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悅
【摘要】《泥流地帶》是日本北海道女作家三浦綾子發(fā)表于1977年的一部長篇小說,于1987年由陳喜儒翻譯至國內。小說描寫了居住在十勝岳山腳下日進村的石村、曾山兩家,在城里大肆卷財?shù)纳畛且患遥瑖@三家兩代人的糾葛,以及在1926年火山爆發(fā)后村民的生活敘述開去。三浦綾子本就以樸實、自然的筆觸著名,這部《泥流地帶》同樣取材于普通農民的日常生活,如衣食住行、日常的勞作等等,也在字里行間流露著作者的人文關懷。如不深挖,只會將其看作一部普通的敘事作品,事實上,在對文本中人物進行考察時,會發(fā)現(xiàn)人物本身也代表著不同的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這就形成了二元對立的矛盾與沖突。
【關鍵詞】現(xiàn)代化;女性意識;婚戀觀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1-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3
大正時期的日本,經歷著動蕩、劇烈起伏的時代變化。由于明治維新帶來的積極效應,日本被迫打開國門,資本主義沖擊著這個封閉、保守、陳舊的“不毛之地”,西洋與日本在精神和物質上產生了不可避免的沖突,當然,這對日本來說可謂是甘之如飴。歐美國家的資本主義經濟文明席卷著日本的國土,西洋文化為封建腐朽的日本社會帶來了另一種新生。
一、原始的農耕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資本主義初期,其動力來自征服并殖民“處女地”——把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把商業(yè)活動和家庭經濟分離,從而把非現(xiàn)代化的生活帶入市場經濟的軌道。1868年后,明治政府派遣開拓史前往蝦夷之地,于1869年將蝦夷地改稱為北海道,之后制定了對北海道進行改造的十年開發(fā)計劃,政府增加對礦山、鐵路、工廠的投資,北海道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也導致其出入口貿易的繁榮。政府鼓勵個體農民集體向北海道移民,初期由于本州農民階層分化不明顯,所以移民人數(shù)并不多。直到明治后期,首任北海道長官巖村通俊主張大量引進資本,當?shù)氐牡刂髻F族瓜分到無償土地,大肆實行地主租佃制。19世紀末20世紀初,移民人數(shù)大幅度增長,到1913年達到了134多萬人,其中多為沒有生產資料的貧民。
書中的石村市三郎一家,在三十多年前從福島移民到北海道,市三郎懷著栽果樹的理想來到廣袤的富良野,可孫子孫女都長大了,至今還只是個佃農。石村家整日耕作的土地并不是為自己所有,土地是地主柄澤與吉的,他們只是被地主所雇來種地的雇農。小學生拓一和耕作每日要早起曬蘿卜和打豆子,“莊稼戶的孩子,一到小學三年級,就和大人一道干活了”。由此產生了貫穿全書的一對主流矛盾——地主階級與農民,這種沖突并沒有明顯地產生實質上行動的交鋒,因為石村一家為代表的廣大村民并沒有反抗的意識,即使經濟及其拮據(jù),沒有什么能獲得財富收入的方式,他們還是平淡地接受過著這樣的生活。但這種沖突在今天的人們看來就是非常不和諧的。然而深城為代表的生產方式卻是更符合時代潮流的,他在本書中是一個被劃為反派、負面的形象,他在市里開了一家飯館,名義上是飯館,實則打著這一招牌,做著“花街柳巷”的生意。除此之外,他還放高利貸,借貸給有賭癮的曾山卷造,而曾山為還債竟把自己的女兒福子抵押給深城,深城又把福子送到自己的深雪樓強迫其賣淫以牟取暴利。二者從道德角度上看,為了一己私利采取如此惡毒的手段,深城值得萬人唾罵,石村家卻是本本分分辛勤勞作地拿著不夠一家人吃穿住用的微薄收入。雖然石村家的人比深城在各個方面更加突顯人道主義,而在生產方式層面則是以深城為代表的比較先進,顯然個體戶經營、資金流動更為符合現(xiàn)代資本主義經濟體制文明的發(fā)展。
