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
坨里村老陳家的姑奶子嫁到通州,擱現(xiàn)在,該有一百多年了。她回娘家,說過通州那邊一個事兒,侄男弟女又傳給別人?,F(xiàn)在,這個事兒還以教育人的方式存在著。
老姑奶子說,從通州往東走十五里,有一條潮白河。河兩岸方圓三十里,傳著一首歌謠:
白廟的笸籮棗林莊的筐。
北劉莊笊籬不漏湯。
邢各莊炮仗賽鳥槍。
師姑莊出了伙打魚郎。
單說這打魚郎里,有個外來的后生叫王三。他七歲隨父上船,練得一身好水性。遇到河床有硬坎兒或有樹枝的地方,盡管大家都知道有魚,但因無法下河,不敢涉那個險,只好望河興嘆了。這時,只見王三脫得精光,脖子上掛個魚兜,由船頭一縱身,跳入水中。一袋煙工夫過去了,不知底的人嚇得喊叫起來;知根知底的,不動聲色,眼睛只管盯著從水底冒出的泡泡。又一袋煙工夫過去了,水泡泡不見了,隨著一個翻花,王三的腦袋露出了水面。待他爬上船時,人們看見他胸前的魚兜,裝滿了撲撲棱棱的大鯉魚。
父親死后,王三單挑門孤身一人過日子。直熬到三十出頭,才討了個財主家的小寡婦做媳婦。這媳婦在前個主兒花錢水似的慣了,到了王三家,依然大手大腳,不知道節(jié)省。王三掙一個,她花一個;今兒個花倆,明兒個想花仨。到了年關,竟然連買肉的錢都沒有了,把個王三氣得說不出話來。而這媳婦卻說:“你不是能摸魚嗎?摸幾斤到集市上就能換回肉來?!?/p>
冬天下水摸魚,王三只干過一次。那是為了換錢給他爹買藥,迫不得已去玩命。如今這媳婦——他看了一眼,真想上前抽她倆嘴巴??赊D念一想,打有什么用,不如叫她跟我走一趟,嘗嘗這摸魚是啥滋味,讓她知道咱窮人掙錢比吃屎還難,或許管用。
王三想到這兒便說:“摸魚可以,不過你得跟我去,到時好幫我的忙。”媳婦一口答應了,王三便準備起來。
中午,兩口子到了河邊,王三選好了一個地方砸冰眼,媳婦去撿柴火。一會兒,冰眼砸好了,柴禾也撿了一堆。王三脫光衣服,用浸了酒的棉花團往身上擦了一遍,然后,腰上系根繩,脖子上掛個魚兜,對媳婦說:“你一見繩晃動,就趕緊往上拉我。”媳婦點頭答應后,他便從冰眼溜進了水中。
時間一會兒又一會兒地過去了。河邊的涼風,吹得王三媳婦渾身哆嗦。她不禁想到了冰水里的丈夫。在財主家,雖說不愁吃不愁穿,可那個比自己大“三輪”的家伙,只在她過門時,在她屋里睡了兩宿。以后,叫大太太、二太太們把了過去。在財主家五年,如同守了五年寡,挨了五年罵。如今嫁給王三這么一個漢子,雖說日子過得窮,但王三人好,心好,從沒打罵過自己。想起來,比在財主家強上百倍??伞氲竭@兒,她恨自己好吃懶做,花光了錢,害得丈夫臘月二十九砸冰眼摸魚。這真不是人干的事啊!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她越想越怕,不等水里的繩晃動,趕緊往上拉。王三的頭露出了水面。他的臉憋得青紫,帶著左一條右一條捋唇的身上,雞皮疙瘩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往冰上爬時,大腿又叫冰碴劃了個口子,鮮血滴滴答答順著腿往下流。
“你……你干嗎往上拉……我……剛……摸幾條魚……”王三凍得嘚嘚的,已說不出一句整齊話。他趕忙抓起火柴,點著了柴禾,抱著火堆烤了起來。
王三媳婦遞過破棉襖讓他穿上。他頭也沒抬,說:“穿它干嗎?一會兒還得下去呢!”
