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津村記久子

與就業(yè)顧問正門達成一致意見后，我下定決心要跳槽。我在新公司雖然還是合同工，但時薪多150日元，還有健康保險，所以跟之前公司的待遇很不一樣。

“該不是他們家用人特別狠，或者是想讓我去當替罪羊吧？”

“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這家公司還沒有被投訴過?！?/p>

據(jù)正門說，這家公司每半年左右，會委托她發(fā)布一次兼職招聘信息，但這并不是因為離職率高。她跟該公司的在職員工面對面交流之后，發(fā)現(xiàn)員工對公司并無太大的不滿。

這是一家點心公司，已經(jīng)成立40年了，主要產(chǎn)品是米餅。據(jù)說，這家公司原本只是當?shù)氐拿罪灹闶鄣?，第二代店主立志要做出更美味的產(chǎn)品，于是遍訪制造商，收購了快倒閉的工廠，并將其發(fā)展壯大。雖然這家公司的名氣還沒到盡人皆知的程度，但它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在超市里與各大知名企業(yè)的產(chǎn)品擺在一起，穩(wěn)定地占有一席之地，還有不少忠實的喜愛者，是一家很踏實的企業(yè)。

在咸口零食中，我更喜歡薯片類，不會主動購買米餅。正門卻說她經(jīng)常買米餅吃，覺得很好吃，并且向我推薦烤魷魚味的大號米餅。聽她這么一說，我想起來我媽似乎也常在家吃米餅。

我上一份工作是為巴士制作語音廣告，聽說新工作和它有相似之處。正門詳細咨詢之后告訴我，這份工作是為米餅包裝袋設(shè)計文案。

“這種活兒他們不外包出去做嗎？”

“他們公司的老板說，這份工作對于他們公司來說非常重要，因此不希望被人作為眾多工作任務(wù)中的一個來處理。”

“也就是說，做米餅包裝袋就是我的唯一工作內(nèi)容？”

“是的?！?/p>

聽到“非常重要的工作”，我不免感到了壓力。正門似乎對此有所覺察，便跟我說不妨先去與老板見個面談?wù)効矗绻麑嵲跊]法勝任，再謝絕也不遲。

“話雖這么說，要是我都見過人家老板了，就沒法回原來的公司了吧。”

“這倒也是……”

“怎么辦呢……”

我真的不希望被分配到太過重要的工作。雖然為巴士制作語音廣告也是一件重要的工作，但在入職時我沒感到過什么壓力，而且還有可靠的老員工來指導(dǎo)我。

“我希望教我熟悉業(yè)務(wù)的是個可靠的人……”我說。

正門看著手上的文件，遲疑了片刻。

“原則上說，這份工作只由一人負責。前負責人是個四十三歲的男人，現(xiàn)在因為抑郁癥請了長假?！?/p>

我正要拒絕，正門趕緊揮了揮手解釋道：“抑郁是找不到對象導(dǎo)致的。他很坦誠地提出自己得了抑郁癥，要休長假。這理由也算合理?！?/p>

因為找不到對象而抑郁，我不清楚這個理由是否合理，不過他的抑郁大概和公司沒有太大關(guān)系。

老板看上去快七十歲了，他很有激情地向我介紹了他們的產(chǎn)品。那架勢就好像我不是來求職的，而是某家大超市的采購員。這家公司的理念是：“為了每一位顧客和員工的幸福努力！”或許是因為這一點，我這名替補員工也成了公司要“努力”的對象。

“咱們公司的所有產(chǎn)品我都很喜歡。如果一定要說最喜歡的，那當數(shù)烤魷魚味的大號米餅！”

辦公桌的正中間有個籃子，里面塞滿了這家公司生產(chǎn)的食品，老板從籃子里拿出了一個獨立包裝的大號米餅，讓我嘗嘗。這就是正門提過的產(chǎn)品。我點了點頭，撕開了包裝袋。不愧是大號，米餅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據(jù)老板說，米餅的直徑一般是四到五厘米，后來有顧客反映米餅雖然好吃，但總是要把手往袋子里伸很麻煩。大號的米餅更耐吃，而且拿著包裝袋吃不會弄臟手。此外，烤魷魚味的零食大多是面粉做的，而很多顧客希望能吃到烤魷魚味的大米制品。目前能做出烤魷魚味米餅的只有他們一家。聽著老板的講解，我覺得烤魷魚味大米餅味道確實不錯。

