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華月
內容摘要:沒有家國背景的《俠客行》的存在,體現(xiàn)了金庸俠客觀念的復雜性與變化性。從眾庶對俠客的期待與俠客的自我認知這兩個方面分析金庸俠客觀念的嬗變及原因可以看出,離了家國背景,眾庶對俠客的期待從“修齊治平”轉向“獨善其身”,而俠客群體的自我認知也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不斷異化,俠義傳統(tǒng)日漸式微。以香港的政治、經濟、文化局勢為代表的現(xiàn)實背景,詩作《俠客行》的影響,作者的個人經歷,這些都在金庸俠客觀念的嬗變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關鍵詞:《俠客行》 俠客觀念 金庸武俠 俠客
在金庸的十四部中長篇小說中,《俠客行》非常特殊。它不僅拋開了幾乎成為金庸武俠標志的家國背景,還有意打破金庸武俠中常見的江湖模式,試圖從全新的角度詮釋江湖,詮釋俠客,詮釋人生,讓小說從對武林故事的講述逐漸轉向對人性、情感的反思。內容的調整,體現(xiàn)出金庸俠客觀念的巨大變化。
一.家國情懷內外:《俠客行》的獨異之處
20世紀50年代,新派武俠小說在香港興起,一時間涌現(xiàn)出眾多風格各異的作品。在全新的時代背景下,越來越多的武俠作家選擇讓歷史走進小說,以期獲得更多關注與共鳴。而將故事置于亂世并讓小說人物深度介入歷史,則幾乎成了金庸武俠的標準配置。這在金庸的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中就有所體現(xiàn),到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記》中也沒有消失。家國背景的存在為武俠小說提供了宏大的故事結構、眾多的人物原型和鮮明的價值指向,使小說在虛實之間擁有了新的內涵和更大的發(fā)掘空間。
當然,家國背景既是推手,也是枷鎖,帶給小說的也不全是好處。小說情節(jié)受制于突出的家國主題而難有新意;江湖紛爭或服務于國家戰(zhàn)爭,或成為政治斗爭的隱喻,江湖面目逐漸模糊;俠客們的所作所為也大多出于形勢、身份的需要或是受自幼灌輸耳濡目染的影響,看得到大義,卻看不到人心。批量化的歷史生產線上加工出來的俠客,只會是千篇一律的英雄,而不是有血有肉的個體。武俠小說也就有了滑向枯燥平淡的風險。
《俠客行》不僅拋開了外在的家國背景,還有意打破金庸武俠中常見的江湖模式,試圖從全新的角度詮釋江湖,詮釋俠客,詮釋人生。江湖規(guī)約的弱化,主人公蛻變的被動性,對親情的突出強調等,這些處理都在弱化《俠客行》的武俠傾向,讓小說從對武林故事的講述逐漸轉向對人性、情感的反思。除了外界環(huán)境對俠客形象的影響,作者的俠客觀念也會對俠客形象的詮釋起到很大作用。眾人的俠客觀念見仁見智,讀者的俠客觀念反映在閱讀感受中,作者的俠客觀念則直接反映在作品里,通過書中人物和江湖生態(tài)得以展現(xiàn)。這具體又分為兩個層面:一是眾庶對俠客的期待,主要包括國家、江湖、社會、個人等層次;二是俠客的自我認知。值得注意的是俠客觀念與俠義觀念的不同:后者的重點在對俠義精神的理解,落腳點在精神;而前者關注的則是俠客對俠義精神和情感人倫之間的平衡的處理,落腳點在人。受時代變遷和心態(tài)變化的影響,作者的俠客觀念會隨時間的推移逐漸發(fā)生變化,在每本小說中留下獨一無二的烙印。通過對作者俠客觀念變化軌跡的總結,我們也可以一窺時代特征和作者的心路歷程。
二.《俠客行》中眾庶對俠客的期待
人的一生會被賦予許多不同的角色。為臣為子,為父為友,不同的角色承擔起的責任和期待都不相同。而江湖的特殊屬性則使眾庶對江湖中人提出了更多層次的期待??偟恼f來,金庸小說中眾庶對俠客的期待基本分為國家、江湖、社會、個人這幾個層面。金庸武俠里眾庶心目中的俠客一般需要具備愛國、遵守江湖規(guī)則、行俠仗義、行事正派等特點,與武功高低沒有太大關系。盡管在內涵、外延等方面迥異,但從層次和高度上的一致性看,眾庶對俠客的期待倒也擔得上“修齊治平”四個字。這樣的形象近乎完美??杉毦棵恳晃怀擅膫b客,身上吸引人的都不只是這些因素。
