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海學 馬佳辰
摘要:清末小說家們基于救國的熱誠與迫切,不同程度地將科技引入創(chuàng)作實踐,從而形成了小說中“惟物質之為功”的科技烏托邦敘事。以解救現(xiàn)實危機為目的,這一敘事的主題分別體現(xiàn)在強國夢與文明夢兩個層面之上。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敘事以確信的姿態(tài),通過國家愿景的可企及與可實現(xiàn),展現(xiàn)了小說家們現(xiàn)代理性精神的萌發(fā)。然而,科技烏托邦敘事的“唯科學主義”忽略科技之外的思想資源,使小說家們的理想認知難免有偏頗之處。
關鍵詞:清末小說;科技烏托邦;國家愿景;理性追求;理想認知
作者簡介:晉海學,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編審、博士生導師(新鄉(xiāng) 453007);馬佳辰,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新鄉(xiāng) 453007)
基金項目: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時報》與清末‘新小說發(fā)展的關聯(lián)研究”(2022BWX011)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1.017
科技于20世紀初迅速崛起,成為清末小說的重要敘事元素。自1904年《月球殖民地小說》在《繡像小說》連載開始,短短數(shù)年之間,近代文壇便涌現(xiàn)出了《新法螺先生譚》《新石頭記》《新紀元》《電世界》等許多類似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類小說的藝術水準雖然參差不齊,但是有兩點新穎之處卻值得注意。其一,它們使讀者領略到現(xiàn)代科技的種種奇跡之處?!对虑蛑趁竦匦≌f》中速度驚人的氣球,《新紀元》里花樣翻新的武器,《新法螺先生譚》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宇宙等,均是以想象的方式呈現(xiàn)了此時陸續(xù)傳入中國卻還未能全面普及的物理、化學、天文學等現(xiàn)代科學知識,提前向國人展示了科技的豐功偉績。其二,它們使讀者確信科技是引領人們抵達理想社會的關鍵要素?!峨娛澜纭分袚碛腥f余種電學發(fā)明的電帝國,《新石頭記》中將科技應用于各個方面的文明境界,《女媧石》中電梯、空調、電車遍布的花血黨總部等,大都借助發(fā)達的科學技術形成了內能提升民生福祉、外可抵御強敵的理想社會。
如此科技發(fā)達的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不免使人振奮,然而需要清醒認識的是,清末小說中的科技敘事并非寫實,而是一種具有未來意識的烏托邦書寫??紤]到清朝正處于內憂外困危機局面的現(xiàn)實,小說家們感召于“與政體民志息息相通”1,將科技引入創(chuàng)作之中,并酣暢淋漓地描繪科技奇跡與理想社會,其用意實是為拯救國家危機提供方案。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也因此與傳統(tǒng)的“小國寡民”“華胥氏之國”劃分畛域。較之中國古已有之的理想社會敘述,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是“救世”而非“避世”的。此類小說雖是以想象方式解決現(xiàn)實問題,但總歸是解決問題的策略,它們積極地將西方的科學引為新的資源,并沒有忽略問題或退縮到問題之中。