媳婦眼圈紅了,說:“穿好了吧,咱家走了。”
王三一愣:“家走哪行?這幾條魚還不夠換一斤肉呢!”
王三媳婦眼淚汪汪地說:“就是一兩肉不買,我也不叫你摸了!”說著,抄起一根柴禾棍兒把火打滅了。然后,一頭扎進王三的懷里,嗚嗚地哭著說:“你打我吧!是我不好,害你受罪!”
王三摸著媳婦的頭,也哭了,他心里想:你明白了,就好啦!
打那以后,王三媳婦真的改好了。平時她一個大子兒也舍不得花。有時見丈夫累了,就買一點順口的給他吃,自己嘴邊不沾。這伙打魚郎知道后,都夸王三有造化,討了個好媳婦。
事兒是通州人做的,由京東傳到京西,傳到了現(xiàn)在,誰知還能傳多久呢?
若不是回到了老家,山地里就不會認識孟蘭庭,興許也落不下有關他的一連串神話。
位于房山縣中部,大山腹地的南窖鄉(xiāng)北窖村,是他的老家。而這似乎與他沒關系,他在北京里生,北京里長大。家庭是書香門第,又因開了兩個商號,其人在京城又有了儒商的身價。生活上當然優(yōu)裕,一如孟嘗君轉世,終日招朋引類,詩酒唱和。又因了喜愛丹青,擅長書畫,結交了許多清客和頭面人物。忽一日,邀酒朋詩侶于宅中酬酢,一骨骼清奇的人送與他一卦,卦辭曰:以德經商,大吉大利。勸他順勢而為,興辦實業(yè),使他凡心偶熾。三十幾歲時離開京城,到周口店一帶選址開煤礦。房山縣是個“煤窩”不假,大部分山區(qū)蘊藏煤礦。沒費多大勁,就瞧好了一個地方,沒掘多遠,就挖出了好煤,趙公元帥送錢來了。他的“慶豐煤窯”的買賣異常火爆。得心應手,他的信心更大,繼續(xù)開窯,十年光景連續(xù)開了十三座煤窯。財力和實力水漲船高,一時成為礦業(yè)翹楚。為人方面風神灑脫,凡攝容者皆大有所愛,眾星捧月,礦業(yè)同仁推舉他為房山縣第二區(qū)(周口店地區(qū))的商會會長。
孟蘭庭久未還鄉(xiāng),人們已記不準他的本名,只知他排“憲”字輩兒,在周而復始的孟姓五十個字的譜系中,“憲”字排在了第十七位。不記其名,字和號為族內識字人所知:字“蘭庭”,號“書田”。普通農民沒有稱呼字號的習慣,按其在族人中年齒最幼,官稱他“孟老爺兒”。(稱某某“老爺兒”,是京西一種叫法,并不是真有“爺”的地位,只說明他在一輩宗親中年齡最小。把小叫成了老,挺有意思,卻也表示尊重。)
這個一身書生氣的礦主,脫離不了孔孟之道,雖則家財巨富,但為人處世十分謙抑,與礦工說話和氣。體恤礦工,視礦工為兄弟,老的不欺,少的不哄,窯口長期預備茶水和葉子煙。下窯人的工資,或日清,或月結,聽憑工人自便,從不拖欠或克扣。有急難之事者,可預先支取,也不附加條件。煤礦距離北窖村三四十里,滿是荊棘叢生的山路,中途還要翻過山勢險峻的東大嶺。回家這一程,步行,只有走到略微敞亮處才騎上毛驢。見梢林中有了人家,就不再騎了;遇到熟人,必先拱手施禮。當走至大東溝老孔家門口,尊孔的古風在衷,更加輕手輕腳。他孤身一人穿越兩個多時辰山道,行囊里備有現(xiàn)鈔,可是他十分坦蕩,從不帶伙計和保鏢,兵荒馬亂的年月竟也無綠林劫掠。好名聲已傳遍林莽。進了自己家,只吃一碗炸醬面,家人如何,他從不約束。
孟蘭庭深通大清律法,早在光緒年間,在京師就以代寫書狀、代理訴訟,“敢言”有聲于時。急公好義之秉性,回到房山也絲毫未改變。舊時,長溝峪一帶存在不少“關門子窯”。窯工下窯前須與礦主簽訂生死文約。礦主先支付一定數(shù)額的工資后,這人就任由礦主差遣了,數(shù)月或者經年只能賣命,不許離開窯口?;钪鴷r,家屬不能來見親人;人被砸死了,把尸體領回去。悲慘之極。就此,孟蘭庭上書北洋政府,揭露黑心窯主罪惡,請求取締“關門子窯”。北洋政府派員查實,一律吊銷了執(zhí)照,對惡行嚴重者作了拘押。當?shù)剜l(xiāng)民人人稱快,孟蘭庭越發(fā)得到窯工和百姓擁戴。
