件叫了幾次車，都被司機取消了。她想在路邊叫一輛車，醫(yī)院旁邊倒是有很多黑車聚集，黑車司機為了爭搶生意，流里流氣地調(diào)侃著，又讓李燕心生畏懼。李燕找了個借口走開，她一邊走一邊翻手機，看到王大腳的手機號碼停頓了一下，但她不想讓周江山來接她。李燕不知道該找誰，讀大學(xué)后她和老家的同學(xué)基本斷了聯(lián)系，她翻到李小薇的微信，想到李小薇的生疏，她有些猶豫，但還是給李小薇打了電話。李小薇不出所料地拒絕了她，李燕在路邊正猶豫要不要硬著頭皮打黑車，顧勇的車開了過來。

得知李燕要在醫(yī)院照顧奶奶，還要回家拿電腦加班，顧勇不禁感嘆：“你工作壓力這么大，還能留在深圳，比我強太多了?！?/p>

“你堅持不下去是因為你有退路?！崩钛嘈Φ?。

“你辦完戶口就走嗎？”

“戶口還沒辦完?！崩钛嗷卮鸬?。

“遷戶口不是很簡單嗎？有什么問題你跟小薇說，讓她幫你。”顧勇看著李燕一直埋頭看手機，沒有時間抬頭看他。

李燕終于抬頭看了一眼顧勇，她想顧勇肯定不知道李小薇的態(tài)度，她也不打算跟顧勇說，只是笑道：“李小薇幫不上，我媽不讓我遷?！?/p>

“你為什么一定要遷戶口？”

李燕終于收起手機，她沒有回答顧勇的問題，反倒又問了顧勇一個問題：“你說戶口和家哪個更重要？”

顧勇許久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高考時李燕一心想考外地的學(xué)校，也從李小薇那里聽說過李燕家里的事，自然知道李燕怎么想的，但他希望以后還能見到李燕。

“戶口只是紙上的幾個字，家才是真實的?！崩钛喔锌?，“我要買自己的房子，家才是我自己的?！?/p>

顧勇看李燕，此刻他又要重新認識她了。他感慨：“真羨慕你?！?/p>

羨慕。李燕以前羨慕過同學(xué)，下雨了有父親接，天氣冷了有母親送衣服，成績提升了有獎勵，她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羨慕自己。李燕不禁笑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與顧勇的不同。她看向窗外，那些被快速拋遠的不只有路邊的樹，還有人。她曾經(jīng)羨慕顧勇能獨自去外面闖蕩，而現(xiàn)在的顧勇，早已不是當年的少年。

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十點多了，路邊的街坊都關(guān)了門，只有王大腳還開著門。李燕以為是還有人在打麻將，但冷冷清清并沒有其他人，只有王大腳在門口躺椅上坐著。顧勇的車停在門口，王大腳起身看到是李燕，又坐了回去。

李燕直奔房間拿電腦，沒多久王大腳就聽到李燕在房間里大喊：“我電腦呢？”

王大腳大概猜到李燕的電腦為何不見了，她因為擔(dān)心和周江山領(lǐng)證，李燕真的會遷走戶口，猶豫不決，周江山與她大吵一架沒打招呼就走了。以前周江山在，麻將館從來沒有丟過東西。

“可能這幾天太亂了忘記關(guān)門了?！蓖醮竽_走到李燕門口。

“到底是被別人偷了還是誰偷了？你叫他出來，要不然我報警了?！崩钛鄽鉀_沖往王大腳房間走去，但周江山不在房間里。

“你不用找了，他走了，以后也不會回來了。”王大腳又回到她的躺椅上繼續(xù)躺著，“明天我賠給你?！?/p>

“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糟糕?！崩钛嗨らT而去，留下王大腳僵在原地。

七

沒有電腦，李燕只能用手機處理文件。她整晚加班終于搞定，早上發(fā)給領(lǐng)導(dǎo)，沒多久便被領(lǐng)導(dǎo)電話里一通臭罵，因為她手機上不能調(diào)整文件格式，領(lǐng)導(dǎo)以為她故意表達不滿，李燕再三解釋，才終于平息領(lǐng)導(dǎo)的怒氣。