另外,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是“未來”的而非“過去”的。此類小說多將時間推至百年甚至幾百年之后,體現(xiàn)了時間觀念由循環(huán)方向向直線方向上的演變,更展現(xiàn)了小說家們對未來的樂觀判斷。科技與理想的結合,使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包蘊了主體建構、理性萌發(fā)等諸多現(xiàn)代內涵,但對科學之“技”的過分倚重,也映照出小說家們在認知結構上的一些局限和不足。
一、科技烏托邦敘事的國家愿景
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魏源提出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主張,認為強國御侮的策略之一就是要向西方學習技藝。到了清末,這一認知不僅沒有過時,反倒更激起那些志在救國的知識者的心緒:“夫今中國之缺處固多矣,而吾暫緩一切,獨汲汲焉特以工藝、汽電、炮艦與兵數(shù)事至粗者相望,何也?誠以百凡要政之缺,可以一朝而舉,而工藝、汽電、炮艦與兵數(shù)者,不可曰吾欲為之而即為也?!?康有為在這里所說的“物質”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科學技術。文學領域中的小說家們也不例外,他們不僅為科技救國這一認知所動心,而且給予它極大的尊重和信任?;趯ξ磥韲业拿篮迷竿?,小說家們將各種科學之“技”用于國家愿景的構建之中,并常以圓滿的結局為文本注入樂觀的敘述因子。
科技烏托邦敘事的愿景之一是強國夢。時人認為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是強國的路徑之一,并給予未來國家工業(yè)的發(fā)達程度以格外的關注,為了凸顯科學技術的現(xiàn)代效用,小說家們一般都將視野聚焦在現(xiàn)代企業(yè)的科技內容之上。吳趼人《新石頭記》中的“制衣廠”就是典型的例子,這里從原材料加工到衣服的最終制成,全部都是流水線作業(yè)。陸士諤《新中國》中對未來的中國工業(yè)描繪得更加充分。從宏觀視角看,中國已經(jīng)達到所有兵艦都由自己制造的水平,“現(xiàn)在,吾國沿海各省都有船廠,全國里共有八九個大船廠”;鋼鐵制造業(yè)趨于發(fā)達,“煉鋼廠煉出的鋼,比了英、德名廠所出的,還要堅硬耐用”;兵艦燃料的制作技術已經(jīng)更新,用“電機”取代“汽機”,可儲備更多的彈藥等。3從微觀視角看,小說通過“我”對一家制針廠的訪問,展示了未來中國工業(yè)的科技先進程度?!拔摇笔窃谧袷毓S規(guī)定的前提下參觀的,先去總賬房領取參觀執(zhí)照,然后由干事員專門陪同講解;在冶鐵所里,干事員對“我”談到了工人技術革新的整體趨勢,“這幾年里頭,小工發(fā)明的手搖機多得很,像切面機、磨粉機、宰牲機,那一樣不是小工想出來的”;干事員還向“我”講解了電力取代煤火的技術趨勢,由于中國科學家研究出來的電動力遠遠超過了煤動力,所以,“現(xiàn)在冶鐵都改用電力了”;等等。4一家普通制針廠的科技程度就已有如此表現(xiàn),更不用說那些規(guī)模再大一些的工廠的科技水平了。
