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
長尾雉的標本
摩根索先生跨著大步走過林榮平的辦公室。
“See you J.P.?!?/p>
“See you?!?林榮平說。
他看見摩根索先生高大的身影,走出空曠的大辦公室;走向傍晚的停車亭。暗紅色的林肯車緩緩地倒了出來,然后優(yōu)雅有致地繞過花圃和旗臺。守衛(wèi)早已打開了大門。車子在窗外無聲地駛出臺灣馬拉穆電子公司。年輕的守衛(wèi)無聲地鞠躬,無聲地關(guān)上大門。
林榮平重新點燃了煙斗?!癝ee you J.P.?!?摩根索低沉而滿有活力的聲音,仿佛還在空無一人的大辦公室中回蕩著。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了。臨下班的時候,摩根索先生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討論一些財務(wù)上的事。就在下個禮拜,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qū)的財務(wù)總裁要來。平時瀟瀟灑灑的摩根索先生,近幾天來,卻是從早忙到晚,準備著好幾件報告。負責財務(wù)部的林榮平也跟著天天加班。然而,摩根索先生在緊張中仍不失他那代表動物一般的精力的惡戲:和女職員做即興式的調(diào)笑;說骯臟的笑話;破口開罵,然后用他的大手拍拍挨罵的中國經(jīng)理的肩膀:“OK Frank, 不要讓我們的討論影響了你中午的食欲?!比缓髧W嘩大笑。
公司下班的時候,他們正憂煩地談著一筆為數(shù)不小的“交際費”怎樣轉(zhuǎn)賬。
“東京的辦公室,J.P.,永遠不了解交際費在中國是一項合理的開支,” 摩根索先生一邊搖頭,一邊呼出長長的、青色的煙,“任何帶來效率、帶來利潤的開支,在經(jīng)營上就是合理的……”
林榮平無奈地微笑著。他是一個結(jié)實的,南臺灣鄉(xiāng)下農(nóng)家的孩子。然而,在他稀疏的眉宇之間,常常滲透著某種輕輕的憂悒。
“讓我們和東京玩政治。你瞧,今年三季的成績都好,夠他們開心了,” 林榮平用流暢的英語說,“他們一開心,賬面上就好對付?!?/p>
“你說對了,J.P.?!?摩根索先生說,聲音出奇低緩。
林榮平從文件上抬起頭,看見摩根索先生愉快地望著窗外。他的淺藍色的、美麗的眼睛,泰然地發(fā)散著一種光彩。
“你說對了,J.P.,”摩根索先生溫柔地說,“Let's play Tokyo politics……可是你看她,J.P.,這小母馬兒?!?/p>
林榮平移目窗外。他看見下了班的劉小玲和幾個公司的女孩走在花圃的旁邊。一頭濃而且潤的長長的黑發(fā),使她裸露的雙臂顯得格外的蠱惑。她的身段豐美,但是如果沒有那一雙修長而矯健的腿,面貌怎也說不上姣好的她,就不會有那一股異樣的嫵媚。摩根索先生就為了那一雙腿,稱她為“小母馬兒”。
林榮平無表情地看著劉小玲和別的職工們登上交通車。摩根索先生打開一包新的Winston,林榮平裝上一袋煙,兩人于是沉默地點著各自的煙。交通車終于走了。整個大辦公室頓時顯得空曠、沉寂起來?!癑.P.,歐文銀行的那一筆借款……”摩根索先生說。他們又回到公事上,然而分明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林榮平忽然感到不由自主的嗒然。討論結(jié)束的時候,摩根索先生用他那淺藍色的大眼睛體貼地望著他?!澳愫孟窭哿耍琂.P.,”他說,“明天我要到我們的Washington D.C.開會,你可以晚點來。好好休息,J.P.?!边@才使林榮平對于自己的莫名的嗒然,有些羞恥起來。他笑笑,收拾半桌子的文件,起身離開。
“Take a good rest, J.P. old boy……”摩根索先生愉快地在他的背后說。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把文件一件件歸檔。矮柜上擺著他的全家照。他站在背后,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張著嘴笑。由于業(yè)務(wù)擴充了,公司在臺北市東區(qū)一條最漂亮的辦公大樓區(qū)里的華盛頓大樓,租下三樓,作為臺北營業(yè)處。摩根索先生很喜歡,三天兩頭往臺北跑。林榮平于是蕪蔓地想起那座矗立在臺北首善之區(qū)的巍然的大樓了……
窗外逐漸暗了下來。他把板煙在煙灰缸里敲干凈,卻不料板煙和大理石的煙灰缸會撞擊出那么沉悶而棘心的聲音。他站了起來。那嗒然之感,竟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环N沉滯的憂悒。他關(guān)了燈,帶上門,匆匆地走出辦公室。
他開著公司剛剛替他換下的福特“跑天下”,駛進漸濃的暮色。他沉靜地注視著前面的路,感到一種悲戚在安靜地、頑固地從他的心中向四肢滲透著。他漫然地想:“同樣是新車子,福特開起來就是跟裕隆不一樣——”他試著找個話題和自己聊聊天;他試著回想他初初駕駛裕隆的經(jīng)驗;試著為一個預定好的青商會的午餐會找一個合適的講演題目;試著在兩個別人介紹的音樂系女生中,為大女兒挑一個鋼琴老師……但不論怎樣規(guī)避著,摩根索先生那放膽的、惡作劇的笑臉,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思緒的空間,在他的視野上端浮現(xiàn)。
“Linda真的沒跟你說什么嗎?” 摩根索先生說,淺藍色的、鑲著金黃色的睫毛的眼睛,筆直地望著他。他忽然想起電視上灰色的很無氣味的美洲豹的眼睛來。
“告訴我什么?”他說。
他仿佛可以看見自己平靜得了無破綻的表情。摩根索先生狡黠地、好奇地望著他?!癓inda什么都沒有說,J.P.?真的嗎?真有趣,J.P.?!蹦Ω飨壬拍懙亍鹤鲃〉匦χf。
“告訴我什么?”他說。盡管連自己也詫異著,但他很清楚自己一臉毫不知情的樣子,是那么樣地無懈可擊?!八嬖V我什么?告訴我你要升我的薪水???”
他說。他們大聲地、美國式地笑了起來。
“你應(yīng)該升的,J.P.,相信我?!蹦Ω飨壬f,“你有一個電腦般的腦袋,J.P.……”
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整個兒黑下來了。他開始把車子轉(zhuǎn)向一條通往溫泉區(qū)的路上。一條以林蔭出了名的山路。車子在斜度不大的路上轉(zhuǎn)了兩次彎,一輪不很圓滿的月亮出乎意外地掛在靠近市區(qū)那邊的天空,發(fā)著文弱的、白皙的光芒。“她要告訴我什么……”他想著自己那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他開始感到羞恥。
早上快十一點的時分,林榮平的秘書劉小玲走進他的辦公室。這個一向做起事來安靜、迅速的他的女秘書,卻把辦事鐵柜弄得砰砰地響。他抬起頭來,看著她以異乎尋常的急躁,把一大堆公事入檔。
“Linda?”他說。
她仿佛吃了一驚,安靜地低下頭。她咬著輕輕地抹著唇膏的、質(zhì)厚的嘴唇,把目光從手上的公事迅速地移向墻壁。他忽而看見積蓄在她的眼眶中的淚光。他拿下板煙斗,用英文說:
“什么事不對,Linda?”