一次,孟蘭庭去縣城辦事,晚上在客棧聽到隔壁一女子哭聲。向旁人打聽得知,啼哭者是一個寡婦,兩個月前兒子生了一場大病,花光了錢也沒能把病治好,就到寺廟拜佛。許下愿說,只要能治好我兒的病,就將孩子留給寺院當和尚。寺里的和尚查看了孩子的病情,覺得其病可醫(yī),又見孩子清秀可愛,便有心收養(yǎng)為徒。依婦人的許愿,二者立下契約。在和尚的調理下,過些時日,孩子果然痊愈。這又讓孩子娘感到不安了。按照約定,孩子必歸屬寺院,母子分離,便與和尚商談,不要把孩子領走。那個和尚不依,一紙訴狀將女子告上縣衙。衙門里接到投訴,傳喚該女子,預備第二天審理過堂。住在客棧的她,料想前景無望,于是在長夜痛哭。
孟蘭庭知曉了情由,請人把女子約到面前,對她說:“你不必哭了,我給你寫張字條,明日遞給縣官就可以了!”說著,找來紙筆,就地寫了張條子。婦人雙手捧過,揣進懷,而內心將信將疑。第二天,原被告到場,二人照面,和尚露出鄙夷神色??h官接過了條子,一看那字體非等凡俗,先自敬慕三分,而后一看話語,會意一笑。那張字條上寫著:和尚無徒天下選,寡婦無兒哪里求?當即宣判:雙方字據(jù)無效!和尚目瞪口呆,字據(jù)立時成了一張廢紙??h官愛民的美名也借此傳揚出去。
北洋政府時期,列強為了掠奪資源,瞞天過海,在車廠村挖掘山洞,欲把南北窖的煤炭通通運回本國。如果他們得逞,必定斷了眾多馱戶和盤腳的百姓生涯,孟蘭庭就此上書,政府下令驅逐了韃寇。
北窖村早年間發(fā)生過一起“窮人黨”事件。因為那年北窖村的煤窯被淹,礦工生活無著,斷炊斷糧,就聚眾向商鋪借糧,引起紛爭。為平息事端,孟蘭庭親筆寫了書信讓窮人去山外背糧自救。吃光了再去背,所欠糧銀由他本人支付。由于孟蘭庭在全縣口碑極佳,即使面對倒閉的煤礦,因為有了孟蘭庭的“指鏢借銀”,平原上商家也不推諉,糧油米面讓山民背走。
被百姓傳頌的孟蘭庭毀家紓難的義舉還有諸多。最為流傳的有這么兩例:當年古人類學家裴文中帶隊到周口店龍骨山,挖掘北京猿人遺址。經費不多,人手不夠,孟蘭庭遂給予數(shù)萬大洋的資助,并委派北窖村鄉(xiāng)親張井田和當?shù)厝撕窠ń咸柗Q“胡嘎巴兒”)組織民工助戰(zhàn),工錢仍由慶豐煤窯支付。此間,胡受到孟蘭庭精神的感召,與張井田拜了干兄弟。
一九三八年,抗戰(zhàn)烽火燃起,胡嘎巴兒拉起了一支武裝,與敵寇交手,黨組織派共產黨員江石之以代表身份與胡聯(lián)盟,共同抗日。孟蘭庭大力支持,讓本窯管賬的王志瑞從柜臺支取大洋五萬,交給江石之作用度。在黨的號召下,胡嘎巴兒的武裝敢打敢拼,讓日本鬼子頭疼。后來,隊伍遇襲,胡被俘。日本強盜的誘惑不起作用,他誓死不當漢奸,日本人就使出狼狗撕咬,胡在涿州刑場就義。孟蘭庭聽罷,嗟嘆不已。