在《泥流地帶》第二部中,這種沖突又加劇了,泥石流的爆發(fā)是引爆點。泥石流災害過去后,山腳下的日進村面目全非,到處是殘敗的破屋和從山上刮下來的木樁、石塊,并且田地全被毀于一旦,土地變成了摻著硫磺的土地,很難在這樣的土地上面重新種出莊稼。這時候,拓一與深城關于生產方式的爭論便又加劇了。拓一代表保守傳統(tǒng)、重建家園、復興耕地的農民,深城代表反復興,認為這會損害其利益,在那片被硫磺毀壞的土地上投資意味著冒著巨大風險,并且采用的是村債的方式,如果復興不成功,到時候要全村人來還債。這么看來,雖然深城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考慮,但還是理智的,而拓一則為了看似全村人的家鄉(xiāng)情結一根筋地固守這片土地,他這樣的精神當然是好的,卻像個莽夫一樣不知變通。
但作者卻始終站在主人公一面,作者贊美農民的辛勤勞作、嚴肅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主張傳統(tǒng),堅守所謂的人道主義情懷,雖是如此,但不可否認作者固執(zhí)愚昧、陳舊落后的思想。在這里,對作者持批判的立場。
二、女性意識的壓抑與體現(xiàn)
《泥流地帶》中女性角色眾多,性格各異,以深城節(jié)子為代表的女性有獨立的思想,勇于追求自己的權利;以曾山福子為代表的女性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到最低,壓抑自己內心的訴求,這體現(xiàn)了大正時代日本女性意識的壓抑與覺醒的兩個極端。日本社會從古至今一直保持著“三從四德”“良妻賢母”的儒家女性觀,明治“文明開化”以來,西洋男女平等以及提倡女性教育的女性觀受到大熱追捧,而儒家女性觀受到挑戰(zhàn)。大正二年,平冢雷鳥主編的《青踏》四月號中,平冢雷鳥以《給世上的婦女們》為題,提出對“良妻賢母”主義的懷疑,提倡女性接受高等教育,走出家門謀求經濟上的獨立。
大正后期,如火如荼的資本主義經濟在日本的國土慢慢湮熄,走上衰退之路。日本社會底層勞動人民以及廣大農民陷入一種整體貧困的局面,很易得知,這西方資本力量有利有弊,若一國之國情不適宜發(fā)展資本主義,必將會帶來弊端。當時的日本正是初出茅廬、牙牙學語的嬰兒,處于對資本主義的初期摸索階段,再加上勞動工人和農民占據(jù)大正日本人口的大多數(shù),他們缺乏購買力,導致日本對內需求不足。政府又征收貨幣稅,農民必須設法獲得貨幣,進城打工就卷起一股熱潮,特別要說明的是農村的青年女性。隨之而來的,婦女的權益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隨著女性教育的普及,教師、事務員、打字員、護士等職業(yè)女性進入社會。
拓一和耕作的母親佐枝,在丈夫去世后,為補貼家用外出學習新技藝理發(fā),這在當時是比較新奇的職業(yè),佐枝飽受非議走出家門,并且樂于接受新事物,之后得病寄宿在白人基督家庭,而且受到了基督文化的影響。女主角節(jié)子更是小說中新女性形象的集中體現(xiàn),她敢于反抗父親為她安排的婚事,對封建的父權社會“家”制度說不,她無視階級之分,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幸福,堅強又獨立。在她為自己的權益與父親斗爭時,節(jié)子說出對父親深城的看法,“對我來說,真正的不幸是父親的存在?!彼龔男拹焊赣H,對父親的種種惡習嗤之以鼻。深城給她安排婚姻,讓她嫁給一個旭川的醫(yī)生,節(jié)子被逼無奈之下離家出走。