“大尺寸也方便顧客自己發(fā)揮創(chuàng)意，加上燒烤醬、蛋黃醬都很合適！”

公司的官網(wǎng)上還有一些別的吃法，例如撒上海苔或木魚花，還可以把米餅壓碎了放在茶泡飯里。

“因為是獨立包裝，所以可以隔著包裝袋壓碎?！崩习逭f的時候十分自豪。

“另外，我還想推薦芝士納豆味的，也很好吃！”老板又從籃子里取出一塊上面有芝士和納豆的米餅放在我面前?！拔覀儗{豆很講究，使用的是氣味較小的品種。這款產(chǎn)品有很多忠實粉絲。我們每年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推出加了芥末的特別款，也很受歡迎?！?/p>

老板還得意地說，之所以每款米餅都很美味，是因為他們公司做的都是他自己和員工想吃的口味。我嘗了下，芝士納豆味的確實也很好吃。

“所以，我想讓大家吃米餅的時候都開心。”

“那當然好。”

“我們一直以做出美味、有趣、物有所值的商品為目標！”

老板突然示意我看看包裝袋的背面，我便拿起手邊烤魷魚味大米餅的袋子翻了過來，一段介紹“伏尼契手稿”的文字映入眼簾，和整個包裝格格不入。

世界之謎（17）伏尼契手稿：1912年發(fā)現(xiàn)于意大利的文稿，由未知的語言寫成。文稿中有精美的植物與女性形象的插畫，但至今無人能夠解讀。關(guān)于該手稿存在多種猜測，它可能是暗號、樂譜或一串僅有格式而無意義的字符。

我似乎在別處看過有關(guān)伏尼契手稿的記錄，但在米餅包裝袋背面看到這種內(nèi)容實屬意外。既然標有編號“（17）”，那就應(yīng)該還有其他未解之謎。于是我又從籃子里拿起一袋烤魷魚味大米餅，這袋上寫著“世界之謎（6）澤西惡魔”?；@子里剩下的一袋上則寫著“世界之謎（13）羅阿諾克殖民地”。

“怎么樣？既有趣，又能長見識，物有所值吧？”

“嗯，確實?！?/p>

老板雙目炯炯，身體仿佛要越過桌子探到我這邊來。我被他的氣勢所壓倒，連連點頭。老板讓我再看看另一款的包裝，于是我又翻過芝士納豆口味的米餅包裝袋，看到背面寫著“日本有毒植物（7）水仙”，其中提示道：“水仙與韭菜外觀相似，注意不要誤食?！蔽也挥傻孟?，真的會有人把水仙錯當成韭菜嗎？另一袋上則寫著：“日本有毒植物（9）日本莽草：日本莽草的外觀與八角相似，但氣味不同……”

“我希望我們的產(chǎn)品連包裝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媽媽能把這些小知識教給孩子，沒話聊的男女能以此作為臨時的談資，一個人悠閑享用的時候也能順帶著記點東西?！?/p>

“原來如此?！?/p>

這個思路是不錯。雖然澤西惡魔和有毒植物有點瘆人，但這種有點陰暗的事確實更容易拿來聊?？赡苡腥藭膵寢尣贿m合給孩子說這些，但我小時候，比起世界各地的名勝風景、各個季節(jié)的花花草草，確實更喜歡聽世界未解之謎、有毒動植物的故事。這么看來，老板和那位前負責人的做事風格都不是“求穩(wěn)”。

老板把籃子里所有的產(chǎn)品都拿了出來，將包裝袋上寫的不同主題一一向我介紹：“這個是獨裁者系列，在網(wǎng)上引起了熱議！這個是6秒鐘菜譜系列，教人一些6秒鐘就能記住的快手菜……”

介紹完一遍后，他提起了之前的負責人：“我們本來有一位專門負責設(shè)計米餅包裝袋上文案的員工，不過他因為被相親對象騙了，心靈大受打擊，現(xiàn)在正在休養(yǎng)當中。希望你能發(fā)揮制作巴士語音廣告的實力，來接替他的工作?！?/p>

“啊，語音廣告主要是一位前輩負責的，我干的只是一些幕后工作……”

制作語音廣告本身就是一份幕后工作，我做的又是幕后的幕后，因此不敢輕易承認自己有實力。

“可是，梅風庵、森村鋼琴教室、ZOZO沙拉工坊、石川血液內(nèi)科的廣告文案不都是你寫的嗎？”

