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江 周勇

鐘嶸在《詩品》中評左思五言詩：“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眲?chuàng)作特征是“用典”和“諷喻”。評劉楨詩：“其源出于《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凌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眲?chuàng)作特征是“高風”和“潤少”。又于上品評《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順藤摸瓜，左思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頭落足于《詩經(jīng)·國風》《古詩》和劉楨?？梢姡妿V的文脈意識已然具備，四者的承繼關(guān)系躍然紙上。本文試圖證明該觀點，采用從具體到抽象的結(jié)構(gòu)，從詩歌形式探尋相似點，接著分述左思和劉楨，左思和國風、古詩，左思和國風三大關(guān)聯(lián)，厘清左思詩歌的流派淵源。

一、一脈相承：國風—古詩—劉楨—左思

從詩歌的外在形式上比較四者，筆者把握意象、疊詞、句式三大相似點，力圖形象具體地觀察它們之間形與神的實質(zhì)聯(lián)系。

（一）原型意象

“意象”是一種包含意境的物象、事象，使用意象能描繪畫面、營造詩意，是形象化的語言符號，它既聯(lián)結(jié)從古到今的詩人，又聯(lián)結(jié)作者和讀者。判斷意象成功的標準，要看它的生命力，即它能否被作家不斷重寫。僅從植物意象上看，“竹子”和“蘭花”的意象便貫穿其中，說明它們備受歷代詩人青睞，被反復(fù)用來寄托心中的美好志意，如“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衛(wèi)風·竹竿》），“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古詩·冉冉孤生竹》），“鳳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劉楨《贈從弟》），“峭蒨青蔥間，竹柏得其真”（左思《招隱》）。又如，“士與女，方秉蕑兮”（《鄭風·溱洧》），“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古詩·涉江采芙蓉》），“得托芳蘭苑，列植高山足”（劉楨《詩》），“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左思《招隱二首》其一）。

當意象經(jīng)過歷史的沙里淘金，優(yōu)勝劣汰，被多次使用的意象通過考驗，其內(nèi)涵和外延不斷擴大，生命力會變得更為長久，成為原型意象。“蘭”“竹”這兩個成功的意象，歷來是我國文人墨客吟詠贊美的對象。

（二）疊詞之妙

疊詞符合民間語言朗朗上口的習慣，能為詩歌的文學語言增彩。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評》云：“《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為句法重復(fù)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悲B詞的反復(fù)使用，不但強化了詩中女子的細膩情思，而且使詩歌在布局上均齊和諧，折射著作者燁然的文思。

《詩經(jīng)》有三百零五篇，頻繁使用疊詞的約二百篇。其中，《國風》有一百六十篇民歌，使用疊詞的約一百零四篇，十五國風均有篇目使用疊詞，如《周南·卷耳》的“采采卷耳”，《召南·采蘩》的“被之祁祁”等?？梢悦鞔_，《國風》正式確立了我國詩歌的疊詞傳統(tǒng)?！豆旁娛攀住返寞B詞共二十八個，如冉冉、凜凜、迢迢、纖纖、皎皎等；劉楨存詩十余首，如《贈徐干詩》《公宴詩》《斗雞詩》等，詩中疊詞共有十四個，如亭亭、翻翻、皦皦、磷磷、回回等；左思存詩十五首，除兩首《悼離贈妹詩》是四言詩外，其他均是五言詩，如《嬌女詩》《詠史詩》《招隱詩》等，詩中疊詞共有三十五個，如離離、寥寥、習習、藹藹、悠悠等。

《文心雕龍·聲律》云：“故言語者，文章關(guān)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痹谠姼枵Z言中，疊詞作用不可忽略，閱讀起來耐人尋味，充盈著韻律美和節(jié)奏感，調(diào)動視覺、聽覺、觸覺的三重感官，如在眼端，如在耳中，可觸可感，使人得到文學審美的享受體驗。

（三）句式承變

《詩經(jīng)》的句式變化多端，后世詩歌許多句式在《詩經(jīng)》中已具雛形。在《國風》中，“疊詞+名詞”的句式使用非常普遍，如《國風·周南》中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肅肅兔罝”“采采芣苢”等?！豆旁娛攀住穬?yōu)化了這一句式，改為“疊詞+修飾詞+名詞”句式，使得詩句更加有層次感和詩味。從標題上來說，有《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冉冉孤生竹》《迢迢牽牛星》和《凜凜歲云暮》，約占總篇目四分之一。劉楨和左思的詩歌也能捕捉到這個句式。

以下所選詩句更特殊，是AA的雙疊句式，都位于詩歌起句，具有溫柔敦厚之感，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鄭風·子衿》），“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迢迢牽牛星》），“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劉楨《贈從弟》），“濟濟京城內(nèi)，赫赫王侯居”（左思《詠史八首》其四）。