深城要趕走自己的妻子阿初,節(jié)子為了繼母與父親大吵,指責深城,導致深城動手打了節(jié)子,節(jié)子再次與繼母出走。這里,節(jié)子的做法又與其兄金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父親要趕走繼母時,金一目瞪口呆、默不作聲,突出節(jié)子勇于與父權抗爭的不屈品格。節(jié)子為了福子的贖身問題與父親進行爭論,深城又對節(jié)子動了手,覺得節(jié)子絲毫沒有為自己著想,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卻總在幫別人,說節(jié)子不孝??梢哉f,從小兩人的沖突就一直存在,不過是小時候的節(jié)子沒有表現(xiàn)出來,深城對女兒只按自己的方式,認為那是對她好,在吃穿住用等方面滿足她,但到了一定年齡又按自己的方式為其決定婚姻,節(jié)子在忍受多年壓抑終于在這件事情上釋放出來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
女性意識的壓抑則體現(xiàn)在小說中福子和富的身上。從反抗封建公娼制度的角度分析,在第二部中體現(xiàn)更加明顯,如解救福子。福子被自己的父親賣作妓女,妓女這一身份在那個時代的地位不言而喻。日本近代公娼制度規(guī)定,從事妓女這一行業(yè)需要獲得國家權力的公認和許可,領取營業(yè)執(zhí)照并繳納稅金。她們只能居住于游廓地帶或者營業(yè)者經營的妓院里,基本上沒有外出的自由。這些女性大都是被家人送到賣淫場所工作的,妓院的人通過“預付金”的方式限制了她們的人身自由,她們需要賣淫進行分期償還這筆絲毫沒有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錢。這是在封建家長制下赤裸裸的人身買賣,女性被物化,喪失了人權和自由意志。
通過國男的口可知:“福子這號女人要是死了,就扔進廟門前專門埋人的坑里。扔進去就不管了?!薄斑€聽說開妓院的就像是享受著治外法權似的?!薄靶翊ㄒ灿屑嗽?,街門很大。據(jù)說妓女們只要走出一步,就被當做逃跑了,受到酷刑,又踢又打,倒著吊起來。”妓女不被看做是人,被奴隸主隨意對待。拓一發(fā)現(xiàn)了日本已經頒布過《藝妓娼妓解放令》,但這實際上無任何效力,只是一紙空文。耕作一行人決定把福子從深雪樓帶出來,早晨趁深城熟睡時,帶她坐火車去旭川投奔一個醫(yī)生。再來看當事人福子的態(tài)度,任人擺布、任人宰割,對于父親把自己賣到深雪樓這件事情默許,不敢有任何反抗,在深城的威逼之下也是唯唯諾諾,懦弱,甚至在最后要逃脫掉的時候還在猶豫。在伙伴們的共同幫助下,福子成功逃脫深城的魔爪。這當然是反抗這種毫無人道的封建公娼、買賣女性制度的一次成功嘗試。
石村家的大女兒富,在沒有主見的情況下匆匆嫁給硫磺礦業(yè)所的武井,過門后忍氣吞聲受婆婆一家的虐待。本以為結了婚就會獲得幸福,卻墜入了深淵,丈夫默許父母和五個弟弟對富吆來喝去,在這個家里,富處在食物鏈的最低端,任何人可以隨意踐踏她的人權。但富生性膽小懦弱,沒有接受過什么教育,她不懂也不敢為自己發(fā)聲。
此外,在上述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之中,混雜了一中間派女性——阿初,即節(jié)子的繼母。阿初是節(jié)子的繼母,卻一點不比生母對節(jié)子差。她本是一個妓女,由于深城為她贖身所以嫁給了深城。她被深城污蔑偷了一百塊錢,想來不禁感到疑惑,夫妻之間怎么會存在誰偷了誰的錢呢?這只是深城為了趕走阿初而找的一個借口,阿初在這時卻表現(xiàn)得極為鎮(zhèn)定:“你叫我出去,我就走??墒琴囄彝盗隋X,逼我走,我可不干?!彪m然阿初表現(xiàn)出這種不畏父權強權的態(tài)度,但還是出走了。她在意社會上人們的看法,總是退讓言聽計從。作者顯然支持女性的覺醒與獨立,她在文中投注了諸多筆墨塑造著熠熠發(fā)光的節(jié)子。