劉小玲的嘴唇微微地顫動起來。她迅速地低下頭去,一串眼淚就掉到她交握于小腹前的雙手上。
“坐下來,”他說,“什么事,慢慢說?!?/p>
她終于坐在他的面前。她無語地接過他的手絹,仔細地擦去眼淚和鼻端的潮濕。她的眼睛,尤其在她稍嫌寬了一點的臉龐上,應(yīng)該算是小的吧。她的鼻子長而瘦實。然而她的質(zhì)厚而柔軟的嘴唇,使她的面貌有一種無需爭辯的成熟的風情。
現(xiàn)在她望著他身后墻上掛著的一塊菲律賓黑木雕刻。低矮的草房前有一個農(nóng)夫拉著一條水牛,仿佛正要上工去;他常對她說,除了農(nóng)夫沒戴著斗笠,這簡直是臺灣農(nóng)村的風光。
“剛才我把你要寄到東京轉(zhuǎn)紐約的信打好,送副本去給老板?!彼届o地說,“他說:Linda,你是個漂亮女孩?!彼A艘幌拢终f,“他對誰不這么說?我說,謝謝。他說,Linda,聽說你很喜歡我留胡子的樣子,”她不屑地看著林榮平,“一定是你告訴他的。公司里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奴才坯子?!?/p>
今年夏天,摩根索先生離開臺灣島,度一個月的年假。從中國香港、新加坡、伊朗、西德、丹麥,摩根索先生各寄給他一張明信片。公司里五個經(jīng)理,只有他接到這些明信片。然后在美國馬里蘭州的老家,摩根索先生給他寫信,說他已經(jīng)蓄了一道八字胡,要他保守秘密,等回來時給公司的人“一個性感的驚喜”,等到摩根索先生回來了,公司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對老板的胡子感到興趣。有一回,在那溫泉區(qū)的日本式的小旅社,他和劉小玲談起老板的胡子。他議論說:“我們中國的女孩子,對男人的胡子,只覺得衰老、邋遢……”
“我想不是。我們公司的小姐都還小,”她專心致意地對鏡梳妝,一面說,“其實,我倒挺喜歡他的胡子。長得那么密啊,貼在他年輕的、調(diào)皮的嘴唇上……”
她于是兀自對著旅社的鏡子笑了起來。嫣然中有一種放肆。那時候,他裸著躺在床上翻《時代周刊》。他無言地笑著,感到某種可以接受的妒嫉。
“怪不得他老沖著我笑得那么邪道兒?!彼龖C然地說。他默默地抽著板煙。“我要走了嗎,Linda?他說,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然后他忽然抱住我……”她筆直地望著他,在一剎那間,眼眶就紅了起來。“他×的……豬!”她漲紅了臉,悲憤地說,“讓我走,否則我就叫,我說。他忽然放開我,說,Linda,別讓我嚇著你了。我沒有惡意,Linda……”她的聲音逐漸平靜?!八恋模彼У卣f,“豬……”
他面露怒容。他感到一股曖昧得很的怒氣,使他的握著煙斗的手,輕輕地顫動起來。然而,那畢竟不是居家的時候,對妻兒的那種恣縱的、無忌憚的、有威權(quán)的怒氣。一個引他為心腹知己的,昵稱他old boy的美國老板;自己“青云直上”的際遇;幾百萬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轉(zhuǎn);自己所設(shè)計的,被太平洋總部特別表揚而在整個亞太地區(qū)的分公司中廣為推行的兩種財務(wù)報表格式;在花園高級社區(qū)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在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劉小玲,他的兩年來秘密的情婦,受人調(diào)戲,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氣,于是竟不顧著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脅的雄性的自尊心,徑自迅速地柔軟下來,仿佛流在沙漠上的水流,無可如何地、無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這才真正地使他對自己感到因羞恥而來的忿懣。
“知道了。”他蹙著淡薄的眉說。
她看見他因著惱怒、懦弱和強自倨慢的情緒而扭曲著的臉?!皼]見過生氣起來就這么難看的男人的臉?!彼胫?,心疼起來。然而她依舊說:
“知道什么?你去找他理論?女人就這么好欺負。”
“小劉?!彼f。
她注視著他。他一臉的歉疚。三十八歲的他的臉,逐漸地浮起苦疼的溫柔。她忽然雖并不是悲傷,卻想落淚。
“小劉,下班以后,到小熱海等我,好嗎?”
她猛地搖搖頭,眼淚溫熱地流下她的面頰。
“有話跟你說?!彼麥睾偷卣f。
她沉默著。
“其實我知道,這一個月來,你有心事,”他說,“詹奕宏的事嗎?”
她詫異地望著他。他畢竟知道了嗎?她想。但是從來沒想到他的反應(yīng)會是這樣的安靜,不是沒有憂悒的安靜。方才從摩根索羞辱的辦公室出來,她便一直走到詹奕宏的辦公間。然而詹奕宏去了捐稅處,尚未回來。面對著這個暗地里親炙了近兩年的男人,她知道一個故事已近尾聲。她寂寞地笑著。
“應(yīng)該談?wù)劦??!彼龂@息地想著,把用過的手絹整齊地疊成方塊,擺在他的桌子上?!氨M早來?!彼f著,佻達地走出他的辦公室。他開始給家里撥電話:“臨時要陪老板到南部去一趟?!逼拮記]有抱怨。他掛了電話。
他有些冒汗。溫泉山區(qū)的路,又曲折、又窄小。他想起每次他載她到小熱海,就在這一截迂回的山路上,她總夸他開車的技術(shù)好。她在車中左晃右晃,格格地笑。他則不茍言笑地咬著煙斗,專心開車。這夜的溫泉山區(qū),華燈在松影間搖曳。偶然間,有歡娛日本觀光客的、不很道地的日本歌,流進他的車子。
劉小玲在小熱海的陽臺上,看見他的車子開進停車場。小熱海的狗,汪汪地,其實并無惡意地吠著。一個中年的奧巴桑叫住了狗。“多西,哼,多西。” 奧巴桑日本風地斥責著她的愛犬,然后用日語說歡迎?!昂镁脹]有光臨了?!?奧巴桑說。劉小玲聽見林榮平要了一間房間,看見他走向陽臺的臺階。她回過頭,為自己的杯子添了一點啤酒。然后他抬起頭,默默地瞭望著臺北的燈火。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她把啤酒杯推給他,他握住杯子,靜靜地看著逐漸崩塌著的泡沫。月亮升得很高。她把放在皮包約莫三天的Dunhill銜在她的嘴上。他為她點火。瓦斯打火機的火焰照著她那多肉的、柔嫩的唇。他開始慢慢地喝著啤酒。
“也許我另外給你找事,”他終于說,“下禮拜我到青商會去,問問有沒有合適的工作?!?/p>
這時奧巴桑端來一盤炸花生、一瓶冰啤酒和一只新杯子。劉小玲和善地和奧巴桑打招呼。她忽然說:
“對了,奧巴桑,我們今晚不要房間了,”她狀似愉悅地笑著,對奧巴桑說:“我們還有別的事,對嗎,J.P.?”
他遲疑一下,說:
“請為我們準備晚飯,清淡些的?!彼>氲匦α似饋?,“吃了飯,我們就走?!?/p>
一輛計程車從小熱海的邊門刺了進來,在陽臺的正前方戛然停車。兩個顯然已經(jīng)喝醉了的日本人,被兩個妓女半擁半攙著下了車。奧巴桑笑瞇瞇地快步走下陽臺。狗在汪汪地叫?!岸辔鳎?,多西?!眾W巴桑說。
兩人靜靜地看著陽臺下的日本人。
“男人一出了家鄉(xiāng),便像是個了無羈絆的人。”他說。升財務(wù)經(jīng)理那年,他到東京的馬拉穆太平洋區(qū)部受訓,刻意地荒唐過。
“其實,你也不必費心去替我找事?!彼f。
“什么?”
“其實,你也不用為我找事?!彼f,為自己和林榮平斟啤酒。她緩緩地倒酒,不讓泡沫溢出杯子外面來?!斑^一陣子,我想出去?!彼f。
他知道她有一個姨媽在美國。她常說:“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真心疼我?!彼县攧?wù)經(jīng)理前的去年冬天,他告訴她說他不能離婚。她天天哭鬧。后來,她終于放棄了掙扎。就是那個時候,她說要出去投靠姨媽。
他無言了。
她眺望著臺北市區(qū)的燈火,于漸濃的夜里,在遠處益發(fā)地輝煌起來。連接市區(qū)的那一道橋,現(xiàn)在只成了一條由等距的燈火所連結(jié)的直線。
他的心緒起伏。他從西裝口袋取出煙斗,細心地裝上一袋煙草。樓下傳來日本人飲酒喧唱的聲音。他把煙斗燒成一個小小的火弧。煙草的香味,立刻在夜空中彌漫開來。
“J.P.,”她愉快地說,“你換了煙草的牌子了?”
她的愉悅使他詫異。從前,每當她說到出國,沒有一次不是流著令他自疚的、煩躁的眼淚的。
“朋友送的,”他微笑著說。這時旅社的下女送來晚飯,是一些臺式的消夜。她一下子就吃下了一碗稀飯。但他卻無端地失去了食欲。
“J.P.,”她說,“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她熱心地吃著一盤腌瓜肉。
“但這不能怪你,”她說,“我何嘗以為我不能沒有你?!?/p>
“小劉?!彼f。
“你應(yīng)該吃一點?!彼f,為他盛了一碗稀飯?!敖鼇?,很多時候,我總是又愛哭、又愛鬧……”她孤寂地笑了起來,“也虧你有這個耐心?!?/p>
“小劉,”他說,“我們都這么久了。我的感情,你應(yīng)該清楚。何況,對不起人的是我?!?/p>
她兀自安和地笑著。這時忽然有水自高處落地的聲音。他們向黑暗的陽臺下看去,在一個小庭園的東洋味的石燈臺的光影中,看見一個日本人在小便。她立刻扭過頭去。他吸著煙,微笑地說:
“日本人‘有禮無體,就是這樣?!?/p>
她望著他,雖然并沒有興趣,她依然說:
“有禮無體?”