跟傳統(tǒng)江湖相比,《俠客行》中的江湖相對原生態(tài),既沒有家國存亡帶來的責任,也沒有朝廷官府帶來的威壓。再加上僅有的一些幫派基本不成氣候,這樣的環(huán)境下,秩序嚴明的江湖體系很難形成,既無誘因,也無必要。江湖體系的薄弱直接導致了江湖規(guī)約的失效。在這種情況下,個別強者逐漸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在利用個人力量建立起新武林秩序的同時也造成了專權與妄為。在規(guī)則失效,強者為尊的時代,慕強本身不只是出于提升自我的需要,還有對權力和話語權的追逐。俠客只有做到武功高強,才能擁有有所為的空間。愛國、遵守江湖規(guī)則、行俠仗義、行事正派,這是傳統(tǒng)金庸武俠中眾庶心目中的俠客一般需要具備的特點。也就是說,完備的江湖規(guī)約之下,眾人期待的俠客需要滿足從家國、江湖到社會再到個人的全方位的要求。而《俠客行》中,隨著國家背景的撤出,大家共同的陣營消失,江湖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方式從報國轉向以武力建立江湖新秩序。再加上江湖規(guī)約的弱化帶來的人性問題,眾庶對俠客的期待也因此向個人品質傾斜。強大的同時堅守本心,有勇氣講義氣,“獨善其身”,成了這一時期對俠客期待的主要側重。
三.《俠客行》中俠客的自我認知
細數金庸武俠中的典型俠客,郭靖,蕭峰,令狐沖,王重陽,胡一刀,張三豐……暴躁者有之,沉靜者有之,敦厚者有之,狡黠亦有之。眾人性格、作風迥異卻都成了俠客,這說明俠客的共同之處還在于內在。江湖規(guī)約也會在一定范圍內引導江湖人的行為,但規(guī)約所能約束的也只是江湖層面和一部分國家層面,江湖人對普通百姓如何、自我約束的程度高低則完全取決于內心,取決于江湖人是否有意識的在以俠客標準要求自己,是否堅持踐行俠客傳統(tǒng)。也就是說,俠客的自我認知也是決定江湖人能否成為俠客的重要原因。
《俠客行》中涉及的人物不少,但除了主人公石破天之外,絕大多數人行事都微妙地游走于正邪之間。與傳統(tǒng)金庸武俠中俠客的隨處可見不同,即使標準一再下調,《俠客行》中公認的俠客也屈指可數。在這之中,環(huán)境起到了很大作用。俠義傳統(tǒng)的存在與江湖失序的狂歡彼此糾纏,對俠義傳統(tǒng)的堅持退縮到眾人自我認知的一隅,成為粉飾太平欺騙自我的方式。長此以往,江湖眾庶的自我認知都在內心與實際的不匹配中實現(xiàn)了異化,最終造成眾人心中有“偽俠”,江湖實際無真?zhèn)b的局面?!秱b客行》中,眾人對維護俠客傳統(tǒng)的堅持突出表現(xiàn)為對懲惡揚善的狂熱,特別是懲惡。這是維護江湖秩序的有效手段,也是江湖眾庶深度參與江湖、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重要途徑。但江湖中“惡”的標準和懲惡的尺度其實是很模糊的,判斷標準和懲罰措施的主觀性使一廂情愿的懲惡很容易成為橫行霸道和以暴制暴的借口,很難體現(xiàn)正義性。
四.“我是誰”的追問對金庸俠客觀念表達的作用
“我是誰”的疑問自古便是無數哲學家窮盡一生都難以解決的命題。無他,不管是內在的脾氣秉性還是外在的社會身份,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標簽,很難有一個個體能夠單純用幾個詞語去概括,也很難說什么才是一個人的本質屬性。而“我是誰”的問題一旦混淆,之前熟悉的一切與真相之間就會產生張力。這不僅會影響眾庶對當事人的看法,也會影響當事人看待世界和自己的角度。
在以往的金庸武俠中,人們極其看中家國立場,因而“我是誰”的疑惑也通常由血緣認知的改變引起,即由于種種原因導致當事人的成長環(huán)境與真實血緣所在陣營(如國別、階級、幫派、家庭等)發(fā)生沖突。在這里,血緣并不是高貴與否的區(qū)分,而是一種決定歸屬的烙印。常言道“英雄不問出處”,但在極其重視血緣倫理的中國古代,當一個人真的血緣不明的時候,“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點會占據上風,周圍人并不會以平常心待之。蕭峰僅因自己之前都不知曉的契丹血脈而一夜之間被拉下神壇,一無是處軟弱狹隘的鄭克塽卻因為是鄭成功的后嗣而備受陳近南尊崇,天地會居然試圖在不進行奪權的情況下,以讓皇帝承認自己是漢人的方式實現(xiàn)反清復明的目的,歸根結底,這些都是血緣觀念在作祟。
不僅如此,血緣的不確定性也會影響人物的自我認同:大環(huán)境的熏陶和小環(huán)境的教育始終帶有明確的立場,血統(tǒng)的改變在影響人物所處陣營的同時,也重創(chuàng)了人物的價值觀念。若生于斯長于斯,所要守護的自然是腳下這方土地無疑。但倘若血緣與故土、正邪、門派、親情等相左,如何決定自己應當守護哪一方呢?選擇的結果,其實也就是當事人心中堅守的底線。人物血緣認知的改變巧妙地將俠客對國家的忠和對陪伴自己成長的一切之間的義放在了對立面。通過對眾多人物在血緣與故土之間艱難選擇的描繪,金庸在成功塑造眾多形象的同時,也通過眾庶的反應和俠客的內心世界表達了自己的俠客觀念。
五.金庸小說中俠客觀念嬗變的原因