三、耕作與節(jié)子不同的戀愛觀的沖突
在這一對關系中,耕作始終保持含蓄、內收的形象,相反,節(jié)子活潑開放、自然大方。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即使是在兩人已經確認心意之后,看上去節(jié)子依舊是主動的一方,耕作是被動的一方。從兩人的背景看,耕作一家是農民,雖他通過努力當上了小學老師,但由于原生家庭影響,他的思想還是不免落后保守。即使對節(jié)子有了好感也閉口不說,在接受了節(jié)子的表白后,只陷于自己的復雜想法輾轉反側。節(jié)子生長在一個開放的環(huán)境中,隨著深城到處搬家,同不同的人打交道,在城里上學,自然能接觸到各種新鮮事物,眼界也是比農村孩子開闊的。她總是主動接近耕作,并不覺得這種行為有什么不好。這勢必造成兩人在對待戀愛婚姻的沖突,他自卑自輕,認為像節(jié)子這樣的姑娘不可能對比自己年輕的窮莊稼戶小子傾心,即使有,也只是心血來潮。
另外,節(jié)子主動的行為有時會讓耕作感到為難,比如節(jié)子在晚上耕作值班時來看他,耕作卻擔心別人的眼光,怕人家說閑話。節(jié)子則是大大方方的,“已經到了昭和年代,咱們也該改變改變?!边@也看出兩人骨子里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從明治宣揚西洋文化,倡導“文明開化”之始,“愛”這一觀念便也隨之廣泛傳播,知識分子們拋棄與打破之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捆綁式婚姻,追求自由戀愛,對于婚戀觀的態(tài)度也由單一向多樣化形式轉變。節(jié)子受女性解放意識的影響,她的婚戀觀開放前衛(wèi),不服從父親為其安排的婚姻,一心堅定地向著心上人耕作,同時并不為了愛情丟棄自己的理想。耕作卻在與節(jié)子的感情上猶豫不安,他過度重視兩人的身份差異,門第觀念太重,身為新一代接受著教育的知識青年,大多時候還是會拘泥于傳統(tǒng)落后的農民意識中,很難接受西方大膽平等的婚戀觀念。
四、結語
從總體來看,《泥流地帶》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種極端的狀態(tài),人物不同的價值觀造成了二元對立的沖突。石村家與深城家關于生產方式理念的碰撞,拓一和耕作兩兄弟反映人類正直不服輸、抵抗惡勢力的正面價值的沖突,節(jié)子與福子背道而馳的女性意識,耕作和節(jié)子相悖的婚戀觀,甚至是節(jié)子與父親乃至家庭之間也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梢?,書中人物不同的價值觀相互交織編成一張破敗不堪的漁網,各種矛盾一觸即發(fā)。毫無疑問,占據(jù)小說中主流的是傳統(tǒng)人物代表與現(xiàn)代人物代表之間產生的各種化學反應,但三浦綾子一直寄身于耕作這一傳統(tǒng)人物形象中訴諸心中“大愛”即人道主義,出發(fā)點不可否認是好的,但著實較落后。作者在石村兩兄弟上煞費筆墨,歌頌其勤勞吃苦、兢兢業(yè)業(yè)的農民品質,想在人物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里都體現(xiàn)著其廣大的人道主義情懷,導致小說太局限在這種桎梏中無法自拔。事實上,小說中有更值得關注的話題,那就是這些小人物身上所折射出來的正面價值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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