房山縣淪陷,日本人霸占了整個周口店礦區(qū),孟蘭庭不甘受奴役,回到北窖村老家。然而,他終究是一個書生,在家賦閑又拾起昔日雅好,油燈底下讀一讀《劍南詩稿》,吟一吟《稼軒詞》,再不然畫幾筆蘭草,臨幾頁“多寶塔”、張旭帖。春秋佳日,拄杖山行,踏著綠草吟哦古人詩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辛棄疾)“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保懹危暗牙镎l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陸游)西風殘照里,薄衣單衫的他面迎寒風,慢吞吞誦著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山野間飄蕩著悲涼之聲。老羊倌聽不懂,但看懂了他的心事。他的自號“書田”,冥冥中似乎有了顯應。
他忘了煤礦,日本人沒忘記他,孟蘭庭離開后,那一帶礦物幾近廢弛,希望他出面維持生產。屢次三番,他把傳遞信息者拒之門外。打門縫捎走的話是:寧肯餓死,也不去端日本人的飯碗!
氣節(jié)得到上下連村的鄉(xiāng)親尊重,連續(xù)給他送三塊大匾,匾額上金字分別是:“亞圣流光”“蘭庭香蕙”“鶴鳴九皋”。他撫摸匾額,給鄉(xiāng)親施禮,落下淚來。
可憐可憫的是,這個一世經營財富,家資累萬之人,往年豪富成了煙景。水推沙似的無限度解囊,資財罄盡。他無奈何以變賣房產度日。
晚年遇上了土地改革。土改運動中,他被定性“民族資本家”兼“富農”。工作隊以“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名義,勒令他出門討飯。受過他恩惠的鄉(xiāng)親愛護他,聯(lián)保說情,熄了工作隊的肝火,還輪番給他送飯。在那場出現(xiàn)打死人事件的運動中,他沒有受到驚嚇,沒有挨貧下中農的批斗。
孟蘭庭生育了四子,各有光耀門庭之處:長子天樸,務農;三子天濟、四子天哲從醫(yī);次子天增最得尊人造化,于舊中國政法大學畢業(yè)后,被吳佩孚保舉到南京高等軍事法庭任職,升至少將審判官,抗戰(zhàn)勝利后參與了對漢奸和軍界貪腐分子的審判。四個兒子的子息均有建樹,或從政或從事教育,俱為建設社會主義出力。
新中國建立之初,孟蘭庭已然年邁。他住在四條腿甕氣兒正西的高臺子,路北四合院的北正房西廂房。平日很少出門,以讀古書侍弄瓜菜為樂,儼然灌園叟和諸葛村夫。小輩兒來拜見,道一聲:太爺爺好!他微笑著點點頭。觀他面色,氣若芝蘭,笑口可見牙齒齊全。如今也是七老八十的孟家后人,仍記得在幼時見他坐在土炕頭從炕席縫細心地摳索小米粒的情景。
終老,他孤單住大房,無家人護理。
房山縣石樓鄉(xiāng)二站村是賈島出生地,受他的影響,地面出文人,文人受尊重。陳貢生就沾了這個光,他本是貧寒子弟,當?shù)匾粋€“肉頭戶”把閨女許配給了他。結婚后,陳貢生過了幾年美日子,一點地不種,卻不缺吃喝,還滿足了個人嗜好。岳父家滿希望他再有進展,“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己也有增光添彩的一天,就供養(yǎng)他讀書,可連續(xù)多年鄉(xiāng)試,盤纏沒少花,功名未得突破,每每“孫山之后”。老丈人漸漸心涼,覺得“金榜題名墨色新”在他身上沒指望了。聽閨女說,自己也曾見到,女婿平日在家,橫草不捏,豎草不拿,整天介搖晃螞螂腦殼“詩云”“字曰”,他還自以為文曲星下凡呢。老丈人心想,他等吃喝,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不是長法,就心一橫:干脆不管了,給他幾畝地,讓他自己掙吃喝去吧!