李燕正在發(fā)愁，現(xiàn)在想回去工作也走不了，戶口還沒辦完，劉淑仁也沒人照顧。李小薇帶著一臺筆記本來，李燕一看就知道是王大腳讓李小薇來的。

“你媽托我買的?！崩钚∞钡箾]有故意找說辭。

李燕并不打算要，說：“你拿回去給她吧，我不需要。”

“你電腦里存著你爸的照片嗎？”李小薇問道。以前她們關(guān)系還很好，李燕跟李小薇說過很多秘密，包括她想見她爸，她對王大腳的恨，和對顧勇不由自主的關(guān)心。

“不是?！崩钛嗖患偎妓?。她不知道自己是和王大腳生氣，還是和自己賭氣。

李燕起身去洗手間，李小薇感受到了李燕的拒絕。但她并沒有打算離開，她愿意幫王大腳也是為了自己。

“聽我老公說你要在外面買房子，你把戶口遷出去還會回來嗎？”李小薇問道。

“不會?！边@個問題李燕很確定，也不是不能說的秘密。

“遷出去也挺好的，大城市，機會多，你也早點找個好男人?！崩钚∞毙χf。

李燕看著李小薇，她想從李小薇的眼睛里看穿李小薇腦子里在想什么。李小薇是在害怕她回來嗎？為什么要害怕她回來？因為顧勇嗎？

“靠男人不如靠自己。”李燕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她想打消李小薇的顧慮，這確實也是她的真實想法。

“你說得對，我以前覺得顧勇就是我的依靠。”李小薇摸著肚子，她的笑容慘淡，“顧勇最近經(jīng)常跟我吵架，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可能我早就和他離婚了。我現(xiàn)在才想明白，強扭的瓜不甜?！?/p>

李燕也不是傻子，李小薇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想。

“你們的事，我這個外人幫不上忙?！崩钛嗥睬尻P(guān)系，擺正立場，宣示自己只是一個外人。

李小薇的眼淚眼看著就要掉下來，又生生憋回去。

“謝謝你李燕，”李小薇說，她仿佛得到了一個獎勵，“你有時間過來辦戶口遷移吧，我給你辦。”

“沒事，我不是在跟你交換條件?！崩钛嗖⒉幌胍源俗鳛榻粨Q條件。她確實喜歡過顧勇，但就像音樂盒，電池已經(jīng)耗完?，F(xiàn)在她不想成為別人生活里的調(diào)味品。

“李燕，是我愿意跟你交換條件。你可能永遠不能理解像我這樣的人，但我能夠理解你媽。就算以后顧勇像你爸一樣，我至少還有孩子，我的孩子一定不會像你一樣自私。”

李小薇的話像一道雷擊中李燕的神經(jīng)，讓她許久沒有回過神來。她以前以為王大腳是自私的，不顧家庭和睦，經(jīng)常罵她爸。她也覺得她爸是自私的，為了自己耳根清凈，可以幾年不回家。她還是第一次聽別人指責(zé)自己自私。

李燕被李小薇的話氣得頭腦發(fā)昏，忘記了醫(yī)生叮囑她確認劉淑仁是否手術(shù)的問題。護士來叫李燕的時候，她才想起來，但劉淑仁還是堅持不做手術(shù)。

李燕給李益田打了電話，再三解釋不用他們出錢，只是希望他們能來說服劉淑仁做手術(shù)，李益田才答應(yīng)過來。但李益田和李利群也沒能說服劉淑仁，倒是王大腳出馬了。

“你別擔(dān)心錢，不用李燕出錢，我這有錢?！蓖醮竽_知道劉淑仁關(guān)心錢，她從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劉淑仁手里。