“平素說話客氣,哈腰,鞠躬;但也隨地小便,飲酒喧嘩……體,大概是體統(tǒng)的意思?!?/p>
“J.P.,在愛情里,”她認真地說,“沒有誰對得起誰,誰對不起誰的事。這是詹奕宏說的。”
“詹奕宏?”他說。
她一下子就想到她說溜了嘴。她用雙手合握著啤酒杯,讓酒杯在手中慢慢打轉(zhuǎn)。
“從前,你說社會,你的孩子,你的家族——其實還有一件是你沒說的:你在公司新得到的地位,”她以并不傷人的調(diào)侃笑了起來,“你說,這些這些,使你無法跟你太太離婚,跟我結(jié)婚。其實,你很清楚,這全不是理由?!?/p>
“我不是不愿意承認,”他苦痛地說,“感情的事,不那么簡單。你明知道的?!?/p>
“J.P.,我不是在跟你爭執(zhí)。”她看著他憂苦的臉說:“或者,就這么說:你以你的方式愛我。不打破你的家庭;不跟我結(jié)婚;在我這兒找感情的寄托;而且也不霸著我不放。我呢?我怎么辦?好,你說過,我什么時候找到人,什么時候要走,你不攔著我?!?/p>
他默默地眺望著一幢幢婆娑的樹影,和千萬盞樹影之外的遠方的燈火。橋上往來的車子顯著地少了;標示著那一道橋的等距的燈火,也忽而顯得孤單得很了。
“所以,你要走了。”他終于喟然地說,“是詹奕宏嗎?”
這次,她沉默了。
詹是新來公司不及一年的年輕人。據(jù)說是能力強,很快就占了新成立的成會組的組長。他有一頭經(jīng)常凌亂的長發(fā),肩膀出奇地寬闊。平時沉默寡言,工作起來,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逐漸地,發(fā)現(xiàn)他是個粗魯、傲慢,滿肚子并不為什么地憤世嫉俗。有一回,打完了一封長長的信,猛一回頭,剛好看見他叼著剛點上的香煙,昂著頭松開領(lǐng)帶,然后以手支頤,困惱地沉思手上的公事的樣子。他的荒疏的、帶著些野蠻的忿忿的臉;他的出奇的寬闊的肩膀;他的敞開的領(lǐng)子和不禮貌地松開的領(lǐng)帶,構(gòu)成不可言語的魅力,在那個回顧的片刻里,直接、迅速而又無理喻地使她匆匆地臉紅了起來。那時節(jié),她正好和J.P.天天吵鬧,情緒壞到逾此一步就要自毀毀人的時候。單純地自為了以新的激情減緩另一個失望的激情的苦痛,她自暴自棄地以少婦的蠱媚,輕易地誘惑了他。然則又初不料她竟然會絕望地愛上了這個不馴又復不快樂的年輕的男人。
“沒有人能審判愛情,”她說,“每一件不快樂的愛情,總有一方說被另一方欺騙、玩弄?!?/p>
“James是個好青年,”他的語調(diào)沉重,“那么,你何苦要到美國去流浪?”
“一個愛上別人的人,包括我自己,總以為別人應(yīng)當以對等的愛情回報他,”她幽幽地說,“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多么明顯的不公平。”
他想起那段時日。在白天,一個是主管,一個是主管的秘書。一下班,她就拖著他在隱秘的地方爭吵、哭鬧、威脅……直到有一天,她說:“J.P.,我認了,可是讓我慢慢地走開。”“沒有人叫你走開,小劉,只是我沒有權(quán)利叫你要我罷了。”他說。從那以后,他們算是為了分開而相處至今。“如今她真要走了。”他想著,嘶吧、嘶吧地抽著煙斗,注視著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困乏的她的臉。他忽然很想說:
“在愛情上,女人要比男人誠實,比男人勇敢多了?!?/p>
然而他沒有說出口來。他沉吟著,說:
“James能力很好,有前途。你,我設(shè)法另外給你介紹更好的工作,你們來往,也方便些?!?/p>
她沒說話,只是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手攏著她的頭發(fā)。她想謝謝他的好意,可是那又太生分了點。她看著他沒有動過的、應(yīng)該早已冷了的稀飯,反射性地說:
“你該吃一點兒了,J.P.?!?/p>
她不該說話的,她想。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使她努力、努力地抑制了的淚水,終于嘩地流滿一臉。
“怎么了?小玲。”他慌張地說。
她開始出聲哭泣。
就在昨夜,詹奕宏向她吼叫:
“不要想賴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別人丟的,我來撿!”
“James……”她說。
“我不是什么他媽的James,我是詹奕宏!”
“我從來不敢想你會娶我。你就把我當作壞女人好了……孩子我自己生,自己養(yǎng)大……我會走得遠遠的?!?/p>
她哭了。她已不再是做夢的女學生,但也正因為這樣,當她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那么不可救藥地愛著詹的時候,她是酸楚的。為什么她能愛、要愛,卻只能無助地等待著另一個分別?……
“怎么了,怎么了?” 林榮平憂愁地說,把她擁在自己的懷里,輕輕地拍著,用手絹為她擦去淚水,頻頻地吻著她的長發(fā)。“怎么了,怎么了?”他說。
他擁著她。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實在是愛著這個女人的。只是他的地位、他的事業(yè)、他的自私使他懦弱、虛偽、成為一個柔軟的人罷了。月亮有些偏西。整個溫泉區(qū)已在淫蕩后的疲乏,滑落深沉的睡眠。
她止住了哭,把手絹還給了他。
“不好意思哦,”她細聲地說,“我們該走了?!?/p>
“怎么了呢,你?”他寂寞地說。
“沒什么,只是愛哭?!彼妇蔚匦α似饋?。
他們走下陽臺,在柜臺邊看見小熱海出了名的擺設(shè):一只日本長尾雉的標本,棲息在曲勁有致的木板上。長約六公尺的美麗的尾羽,即使在日光燈下,還發(fā)出美艷、高貴的色澤。
柜臺的服務(wù)生一臉的睡意。他付了賬,她在那小小的日本風的庭院邊站著,望著開始有些陰霾的夜天。“請務(wù)必再來。”服務(wù)生用生硬的日本話說,目送著他們的車子向黑暗中滑行。
溫柔的乳房
劉小玲把啤酒重又放到冰箱里。這是個炎熱的夜晚。冰透的啤酒會使他整個兒高興起來的,她想。桌上的菜開始涼下去了。她望望墻上的小小的電鐘,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客人應(yīng)該來的時候有半個鐘點。她有些焦慮,卻沒有忿怒。她打開電視,坐在剛換下套子的沙發(fā)上。她想著差不多所有的他們的約會,他總要漫不經(jīng)心地耽誤,甚至有一次根本把約會都忘了。她于是獨個兒無聲地笑了起來。
隨便打開的電視,正演著一個少女迷戀于一個早有妻兒的中年上司的故事。在一間經(jīng)理辦公室里,一個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左手蒙著眉宇,然后緩緩地吐出白色的煙。經(jīng)理室的門外,有幾個職員在埋頭工作,唯獨有一個年輕的女職員定睛地注視著經(jīng)理室中的男人。鏡頭忽然調(diào)近,照出一張做著夢的,大眼睛的少女的臉……一泓柔和的音樂從遠處流入。少女的聲音在旁白:
……如果我能把手放在他那憂悒、疲倦的眉頭上,讓他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孩子,那么樣,那么樣地愛著他……
劉小玲格格地笑起來。她一邊給自己點起一支香煙,一邊想,一定會說:“蠢透的電視連續(xù)劇?!彪娨暲锏慕?jīng)理,是個有幾分文化氣質(zhì)的、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商場里,怎么會有這種男人?她想,J.P.就不是這種人……
那天深夜,和J.P.從小熱?;氐脚_北,在他的車子里,他說:
“現(xiàn)在我曉得了。其實你應(yīng)該早些告訴我?!?/p>
她沒有說話。車子駛上方才他們遠遠地眺望著的一道橋。他知道了也好,她想,好像什么事都有一個冥茫中的行事歷上安排好了似的,自然就發(fā)生。
“其實你應(yīng)該早些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曉得了?!彼f,“詹奕宏應(yīng)該不知道我們的事?!?/p>
她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句話是詢問,還是判斷。她望著他專心開車的模樣。他的臉上不是沒有一種悲愁,而是并非激人去憐惜的那種悲憐。她輕輕地靠在他的右肩上。
“事情總可以安排的?!彼f著,車子在一個機械地紅了臉的紅燈前停了下來。他用左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說:“也許,在適當?shù)臅r候,我找他談?wù)劇?/p>
“不!”劉小玲驀地坐直了?!拔乙呀?jīng)打定主意到美國去,”她說,“再說,我的事,可不是你那些業(yè)務(wù)上的決策,由得你下決定?!?/p>
她于是散漫地、落寞地笑了起來。
其實當時她應(yīng)該生氣的吧?她坐在客廳中想。生氣他把她當作一件事物去“安排”。但她卻不能生氣他把她推卸給詹奕宏的認真勁兒。兩年了,她知道那于他尤烈的男人在愛情上的自私心。因此,當他說“事情總可以安排的”的時候,她毋寧感到某種愛情和同情混合起來的酸楚。
就在這時,身邊茶幾上的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她搶掠一般地抓起電話。是詹奕宏的聲音。
——喂……你怎么了?
