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是“十三經(jīng)”的最后一“經(jīng)”。據(j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孟子》共有七篇,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孟子》有十一篇。七篇即《梁惠王》《公孫丑》《滕文公》《離婁》《萬章》《告子》《盡心》,十一篇即七篇加上《性善辯》《文說》《孝經(jīng)》《為政》這四篇“外書”。四篇“外書”當為“偽作”,對此趙岐早有明斷:“其文不能弘深,不與內(nèi)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薄巴鈺焙髞碇饾u亡佚,今本《孟子》沿襲趙岐《孟子章句》例,分為七篇十四卷。
《孟子》之獲得“經(jīng)”的地位,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稘h書·藝文志》將《孟子》歸入“子部”,可見班固只把《孟子》當作“子書”而已。不過漢代學者的共識是把《孟子》看作輔翼“經(jīng)書”、解釋“經(jīng)義”的“傳”。西漢文帝時,更為《論語》《孝經(jīng)》《孟子》《爾雅》置博士,稱作“傳記博士”。王充《論衡·對作篇》說:“楊墨之學不亂儒義,則孟子之傳不造?!泵鞔_稱《孟子》為“傳”。漢以后《孟子》的地位不斷提高。五代時,后蜀主孟昶命毋昭裔督造,于成都文翁石室禮殿東南,楷書《易》《書》《詩》《儀禮》《周禮》《禮記》《公羊》《谷梁》《左傳》《論語》《孟子》十一經(jīng)刻石;北宋時宋太宗又加翻刻,《孟子》始列入經(jīng)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正式將其著錄于經(jīng)部。哲宗元祐年間,《孟子》被作為科舉取士的試士內(nèi)容。南宋孝宗時,朱熹將《論語》、《孟子》與《禮記》中的《大學》《中庸》兩篇合在一起,稱為《四書》,并悉心為之作注,確立了《孟子》在經(jīng)部的地位。元明清三代,《四書》被定為科舉考試的科目,《孟子》遂成為學者必讀之書。
《孟子》是記述孟子言行以及他和當時人或門弟子互相問答的書,始于“孟子見梁惠王”一句,終于“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一句,共38125字。孟子名軻,鄒國人,約生于公元前385年(周安王十七年),死于公元前304年(周赧王十一年),活到八十多歲。孟子出生時,距孔子之死(公元前479)已將近百年。關(guān)于他的身世,趙岐說他是“魯公族孟孫之后”,其父早逝,在母親的教育下長成。歷來有“孟母教子”的佳話,《韓詩外傳》《列女傳》有“孟母三遷”“斷機杼而促學”等記載,趙岐亦說:“孟子生有淑質(zhì),夙喪其父,幼被慈母三遷之教?!标P(guān)于孟子的師承,有說他直接師承子思的,有說他師承子思之子子上的,皆不可信?!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氛f孟子“受業(yè)子思之門人”,學者多從之。
孟子學成以后,便出游齊、魏、滕等國,向諸侯們宣講用“仁義”之道統(tǒng)一天下的方法。諸侯們都以為他所宣講的道“迂遠而闊于事情”,不符合當時“以攻伐為賢”的時代潮流和“富國強兵”的實際需要?!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穼Υ苏f得非常清楚:“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疆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wù)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薄睹献印芬粫褪窃谶@種情況下產(chǎn)生的,但《孟子》之“作”,到底是“孟子自著”呢,還是“弟子追述”呢,還是“孟子和弟子共同完成”呢?從《孟子》一書的行文進行分析,當以“共同完成”說為可信(楊澤波,《孟子評傳》)。
孟子是古代中國的偉大思想家之一,是儒家“道統(tǒng)”的最后一位“圣人”。韓愈《原道》指出:“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韓愈之說可作為古代中國對孟子思想地位的根本判斷,而這與現(xiàn)代學術(shù)觀念形成了鮮明對照?,F(xiàn)代學術(shù)把孟子歸為“先秦諸子”之一,把孟子之學歸于所謂“諸子之學”,把《孟子》一書歸于所謂“子書”。現(xiàn)代學者不但從根本上否定孟子的“亞圣”地位,而且多把孟子和荀子并列,甚至認為孟子不如荀子。曹聚仁先生就說:“我們該明白‘孔孟不能并稱,這是常識;‘孟荀并稱,以弘通而論,孟子實在不如荀子。荀子乃是儒家集大成的人,比孔子高明得多?!边@種高抬荀子而否定孟子的做法,其實只是一種近代“理性主義”的障蔽,是對中華經(jīng)學傳統(tǒng)和“圣學”傳統(tǒng)的徹底拋棄。但在我看來,《孟子》確與“諸子”之書有根本性的不同,而這些不同是使它最終“入經(jīng)”的根本原因。
首先,推崇孔子為“圣”。《孟子·萬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梢允藙t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孔子也?!薄睹献印返淖詈笠欢胃菑膱蛩粗翜?,湯至文王,再至孔子,自覺地構(gòu)建了一個“儒家”的“圣人譜系”。這種對孔子的“圣人性”的高度認同是其他諸子所沒有的,可以說是儒家團體的“內(nèi)在特征”之一。