心疼閨女,老人揀最好的一條地給了陳貢生。
春天,正是耪小苗時節(jié),老人心里擱不住事,就到那塊地瞧去了。
離得老遠,瞧見兩個人,一個人鋤地,一個人打著傘。不用問,那是書呆子夫妻倆唄。老人家是種地的把式,一看那鋤地的姿勢就不對:小苗矮時,是放平薅鋤,蹲著鋤草,一挪一挪往前蹭,而他是半直著腰,將薅鋤當作了拐棍兒,一哈一哈往前撓。撓不遠,站直身子捶捶腰,讓舉傘的把傘舉好。老人一看,全明白了,這哪兒是鋤地呀,這不是糟蹋我閨女嗎?
心里罵著“孽障”,摑自己大腿。
思前想后,眼不見心不煩,老人把閨女接回娘家,對陳貢生說:“你也別種地了,給你一筆錢,你愛哪玩哪玩去吧!”
正中陳貢生下懷,早想游學一場。如今老丈人發(fā)話,就如魚兒脫鉤、鳥兒離籠,好不喜悅!跟娘子道了別,樂顛顛地走了。
在家想三天,有了準目標:乾隆爺不是八下江南嗎?我也要去!沾一沾乾隆爺?shù)牟抛语L流。這念頭一出現(xiàn),他美滋滋高興了好半天,卻不知正是不順序的節(jié)目開演。
由房山縣去江南,幾千里地,就得坐船??蛇@渡口不在房山,先得走一百多里旱路到通州,通州才是北運河的起點。渡口處千檣萬艘,輻輳云集,水面如同陸地,讓陳貢生大大開了眼,可陳貢生打小坐慣了馬車,騎慣了毛驢,不懂船的事,剛一登船就遇到了麻煩。
船家問:“書生貴姓?”陳貢生順口搭音:“賤姓陳。”沒想到船家一下子翻了臉,掄起長篙,連喊:“下去!下去!我們這船上不帶姓陳的?!薄按嗽捲踔v?”“什么講不講的,我們就是不讓姓陳的坐船!”船家不耐煩地搶白。
陳貢生剛一出門就碰了一鼻子灰,好不晦氣。心里邊責備船家,我坐船給船錢,豈有怠慢乘客之理?轉而一想,你的船不讓上,我上別人的船。
他又上了一條船。哪知人家一聽他姓陳,也耷拉下臉。陳貢生這回蒙了。我怎么出師不利呢?他琢磨不出緣故來。茫然中,他恍惚覺得姓氏上有疑點,便改口:“剛才錯報家門,余乃寇姓人也?!彼氲皆栏讣倚湛?。誰料船家更生氣了:“你剛才姓沉(陳),現(xiàn)在又扣(寇)了,要我們的命??!”
陳貢生被趕上岸,越琢磨越蒙圈,我怎么得罪他們了?氣急敗壞,不由得出言不遜:“真乃蠻荒之地,鄉(xiāng)里小民,好生無理!我姓甚與坐船何干?”