她急速地喘著氣,把抽剩下的煙,截死在煙灰缸里。
“你的電話,嚇了,嚇了我一跳……”她笑著說。
——我看你心臟不好,應(yīng)該去看看醫(yī)生。
她聽見他身后雜沓的市聲。
“你在哪兒呀,還不快來?”她說,“菜都涼了。”
他在電話那頭哼哼地笑。他說他下了班回到賃居的地方,覺得累,竟而睡著了?!拔覄傁赐暝璩鰜淼?,餓了?!彼f。
她放下電話筒,端了兩個菜到廚房去熱。她的心蕩漾著不可救藥的甜美。她想要唱歌什么的,但一顆眼淚卻靜悄悄地滑下她的面頰?!鞍?,James,壞種,”她無聲地說著,點上爐子,打開抽油煙機,“為什么老叫人盼著,盼著……”
她想起她的父親,一個曾經(jīng)活躍在民國三十年代的華北的過氣政客。來臺灣以后,他忽然變得不但不聞?wù)?,即使連家中的生活巨細,也撒手不管。劉小玲生下來的那一年,帶來的一些資財已經(jīng)用盡。坐完月子,她的母親就把頭發(fā)燙起來,出外為生活張羅。比她的父親年輕了三十歲,作為第四任妻子的她的母親,不久便顯露出在商業(yè)上、外交上的奇才。透過過去的“劉局長”的關(guān)系,母親開起時裝社、貿(mào)易公司和餐廳。隨著生意的隆盛,當時在三十邊緣的母親,竟也日益豐艷起來。據(jù)老家跟了來的周媽說,從那以后,她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姊姊們,吃的、穿的才漸漸像了樣,至于母親的獨生女兒的她,就更不用說了。
然而,她的父親,卻一年到頭冬春一襲棉長衫,秋夏一襲單長衫,諸事不問,時而弄弄老莊,時而寫寫字,又時而練練拳,寫一些易經(jīng)和針學的關(guān)系之類的文章,在同鄉(xiāng)會的刊物上發(fā)表。初時母親苦口求他,穿個像樣兒的,幾些場合也出去周旋周旋?!鞍?,寶蓮,”父親呵呵地笑,“二十歲從日本學兵回來,什么我沒抓過,什么我沒見過?”父親于是依舊是一年兩襲長衫,依舊是百事不問。劉小玲懂事以后,母親的事業(yè)越來越大,父親在家里越發(fā)成了一個破舊的、多余的人。母親即使在家小的面前,也開始稱他“臟老頭”,任意指使。為了應(yīng)酬,為了牌局,母親不回家過夜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而母親另有男人的謠言,在外面繞了個大圈子,終于流到他們家中來。異母兄姊一個個搬到外面住校、通學。劉小玲開始反抗母親在家中強大的權(quán)威。
她上高二那年,老父終于病倒。母親把他送進一家很好的醫(yī)院,每半個月到醫(yī)院繳一次醫(yī)藥費和特別護士的費用,卻連病房都不去探一下。那時候,她是一個沉默的少女,日日陪伴著昏睡的時候很多的父親。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家里,看見客廳里擺著裝飾得很輝煌的圣誕樹,樹底下堆著一大堆禮物。
“你娘為你擺的?!?周媽說,和藹地笑著。
她無言地佇立在客廳,然后又無言地把樹上的吊飾摘下,連同樹下的禮物搬到庭院中心,劃了火柴,點燃那些花花綠綠的禮盒子。周媽在一旁默默地流淚?;鸸獍阉哪樅娴冒l(fā)紅。寒冷的冬夜,她忽然周身困倦。那夜,她沒有回醫(yī)院陪父親,而父親卻正巧在那夜過去了。
她把熱過的菜倒在大腰盤中,用抹布擦去盤沿的四周。周媽口中的那個“一次槍斃十個把人,眼皮不眨一下”的、剽悍的、青壯時代的父親,她從沒見過。她看見的,卻只是一個邋遢的、懦弱的、一任妻子嘲罵和背叛的老人。
門鈴叮叮咚咚地響了。她關(guān)掉爐火,兩步當一步地跑著去開門。門開了,一股酒氣迎面向她撲來。她看見詹奕宏因酒而青蒼著的臉。她默默地后退,讓他進來。
他用酒后的、昏濁的眼睛望著她,哼哼地笑。
“不是說睡過覺剛出來的嗎?”她慍然地說。
他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穿著一條質(zhì)地很好的牛仔褲,暗黃色的襯衫有些骯臟。他一手抓住茶幾上的煙盒,用他肥厚的唇叼出一支長腳的香煙,為它劃上火,連連地吸著。香煙叼在他的嘴上,上下躍動。
“不是說好來這兒吃飯的嗎?”她背靠著客廳的大門,委屈地說。
“光喝了酒,還沒吃東西,”他似乎在安慰她似的說,“我請老張喝了酒?!?/p>
“老張?”
“噢?!彼f,“我再去熱兩個菜?!?/p>
她一下子高興起來。這是個才二十坪大小的出租公寓。一個臥室,一個小客廳連著小餐廳,一廚一廁,五臟俱全,一間間挨著。她一邊熱菜,一邊說:
“老張呀,老張他怎么樣?”