《詩經(jīng)》中“何”字通用義為“為何”，部分篇目已有“多么”的引申義，如《周南·卷耳》中：“云何吁矣。”該句式可以說啟發(fā)了《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創(chuàng)造出“名詞+何+疊詞”的句式，這是四言詩和五言詩聯(lián)系與發(fā)展的生動注腳，如《古詩》中的“明月何皎皎”。劉楨、左思吸收《古詩十九首》的作詩方法并進行了模仿，成果喜人。例如，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其四中的“霜氣何皚皚”，左思《雜詩·秋風何冽冽》中的“秋風何冽冽，白露為朝霜”。左思這首詩中的“白露為朝霜”，更是對《秦風·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直接化用。句式從粗疏到精致，藝術(shù)形式不斷豐富，展現(xiàn)了詩人靈巧的創(chuàng)新思維。

意象的追憶與再現(xiàn)、疊詞的屢次使用、句式的傳承與嬗變，摘取冰山一角，直觀地展現(xiàn)了左思、劉楨與《古詩十九首》《國風》在創(chuàng)作意圖上的血肉關(guān)聯(lián)。

二、才情相似，形于詩文：劉楨和左思的隔代聯(lián)袂

孟子的“文論”講究知人論世，劉楨和左思在個人際遇中有頗多相似點。首先，他們都出身于齊魯，有著深厚的儒學家庭背景。劉楨生于東平（今山東省寧陽縣泗店鎮(zhèn)古城村），左思生于臨淄（今山東省淄博市），二人性格上都頗有沉雄的“齊氣”。東平和臨淄相距并不遙遠，左思對前輩劉楨的詩名不會陌生，且地緣上的親近感與相似的地域性格、對家鄉(xiāng)的歸屬感和依戀感，都會使左思對劉楨有所崇敬，甚至視之為榜樣，故而學習模仿其詩文不足為奇。

例如，劉楨的《贈從弟》其二和左思的《詠史八首》其二，對比后者的“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和前者的“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兩個句子句法完全一致，都放置在開頭，借景物比興，營造清朗詩意，刻畫詩人的清高傲骨。

（一）劉公幹：慷慨任氣的豪士

劉楨是建安七子之一，其詩風體現(xiàn)了慷慨高遠的建安風力。建安風力語出《詩品》序，是鐘嶸對三曹七子等文人作品風格和文學成就的高度概括。《太平御覽》引《文士傳》曰：“劉楨字公幹，少以才學知名。年八九歲能誦《論語》、詩論及篇賦數(shù)萬言，警悟辯捷，所問應(yīng)聲而答，當其辭菩捩烈，莫有折者。”他是一個早慧的神童，深受儒家經(jīng)典的濡養(yǎng)，八九歲能背誦《論語》，且能言善辯、個性剛強。

劉楨生平甚為坎壈。《三國志·魏書》載：“玚、楨各被太祖辟為丞相掾?qū)佟瓨E以不敬被刑，刑竟署吏?！薄度龂尽E傳》載：“其后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咸伏，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楨，減死輸作?！彼蛐郧楦甙粒谘鐣喜痪?，平視曹丕夫人甄氏，而被曹操治罪，革職落獄，刑滿釋放后淪為文職小官。據(jù)此，他面對權(quán)貴不卑不亢，值得贊賞，但其遭際實在令人同情?！顿浶鞄衷姟肪褪撬壥露l(fā)的產(chǎn)物。他身居縲紲，流連于“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遷”的悲情格調(diào)；在監(jiān)牢中回憶西苑的細柳、方塘、輕葉，不禁“乖人易感動，涕下與衿連”。最后，他憤懣地宣泄內(nèi)心的痛苦：“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兼燭八纮內(nèi)。物類無頗偏。我獨抱深感，不得與比焉。”白日光無法溫暖詩人，處境孤寒，頗有言不盡意之感，思想不夠深邃。

其詩風，曹丕的《與吳質(zhì)書》稱“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雖有飄逸灑落之氣，卻不夠剛勁。劉勰認為，“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文心雕龍·體性》），“劉楨情高以會采”（《文心雕龍·才略》）。好友曹丕也認為“劉楨壯而不密”（《典論·論文》）。這些論述因其微言大義，辨析頗有難度，在總體上可以感知劉楨的詩偏于氣高雄壯，卻不夠充實、遒勁；為人憤激，文氣拘狹，故而格局不夠顯豁曠達。

（二）左太沖：逸氣干云的文杰

“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其先齊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為氏焉，家世儒學?！保ǚ啃g《晉書·左思傳》）他家世尚好且是書香子弟，如劉楨飽受儒家經(jīng)典的熏陶，《詩經(jīng)》當是必讀書。