發(fā)了一通火,上了另一家船。這次他學乖了,報了個復姓“歐陽”,真的挺靈,船家不但不怪,還像待姑爺似的笑臉相迎:“書生請,書生請……”陳貢生這才舒一口氣,找回了自己的顏面。
一路順風,篷滿舟輕,旱鴨子上了船,陳貢生恣意橫生!他昂立船頭,遠觀青天如洗,白云浮邊,綠水之上白帆點點,漁歌唱晚,腋下來風時詩性大發(fā),隨口吟哦:“船帆點點鶴亮翅,漁歌陣陣水回音……”還想再謅下去,那船家不愛聽了:“你不想活了,再胡說,我讓你下河喂王八!”陳貢生這時可不敢頂嘴,“船到江心”,是最虛弱的時候,只得忍氣吞聲。偏偏也怪,一個浪頭打上船來,把陳貢生穿的布鞋底子洇濕了。他顧不得面子,一屁股坐在干爽處,隨手脫鞋,倒扣著晾在船板上。船家見了像一頭怒獅吼道:“越說你越來勁!剛才你說船翻(帆)、船翻(帆),想不到這會兒你還真來個底兒朝天!”
船家一句嚇唬,陳貢生噤若寒蟬,直待船駛到河西務,他才緩上元氣來。
船上人要在此打尖。河西務的油餅有名兒,個兒大。走水路拉纖的多,纖夫飯量大,所以這兒的油餅做得也大。陳貢生用過一番早點,繼續(xù)隨船南行。吃飽了,壓了驚,陳貢生的精神又調劑好了,就有了眼觀八方的心情??辞胺揭惶幋箧?zhèn),被一片翠綠遮掩,他不禁暗暗稱贊。心曠神怡之際,忽聽水上歌聲悅耳:“行船下上上下走,運河北南南北流……”聞之好生奇怪。
打掃了一下記憶,自登舟之日起,運河流向一直自北向南,怎么突然冒出個“南北流”呢?那不是倒流了嗎?荒謬!
他試探著問身邊船家:“前方老者為何唱曰‘運河南北流呢?”
船家笑道:“本來就是南北流嘛!”
“怪哉!”
“是你怪還是我怪?”
陳貢生又想爭執(zhí),可咽下了這口氣。
待那老漁翁的船靠近,急忙打問:“老伯,方才你道‘運河北南南北流,作何道理?”
這位老漁翁紫銅色臉膛,頭戴青斗笠,身穿土布衣,白發(fā)白眉白胡子,赤著腳,好一副赤腳仙翁的樣子。他仰天大笑:“后生,笑話!笑話!我在運河上混了一輩子,一百單八個碼頭,三百六十個河灣,哪兒沒我的影子,我怎么倒不知運河怎么流向呢?”
“他猜你是胡言亂語?!鄙磉叺拇?guī)颓徊逶挕?/p>
老漁翁鷹隼一樣的眼睛,盯了陳貢生好一陣,而后瞇起老眼,仰頸訓斥:“后生,你才吃得幾碗干飯,敢有如此狂想!”
“我有詩書為證!”陳貢生反駁。
老漁翁笑了:“罷了!眼見為實。不信,你低頭看!”
陳貢生俯身看水,一河清流,平明如鏡,微波不起,根本看不出端倪。
陳貢生還以為老漁翁捉弄他呢,就見老漁翁將船上—張荷葉擲于水中,荷葉開始如定,后竟慢慢向北漂游起來。
陳貢生拍手稱奇:“運河真是向北流??蛇@書……”他又是一心疑竇。
老漁翁見陳貢生有了些微信服,遂指教:“運河原本就不是一直自北向南流的。京城至天津段自北向南,天津至黃河口自南向北,黃河以南又改流向,至蘇杭才又由北向南……”
陳貢生收斂起了他的狂縱,啞然無語。
沿途,陳貢生飽覽了大運河“船來船往,如網如織”的風景,有說不盡的喜歡。然而,令陳貢生深感大煞風景的是,兩岸民風“粗野”。拉船的漢子個個裸背赤腳不說,有的簡直一絲不掛,尤其那些甭管干什么的大男人,如蹈無人之境,竟光著腚在河里撲騰撲騰地洗澡。
陳貢生不敢卒目,上得岸來想躲個清靜,沒想到河里的嘎小子們逗他:“秀才,別斯文了,快脫!下來呀!”