“他×的。”他緩緩地抽著煙,一邊脫著鞋襪。
老張是公司的門房守衛(wèi)。昨天早上,人事處貼出了一張布告,說老張半夜里在公司的守衛(wèi)室中召妓狎飲,應(yīng)予革職。
“他×的,也算老張當著霉運,” 詹奕宏說,“半夜里的事,怎么就讓洋鬼子撞見了?!?/p>
他到飯廳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他說其實只要人事室的葛經(jīng)理肯說話,一定不至于開除。“何況,那個女的根本不是什么妓女,是老張的女朋友,在桃園加工出口區(qū)一家日本廠做工,”他說,“喝酒,他老張原來就喝酒的呀?!?/p>
“You know what I mean, eh?”他一邊喝水,一邊惡戲地對著電視機學葛經(jīng)理說話。葛經(jīng)理喜歡說英語,也說得不錯。只是他在一句話里要插上好幾個“你明白吧,呃?”成為令人聽了厭煩的口頭禪。”You know what I mean, don't you, eh?”詹奕宏揮舞著左手,說:“You know……know個鬼喲,他娘個×……”劉小玲一邊熱著菜,一邊忍不住格格地笑。
門鈴又叮咚叮咚地響了。“You know what……”詹奕宏一邊調(diào)侃地學舌,一邊去開門。一個瘦小的男孩送來一盒蛋糕。
“生日蛋糕?”他詫異地說。
她從廚房跑出來,跟瘦小的男孩說“謝謝”,并且多算了十塊錢給他。瘦小的男孩歡喜地走了。他關(guān)上門,依然不解地看著她。
“你的生日,今天?!彼f著,歪過頭去。
“哦,”他說,“哦哦。”
他慣有的嘲諷的臉,在那一剎那間,換上了某種沉思的表情?!芭杜??!彼f。她的眼圈微微地紅了。沒見過對自己也這么粗心大意的人,她想。
“我跟老張吃酒,不是故意的?!彼呦蛩?,訥訥地說,“我只知道你要我來吃飯,卻不知道是要吃我生日的飯……”
她笑了起來?!拔铱墒丘I了?!彼f。在燈下,她有煥然的容光。她用圍裙擦著臉上的汗水。穿著雪白長褲的她的身姿,有說不出來的帥氣。她用兩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腰,邊推邊向飯桌那邊走。他的腰結(jié)實而不失柔軟。比起他身上的任何一個部分,他的腰板最能顯示他的年輕。J.P.的腰,早已松垮下來了。
他們開始吃飯。一桌子都是她不知從哪里學來的臺灣菜:一碟蔭豉蚵;一小鍋豬腳面線;一盤炸肉塊;半只白斬子雞……“做得還地道嗎?”她邊吃邊說?!班??!彼f。其實她并不是個善于烹飪的女人,除了白斬子雞,都不很對味兒。然而他只是一徑喝著啤酒,一徑說:“嗯嗯,還不錯。”陽臺上整個暗了下來。兩盆石榴在室內(nèi)漏出的光中,靜靜地佇立著。
想一想,這已是他第二十八個生日了。然而,這卻是頭一次出其不意地有人格外記得他的生日,用了精致的心,為他備辦了一頓專為他的生日而吃的飯。他的形若傲慢、犬儒的心,逐漸在溶解。他忽然說:
“喂,你可知道,這是頭一次,有人為我過生日?!?/p>
她擱下正要夾菜的筷子,望著他。他于是訴說起來。
由于不大不小的家產(chǎn)的蔭庇,他的父親在日據(jù)時代受完了中學的教育。中學畢業(yè)后的第三年,臺灣光復,他的祖父也在這年過世。“這時祖父留下的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不多,街上一爿藥店;一家布店和鄉(xiāng)下的不足一甲的土地?!彼朴频卣f。又二年,他的父親在一場動亂中,枉受牽連,差一點送了命。這以后,年輕力壯的他的父親,忽然變得縱欲醉酒?!白婺感睦锝辜?,趕緊給我父親娶了一門媳婦。”他笑著說?;楹?,他的父親開始振作起來,但金融的波動,使他破產(chǎn)?!熬驮谀菚r以后,我和弟妹相繼出世,”他喁喁地說,“我父親托了人情,總算在小學里弄到一個美勞老師的職位?!鄙畹那蹇?,可以想象?!敖o孩子們過生日,第一,經(jīng)濟上沒有余裕;第二,在我們鄉(xiāng)下,也不時興?!彼f。
她專注地傾聽著。不是因為他的敘說有什么傳奇之處,而是由于他在敘說著他自己的一向不為她所知的童年。她在他喁喁的、懷舊的敘說中,走進他的記憶。在那記憶中,到處是舊時照片的霉黃的色調(diào)。她為他新斟了一杯啤酒,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圣誕之夜。她想起火燒中的花花綠綠的禮物盒子;想起孤獨地死去的自己的父親。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他想起今天下班后收到的父親的家書。無非是說匯回的錢已經(jīng)收到;說他常以“在美國公司負大責任的大哥”為榜樣,訓勉弟妹。但不尋常的是,父親竟然頭一次這樣寫:“我一生是失敗者……望你努力,出人頭地。”
“如果一個人老了的時候,終于給自己下了結(jié)論,”他說,“說自己是個失敗者,那是什么樣的心情啊。”他于是想起在家鄉(xiāng)的精瘦但不失為健康的父親。眼眶和他一樣的深陷,講話出奇的快。從小到大,他慣常聽見他以那快速的話鋒抱怨校長,抱怨訓導,抱怨將近三十年前招致他破產(chǎn)的金融波動,抱怨政治,抱怨天氣,抱怨“外省人”……
“從小到大,我在貧窮和不滿中,默默地長大。”他說。他的小而飽滿的臉,因多量的酒而愈益蒼白起來。“家庭的貧窮、父親的失意,簡直就是繩索、就是鞭子,逼迫著我‘讀書上進。讓我覺得,以家境論,以父親的失意,我本早就沒有求學的機會的,”他說,“而我得以一級一級地受教育,讀完大學,又讀完碩士?!彼嬗信?,“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砰砰地捶著胸脯說。
“你喝多了?!彼郎厝岬卣f。
“孩子,你看,我們犧牲自己,讓你往前走。你看,你一定得出人頭地,”他譏嘲地說,“我們犧牲了沒關(guān)系;孩子,走哇!往那個地方走,那個我們這一輩子想到卻無法抵達的地方——這就是他們?!彼粫簱P手,一會兒揚眉,表情十足地說著。于是便哼哼地笑了起來。
“你喝多了,”她說,“你一定先跟老張他們喝多了?!?/p>
她把他拖到客廳,坐在電視機右邊的安樂椅上。
“好吧,我就拼命讀書吧,”他亢奮地說,“拼命讀吧。我總不能向我老子說:為什么要以你的失敗奴役我,為什么!”他向空中揮拳頭,使安樂椅輕輕地搖晃起來,“因為,我明見的,失敗的滋味確是夠人受的。家中的生活陰悒窒悶;母親像機器——蹩腳的、生產(chǎn)力很低的機器一般地工作;幫傭、洗衣服、帶小孩……父親整天抱怨、整天詛咒……”
她拿了一條冰過的毛巾,為他擦拭額上、頸上的汗珠。當她為他解開襯衫的胸扣,用毛巾伸進他單薄卻寬闊的胸膛時,他唧唧哼哼地笑了起來。
“好冰?!彼f著把她推開?!昂冒?,既無退路,我就拼命讀書吧?!彼喊旱穆曇敉蝗坏途徬聛?。他用左手蓋著眉頭,輕輕地搓揉著他的兩個靠近鼻梁的眼角:“想一想,當時每天只睡三四小時,十幾歲的孩子啊,營養(yǎng)又壞,一年兩年下來,沒有把命讀掉,也是怪事。”
他開始輕輕地搖晃著。她在一旁安靜地為他削著冰過的水梨。她注視著他,一個男人怎樣吐露他的創(chuàng)傷,這是她首度眼見。這時,她才看到這個平素粗暴、桀驁不馴的男子的心的里層。她的心疼痛起來。
“吃個梨子,”她說著,把一顆裸的、滿是水汁的水梨遞給他,“梨子可以醒酒……”
他木然地啃著水梨,水汁從他的嘴角上掛了下來。她趨前為他拭嘴。她的微微發(fā)疼的心,在揩拭著他的嘴臉的時刻,涌出一股密密的溫度。在燈光下,在不知正演著什么的電視機前,一個女人,守著,憂傷地守著一個男人的傷痕,撫摸著那疼痛,使一個人的創(chuàng)傷,分成兩個……這是何等的,她所渴望的幸福啊。她沉思起來。她想起自己的破敗的婚姻。大學一畢業(yè),她單只是為了讓母親傷心而嫁給了一個長她十歲的船務(wù)公司的老光棍?;橐龅钠屏眩⒉粏渭兊匾驗槟莻€人在生理上的不能,更多是因為那不能而來的奇癖。離了婚以后,她進入馬拉穆,過著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寂寞的生活。
他依舊木木地吃著水梨。他忽然說:
“喂,有酒沒?我不要啤酒?!?/p>
“沒有了,”她說,“況且你不能再喝了?!彼叩诫娨暀C前換臺,“看看電視?!彼f。
然而他徑自有些踉蹌地到柜子里取出一瓶雙鹿和一只酒杯,又復有些踉蹌地回到安樂椅上,為自己倒?jié)M深褐色的酒汁。她知道今天他非醉倒不可了。
“詹奕宏!”她憂慮地說,過去搶他的酒瓶。當他抬起雙肘來護衛(wèi)手中的酒瓶的時候,他的左臂碰到了她柔軟卻出奇豐盈的、沒有穿戴胸衣的乳房。即使因酒精而有些遲鈍起來的他的官能,也在一剎那間感到一種深在的震戰(zhàn)。他以醉者的目光,默默地、筆直地注視著她。
“你已經(jīng)喝多了,”她抱怨地說,“喝多了?!?/p>
他兀自無言地望著她。但那目光,卻沒有欲情的渴切。
“把酒瓶給我,乖寶貝,” 她說,“去洗個澡,我們早些睡?!彼栽熳鞯恼T惑哄騙著說。
他無言地喝下手上的一杯酒。他思索著她格外豐盈起來了的乳房。他于是慢慢地再斟一杯酒,訥訥地說:
“喂,你說懷孕了,是真的嗎?”
“把酒瓶給我吧?!?她說。
“是真的嗎?”他說。
“我懷不懷,干你什么事?”
她微笑地說。她知道取回他手中的酒瓶的希望,不論如何,是很渺茫的了。她回過頭去看電視,一部閩南語連續(xù)劇在熒光幕上吵鬧著。
他一個人哼哼地笑起來了。
她起身收拾飯桌,輕輕地哼著正在流行的歌曲。
“你別走,”他反身在茶幾上取煙,用有些抖顫的手劃上火柴。
“我只收收桌子,”她邊收邊說,“明天再洗嘍!”