“我不做手術(shù)，你的錢你自己留著。”劉淑仁沒有接銀行卡，她的話讓王大腳感到意外。

“不是我的錢，反正也是你兒子的錢，當他孝敬你了?！蓖醮竽_還想再塞給劉淑仁。

“他的錢留給燕子買房子?！眲⑹缛蕡猿?。

“她自己能賺錢了，你不用擔(dān)心她?！蓖醮竽_說道。

“我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別浪費錢?！?/p>

“你先拿著卡，你要是想治了就刷卡?！蓖醮竽_把銀行卡塞到劉淑仁手里。

“我這快死的人，拿錢干什么？你收起來，以免別人惦記你的錢。手里有錢，沒了誰都不怕?！眲⑹缛收f。

王大腳突然沉默了。

劉淑仁緊緊握著王大腳的手，眼睛看著日光燈，因為眼里有淚光顯得有些空洞。她說：“別像我一樣?！?/p>

王大腳沒有說服劉淑仁，但她堅持留在醫(yī)院照顧劉淑仁。李燕本想拒絕，但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突然來例假，肚子疼得自己都照顧不過來。

王大腳忙前忙后交費，盯著吊瓶，還不忘去給李燕買了姜茶。這幾年在外面工作，李燕一直都是自己住，以前痛經(jīng)都是自己泡姜茶自己買藥，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妥帖，但現(xiàn)在她覺得有一個人照顧自己也挺好的。

王大腳沒跟李燕商量，她打電話叫周江山來接李燕回家休息。吵架幾天，王大腳第一次給周江山打電話，周江山答應(yīng)得倒是爽快。李燕本想拒絕，但拗不過王大腳，不得不跟周江山回去。周江山按照王大腳囑咐的帶了擋風(fēng)御寒的頭盔和圍巾，將李燕圍得嚴嚴實實。

八

周江山在廚房忙著給劉淑仁燉湯，醫(yī)院附近的湯都只有鹽味，沒有營養(yǎng)。李燕休息了一晚上終于滿血復(fù)活，見周江山還在忙，她想打個下手，反倒幫了倒忙。

“你媽胃不好，吃不了辣。”周江山把李燕剛倒進鍋里的辣椒趕緊夾出來。

李燕從來不知道王大腳不能吃辣椒，她記得這兩天回來吃的飯菜也都是有辣椒的。

看著周江山小心翼翼挑著菜里的辣椒，李燕好像瞬間明白王大腳為什么需要周江山了。也許無所謂愛情，卻是無可替代的陪伴。

李燕去醫(yī)院給劉淑仁和王大腳送飯，王大腳給了她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李燕小時候見過，那是王大腳和李燕她爸唯一一張合照。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張全家福嗎？你自己好好存著?！蓖醮竽_說道。

“這里面……”李燕想說這里面沒有她，但被劉淑仁打斷了。

“你在你媽肚子里?！眲⑹缛市?。

李燕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與她爸合影。她小時候哭著要拍全家福，都沒有如愿，今天卻以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了?？粗掌贤醮竽_笑著把手護在肚子前，李燕想，或許王大腳曾經(jīng)也希望維護這個家，只是無能為力。

“你去辦戶口吧，我跟他們說好了，辦完事你早點回去上班?！?/p>

李燕有點不適應(yīng)，她不明白王大腳為何突然想通了。王大腳默默吃著飯，沒有跟李燕解釋。李燕看著王大腳頭頂發(fā)根白了許多，仿佛是一夜之間老了?；蛟S也不是一夜長出的白發(fā)，只是她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只是遷個戶口?！?/p>

李燕本來想安慰王大腳，但她一開口，王大腳低頭扒完幾口飯便去洗手間洗碗了。

劉淑仁堅持不做手術(shù)，李燕拗不過劉淑仁的堅持，只得幫劉淑仁辦了出院手續(xù)。王大腳勸劉淑仁跟她住，也被劉淑仁拒絕了。

“我還有一個兒子?！?/p>

李燕不能理解劉淑仁的堅持，但王大腳支持劉淑仁的決定，她也不再覺得有什么問題。

李燕去鄉(xiāng)政府辦戶口遷移，才知道李小薇和顧勇吵架動了胎氣在家休假。李燕順利地辦完事情，猶豫著要不要給李小薇發(fā)微信，去看看李小薇，但想到昨天李小薇跟她說的話，她想或許此刻李小薇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她，又默默地把醞釀了幾遍的問候刪除了。