關于金庸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素的研究向來是金庸研究的一大熱點。時代背景,靈感來源,個人經歷,這些都會對作家創(chuàng)作造成影響。但究竟哪一種因素占上風,其實很難說清?!秱b客行》創(chuàng)作于1965年,而60年代,香港局勢、世界局勢和金庸個人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為我們了解金庸俠客觀念嬗變的原因提供了思路。
首先是現(xiàn)實背景。從1841年到1997年,整整156年,香港都作為英屬殖民地尷尬地存在著。很多研究者都非常重視香港的殖民背景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季進在評價美國漢學家韓倚松的作品《紙俠客:金庸與現(xiàn)代小說》時就曾將金庸小說中常見的“少年失怙,英雄成長”主題解釋為“香港歷史和在港華人特殊社會心態(tài)的文學投影:父親(祖國)的缺席、經年的流亡,切實地喚生出濃厚的懷舊意識和‘想象的鄉(xiāng)愁”。這很好地解釋了金庸作品中強烈的愛國精神和無處不在的身份焦慮。但具體到不同的歷史時期,殖民背景對民眾心態(tài)的影響又不是完全一致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香港本土成長的年輕人對于城市的歸屬感逐漸加強,對于祖國的感情趨于模糊。這種現(xiàn)實加劇了那個年代香港人對自己身份歸屬的迷?!薄_@段概括與石破天的處境何其相似。俠客們的一腔報國情在時間的沉淀下隨著國家歸屬的不確定性陷入迷茫,無奈,只好將關注點轉移到自我身上。從有國到無國,從有父到無父,從目標明確到陷入迷茫,金庸俠客觀念的變化方向和香港歷史影響下市民心態(tài)的變化趨勢是相對一致的。
不只是政治局勢,香港的經濟發(fā)展情況也對作者俠客觀念的改變有一定影響。作者在經濟大潮中遭受的觀念沖擊和迷茫也會反映在小說中。這造成了金庸武俠中尋根觀念的不斷加強。從尋找國家到尋找父親再到尋找自我,“迷茫綜合體”石破天由此誕生。同時,二戰(zhàn)帶給人們的巨大心靈沖擊也影響了人們的思想,外界對作品的期待也逐漸穿透家國背景深入人物心靈。西方思想大規(guī)模涌入,而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兩種思想的交織產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
現(xiàn)實背景之外,金庸俠客觀念的變化同時離不開其他作品的啟發(fā)?!秱b客行》這本書受到了李白《俠客行》的巨大影響?!秱b客行》出版時后面還附了兩部小說,分別是金庸為任渭長《三十三劍客圖》版畫對應的古小說改寫的白話短篇故事,和由其中第一個故事“趙處女”改編的短篇小說《越女劍》??梢钥闯?,金庸在有意識地將觸角伸向古典武俠題材。這與金庸“南來作家”的身份不無關系。
此外,作家生平同樣不容忽視。金庸從1955年開始從事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俠客行》之前,金庸已經完成了《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等11部作品。每一個時期,金庸筆下的俠客形象都會與之前有所不同,這與作者的生活經歷、接受思想和心態(tài)變化有很大關系。隨著金庸武俠的定位從增加報紙銷量的休閑讀物到現(xiàn)當代文學經典,金庸也開始向自我經典化方向努力,試圖通過深度觀照人物內心的方式尋求更多人的共鳴。
將《俠客行》與金庸以往的武俠小說進行對比,可以看出,離了家國背景,眾庶對俠客的期待從“修齊治平”轉向“獨善其身”,更加注重俠客的品性。在自我認知上,石破天有俠義心腸而不自知,眾人懂俠義傳統(tǒng)卻難踐行,前者體現(xiàn)了俠義心腸的自發(fā)性,后者則突出了環(huán)境帶來的認同感和約束力對眾人的巨大影響。此外,從因血緣而改變的家國身份到因相似的外貌引起的兩個個體的混淆,從突出俠客舍生取義的崇高品質到借助外在的相似思考個體的本質屬性,“我是誰”的追問在金庸武俠中各自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也能體現(xiàn)出金庸俠客觀念的嬗變。以香港的政治、經濟、文化局勢為代表的現(xiàn)實背景,詩作《俠客行》的影響,作者的個人經歷,這些都在金庸俠客觀念的嬗變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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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