他沉默地看著熒光幕,“吧、吧”地抽煙。酒精開始使他有些兒心悸起來。
“你懷不懷,干我什么事?呃?”他獨語似的說。
“什么?”她說,望著他的似乎頓時疲倦起來了的、蒼青的臉,“我去放水,讓你洗澡。”
他沉默地、慢慢地喝著酒,看著電視。
“喂,”他忽而說,“你覺得,臺灣人,怎樣?”
喝醉了酒的男人的問題,她想。然而她依然認真地說:“我的心里,有個臺灣男人。”她望著他的老是有點寂寞的、有點生氣的側(cè)臉,“他最像個男人,像個男人……”“我愛他。”她無端地感傷起來:“可是,他并不愛我。不愛。”她說,“不愛啊?!?/p>
“你看這些臺灣人,”他盯著熒光幕說,“你看這些臺灣人,一個個,不是癲,就是憨?!?/p>
她茫然地看著電視中臺視電視劇低級趣味的嘈雜。
“如果,一個外省人,”他說,“一個外省人,從小到大,從這種電視劇中去認識臺灣人,那么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心目中,臺灣人,是什么樣的人?”
她專心地聽著,幾乎忘了這是醉酒的人的酒話。
“我當然知道,”他說,“編寫這種劇本的,也正是臺灣人?!?/p>
他于是悲愁地、哼哼地笑起來。
“要不要洗澡?”她說,“我去放水?!?/p>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說:
“你說,你懷不懷,干我什么事?”
她格格地笑起來。“怎么了?”她笑盈盈地說。
“你懷不懷,當然不干我的事?!彼f。
“我去給你放水。”她柔聲說。
“當然不干我的事!”
他的聲音高亢而顫栗。
“說開了吧?!彼兄f,“你以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J.P.的事,哈!”
她的四肢開始發(fā)涼。這暴風雨來得不曾有過那么突兀。他是個善妒的,甚至狂妒的男人。多少次,他為他風聞的她的過去的事激烈地爭吵。然而她萬未想到她和J.P.間的事,他也知道了。
“你懷不懷,當然,不干我事?!彼哪樆野椎孟褚粡埦弥玫呐f紙。他瘋狂地叫喊:“你的褲帶,就不能束緊一點!”
他的話,像一束利刃,猛然地戳進她的胸膛。她因羞怒而漲紅了臉,眼淚如傾倒一般流瀉下來。
“你,這樣地欺騙我!”他說。
他猛一個翻身,一個沉重的巴掌摑在她的臉上。當他向她摔去第二個巴掌的時候,她以連自己都不自覺的快速,霍然站起,手中握住削水梨的鋒利的水果刀。
他也從上起立。他看見一向任其詈罵,甚至毆打的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手握利刃,肅然地站在他的面前。酒后的他的思維,在一剎那時中,還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的意義。他喘著氣,說:
“你以為,我,也是電視里的,那種,又癲,又憨的人嗎?”
他的聲音顯然地失去了凌厲。他看見女人的左頰,已經(jīng)清晰的腫現(xiàn)他的掌印。她退后兩步,緊緊地握著水果刀子,說:
“不要再對我動粗,我的身上有孩子,”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同樣莊嚴,“詹奕宏,你聽好:不論你信,或不信,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
他茫然地站著,用一雙被酒精浸透的眼睛,空寞地望著她。
“不過,你放心好了?!彼柿艘豢跉猓逦卣f,“我,決不會賴上你,要你娶我。我說過:孩子,我自己生,自己養(yǎng)大。我們母子會走得遠遠的?!?/p>
他木然地站立著。他的酒,忽然醒了大半。“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她的聲音在他的腦筋中的某一個清醒過來的部分回蕩著。他看見母性最原始的勇敢。她的眼淚在她的腫著他的掌痕的雙頰上,逐漸干涸。然而她依舊緊緊地握住鋒利的刀子。
“我不讓一塊隨便的血肉,留在我的身上長大,”她無意識地用手掠了掠頭發(fā),“我懷著這塊血肉,因為,”她的聲音微微地顫抖,“因為,我愛你……”
她的眼眶即刻紅了。然而她近乎驚惶地抑制著自己的感情,用力眨著眼,握緊刀子。她沉默地和自己的情緒搏斗著。許久,她說:
“去吧,去洗澡。”
他站了一會,沉思著。然后,他把衣服穿好,拎起沙發(fā)上的外套。
“你干什么?”她說。
“我走?!彼f。
她俯首不語,把水果刀放在茶幾上。他突然看見她的小指在流血,顯然是用力握住刀刃而割傷的。
“走吧?!彼>氲刈谏嘲l(fā)上。血滴在她雪白的長褲腳上,留下暗紅的印子。
他躊躇著。剩下的一點點薄弱的男性的自尊心,使他不能不走向門邊。這時,她忽然從后面抓住他的皮帶。
“干什么?”他說。
“別走。”她凄楚地說。眼淚雨一般地流下來。她開始吞聲,“我不纏著你,”她哽咽地說,“要走,明早走。你,醉,醉成這個樣,騎摩托車,太危險……”
她于是失聲,哭得那么樣的悲凄。
他反轉(zhuǎn)身來,猛力地抱住她。
“小劉!”他低聲說,“你的手弄傷了……你,知道嗎?”
她哭得渾身抖顫。他感到她的沒有穿胸衣的、顯著地愈加豐盈起來的、溫柔的乳房,在他的懷里,急促地彈動?!拔业纳砩?,有你的孩子……”她的莊重的宣告,占滿了他的心思。
“別哭,”他輕拍著她的項背,“你的手弄傷了……”
兩行淚不知在什么時候掛上了他的青蒼的、滿是酒氣的臉。
沙漠博物館
延遲了一個星期之后,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qū)的財務(wù)總裁索倫·O.伯德爾先生一行三人,終于蒞臨臺灣馬拉穆電子公司。摩根索先生和林榮平以下的整個財務(wù)部,整整地緊張、忙碌了四天。第五天,S.O.B(索倫·O.伯德爾)留下達斯曼先生繼續(xù)留臺檢查財務(wù)細節(jié),一大早就飛往東京。S.O.B對臺灣馬拉穆的財務(wù)狀況,十分之滿意。林榮平的干練,又一次獲得極高的評價。而林榮平之中國式的不獨居功勞,之善于適當?shù)匕殉删偷囊徊糠謿w給摩根索先生,使摩根索先生大為高興。
緊張的四天過去了。留下來的財務(wù)稽查長達斯曼先生,是一位年輕、聰明而隨和的人,對臺灣馬拉穆上下人員,都十分地友善。第五天是達斯曼先生稽查工作的開始,財務(wù)部決定在第五天下班以后,邀集部里的干部,宴請達斯曼先生,順便給決定在下月初離職渡美的劉小玲餞別。
詹奕宏下班回到賃居的小公寓,換上一套新做的藏青色西裝,來到設(shè)宴的飯店。在登上三樓的電梯中,他看見大鏡子里的自己消瘦了很多。他對著鏡子拍拍肩上細碎的頭皮屑。一對外國情侶在電梯的角落依偎地站著。他感到數(shù)日來無暇去對付的自己的憂悒,就像這電梯一樣,沉重卻輕若貓?zhí)闼频纳舷轮?/p>
他走進三樓訂好的宴客房間。
“嗨,詹!” 摩根索先生興高采烈地說。
“嗨!” 詹奕宏說。
侍者為他端來一杯摻著薄酒的果汁。他找到餐桌上寫著James Chiam的小卡片,坐了下來。
“James,你看來累壞了?!蹦Ω飨壬谧雷拥牧硪活^說,向他抬抬手上的果汁,“J.P.說你這幾天干得很好?!?/p>
詹奕宏也向摩根索先生抬抬手上的杯子?!爸x謝你,可是沒什么……”他說。就在這時候,林榮平和達斯曼先生擁著劉小玲走了進來,一時“嗨”“嗨”之聲此起彼落。林榮平的西裝是米黃色的,料子和做工都是明顯的上品,然而領(lǐng)帶的花色,卻流俗不堪。達斯曼先生沒有換下穿了一天的粗大的蘇格蘭呢的角花上裝,依舊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的絡(luò)腮胡子在柔美的燈光下,有金黃的光澤。
劉小玲一身暗紅的晚禮服,長裙觸地。云云的濃發(fā)蓬松地、灑脫地停放在她細嫩的肩上。寬松的絲絨料子,怎也掩蓋不住她修長、美健的身段。她無言地和每一個向她打招呼的人頷首而笑。
詹奕宏低下頭輕輕地啜著摻酒的果汁。自從她踏進餐室,她沒有正眼望過他。也正因為這樣,他知道她早就看見了他。在這么多人面前,他不應(yīng)該顯得太落寞,他想。然而他卻怎么也無法若無其事地找人閑聊。他于是不知不覺地摸出香煙,這才驀然發(fā)覺有人把點著火的打火機送到跟前。
“謝謝,”他恍然地說,“謝謝??!”