左思的詩風可概括為“左思風力”，該說法最初由鐘嶸品評陶淵明詩時提出—“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詩品》）。簡言之，風力指詩歌是兼?zhèn)滹L骨和力量。左思是太康詩人的異類，詩風承接建安風骨，雄健奔放，不同于當時流行的以陸機、潘岳為代表的繁縟而華麗的詩風。房玄齡曰：“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不好交游，惟以閑居為事。”（《晉書》）“辭藻壯麗”是指他的詩賦的總體特征。他的個人境遇也比較坎坷?！皶脳比雽m，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保ǚ啃g《晉書·左思傳》）他入京是因其妹左棻受寵為晉武帝后妃?！稌x書·后妃》載：“左貴嬪名棻，兄思。棻少好學，善綴文，名亞于思，武帝聞而納之。泰始八年，拜修儀……后為貴嬪。姿陋無寵，以才德見禮?！睍x武帝廣納后宮，左棻便是其中之一，但她最終品級只在嬪位，左家政治地位有所提高，但不可能超越京城的世家貴族，因此左思的仕宦路徑并不通達。妹妹去世后，左家更是門衰祚薄。

左思曾潛心十年創(chuàng)作《三都賦》，“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卻被陸機譏笑為“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晉書》）。文士的態(tài)度尚且如此輕薄，何況其他。左思位列賈謐門下的“金谷二十四友”，但他不愿趨炎附勢，存在感不強，如潘岳諂媚賈謐。后來，他也不入齊王司馬冏麾下，目睹“八王之亂”的發(fā)生，最后選擇明哲保身安心著書，退出官場，遷家冀州，不久病逝，理想只能黯然收場。其人生軌跡表明了他的寒素士人的身份，第一，洛陽當?shù)氐氖兰彝搴彤敵瘷?quán)貴對他不屑一顧，他并未得到統(tǒng)治者重用，僅擔任過秘書郎、晉記室這些微末之職，無法大展宏圖；第二，其儒家才學與當時盛行的道家名士“談玄析理”的“清談風尚”大相徑庭，與名士們理想觀念背道而馳，是他不得志的重要原因；第三，他是黨同伐異的朝廷勢力的目擊者，對世道的混亂痛心疾首。因此，他沉重控訴，“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詠史八首》其二）。階層分化讓他滋生深沉的懷才不遇、身世凄苦之感，不平則鳴，發(fā)出抨擊門閥制度不公的時代最強音。胡應(yīng)麟的《詩藪》載：“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杜，而造語奇?zhèn)?，?chuàng)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古今絕唱?！鼻兄锌萧?，左思的詩凝聚著他濃重的生命意識和不屈的斗爭精神，他的斗士形象震撼人心。

左思和劉楨都是京師的外來者，劉楨赴鄴中（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鄴鎮(zhèn)東），左思來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他們雖都富有才華，卻是政治仕途上的失利者。劉楨是左思的前朝剪影，左思是劉楨的隔代翻版。個人經(jīng)歷高度相似，致使他們在詩才和性情上走向趨同的道路，外化于行，落筆成文，豪健遒勁，左思風力是建安風力的一次重生。

三、樸實真切，情怨合一：《國風》《古詩十九首》的傳統(tǒng)意旨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載：“又《古詩》佳麗……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辟|(zhì)直而不粗野，細致描繪景物，真切抒發(fā)悲情，實為《古詩十九首》詩風。他認為：“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保ā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阽妿V的時代五言詩的地位遜于四言詩，是流調(diào)別體，雅潤較之清麗，更勝一籌，詩人個人的才情，左右著文風的主觀選擇。“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保ā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芍?，劉楨、左思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比較單一，注重樸實文風，偏于“雅潤”，滿足文學批評標準，居于上品并不奇怪。

劉楨和左思的創(chuàng)作確實偏重樸實清俊、直抒真情的文風，與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詩品》）的文質(zhì)不分軒輊有所不同，比較平實、簡單，但不乏熱忱和力量感。《論語·雍也》載：“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彪m然創(chuàng)作缺乏文采，但是偏美于質(zhì)，則真實感人，正氣凜然。鐘嶸將左思的詩列為上品，符合其“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詩品》）的詩學主張。鐘嶸強調(diào)“風力”和“丹采”并重，雖然他生在重辭采的齊梁，但他更加肯定作者的風骨氣力。左思的詩風便如峭峻刀筆，雕鑄深刻風力，彌補了丹采不足的缺點。