“嗯，確實是。”

聽到別人這樣如數(shù)家珍地列舉我做的工作，我很開心，情緒也積極了起來。

“我們公司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人才！”

老板深深地點了點頭，又拿出一袋寫著“磯邊梅”的米餅邀請我吃。這款米餅做成了梅子口味，里面還加了海苔，味道不錯。我把包裝袋翻到背面，看見上面寫的是“犀牛小知識”。

“怎么樣？要不要在我們公司做做看？”

“好的?！蔽野汛夁吤返拇臃卣娣诺阶郎虾蠡卮鸬?。

國際新聞小知識（89）暴動小貓：以莫斯科為主要活動地的朋克樂隊，成員為20歲至33歲的女性，人數(shù)最多時達到11人。2012年2月，該樂隊在莫斯科的基督救世主主教堂演唱了批判政治的歌曲，樂隊的三名歌手因此被逮捕。其中一人在當年10月被判無罪，其余兩人于2013年12月獲釋。

國際新聞小知識（90）避稅天堂：指由于工業(yè)落后，而以極低的稅率甚至免稅來吸引外國企業(yè)與資本的國家或地區(qū)。其代表有摩納哥、圣馬力諾、開曼群島等。

包裝袋背面的文案老板會一一過目并反饋一些修改意見，比如使用老年人更易理解的詞匯等。我就按他說的改。

入職后，我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接手前任負責人清田留下的工作。他休假之前一直在做“國際新聞小知識”，這個系列的文案會印在一款叫“黑豆小餅”的米餅的包裝袋上。這款米餅還有個姊妹款“黑豆咖喱小餅”。清田入職以來一直負責“國際新聞小知識”這個系列，甚至將此視為終生的事業(yè)。這是午休時工廠的女工告訴我的，這家公司的本部和郊外分部各有一座工廠，本部的工廠生產(chǎn)烤米餅，郊外的工廠生產(chǎn)煎米餅。

“沒想到他竟然為找對象煩惱到了那種地步，先來跟我們聊聊就好了嘛?！彼戮贿呌盟畨赝也璞锛硬?，一邊略帶同情地說道。

寺井是這里的兼職工。我今天第一次來員工食堂，在隊伍的后面手足無措，寺井見狀主動教會了我取餐的步驟。我拿的配菜是醋漬黃瓜拌銀魚和海帶卷，主食是雞肉雞蛋蓋飯。

“那你有什么人可以介紹給他嗎？”

“倒也沒有。”

除了寺井，一起吃午飯的還有其他四個女人，她們五個人應(yīng)該是固定的飯搭子。她們五個人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來。她們說雖然沒有能介紹給清田的人選，但清田也太見外了，完全看不出來他想找對象。這五個人中，兩個是正式工，三個是兼職工。她們一直和清田一起吃午飯，還給他的包裝袋文案提過很多建議。四十三歲的男人和一群中年女人每天一起吃午飯的場景應(yīng)該不多見，但我覺得公司的這種氛圍倒也不錯。

“我們的意見還真被采用了呢?！睅兹酥锌雌饋碜钅贻p的兼職工蒲川說著，蓋上了飯盒的蓋子。她的飯盒很大，是藏藍色的，像某個男孩子用舊淘汰的。

“你們是怎么提建議的呢？”我問。

“他讓我們投票選話題?！绷⒖逃腥嘶卮鸬馈Ｋ戮a充說，這家公司經(jīng)常會舉辦類似的活動，例如投票決定新產(chǎn)品的口味。與豐滿的寺井正相反，正式工河崎又瘦又小，她語速飛快地說：“因為我不能吃辛辣的東西，所以不希望芝士納豆口味的產(chǎn)品中加入芥末，于是想號召大家投票否決這個想法，但失敗了……”我打斷了打開話匣子的河崎，問道：“包裝袋背面的文案都是投票決定的嗎？”五個人紛紛回答“當然”，仿佛我問了個答案明擺著的問題。雖然我之前聽說這家公司生產(chǎn)的零食必須是老板或自家員工愛吃的，但沒想到竟然連包裝袋背面的文案也要聽取員工的意見。

“國際新聞小知識系列是不是要結(jié)束了？”