其次,繼承五經(jīng)傳統(tǒng)。孟子自覺地繼承和發(fā)揚孔子開創(chuàng)的經(jīng)學,把經(jīng)學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趙岐《孟子題辭》說:“孟子通五經(jīng),尤長于《詩》《書》?!薄睹献印分幸对姟贩?4處,其中《雅》26處,引《風》5處,引《頌》3處,把《詩》作為其最重要的思想資源,而且提出了“《詩》亡然后《春秋》作”的重要命題,創(chuàng)造了“以意逆志”的《詩》學方法論?!睹献印芬稌贩?9處,論《書》1處,據(jù)《書》以闡明其政治理念?!睹献印芬抖Y》雖只有2處,但“禮”字出現(xiàn)多達65處,其言井田、爵祿、學校、明堂、喪制、囿制等先王之制亦不在少數(shù)(見孫開泰《孟子與五經(jīng)》)。《孟子》書直接引證《春秋》之處雖不多,但均極重要,特別是《孟子·滕文公上》一段:“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所謂“天子之事”,即是以《春秋》行新王之法,用《春秋》所創(chuàng)制義法來治理天下。“至于《易》,《孟子》雖未明引,但其學言天言性,可視為得《易》之傳。”(蔣慶,《公羊?qū)W引論》)更重要的是,孟子所闡述的“王道理想”“天道崇拜”“圣賢擔當”皆是五經(jīng)的大義所在,是華夏文明的精神命脈所系。后世之所以稱儒學為“孔孟之道”者,其根本原因在此。
第三,捍衛(wèi)儒家思想。孟子“好辯”,他的辯論對手既包括梁惠王這樣的執(zhí)政者,也包括告子這樣的思想家。孟子的“好辯”是“不得以”而為之,在“樂殺人者”們主導的黑暗時刻,只有他這樣的“圣之徒”或“新圣人”,才能給人世間帶來善性復(fù)蘇的光明?!昂棉q”展現(xiàn)的是一種“批判精神”“斗爭精神”和“救世激情”,盡管他的“批判”和“斗爭”還是“批判的武器”,而不是“武器的批判”。孟子的批判主要針對的是楊朱和墨翟的學說,《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对姟吩疲骸值沂氢?,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以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泵献右环矫婕ち业嘏袟钪?,因為楊朱的“為我”中邏輯地蘊含著對民族精神和國家根基的否定;另一方面孟子激烈地批判墨子,因為墨子的“兼愛”說具有一種強人所難的風格,缺乏“仁道”所具有的那種至誠真性的原發(fā)機理。
第四,對經(jīng)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孟子不僅是儒家思想和精神的繼承者,還是一位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大師,極大地拓展了儒學的思想空間,豐富了儒家的義理。其中最重要的是確立了儒家的心性論。《孟子·盡心上》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痹谶@里,“心”是孟子學說的中樞和靈魂?!睹献印分械摹靶摹焙鈽O為豐富,大體有六個意思:“心之官則思”,心是思想、意識;“中心悅而誠服也”,心有“意念”“意愿”“情感”“信念”等義;“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心為純一無偽的“一種覺知情感與意愿交織的狀態(tài)”;“害人之心”“穿窬之心”,此為不善之心;“失其本心”,此為本然質(zhì)心、天然之心;“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此為保養(yǎng)、恢復(fù)或修養(yǎng)人的本心。如何才能“盡心”,從而“知性”“知天”呢?《孟子·告子下》曰:“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毙奶幱谄D難困苦的狀態(tài),然后才拼命地思慮,思慮才能深刻;思慮不得安寧,非常痛苦、非常難受之時,會將人激發(fā)到一個新的狀態(tài)。這樣的“困心”“衡慮”就會使得那些有志于正心誠意的人寡欲、奮發(fā),這個“寡欲”的實質(zhì)在于生起激憤之情、悲憤之情等“真情”,讓情來脫欲、入境,“苦其心志”“動心忍性”等的真意亦在于此(張祥龍,《先秦儒家哲學九講》)。不過,這只是一種“盡心”的方式,孟子還講到“惻隱之心”的“觸機而發(fā)”,“我善養(yǎng)吾浩然正氣”等生動豐富的形式,讀者可自行體悟。重要的是,孟子的“盡心”所指向的“性”與“天”。《孟子·滕文公上》:“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泵献俞槍Ω鞣N流行的性論展開批判,如“無善無惡論”“可善可惡論”“有善有惡論”等,并旗幟鮮明地主張“性善論”。孟子對性善論展開了多層次的復(fù)雜論證,如“四端自發(fā)的論辯”“道德自足的論辯”“生死關(guān)頭心性醒悟的論辯”等。從理論上說,孟子未必證明了人性本善,但從“盡心”到“知性”再到“知天”的理路是極為清晰的,通過“盡心”而真正覺醒人的生命的“善”性,確立人的真正的主體性,進而通過此“主體性”領(lǐng)悟“天命”“天道”,以確立人的生存的“正命”。
(李廣良,云南師范大學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