除了對未來社會工業(yè)化程度的想象以外,小說家們還看重科技在未來戰(zhàn)爭中的作用。在他們看來,戰(zhàn)爭的勝負成敗與戰(zhàn)具的先進與否有直接關系,所以,這類小說的敘述重點是各類戰(zhàn)具的先進程度以及它們在戰(zhàn)爭中所能起到的效用。在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中,由于黃之盛與魯森在戰(zhàn)場上的斗智斗勇,最終都轉化成了科技成果的較量,所以,小說幾乎全篇都在展示各類戰(zhàn)具的特點與功能。聯(lián)軍在水中布置水雷防御,黃之盛就以“行輪保險機”“海戰(zhàn)知覺器”“洋面探險器”應對拆解;聯(lián)軍用“水底潛行雷艇”攻擊,黃之盛就用“洞九淵鏡”防御;聯(lián)軍用“綠氣炮”發(fā)射,黃之盛就用“化水為火法”釜底抽薪。1除此之外,屬于先進科技戰(zhàn)具的還有《新石頭記》中“用極純凈玻璃做成”的“神奇電炮”,“新發(fā)明的仁術”“蒙汗藥水”2;包天笑《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中英軍的“空中戰(zhàn)斗艦”“空中輸送列車”,德國的“空中飛行船”,俄國的“空雷”3;《新中國》中“安置了汽油機器”的“飛艦”,“用橡皮包甲”的“兵艦”4;等等。其實,在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不乏高超的武器,如《西游記》中的定底的神珍鐵、金剛琢、七寶玲瓏塔、芭蕉扇、紫金鈴等,個個都是仙家手中的寶貝;又如《封神演義》中的捆仙繩、八卦紫綬仙衣、定海珠、金蛟剪、陰陽鏡、五火七禽扇、風火輪、幽魂白骨幡等,件件都是兵器中的極品。與《西游記》《封神演義》相比,清代小說中的戰(zhàn)具則增加了不少科技因素。俞萬春《蕩寇志》中白瓦爾罕的新型武器“奔雷車”,王德威稱它“儼然就是坦克車的前身”5;他的另一件先進武器“沉螺舟”則被稱作是“形如蚌殼,能伏行水底。大者里面容得千百人,重洋大海都可渡得,日行萬里,不畏風浪”6的“潛水戰(zhàn)艦”。透過小說天馬行空般的故事講述,讀者可體驗到古人豐富的想象力,但是,它們大都是小說家們的虛幻想象,其中的科技因子并不是很多?!缎录o元》等小說與它們有根本上的不同,由于各類戰(zhàn)具均屬科學技術的成果,它們在功能上的強大是以科學做保證的,所以,這些戰(zhàn)具的先進性是真實的,而不是虛幻的。
科技烏托邦敘事的另一個愿景是文明夢。未來中國的昌盛不僅僅體現(xiàn)在工業(yè)、軍事技術的強大上,更體現(xiàn)在科學技術在生活中的廣泛應用上,也就是社會的文明程度上。包天笑《夢想世界》中已經(jīng)發(fā)明了可將“新鮮空氣輸送進來”的機器,更出現(xiàn)了可用香霧“氣質”洗澡,再用“干燥器”吹干的浴室。7《新石頭記》中的“文明境界”是一個充滿了科技化特征的文明社會,這里的每家每戶都統(tǒng)一供水,統(tǒng)一供飯,既衛(wèi)生又方便;這里交通便利,人們出行可隨時乘坐飛車,既安全又便捷。8《新中國》更是描繪了一個各類公共設施齊備的現(xiàn)代社會。一座可容納20萬人的戲院拔地而起,這是在“舊社會”“跑馬場”地址上建起的一座現(xiàn)代化的娛樂設施9;除戲院之外,“雨街”是另一個具有標識性的現(xiàn)代建筑物,“雨街,就在店鋪的后背,上覆著琉璃瓦,通光而不漏雨。旁立木柱支撐著,晴閉雨開,專有人管理的”10,它給老百姓的雨天出行帶來了便利。尤其令人驚訝的是,這里已經(jīng)建成了地鐵。據(jù)“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介紹,這里的地鐵是科技發(fā)展的高端顯示:為了降低建成后的鐵路對老百姓生活的影響,設計者排除了高架鋪設的規(guī)劃。另外,地鐵“有兩便:一免得碰撞行人車輛,二免得讓避人家,一竟可開快車”11,所以,鋪設地鐵應是經(jīng)過多方考慮后的綜合結果。如此種種,已足見未來中國科技的現(xiàn)代化程度了??萍嫉呐d盛必然會帶來社會的文明。陸士諤以“我”為敘述者對此進行了一番詳細描繪?!拔摇弊钕雀械讲灰粯拥牡胤绞墙值纼膳缘纳啼仯瑐鹘y(tǒng)店鋪的門口常常掛著“一言堂”“真不二價”等招牌,但是現(xiàn)在的商鋪兩邊都不再懸掛這樣的招牌了,據(jù)李友琴所講,這是因為商家講誠信的緣故,所謂童叟無欺,“大小各鋪都是沒有二價的”12。功法子曾言:“夫物質者,精神之所附使,無物質則精神亦何所寄托,腐敗之物質,終無精神復振之望?!?在未來中國,“科技”即是物質,“文明”則是精神,以科技之昌盛促進社會之文明,正是小說家們救國之策的具體呈現(xiàn)。