（一）抒情色彩

詩歌中永恒的思想內(nèi)容，如愛情、事業(yè)、鄉(xiāng)愁、生死等，相伴人類生活的始終?！袄碚撊腔疑?，敬愛的朋友，生命的金樹才是長青?！保ǜ璧隆陡∈康隆罚┫啾扔谝庀螅黝}普遍而持久，涵蓋深切的普適價值，如歲月流逝這一永恒主題，在四者詩中彈撥相同的懷舊情調(diào)，如“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唐風·蟋蟀》），“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古詩·行行重行行》），“四節(jié)相推斥，歲月忽已殫”（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其三），“壯齒不恒居，歲暮?？丁保ㄗ笏肌峨s詩·秋風何冽冽》）。時節(jié)如流，哀而不傷的感傷思緒，在四者沉重的詩行當中彌漫，達成對人生真理的感性認識，凝結(jié)著深摯歸一的情感主題，構(gòu)成抒情言志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的生動組成部分。

（二）怨刺傳統(tǒng)

《論語·陽貨》：“《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逼渲械摹霸埂保鬃臃Q有反映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的社會作用。左思的詩“文典以怨”（《詩品》），他擅長運用典故，抨擊社會的黑暗面。左思的詩“得諷喻之致”。諷喻是指詩歌辛辣的諷刺和批判現(xiàn)實的意識?！豆旁娛攀住方衣读藘蓾h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浸透著自下而上的“怨刺詩”的風雅精神。劉楨“貞骨凌霜，高風跨俗”（《詩品》），期待明君圣主，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典型代表；左思以詠史詩懷古諷今，痛斥社會發(fā)展的弊病—士族階層的固化和利益的壟斷。他們都承續(xù)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現(xiàn)實主義民歌的悠久傳統(tǒng)—怨刺。

《唐風·羔裘》中的“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豈無他人？維子之故”諷刺目中無人的富豪?！渡瓴粷M百》中的“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無情地嘲弄愚蠢的守財奴。劉楨《詩》中的“天地無期竟，民生甚局促”表達了關(guān)注同情民生的心理。左思的《詠史八首》其二：“金張藉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逼溥\用典故，霸占官位的世家子弟金日磾、張安世和出身平民難以封侯的馮唐，兩相對比，鞭撻士族壟斷的政治空間。這些詩無不凸顯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詩歌的社會功用。劉楨、左思為代表的兩代詩人發(fā)揚了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風格。

四、別體旁證，以賦證風：左思賦體中的國風履痕

《文心雕龍·才略》言：“左思立才，業(yè)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無遺力矣。”除卻《詠史詩》，左思創(chuàng)作了蔚為大觀的《三都賦》，作品寫成后“洛陽紙貴”，在賦體文學史上影響深遠。

《三都賦》總序：“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先王采焉，以觀土風。見‘綠竹猗猗于宜，則知衛(wèi)地淇澳之產(chǎn)；見‘在其版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贝颂幰庠跔顚憽百x”這一手法的優(yōu)點及宣告作賦的潛在動因，直引《國風》中不甚出名的詩，側(cè)面印證左思對《國風》的喜愛、熟稔和高度認同。結(jié)尾語“發(fā)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其崇實重本、誠心作詩、詩以言志、不飾虛華的創(chuàng)作標準便浮漾眼端。另有《白發(fā)賦》：“聊用擬辭，比之國風。”表明作賦緣起，又直抒崇敬、企慕國風的拳拳心意。這首四言體賦，明顯與《國風》主要的四言結(jié)構(gòu)相同。當然，這只是他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深受國風影響的旁證。

丁丁在《鐘嶸〈詩品〉左思詩“其源出于公幹”辨析》中指出，“《招隱詩》表現(xiàn)的是自己想歸隱的愿望，提到‘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的隱逸境界，這種隱逸之風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的老莊，老子追求的‘虛境和莊子追求精神上的‘逍遙對左思有影響。”頗有見地，左思詩中確實有道家思想的烙印。其實，《國風》中也不乏贊美隱士的篇目，只不過篇目較少，如《衛(wèi)風·考槃》中的“獨寐寤歌，永矢弗過”描繪了隱士自得其樂的生活狀態(tài)。又如，《陳風·衡門》歌頌安貧樂道的精神追求，這說明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淵源豐富多元，不能以偏概全。不過，左思的詩成就最高的是《詠史八首》。鐘嶸《詩品》的出發(fā)點是品評詩歌，它把左思的詩歌源頭明確地定位于劉楨，提供一條考察的線路，這條線路清晰地把握了左思創(chuàng)作來源的主線。

總之，“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詠史八首》其一）。對左思文學流派淵源的考察使筆者明白文脈梳理的難度與意義。創(chuàng)作者的文風來源本就幽微難測，其輻射面十分廣泛，進行文脈梳理，爬梳文獻，擘肌分理，并不是為了證明繼承者與被繼承者完全、單一而恒定的師徒關(guān)系，而是將影響的來源得以揭示，并提供一種新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