陳貢生正言厲色:“你等好無王法!”
“什么王法不王法的,我們愿意怎么洗就怎么洗!”
“河乃公眾之地,并非自家斗室,快上來,勿傷風雅!”
“我們這兒就這規(guī)矩,是你把書讀成糨子了吧?”哈哈哈,發(fā)出一陣大笑。
“野蠻無理,滿口昏話,我去官府告你們!”
“好啊,去告吧,我們在這兒等著你!”
陳貢生果然見了官,將原委一說,縣官聽罷驚堂木一拍:“多事的書生,無理取鬧!”
陳貢生不服,迭迭連聲:“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民風不端,本縣有責!”
縣官大喝:“住口!再敢胡言,重責四十大板!”
陳貢生囁嚅而退,心里還盤算,有什么官就有什么民哪。
他灰溜溜回到街上,沖著滿街的行人和北商南賈的買賣鋪發(fā)愣。他不明白,這才離京城幾多路程,就敢山高皇帝遠,把此當作化外之地了,真乃本朝悲哀。他想趕快離開此地上船南下,忽見前面圍著很多人,就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唉,是賣一種叫什么“楊村糕干”的吃食。禁不住誘惑,他也買了幾塊。入口,嗯,好香好甜。就又買了幾塊。吃完,才覺得口渴,就進茶館叫了一壺“茉莉花”,直喝得肚子里咣當咣當,渾身“大澇”,就急著如廁。
偌大的鎮(zhèn)上,找不到一個小解之處啊,也是“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使然,反正這里也沒那么多規(guī)矩,干脆,就在大街一個背人處尿唄!正解著褲帶,猛聽身后一聲喝喊:“好你個書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撒野!”
陳貢生慌忙系好褲子轉過身,見那彪形大漢原來就是剛才河里光屁股洗澡的眾人中的一個。陳貢生來了勁:
“我行方便,關你何事?”
“這里撒尿不行!”漢子斬釘截鐵。
“你白日赤身露體在河邊洗澡無忌,我在這偏僻處小解何妨?”陳貢生辯解。
“可嘆你還是個讀書人,原來一點兒不通世理——你這書本是跟你師娘學的吧?”跟著又是一句嘲諷。
“理?禮?你懂?!”
“可天下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
“有理的街道,無理的河道!”
“啊——”
陳貢生在粗漢子面前又認栽了。
自稱“農民中圣人,知識分子中傻瓜”的趙樹理,早年間有一部小說《李有才板話》,塑造了解放區(qū)一個讓有產者頭疼,讓落后干部難堪,會編快板的人物。我猜疑,李有才那帶土腥味兒的快板不是趙樹理原創(chuàng)的,是他在實際生活里的搜索。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村就有一個實例。他叫翟福,一字不識,卻能編善諞,編段子本事張口就來,不打磕巴兒。外表上憨,實際一肚子伶俐水兒。他家的日子過得很苦,媳婦長年病包子,等著幫上手的大閨女還是個啞巴,閨女下邊是幾個等吃等喝的小子。吃不飽,穿不暖,無論大小人兒,個個兒破衣拉撒。窮家破業(yè),可孩子們不偷不搶,他還讓人覺得他活得很快活。賣了一輩子苦力氣,但與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不同,他天生長了一口好牙齒,不刷牙不漱口,牙齒白得閃亮光兒。為人仗義,好說直理,從不跟惡勢力低頭。以權謀私者不喜歡他,不說他好話,遭受圍攻,他肉爛嘴不爛。只要他瞄準了誰,不用長工夫編成的段子,該奚落的奚落,該耍笑的耍笑,被他抓住了的對象,立馬鮮活地站立在你跟前。他說段子,還有一個特點:鎮(zhèn)定自若,不疾不徐,語氣平和,自己不帶一點笑紋兒,不像當今說相聲的沒出息,觀眾一點不樂,他自己傻雞巴柱兒似的笑成一個大馬趴。段子一經發(fā)布,便不脛而走,傳遍四街兩巷,能夠會意的會意,不用會意的讓人笑破了肚腸。只要挨了他的編排,讓他記錄在案,就像披上了虱子皮襖似的,一輩子也別想脫下身來。