林榮平無語地關(guān)掉打火機,默默地看著他,抽著板煙。他毫不做作地輕拍著詹奕宏的肩膀。
“沒見過你穿得這么正?!盝.P.用英文說。
詹奕宏笑起來?!癗ever saw you so affluently dressed.”他想著J.P.的英文,用affluently形容衣著,倒是頭一遭聽說。
“這幾天,”J.P.說,“真虧你……”
“沒什么?!彼f。他索性筆直地望著他的上司。在J.P.的臉上,沒有一絲嘲弄,沒有一絲上司的矜?zhèn)?。他開始把白天同達斯曼先生一起核對時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仔細地向J.P.說明起來。林榮平專心地傾聽著,間或提出一兩個老到的問題。忽然侍者來問他們要喝什么酒,打斷了詹奕宏的話。
“威士忌。”J.P.說。
詹奕宏向侍者抬抬桌上的果汁。“謝謝,待會兒再給我添這個就行了?!彼f,沖著詫異地盯著他的J.P.微笑著。餐室的氣氛早已活躍起來。他看見侍者已經(jīng)在開始給劉小玲那邊上第一道開胃菜。摩根索先生和達斯曼先生坐在劉小玲的左右,神采飛揚地似乎爭著和她說什么。她只是沉靜地、得體地微笑著。她的頸上掛著和腰帶成套的景泰藍項飾。他仿佛看見銅片上墨綠的大荷葉,錯落有致地交疊著。荷蔭下一對湛藍底子白碎花點子的鵪鶉。
他在她的寓所過了生日的那晚,他們決定要盡快地結(jié)婚。第二天晚上,他陪著她去買下今晚這一襲暗紅色的絲絨禮服。他們又在一家服飾商店買了一套服飾,燒著古雅花樣的景泰藍銅項飾、銅腰帶和銅戒指。一套一式的墨荷鵪鶉圖案。然后她陪著他去訂制這套藏青西裝。
然而過不幾天,他們又劇烈地爭吵起來。他對于她過去的妒嫉,接近了一種瘋狂,一種疾病。他們的爭吵日甚一日,彼此交換著最刻毒、最骯臟的詈罵。有一回,在他的寓所,他在激烈的怒火中喪失了理智,發(fā)了瘋似的打她、踢她。她抓住一塊椅墊護著肚腹,圓圓地蜷曲在地板上,待他醒來,她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她沒有哭,沒有罵,甚至沒有呻吟。
她走了。給他留下滿屋子對自己的悔恨。他抽煙,他踱方步,他打開電視發(fā)呆……等他再也忍不住出去叫住計程車向她的公寓馳去時,已近午夜??匆娝拇白泳o閉,燈光已熄,他掏出鑰匙打開她的寓所。屋內(nèi)空無一人。從未曾有過的不安向他襲來。就在這時她從外面回來了。她的左頰浮著一塊青腫。他大步走向她,她卻輕捷地躲過他的抱擁。一股藥味告訴他她是從醫(yī)院回來的。
她在廚房開了冰箱,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她倚在門口看他,小口小口地喝水。那眼光里沒有恨、沒有怨,也無疑問地沒有了愛。
“好在小孩沒事,醫(yī)生說的?!?/p>
她獨語似的說。
“小玲?!彼f。
她平平和和地分了半杯水給他。他捧住她握著杯子的手?!皩Σ黄鹉?。”他囁嚅地說。她走開,坐在沙發(fā)上。
“別這么說?!彼K于說。
他們沉默起來。遠遠地傳來叫賣餛飩的聲音。她從懷里取出一個飽滿的信封,說:
“這個已經(jīng)出來了。”
他接過來看,是一疊美國寄來的表格。
“下個月,我就走了。”
他沒說話,很快就把表格還她。想抽煙,卻沒帶在身上。她把那一疊文件“通!”地摔在電視機上。她喟然地說:“我有孩子,你卻什么也沒有……”
他掉頭就走。在跨下樓梯前,他瞥見她正平靜地拉上落地窗的簾幕,正眼沒有看他一眼。他忿忿地,一口氣走下樓梯,走上街道。他快速地沿著栽種著楓樹的紅磚路走著?!澳阕甙赡阕撸叩迷竭h越好!”他無聲地叫喊著。當他在一個平交道邊被一列轟隆而過的、長長的貨車停下腳步時,他才察覺到從什么時候起就霏霏地下著細雨了。
“先生,牛排要幾分熟?”
穿著深褐色制服的侍者說。
“八分吧?!?/p>
他向侍者咧嘴笑了笑。他看見俯著身子的侍者的領(lǐng)口,因汗垢而泛著淺黃。
“其實,”坐在他身邊的林榮平說,“你可以出去讀個master回來?!?/p>
“算了?!闭厕群暾f,搖著頭笑。
“財務(wù)部明年要擴大?!盝.P.說。
“算了?!闭厕群暾f。這回他沒有笑。他別過頭去,和左邊的Alice禮貌地啜了一口酒。
“木門餐廳來了一個新歌手,”Alice說,“瘦小個兒,甚至還有點土氣,可是唱瓊·拜茲的歌,真道地。”
“哦。”詹奕宏說。
J.P.清楚地看見詹奕宏的敵意。“知道了吧。”他思忖著。和達斯曼去接劉小玲來,自己卻坐到離開劉小玲有一個桌子的這邊來。這無非也只是向摩根索表示“和Linda并沒有什么”的姿態(tài)。他看見摩根索和達斯曼一左一右地坐在劉小玲的身邊,興高采烈地談笑。他對兩個外國人感到忿恨。“不,”他想,輕輕地搖搖頭,“最可恨的毋寧還是自己吧。”曾是自己的情婦的女人,受到外國老板的輕薄,卻要幾乎反射性地對這個老板佯裝不知;佯裝自己和那女人之間什么也沒有?!斑@樣的自己……”他想著。
“林經(jīng)理,”Davis徐說,“敬您?!?/p>
林榮平堆下滿臉的笑,舉起自己的酒杯。Davis是個苦學的青年,十年前,高商畢了業(yè),到美軍單位做事。美軍裁減使他失了業(yè),經(jīng)青商會的朋友介紹給林榮平。林榮平看準了Davis雖然沒有學歷,卻是個吃苦能干的人。他毫不猶豫地重用他,使他感銘萬狀。就像現(xiàn)在,他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著酒杯說:“敬您?!卑尊哪樕?,無端地泛起敬畏的、局促的紅潮。
“平常做什么消遣呀?”J.P.故作平易近人地說。
“啊,啊,”Davis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讀一點英文。”
林榮平少不得夸獎他的英文。這時劉小玲的那一頭不知為了什么而喧著。林榮平細瞇著眼睛,看著已經(jīng)喝紅了臉的摩根索先生。
“J.P.,曾經(jīng)聽過喜歡沙漠的人嗎?”摩根索先生隔著一張桌子叫嚷,“Linda說她愛沙漠——多奇怪的嗜好?!?/p>
林榮平面無表情地看著摩根索。襯著被酒泛紅的臉色,摩根索的胡須顯得尤其地搶眼?!癥ou son of a bitch!”他在心里詛咒著,“你只不過是個白癡?!彼涝趦赡陜?nèi),紐約方面有一個新的政策,要使各分公司的管理層盡量地本地化——“如果必要而且可能的話?!彼呀?jīng)著手布置。先在財務(wù)部安置一些心腹,然后,讓摩根索滾蛋。
“你應(yīng)該去讀個master回來,”林榮平轉(zhuǎn)向詹奕宏,“我可以考慮用公司的經(jīng)費和名義送你去。”
“算了?!闭厕群暾f。
“那么你應(yīng)該到亞利桑那州的索拉諾沙漠去,”達斯曼先生對劉小玲說,“那兒有一家很好的沙漠博物館?!?/p>
雖然裝著和隔鄰的Alice,一個平時工作認真的表報組的女孩,熱心地談著一個剛剛才上不久的影片,詹奕宏的耳朵,卻一直在努力地隔著嘈雜聽取劉小玲那一頭關(guān)于沙漠的談話。達斯曼先生自稱是一個業(yè)余的生態(tài)學研究者,正在說明那個沙漠博物館,如何以現(xiàn)代的科學裝置,生動地說明進化的歷程;如何使泰半都在夜間活動的沙漠動物,在特殊的光學設(shè)備中,讓參觀的人可以一覽無遺地看見它們生動而充滿趣味的生活……
“啊,我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眲⑿×岣袊@地說。
“沙漠是一個充滿生命和生機的地方,” 達斯曼先生說,“只是人們太不理解它罷了?!?/p>
“But Mr. Dasmann……”劉小玲說。
詹奕宏傾聽著,默默地點上一支煙。Alice的英文不很好,但也似乎在專注地聽著。
“劉小玲今晚好漂亮?!盇lice說。