“我跟著這個系列學了不少東西，還幫我兒子解開過他社會課的作業(yè)題?！?/p>

“哇，那他一定特別佩服你?！?/p>

“嗯，他好像對我刮目相看了。”

“我也希望我兒子能對我刮目相看啊，可我兒子都二十五歲了?！?/p>

“你上次不是說你兒子嫌工資低嗎？讓他去考考公務(wù)員，聽說常識題里會出這種題?！?/p>

“這都行！”

這肯定不行，我扒拉著剩余的米飯心想。不愧是食品公司，飯菜真好吃?，F(xiàn)在的我既對明天充滿了期待，又對這份尚未完全了解的新工作有些擔憂。

我被分配到一間采光很好的辦公室，大約有十三平方米，位于公司辦公樓一層的角落里。一樓的大部分區(qū)域都是展覽室，門上掛著“米餅博物館”的牌子，里面陳列著公司迄今為止銷售過的所有產(chǎn)品，還介紹了公司發(fā)展變革的過程以及與米餅相關(guān)的小知識。因此，在一樓辦公的只有我一人。一樓沒有前臺，來辦事的人要跟門衛(wèi)福元打聲招呼才能進入辦公樓，然后直接乘電梯去要去的樓層。而我的辦公室在一樓里側(cè)，與電梯間隔著米餅博物館，因此幾乎沒人來我這。午休的時候，如果我不去工廠樓的食堂吃午飯，那很可能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老板偶爾會到我這看看，總務(wù)部負責采購文具的同事會在固定的時間來詢問我需要什么，所以辦公室里也不是永遠只有我一個人。

客服中心的負責人每天都會對所有的電子郵件、信件進行分類，把消費者關(guān)于包裝袋背面文案的反饋打印出來，連同日報一起送給我。大部分的反饋都是善意的，可也會收到一些讓人為難的來信，例如這一年來客服中心每周都會收到一張手繪明信片，上面用優(yōu)美的字跡寫著“請推出一個介紹各縣縣花的系列”。此外也有一些讓人害怕的郵件，例如“真佩服你們，總能選出這么實在的話題。聘我來做這份工作吧，工資多少無所謂。我要做一個連環(huán)殺人犯系列，第一個介紹艾德·蓋恩，第二個介紹……”

老板、客服中心來給我送文件的大友、在食堂認識的女工都不贊同此類反饋。大家一致認為，血腥事件或社會丑聞確實會讓人感到刺激，但我們在包裝袋背面印文案的目的不在于此。

我贊同他們的批判，但也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他們批判的對象。想到這，我在辦公室里心情沉重起來。清田留下的“國際新聞小知識”系列中還有一些待做的文案，我暫時可以靠著完成它們來填滿我的工作時間。而這之后該做什么，清田沒有留下任何提示，必須由我自己思考。

今天，我寫了“（91）前足聯(lián)主席布拉特”“（92）愛德華·斯諾登”“（93）通古斯大爆炸”“（94）揚基核電站”“（95）人權(quán)活動家馬拉拉”這幾條。雖然每條只需要寫140到160字，看上去字很少，但是老板要求要讓下到十歲、上到九十歲的消費者都能毫無障礙地讀懂，因此寫起來相當費勁。寫布拉特時，我本來想寫他也是“世界吊帶襪之友協(xié)會”的前主席。老板哈哈大笑，然后否定了這個提議，他嚴肅地說：“老奶奶們看到這個恐怕要皺眉頭了?！笨傊?，老板的腦海中似乎總有一個畫面：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和他的外婆在一起吃我們的米餅，小學生十歲，外婆九十歲。但是我注意到，四年級的小學生不太可能有九十歲的外婆。我為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老板苦惱了一陣子。

我吃飯時和寺井她們五個說了“九十歲的外婆和十歲的外孫”“世界吊帶襪之友協(xié)會”的事。她們指出“如果外婆四十歲的時候生了媽媽，媽媽四十一歲的時候生了孩子，那就很合理了”。對于后者，她們則表示“雖然我們覺得很好笑，但在小孩或是老婆婆面前談?wù)撨@種事確實會尷尬”，只有正式工玉田力挺“世界吊帶襪之友協(xié)會”的軼事。玉田離過婚，看起來比我大兩三歲，頗有姿色。聽說三個月前，她還在跟同樣離過婚的門衛(wèi)福元交往，之后因為福元要把孩子接到身邊，兩人便分手了。雖然他們抱著再婚的目的認真交往，可如果還得撫養(yǎng)前妻生的孩子，那就另當別論了，必須要好好考慮一下。我來這里還不到一周，居然連這種事都知道了，而在上一家公司時，我只知道指導(dǎo)我的前輩在大學里參加過登山社團。