拿著用膠帶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戶口本，摸著戶口本上模糊的“王大橋”的名字，李燕仿佛明白李小薇為什么能理解王大腳了。在戶口本上，王大腳只是戶主的附頁，在感情上，李小薇是顧勇的附屬品。李燕決定最后約顧勇回高中見一面。

一天沒見，顧勇風(fēng)塵仆仆，滿臉滄桑，大概是因為李小薇的事。經(jīng)過被圍起來的教學(xué)樓面前，工人們正在拆腳手架。李燕不覺停下腳步，抬頭看著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教室。

“要上去看看嗎？”顧勇問。

“不了。”李燕繼續(xù)往前走，她和顧勇沿著籃球場走著?；@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比賽，奔跑的少年朝氣蓬勃，女生圍在旁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加油”，若是換了以前，李燕會說“真好”，現(xiàn)在她卻說了一句“真傻”。

顧勇沒聽清李燕說的話，他沉浸在自己醞釀的話里。“李小薇跟你說什么你別搭理她，她現(xiàn)在有點敏感?！?/p>

李燕看了顧勇許久，才笑著說：“她什么都沒說?！?/p>

顧勇嘴上說著“那就好”，卻有些不自在。

“你是不是覺得李小薇變了很多？”李燕問道。

“她現(xiàn)在每天想太多。”顧勇說。

“人都是會變的，你能和她結(jié)婚，說明你曾經(jīng)也覺得她很好吧？”李燕說。

顧勇沒有再說話，他們安靜地從籃球場走到田徑場，從食堂走到校門口，把當初他們讀書時走過的路，像倒帶一樣重新走了一遍。在校門口告別，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說再見。

李燕買了第二天的高鐵票回深圳。周江山雖然還在跟王大腳生氣，但不用王大腳交代，他主動做了一頓大餐給李燕餞行。李燕沒有拒絕。

收拾行李的時候李燕看到顧勇送的音樂盒，她決定把音樂盒和她爸的遺物一起裝進紙箱里。

九

從鎮(zhèn)上去縣城高鐵站打不到車，只能坐中巴車，周江山怕耽誤了李燕坐高鐵，主動提出送李燕去高鐵站。王大腳卻讓他在家看麻將館，她去送李燕。

王大腳騎著周江山的摩托車，她高大的身軀絲毫不顯違和。李燕坐在王大腳的身后，迎面而來的風(fēng)都被王大腳寬厚的肩膀擋住了，她想起小時候總是嫌棄王大腳五大三粗，不像別的同學(xué)媽媽，穿著連衣裙搖曳生姿，現(xiàn)在她明白了王大腳為什么不能像別人的媽媽。

李燕想說話，風(fēng)灌進嘴里，把她的話又吹回嗓子里。路過廣場的時候，李燕看到雕塑獨立于風(fēng)中，風(fēng)吹起蓋著雕塑的紅布，李燕隱約看到雕塑凹凸有致的曲線。

一路上沒有一句話，可能風(fēng)太大，可能沒有什么需要說的。送到高鐵站門口，王大腳掉頭準備走，李燕叫住了她。

“媽，你早點把證領(lǐng)了吧?！?/p>

很多年沒有叫過媽了，李燕醞釀了許久才叫出口。

王大腳沒有回頭看李燕，雖然有頭盔擋著臉，她還是怕李燕看到她的眼淚。

“知道了，”王大腳說，“你包里的東西別弄丟了，買房子還差錢就給家里打電話?！?/p>

不等李燕說話，王大腳發(fā)動引擎隨著車流消失在李燕的視線里。李燕在高鐵上才從包里翻出王大腳說的東西：一張紙包著的她爸留下的銀行卡。她知道王大腳已經(jīng)做了決定，無論王大腳做什么決定，她都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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