康有為在談及英國的科技進步時曾說:“若夫阿克來之制新器,覓哲活之為新陶,格蘭布敦之創(chuàng)新織,馬篤之創(chuàng)煤汽燈,若斯之類,不可悉數(shù)?!?可喜的是,未來中國的科技不僅已經(jīng)迎頭趕上,而且呈現(xiàn)出明顯的超越趨勢。在《新紀元》里,中國戰(zhàn)具的功能始終棋高一著,“各種科學又異常發(fā)達,所有水陸的戰(zhàn)具,沒有一件不新奇猛烈”3;在《新中國》里,中國制造軍艦的材料更領先其他國家,“這做炮臺、甲兵、艦甲的橡皮,又不是尋常用的橡皮,這是我國化學大家殫精竭思,特制成功的呢!那尋常橡皮,是硫磺與樹膠合制成功的,耐什么用?歐美各邦的人,不懂這個化合法,叫他如何能夠做?”4這是小說家們對未來中國科技狀況的理想描繪,也是他們對未來中國科技昌盛的象征表達,其間的字字句句無時無刻不在展示未來中國相較其他國家的先進程度與文明程度。
二、科技烏托邦敘事的理性追求
海德格爾曾說:“科學是現(xiàn)代的根本現(xiàn)象之一?!?清末知識者雖然達不到如此認知深度,但是,對于中國“僅有文學,固無所謂科學也”6的清醒認知,以及將18世紀看作“科學造端”7之世紀的科學史視野,也能表明他們在知識層面上討論科學的努力和程度。然而,受國家遭遇危機這一現(xiàn)實的影響,知識者們更愿意在“如何拯救”的論域中討論科學。鍾榮黼認為科學昌明是“泰東西諸國”之所以“為世界雄”的根本之因:“即凡軍國之要政、世界之哲理、萬國之公法,無古今,無中外。道藝兩端,幽明萬狀,亦莫不本科學之例為研究,準科學之理以裁判,此泰東西諸國,舉后先崛起為世界雄?!?康有為則說唯有科學才是當前的“救國之術”:“若以立國御敵乎,強軍富民乎,則一切空論之學皆無用,而惟物質之為功。然則今日救國之術,惟有急急從事于物質工學之事斯已耳。”9可以看到,在清末峻急的時勢語境中,科學的價值被賦予了“救國”的意義??紤]到科學自身即擁有知識、理性等現(xiàn)代特征,所以,當它被鑲嵌到國家愿景的實踐這一過程時,就不能不給這一實踐過程注入現(xiàn)代的要素,小說家們基于國家愿景的科技烏托邦敘事正是此一現(xiàn)代理性的體現(xiàn)者。
科技烏托邦敘事是近現(xiàn)代烏托邦敘述的形態(tài)之一,它與傳統(tǒng)烏托邦敘述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具有可企及性。在西方,柏拉圖將“理想國”定位于終極意義上的本真存在,認為它只能是現(xiàn)實的“樣板”或榜樣,卻不能在現(xiàn)實中存在,換言之,理想和現(xiàn)實的界限被柏拉圖做了嚴格區(qū)分,理想居于現(xiàn)實的彼岸,兩者之間沒有相交的可能。在中國,陶淵明將桃花源安放于現(xiàn)實之中,與現(xiàn)實之間構成了“在而不屬于”的關系,即使武陵人曾進入桃花源,但后來的“不復得路”卻向世人表明,桃花源并不是人們隨時都可以去的地方??萍紴跬邪顢⑹麓蚱屏死硐肱c現(xiàn)實的界限,它讓現(xiàn)實中的人到訪理想社會,體現(xiàn)了理想社會的可企及性。這在《新中國》里面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小說家讓立憲40年之前的“我”穿越歷史,來到40年之后的文明社會,清晰地表達了這一國家愿景的可企及性。由于“我”的認知仍然停留在40年前,所以,當面對新社會時,“我”顯得既緊張又興奮?!