大概是因為她們之前一直跟清田一起吃飯，所以她們好像十分關(guān)心包裝袋背面的文案。但這家公司里的人并非都是如此。她們告訴我，員工們分為兩派——“包裝派”和“口味派”，非此即彼。

“‘口味派那幫人還找產(chǎn)品開發(fā)部的人喝酒來拉票，可能折騰了。”

“關(guān)于在芝士納豆口味里加不加芥末這件事，河崎不是說也想拉票的嗎？”

“她是個兩面派?！?/p>

“才不是，我只是受不了芥末罷了，我只在這件事上想過拉票。我是個保守的‘包裝派?！?/p>

可能兩派內(nèi)部還有保守和激進之分，也或許她們只是隨口一說?？磥碓谌绱嗣裰鞯墓痉諊?，還是存在矛盾對立的。

我揉著肚子走回了辦公室，隱約感到一些焦慮。不過今天食堂的生姜燒肉也很美味。路過米餅博物館時，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博物館中間的長椅上讀書。和一群性格開朗的人一起吃午飯是挺開心的，可每天這樣也會感到疲憊。

對于我在米餅公司工作這件事，媽媽很開心，因為我時不時會帶些瑕疵品回來。有一次我?guī)Щ貋韮纱ナ考{豆芥末味的米餅，她特別開心，說這種口味不一定隨時都能買到。她這么一說，我突然記起上上上一份工作辭職之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幾乎不出去。有一次我想吃點咸口的零食，但又畏懼出門，便找到了媽媽藏零食的罐子，把里面剩下的五塊芝士納豆芥末味的米餅全吃了，媽媽發(fā)現(xiàn)后大為光火，呵斥我說“這種口味很珍貴”。還有一次，她正吃著米餅，突然對我說“要是我或你爸是共濟會的就好了，說不定能給你介紹個好工作”，把我嚇了一跳。也許清田曾在包裝袋背面寫過共濟會的文案，媽媽說不定就是從那里看來的。我告訴她我在負責包裝袋背面的文案，她評價道：“你又在做些麻煩的工作了?！?/p>

清田留下的“國際新聞小知識”再印一次就將迎來完結(jié)，終于到了必須由我來挖掘新系列的時候了。在與老板面談時嘗的那款磯邊梅要換包裝了，包裝袋后面的文案也將隨之更換。我曾經(jīng)跟老板建議說，以前清田給這個產(chǎn)品做的“動物小知識”系列比較常規(guī)，不妨繼續(xù)這個系列，尋找新的動物?？墒抢习鍒猿忠鲆粋€全新的系列。

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收集過海苔包裝袋里送的浮世繪卡片，因此提議做個名畫系列，把畫完整地印在包裝袋上?？衫习逍Φ溃骸斑@樣一來，印刷費可就……”于是這個提議就到此為止了。想想確實如此。為了跟米餅里的梅子肉相襯，磯邊梅的袋子是單一的深綠色。要是印上名畫，需要的色彩就增加了，印刷費也會上漲不少。

名畫的提議確實欠考慮，于是我之后又提出做紀念日知識系列。而老板反問我：“那吃的時候豈不是還得挑日子？”如果在六月里讀到五月的某個紀念日，要到那天可就得再等上一年，不能引起人們強烈興趣的東西是沒法成為談資的。就算是配合著紀念日來印包裝、發(fā)貨，恐怕也很難避免各種細微的時間誤差。老板的話確實有道理。我不禁覺得還是老板更有權(quán)決定包裝袋文案的方向，于是鄭重地提議由老板來決定做什么系列，然后由我來負責具體的文案?？墒抢习鍏s謙虛地以自己年齡大為由拒絕了。我不知道年齡大有什么問題，可能是擔心自己喪失了某種敏感度。我真想跟他坦言，具有這種敏感度的是前負責人清田，而我只是個思想平庸之人。轉(zhuǎn)念一想，老板很欣賞我在巴士公司所做的工作，我不能顯得太幼稚，因此把話吞了回去。