他是村里邊愛揢人整人、仗勢欺人者的克星,是有理不敢說、為老實人出氣的槍筒。
他的所作所為,使我不禁想起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句話。
編過的段子太多了。可惜在他生前我沒有總結過。
今年的春天里,頭中午,我與北墻根曬太陽的幾個老頭老太太聊天兒,“挖掘”出了他編的一個段子。這幾個老人,都七十多歲了,當年是把這個段子當成兒歌唱著玩兒的。我覺得有意思,給你們學一學。
馮淑蘭怎那么擰?結婚三天不讓動。大翟明臉兒一紅,拿起火箸一頓棱。腦袋棱了一大窟窿,躺在炕上直哼哼。我馮義不出氣,出門騎一大叫驢,掌握方向奔坨里。李各莊,河北區(qū),離婚為了我閨女。
因為你們不是本鄉(xiāng)本土,有關的人物關系和土語,我給你們解讀一下。
“馮淑蘭”是本鄉(xiāng)沙窩村人,嫁到了坨里?!暗悦鳌笔俏覀兇鍠|街人。“馮義”是馮淑蘭的娘家爹。馮淑蘭與翟明是初婚,“結婚三天不讓動”,沒明說那幾天她來了例假。她挨了打,娘家爹要給她出氣。“奔坨里”干嗎?一要找翟明討說法,二要幫助閨女打離婚。沙窩村在坨里村的村南,三里;李各莊在坨里村西北,是區(qū)政府的所在地,距沙窩和坨里將近三十里。辦結婚登記或辦離婚手續(xù),都必須去區(qū)政府解決?!皵Q”和“棱”都是我們這邊兒土語。擰,表示性格倔強,讀重音;棱,表示用硬物擊打,讀輕音。
這小小的一段唱,藝術性不簡單,以反問句式開頭引人物出場,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而結構又如詩詞,上片講述事情起因,下片講述追求正義的結局。表現(xiàn)事物非常細膩。首先,《婚姻法》剛剛頒布,人們得依法行事了,交代了社會背景。二是刻畫出了民情世態(tài),女人的恐懼,男人的粗魯,單人出行的交通工具毛驢,都講得一清二楚。尤其句子里邊的“臉兒一紅”“直哼哼”,要多生動有多生動。說毛驢,還要說成“叫驢”,叫驢是公驢的俗稱,這和當?shù)募比鹚?、火氣迸發(fā)又是多么貼切,多么俏皮!只用了幾十個字,就把這樁婚姻事件、人物個性和相關情態(tài)這么多內容說得活靈活現(xiàn),二五眼的文人哪有這種筆力!
翟姓在坨里村是大戶,翟福與翟明按鄉(xiāng)親輩分論哥兒倆,論年齡為年一年二。女人是翟福給說來的,所以他對事件過程知根知底。
看來二人婚姻時間不長,離了婚的女人又回了娘家。這個事情好像就此結束,誰也礙不著誰了,可是還有個笑話尾巴兒。
翟明在本地運輸公司當裝卸工,有一天去沙窩村卸石灰。他口渴了,奔井臺找水,恰巧遇上馮淑蘭打水。他進退兩難。翟明在村里輩分大,別人就往跟前哄他,他硬著頭皮去了。說的一句話是:“大嫂,我喝口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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