拔摇背鲩T往馬路上一瞧,“不覺大驚”,發(fā)現(xiàn)“馬路中站崗的英捕、印捕,一個都不見”,李友琴的解釋是,這里已經(jīng)沒有租界,那些站崗的都已換成“穿著本國警察服式”的“巡士”?!拔摇闭也坏脚荞R場,“心里異常疑惑”,“現(xiàn)在,跑馬場不知那里去了”,李友琴的解釋是“現(xiàn)在已變成戲館了”。來到國民休憩所,“我”為桌椅板凳使用的全是黃楊木的材料感到驚訝,“黃楊這東西,是極名貴的”,李友琴的解釋是“現(xiàn)在農業(yè)改良,各物都異常發(fā)達”,所以,黃楊也就不值錢了。小說最后以“我”“走至門口,被門限兒一絆,‘拍蹋一交,就此跌醒”,重新返回現(xiàn)實人間。1中國古代文學中也有夢境敘事的傳統(tǒng),如《莊子·齊物論》中的“莊周夢蝶”,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中的“南柯一夢”,沈既濟《枕中記》中的“黃粱一夢”等??萍紴跬邪顢⑹轮械摹皦艟场迸c它們沒有歷史關聯(lián)。由于科技烏托邦敘事處理的是向前看的問題,其中不僅含有明顯的時間維度,而且含有理想的可企及性這一特點,所以,“夢境”在這里只起到了媒介作用。與愛德華·貝拉米《回顧:公元2000—1887年》的敘述模式有些相像,小說家們大都采用了讓筆下的主人公們在沉睡中來到新的世界或者新的世紀的敘述方法。在夢境中敘述未來,這樣的敘事雖然簡單、粗糙,但是卻有效地解決了人們如何由現(xiàn)實進入未來的技術問題。
進而言之,小說家們并不只滿足于愿景的可以企及,因為他們始終期冀的是愿景的實現(xiàn)?!缎录o元》第一回曾說:“要曉得編小說的,并不是科學的專家,這部小說也不是科學講義,雖然就表面上看去是個科學小說,于立言的宗旨,看官看了這部書,自然明白?!?所謂“立言的宗旨”是指“救世”路徑的探尋,而對于“國家愿景能夠達致”這一信念的確信本身就已是理性精神的體現(xiàn)。在《新紀元》中,科技自始至終都起著足以決定戰(zhàn)爭勝負走向的重要作用,無論敵我都不例外。譬如,在統(tǒng)帥的人選以及指揮員的配備上,交戰(zhàn)雙方都是以科研能力的強弱為選拔標準的。在歐洲聯(lián)軍方面,統(tǒng)帥魯森是海軍學堂出身,并專修過化學專業(yè),“曾入理化學堂受過高等教育”;他的身邊有很多科技能人,如以制造水上步行器聞名的比利時人梭陁博士,可以“將空氣中炭氣物質設法取出”的麥克等。在中國軍隊方面,統(tǒng)帥黃之盛“理科學堂卒業(yè)”后,“又在天文、農務、水師、陸師、萬國語言等專門學堂一一就學”;他的身邊也有許多深通科技的專家,如以制造“海戰(zhàn)知覺器”和“洋面探險器”聞名的電學專家黃之強,以“追魂砂”決定戰(zhàn)爭的最終走向的金景嫄等。3最終,先進的科學技術讓90年之后的中國取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其中的原因正像敘述者所說的那樣,“中國人的團體異常團結,各種科學又異常發(fā)達,所有水陸的戰(zhàn)具,沒有一件不新奇猛烈,這個少年新中國,并不是從前老大帝國可比”4。從“老大帝國”到“少年新中國”,這一愿景的實現(xiàn)是以強大的科技力量做支撐和保障的。在《新中國》的敘述中,小說引入了更加宏大的國家愿景,那就是在40年之后,中國不僅發(fā)起了世界“弭兵會”,而且在北京設立了“萬國裁判衙門”。5這些大事件之所以能夠發(fā)生,同樣是未來中國科學技術繁榮發(fā)達的結果,按照李友琴所說,先有“學術怎樣地昌明”和“實業(yè)怎樣地發(fā)達”,才會有國家“怎樣的富”和“怎樣的強”6,這或許正是支持“我”堅信“四十年后”的中國能夠達致文明昌盛的根本原因。