文案需要考慮到十歲到九十歲的年齡跨度，又要盡可能挖掘小眾話題，不能太平淡。我隨口一提：“有名的心理實驗之類的？”“這個聽著不錯！”老板一副激動地要站起來的樣子。我連忙搖搖頭說這只是舉個極端的例子。老板也反應(yīng)過來，覺得確實不合適，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身體，似乎有些遺憾。

最后，我們決定通過公司內(nèi)部投票，從“迷你小國”、“辭海溯源”和“諾貝爾獎獲得者”這三個系列中選出一個，印在磯邊梅的新包裝上。公司員工可以把自己的意見投入食堂入口處的投票箱里，投票時長為五個工作日。流程簡單，不強制所有人都投票。午休時我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投票的人還不少。

客服中心的大友負責每日統(tǒng)計投票，整理成文檔發(fā)給我。第一天收到十二張票，其中“迷你小國”6票，“辭海溯源”2票，“諾貝爾獎獲得者”2票。還有兩張上寫著別的意見，分別是“不如以前的話題帶勁”和“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怎么樣”。我也覺得“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是個不錯的系列，而對于“不帶勁”這個評價略感沮喪。在決定這三個選項的階段，從老板的反應(yīng)我也感覺到可能不夠帶勁，即便如此，被人直白地指出時還是有點難受。第二天收到了六張選票，“迷你小國”2票，“辭海溯源”2票，“諾貝爾獎獲得者”0票，“日本的一百座名山”1票，還有一張上寫著“沒有更好玩的內(nèi)容了嗎”。目前“諾貝爾獎獲得者”和“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各2票，也許不需要多久，“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就會超過“諾貝爾獎獲得者”了。

我繼續(xù)做著“國際新聞小知識”的剩余工作，可滿腦子都是“不帶勁”“不如換成‘日本的一百座名山”之類的念頭，工作遲遲沒有進展。午飯時，我跟同伴們傾訴了自己的苦惱。盡管她們一直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清田之前也經(jīng)常情緒低落”“哪有一開始就一帆風順的”?？墒俏乙沧⒁獾?，對于我提出的話題本身，沒有人表示出強烈的贊同。實際上，這五個人里只有蒲川一個投了票。她家里有兩個兒子，一個高一，一個初二。她投了“辭海溯源”一票，因為她覺得這個話題有助于兒子的學習。而其他人則總是說“這是大事，要再好好考慮一下”“我總在最后一天投票”之類的話。我希望盡早出結(jié)果，好松一口氣，所以這樣的話令我有些郁悶?；蛟S她們是不愿說些莫名其妙的客套話，所以選擇了坦誠直言。

“有一次，我跟老板開玩笑說，既然要小眾一點的話題，有名的心理實驗倒是不錯。沒想到他真的覺得不錯……”

“啊，這個確實不錯啊?！?/p>

一直安慰我“哪有一開始就一帆風順的”的玉田，此刻停下筷子露出了笑容。我趕緊解釋道：“這個做上五六個可能就沒了……”玉田說了句“是啊”，略帶遺憾地將一塊西藍花送進了嘴里。寺井也安慰我說：“咱家只要跟別家做的不一樣，包裝袋背面稍微有點個性就成?！甭犃诉@話，不知為何，我心里更加不舒服了。

不會一開始就一帆風順，只要跟別家不一樣就行，話雖如此，我也不能一上來就這么消極。就算磯邊梅的工作勉強及格了，下一次怎么著也得有點進步。

先把今天的“國際新聞小知識”做完吧。我開始回顧清田之前的工作。電腦上原封不動地保存著清田做的文本，但我還是想看一下實物，便向辦公室旁的米餅博物館走去。平時去上衛(wèi)生間時，路上常常能撞見出來偷懶的同事，十分尷尬。但今天運氣不錯，一個人也沒遇見。

米餅博物館的面積相當于一個中等大小的會議室，四面的墻壁上展示著公司的發(fā)展歷程，還有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公司生產(chǎn)的歷代產(chǎn)品。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產(chǎn)品只有仿真模型，近十年來的產(chǎn)品都有開封后的實物展示，近三年來的產(chǎn)品則會同時展示外包裝和內(nèi)包裝。大廳中央、小學一年級的孩子能看見的高度陳列著一套模型，還原了傳統(tǒng)醬油味米餅的生產(chǎn)流程，十分精致。公司每個月會挑選一個周六，舉辦工廠參觀活動，那時會把參觀的客人帶到這里來。