詹奕宏這回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喝摻著酒的果汁。“你應(yīng)該喝點酒,又不是不能喝?!?J.P.說?!安?,不?!闭厕群暾f。他可以感覺到J.P.的十分曖昧的憂悒。可是他開始想起那個自己氣憤地從劉小玲的寓所沖出街上的夜晚——從那回以來,他們就沒再來往過,雖然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紊亂的居所,便要想念她想念得毫無辦法——在平交道上攔住他的那一列貨車。黑色而強大的、長長的貨車,轟隆轟隆地打從他跟前開過去,往南邊的他的故鄉(xiāng):只有兩條小街,一出了小街便銜接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原的故鄉(xiāng)開過去。
初識劉小玲之后不久,有一回詹奕宏同她坐夜車回到南部的鄉(xiāng)下。車上有柔和的燈光,寬敞的座位。她的左手讓他握著,她的右手把玩著火車窗子上的紗簾。就是這樣的,她喁喁地說著十幾年來不斷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夜夢的情景:一片白色的、一望無垠的沙漠。
“每次看到蓋房子的工地上有一堆堆的沙子,我總要走過去用手摸摸那些沙子?!彼f。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心里卻在想著他的父親看見他帶了一個“外省婆仔”回家,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而獨自而默然地笑了起來。
“但是都完全不是夢里的沙子。”她說。
“嗯。”
他略略撐起身子,伸手到茶杯座上取他的茶杯。他看見披著長而很是云云的頭發(fā)的她的頭,斜斜地靠在窗子的玻璃上。外面是無盡的黑夜。遠處的燈火,遲緩地向后面旋轉(zhuǎn)著移開。她的機械地嚼著口香糖的側(cè)臉,有一種安定、滿足卻寂寞的神情。
她說夢里的沙子是白色的。
“不是純白的白色哩,”她說,“有點像雞蛋殼的那種白色。”
他笑出聲音來。他想起曾有一度每天早晨打兩個生雞蛋泡酒喝的愚蠢的自己。一個服兵役時認識的朋友說,這樣可以增強男子的能力。
她奇異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他。
“即使是雞蛋殼吧,”他說,“也有好多種?!?/p>
她把他的右手拉到她的懷里,卻怎么也不讓他的手掌有意地、惡作劇地碰到她的碩然的乳房。她依舊把頭側(cè)靠著窗子的玻璃,凝視著窗外的暗夜。
“就是那種白色。一望過去,蒼蒼茫茫,看不見邊際的白色而且干干凈凈的沙子?!彼f。
“總有幾棵仙人掌什么的。”他調(diào)侃地說。
她搖搖頭。
“或者幾個野牛的頭骷髏?!?/p>
她又肅穆地搖著頭。
她說第一次有這樣的夢,是在中學的時代。那寂靜的、白色的、無邊的沙的世界,使她駭怕。每次從沙漠的夢中醒來,她總要孤單地哭泣。有時甚至必須把被角塞進自己的嘴里,才不致哭出聲音來。
“后來,我大了,大約習以為常了吧,”她說,“我逐漸能夠在夢里凝視那一片廣袤的沙子。”
她便是這樣地對實體的沙漠發(fā)生了興味。
詹奕宏留下一小塊牛排,讓侍者撤去盤子。他用餐巾仔細地揩著嘴。原本就沒有什么食欲的他的肚子,這時感到滿是番茄汁味道的飽脹。摩根索先生提議大家依次給兩位今夜的客人干杯。詹奕宏看見劉小玲霍地站了起來,在那一瞬間,她婷婷地站著。
“不,”她說,“讓我謝謝大家?!?/p>
兩個洋人也跟著起立,全桌的人零亂地站了起來。詹奕宏低著頭,緊握著高腳的酒杯。
“不要忘了我們啊,劉小姐?!盇lice突然說。
他抬起頭,一眼就迎見劉小玲注視著他的憂愁的、微醉的眼睛。他看見她手握酒杯,向大家劃了一個邀飲的小圓弧。
她的豐腴的手指上,什么也沒有戴。他無言地喝盡杯底早已不多的果汁。大家重又落座的時候,詹奕宏突然想起放在自己西裝口袋里的戒子。他伸手去摸,它果然還在。那是她和現(xiàn)在戴著的項飾、腰帶成為一套的銅戒,上面燒著統(tǒng)一的墨綠的燙金的雨荷圖案。那時候,原是準備過幾天去公證結(jié)婚時為她戴上,所以才放在他這一邊。
摩根索先生似乎在開始談?wù)撜巍?/p>
“S.O.B.說,我們多國公司就是不會讓臺灣從地圖上抹除……”
摩根索先生說:“S.O.B. said that we multinational companies here would never let Taiwan wiped out from the map……”顯然是喝醉了酒的摩根索先生把臉湊向劉小玲,“奇怪吧,”他說,“我們美國商人認為臺北比紐約好千萬倍,而你們卻認為美國是天堂?!?/p>
詹奕宏看見劉小玲的臉僵硬地往后退?!拔也⒉灰詾槊绹莻€天堂……”她矜持地笑著。她聰明得體地在“天堂”前面刪去“f...ing”這個臟字。她沒有窘迫,沒有生氣,她甚至有些輕蔑著的失態(tài)。詹奕宏迅速地把視線移到墻上去。他覺得胃部有些發(fā)冷,腦筋迅速地感到空漠?!八吘故莻€見過世面的女人,”他想。“And you f...ing Chinese think the United States is a f...ing paradise.” 摩根索先生說:“奇怪吧,達斯曼先生?” 達斯曼先生呵呵嘩嘩地笑。Alice不懂得英文骯臟字眼,卻天真地應(yīng)和著笑。詹奕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腦袋頓時空蕩起來。摩根索還在不住地咿咿哦哦地說著些什么,但詹奕宏只覺得“f...ing Chinese”在他的空曠的腦筋里打轉(zhuǎn)。他忽然發(fā)覺他的手在不由自己地、微微地顫抖著。
他忽然說:
“先生們,當心你們的舌頭……”
他用英語說。但那聲音卻出奇地微弱。除了林榮平,沒有人聽見他說了什么。林榮平訝異地望著他。詹奕宏為自己怯弱的聲音深深地刺傷,并且激怒了。他霍然地站了起來。
“先生們,你們最好當心點你們說的話。”他說。他的臉色蒼白,并且急速地氣喘著。餐室里頓時安靜了下來。似乎沒有人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以辭職表示我的抗議,摩根索先生。” 詹奕宏說。他的臉痛苦地曲扭著,“可是,摩根索先生,你欠下我一個鄭重的道歉……”
“James……”林榮平小聲說。
“像一個來自‘偉大的民主共和國的公民那樣地道歉。” 詹奕宏說。
“怎么回事,J.P.?”摩根索先生嚅然地說。
“James……”林榮平說。
詹奕宏猛然轉(zhuǎn)向林榮平,臉上掛著一個悲苦的、痛楚的笑。
“J.P.,”他改用閩南語說,“在番仔面前我們不要吵架?!彼銖姷匕缰δ槪τ闷胶偷恼Z調(diào)說:“你,我不知道。我,可是再也不要龜龜瑣瑣地過日子!”
他于是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餐室。
“詹奕宏!”
劉小玲忽然站了起來?!罢厕群?!”她喊著,提起觸地的長裙,追著詹奕宏跑出吊著溫馨、豪華的吊燈的餐室。
景泰藍的戒指
在大飯店的門外不遠的地方,劉小玲追上了詹奕宏。她抱住他的臂膀。他們默默地走在通往通衢大道的一條安靜的小斜坡上。她幾次偷偷地、掛心地看著他直視的側(cè)臉。方才為忿怒、悲哀、羞恥和苦痛所絞扭的臉已經(jīng)不見了。他看來疲倦,卻顯得舒坦、祥和的這樣的他的臉,即使是她,也不曾見過的。
一輛計程車邀請似的在他們身邊遲緩地開著。詹奕宏和善地向司機搖了搖頭,那車子便一溜煙開向前去。在她沉默地望著遠去的車燈時,詹奕宏把她的右手拉了起來,把那一枚景泰藍戒指套了上去。
她開始流淚。
“別出去了,”他安靜地說,“跟我回鄉(xiāng)下去……”
她一面拼命抑制自己不致放聲,卻一面忙不迭地點著頭。
“不要哭。”
他溫柔地說。
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過平交道的貨車。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xiāng)的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