綜上所述,《新紀元》與《新中國》以格外確信的姿態(tài),將科技作為國家愿景實現(xiàn)的最佳方案,展現(xiàn)出了較為鮮明的理性精神。它們不僅將國家愿景放置在未來的時空之中,作為可為之拼搏的理想目標,而且憑借對未來中國科技昌盛與文明富強的展示,給予“科技救國”這一理念的有效性以充分的說明。馬君武曾云:“雖社會之變遷如何遲速難決,而必有公產公工之一日焉,此則理勢之所必至也?!?所謂“理勢之所必至也”,應是清末知識者對烏托邦現(xiàn)世性格的肯定之詞,它似乎是其時關心國家命運的知識者們的共同認知。從這層意義上說,科技烏托邦敘事并沒有脫離清末的知識語境,它將科學技術看作“國家愿景”實現(xiàn)方案的思考,正是這種理性精神的體現(xiàn)之一。
三、科技烏托邦敘事的理想認知
清末小說家在運思其科技救國策略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不一樣的認知結構?!皻W洲百年來最著之效,則有國民學、物質學二者”1的理性認識,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2的責任倫理,一方面使他們清醒地知道中國在世界格局之中的位置,思想中的變局意識由此升華為危機意識,另一方面,科學知識與進化論思想廣泛傳播的激勵,促使他們生發(fā)出“惟物質之為功”的現(xiàn)代認知。本-戴維考察法國18世紀的“唯科學主義”思潮時指出,“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導致了智力上樂觀主義情緒的高漲,出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抬高了關于在認識上重新安排世界的烏托邦的期望”,正是因為它們的出現(xiàn),才有了此后“對科學擁有解決人類所有問題的力量懷有烏托邦信念”這一觀念的產生。3清末小說家基于國家愿景對于科學技術的理解,與上述“唯科學主義”有相似的認識結構,他們都不以科學為最終的認識目標,卻又都把科學當作實現(xiàn)既有目標的特殊工具。
既然如此,科學技術的價值就被毋庸置疑地放在了凸顯的位置。《新紀元》開篇即談及未來世界的潮流趨向,那就是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世界越發(fā)進化,科學越發(fā)發(fā)達”,假如依照“汽學世界”“電學世界”“光學世界”的發(fā)展序列,“將來到了二十世紀的最后日期,那科學的發(fā)達,一定到了極點”。4科技發(fā)展的速度之快,就連小說家也不敢妄加預測:“將來到了二十世紀的最后日期,科學的發(fā)達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那時候的世界究竟變成了一個什么世界?這個問題豈不是最有趣、最耐人研究的么?”5《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以“誠非鑿空之談”的語氣,強調了“空中飛行船”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的價值:“二十世紀之世界,其空中世界乎?試觀方在初期,而各國之獎勵空中飛行船者,不遺余力,苦心殫慮之士,尤能犧牲一切而為之。今歲觀于海內外報紙所載,經(jīng)營此空際事業(yè)者,尤伙也。”6可以看到,在小說家們的認知結構中,科學技術已成為衡量國家進步與否的唯一標準?!缎轮袊芬彩侨绱耍谛≌f家看來,“新中國”之所以被稱為“新”,就是因為這個未來國家的文明程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致,其標志就是“弭兵會會所”和“萬國裁判所”均設在中國,而所有這一切的發(fā)生都離不開科學技術的發(fā)達??梢哉f,科技不僅在未來中國的文明進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給予國民無窮的信心,“海陸兩軍異常的完備,環(huán)球各國,沒一國比得上我們”7?!缎率^記》中老少年之所以在賈寶玉面前如此自信,恐怕也和他所在的“文明境界”有關吧,而“文明境界”之所以顯得如此與眾不同,同樣是因為這里有著可以傲然世界的科學技術。8