我看到去年發(fā)售的芝士納豆口味米餅背面印的是“日本的怪法規(guī)”系列，一袋上是北海道俱知安町頒布的“全民愛雪法”，旨在鼓勵當?shù)鼐用窨朔笱┰斐傻牟槐?，充分利用雪資源，另一袋上是“京都市清酒普及促進法”。旁邊的芝士納豆芥末味米餅包裝上是“圖解日本野生鳥類”系列，描畫著鵜鶘、鷺鷥等鳥類的圖樣。三年前推出的烤魷魚味大米餅的背面用各國語言寫了“救命”“叫警察”的字樣，俄語中“救命”的發(fā)音是“爸媽給及”，而芬蘭語則是“阿瓦塔卡”。海膽大米餅背面是“一百種意大利面醬”系列，介紹了紅醬蛤蜊意面和青醬蛤蜊意面的區(qū)別（紅醬以番茄打底，青醬以白葡萄酒打底）。今年年初推出的“黑豆咖喱小餅”背面是“世界上著名的惡女”系列，寫著小阿格里皮娜和血腥瑪麗。此外，還有“世界上著名的獨裁者”“美味飯團餡料”“諸神故事”“少數(shù)民族介紹”等系列。清田做的系列真是包羅萬象。

我贊嘆著，坐到博物館中間的長椅上，偷懶的員工經(jīng)常坐在這里。我既然接了清田的班，遲早有一天得達到他那個程度。盡管我很期待那一天，但眼下光是選出幾個能讓大家投票的系列都已經(jīng)很難了。

不過，我對今后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今天就再看看清田留下來的文件，把新系列的事放到明天吧。我拿定主意后從椅子上站起身，恰巧有人從另一個入口進來了。我趕緊走到走廊上，假裝要去衛(wèi)生間，順便偷看一下是誰來偷懶了。只見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年輕男人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一個個包裝袋。他是靠這個來解悶嗎？我覺得受到了一點新的啟發(fā)。

“迷你小國”和“辭海溯源”一度票數(shù)持平，但“辭海溯源”最終勝出，成為磯邊梅包裝袋上的新系列。工作間隙，寺井常跟其他員工聊投票的事。據(jù)她說，最開始的時候，大部分人都覺得“迷你小國”很有趣，但公司所有產(chǎn)品中，磯邊梅是最具日本特色的，所以有人建議選擇與日語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個意見一出現(xiàn)，大家都紛紛贊同。

“說起來，我們還沒做過語文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呢。”蒲川說。

她希望自家公司產(chǎn)品的包裝袋上，能印些有助于自家兒子學習的信息。數(shù)學系列比較難做，但有過國際新聞、歷史人物等社科知識的系列，而“世界各國的呼救用語”是外語，植物、野生鳥類系列包含了理科知識，就差有助于語文學習的系列了。聽她一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世界史小知識到菜譜無所不知的清田，也有不感興趣的領(lǐng)域。

來公司最久的寺井說按照之前的感覺來就行。自稱“包裝派”的河崎說只要有趣什么都行。年齡最大、兒子已經(jīng)二十五歲的二瓶聳聳肩說只要沒有讓人反感的內(nèi)容就行。最近又開始跟門衛(wèi)約會的玉田也點點頭說這個提議不錯。兩個兒子分別上初中和高中的蒲川說盡可能做些有助于孩子學習的吧。聽說她的小兒子有時候會把米餅袋子拿回自己的房間。

“和語文有關(guān)的就好。比如介紹大文豪之類的?！?/p>

“這也不錯……介紹些名字如何？”

“名字？”

“奇怪的名字……”

玉田似笑非笑地說。門衛(wèi)福元家的兩個女兒名字很奇怪，一個叫深安奈，一個叫澪璃亞。福元曾經(jīng)問前妻為什么不取普通一點的名字，就叫“安奈”和“澪”不行嗎？對方說安奈太普通了，而澪璃亞看上去像是寶石的名字。福元不敢違抗他的前妻。

“要是跟他在一起的話，就要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我說他女兒的名字很像游戲里大小姐的名字，挺帥的，結(jié)果他還生氣了?！庇裉锝銍@著氣說。我還真有點想做這個“怪名字”系列，可是感覺會引起不少爭議，所以只是安慰她道：“真是難為你了……”