與此同時,與科學技術無關或者關系不緊密的思想資源則受到忽視。最明顯的就是兵法在科技烏托邦敘事中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缎录o元》中黃之盛與魯森之間基本上不涉及計謀的較量;《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中各國之間的戰(zhàn)爭敘述絲毫沒有兵法的介入;《新石頭記》在教軍場實驗新式武器“蒙汗藥水”,其間雖不乏對于儒家道德的種種考量,但是對于兵法,同樣沒有哪怕是一點的觸及。難道說兵法的價值在清末失去了歷史有效性?考察當時的文獻資料,結果顯然不是這樣,世界各國不僅沒有忽視兵法的效用,反而給予其更加重要的認識。譬如,“美國前伯理璽天德格蘭脫”稱贊日本軍隊“兵法頗善”:“日兵便捷輕利,一往直前,莫敢御敵。蓋兵不在乎多而在乎精,日本用兵之法可謂盡善盡美矣?!?英國也認同日本兵法的先進,提出“下次陸軍操演時仿照日本兵法,凡奪獲敵人地方后,須遍插小旗”2??梢姡ㄔ谇迥┈F(xiàn)實之中并非沒有受到重視。小說家們之所以忽視兵法之于戰(zhàn)爭的價值,應是基于“惟物質之為功”這一認知的結果,換句話說,對科技之于救國價值的格外重視導致小說家們對于科技之外其他要素的價值的忽視或者忽略。這種忽視還體現(xiàn)在小說家們對于促使國家科技昌盛的成因語焉不詳?shù)谋磉_上?!缎轮袊肥恰拔摇薄昂鸵旅咴陂缴稀?,入夢之后關于未來中國的烏托邦想象?!秹粝胧澜纭吠瑯邮菈糁兄?,小說在開篇就已說明:“一枕黑甜,卻做了場好夢,說來雖是荒唐,想去卻有意思?!?
清末小說通過夢的敘事談論未來,并不意味著科技烏托邦敘事的虛幻性質,恰恰相反,基于進化論思想的未來敘述因其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而有著鮮明的即物品格。問題的關鍵在于,它們都忽略了對國家由落后到先進轉化過程的敘述。梁啟超曾說:“國家之政務,非各各獨立也,而常與他政務相連屬,故凡政策必須組織為一系統(tǒng)?!?由于國家愿景的最終實現(xiàn)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項系統(tǒng)化的現(xiàn)代工程,所以人們不僅要注意到各項政策之間的連屬關系,而且要盡量做到使它們能“相輔為用”。小說家們即使對此知道得不多,也不至于在敘述國家愿景時如此不顧各種關系之間的連屬問題,而之所以幾乎步調一致地采用夢的敘事,那就只能有一種解釋,他們看重的不是國家如何由落后演化到先進的過程,而是國家愿景所能達致的最終形態(tài)。
考慮到西學在與中學撞擊時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進步之處,小說家們以此資鑒當下,并將科學技術放在凸顯的位置加以敘述,正是當時知識者對國家未來積極思考的集中反映,只是從今天的后設視角來看,小說家們單純地重視科學技術的認知選擇還是呈現(xiàn)出了不可避免的簡單之處。竹內好在談論日本的近代時曾這樣說:“‘轉向這個現(xiàn)象也是特殊的日本性格的產物。在優(yōu)秀的日本文化中,不是成為優(yōu)等生走向墮落,便是拒絕墮落而失敗,除此之外別無生存之路?!?在竹內好看來,這種“轉向”性質的文化特征,實際上是一種“不具有生產性”的“優(yōu)等生文化”,“可以由生走向死,卻不會由死走向再生”7。清末小說家們對西方科學技術的資鑒即是這種文化策略的典型體現(xiàn),尤其當他們在認知上過度依靠西學資源,并期望以此喚醒人們的現(xiàn)代覺悟時,就更讓這一文化策略具有了竹內好所說的“轉向”性質?;蛟S是拯救國家危機的責任過于重大,或許是知識者們救國的愿望過于迫切,但不管怎樣,借由對于科學技術價值刻意強調所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認知,已然將屬于自己的歷史創(chuàng)造活動放在了自我之外,從而失去了于自我之內建構主體的歷史契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清末小說中的科技烏托邦敘事雖然以救國為己任,但在方法上卻不自知地遵循了西方的文化邏輯,譬如,用戰(zhàn)爭的勝負來衡量國家的強盛與否,將簽訂條約作為國家勝利的最高標志,進而把科技的發(fā)達與否作為國家是否文明的主要標準等。更為遺憾的是,他們很難在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勾勒出一條令人信服的歷史脈絡。這或許是科技烏托邦敘事所產生的一種意想不到的敘述效果,盡管并非是小說家們有意為之,但不可否認,主體性的缺失構成了這一認知的不足和局限。
結? 語
作為清末知識者論域中的關鍵性概念之一,“科學”一詞的內涵經(jīng)歷了由“科舉之學”到“知識之學”的現(xiàn)代轉變。小說家們將被賦予了新義的“科學”引入到小說的寫作中,大致產生了兩種創(chuàng)作傾向:一類是知識意義上的寫作,它們以科學知識的傳播為主旨,兼有“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1的敘述品格,鞠隱《陰兵火迷信之一》,支明、韞梅《生生袋》,傲骨《地理教習》,行之《飛行機》等科學小說是其中的主要代表;另一類則是烏托邦意義上的寫作,前文所述的科技烏托邦敘事即是其中典型代表。相較前者,科技烏托邦敘事始終圍繞國家危機的拯救問題,是通過想象來描繪未來中國富強面貌的方式構建出的另一種國家想象的敘述形態(tài)。就“國家危機的拯救”敘述主旨而言,科技烏托邦敘事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并由此形成了即物的敘述品格;就“通過想象來描繪未來中國富強面貌”的敘述結構而言,科技烏托邦敘事表現(xiàn)出了對于經(jīng)過理性的努力便可以達致理想社會這一觀念的堅信,正是依靠此一信念,這類敘事具有了積極樂觀的敘述品格。
不可否認,小說家們對于科學的理解是不充分的,他們只專注于科學的應用本身既已說明了問題。然而,考慮到小說家們救國的真誠之心和焦慮之情,我們應對他們“唯科學主義”的功利觀表示理解和同情。只是小說家們過于依賴西方文化資源,而忽視了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才造成了他們在想象理想社會的過程中失去了其自身本應有的主體性這一現(xiàn)象。正是因為主體性的缺乏,才使未來中國的科技即使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也要將西方的版權碑記刻在自家的戰(zhàn)具上;也正是因為這一認知不具有生產性,才使即使金景嫄研制的“追魂砂”威力無比,也不得不從古代魔幻小說中的神仙武器那里汲取命名靈感。
整體而言,科技烏托邦敘事在清末的集體亮相,是小說家們變革古代理想社會敘述的現(xiàn)代成果之一。盡管其認知上的局限使這些想象顯示出了簡單化的傾向,但是,確信未來國家依靠科技即可達致的理性精神,卻在給人們帶來希望的同時,也激發(fā)了人們追求夢想的動力。這是它與古代理想社會敘述的不同之處,也是它的現(xiàn)代性價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