這是我做的第一個系列，為了選取要介紹的詞匯，我翻起了字典，思考著清田之前做過和沒做過的內(nèi)容。或許可以照蒲川所說，參照科目來做新系列。我拿過手邊那本用廢紙訂成的備忘本，在第一頁上寫下了“語文”二字。

辭海溯源（10）馳走：指多方奔走準備，引申為招待之意。

辭海溯源（11）橫好：指對某事雖然不擅長但十分熱衷。“橫”有“偏離主業(yè)”之意。

辭海溯源（12）景品：“景”除了指景色，也有風雅之意。因此“景品”意為送給別人的、可以增添風雅的物品。

盡管“辭海溯源”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系列，但找詞還是費了一番工夫?！百M工夫”這個詞可以拿來介紹一下，我趕緊寫在了備忘本上?！八菰础焙孟褚仓档靡徽f，還可以說說“辭?！睘槭裁床皇恰霸~?！薄Ｎ以谌照Z詞典、漢日詞典和互聯(lián)網(wǎng)之間來回穿梭，花了幾個鐘頭卻沒新寫出一條。要是做“迷你小國”系列的話，只要總結(jié)一下圣馬力諾、安道爾等國的信息就可以。我發(fā)現(xiàn)清田挑選的都是容易做的系列，但事到如今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也來不及了。我覺得先設(shè)定好目標讀者或許會容易一些，因此我以蒲川上初二的小兒子為對象來遣詞造句。不知道他會不會把磯邊梅的新包裝帶回自己的房間。

剛為投票的事煩惱完，我又在辦公室里悶頭趕起了文案。雖說這份工作跟在巴士公司時負責的內(nèi)容很類似，但那時有可采訪的客戶、指導(dǎo)我的老員工、讀廣告的同事和心事重重的課長，而現(xiàn)在卻只有我一個人。雖然也要跟老板討論文案，找客服中心的大友要消費者的反饋，午休時還能跟寺井她們聊天，但工作的時候基本都是一個人悶頭干活。我也不是完全不適應(yīng)這種工作狀態(tài)，可面對查不完的資料、寫不出的文案時，我就會覺得自己又蠢又笨，成天在公司里混錢。辦公室的陽光過于充足，有時反倒不適合工作。老板允許我去附近的圖書館工作，可真去了圖書館，我只會讀些不相干的書而不工作，以此來逃避現(xiàn)實。

可是，當包裝印好，產(chǎn)品上市后，我開始逐漸感受到這份工作的意義。蒲川和負責檢品的二瓶都說，看包裝袋背面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停下手里的工作；其他生產(chǎn)線上的員工也很羨慕她們有新文案可以看；大友貼心地從網(wǎng)上收集了關(guān)于新包裝的評論，大多數(shù)評論都提到“感覺包裝的風格變了”，此外還有“讀了之后恍然大悟”“好有趣啊，想再買一袋看看”等，這令我十分開心。

海膽大米餅的包裝也要更新了。因為在上一次投票中“迷你小國”得票也很多，所以我差點決定做這個系列。然而，玉田的話給了我啟發(fā)，于是我又想出了“名字知多少”系列，來介紹一些常被用在名字里，但是意思鮮為人知的字。大家聽了也覺得不錯，我便把它跟“迷你小國”一起弄了一次投票，“名字知多少”最終勝出。

我隱約感覺自己掌握了這份工作的訣竅。雖然這么說有些自以為是，但我確實逐漸喜歡上了這份工作，也感受到了這份工作的意義。二瓶說，她的雙親早逝，沒人告訴她自己的名字“佳乃”是什么意思，希望我能教教她。因此在第一個文案中，我介紹了“佳”字，“佳”有“好”“善”“美”的意思。二瓶讀了很開心，還把樣品包裝袋供在了父母的靈位前，這令我十分感動。吃午飯時，跟我搭話的人越來越多，希望我?guī)退麄儾椴槊值暮x。

在此過程中，我逐漸理解了老板對包裝袋文案的熱忱，以及清田兢兢業(yè)業(yè)想要普及知識的心情。漸漸地，我開始將見到的一切都納入文案的考量。只要具備一定的數(shù)量，又有介紹的價值，就會成為我的備選項。比如，《水滸傳》里的人物、日本各縣的名勝和特產(chǎn)、刺繡針法的種類、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著作……在電視上看到爆炸頭發(fā)型的足球運動員，我就想到可以做個“世界古今發(fā)型”系列；在公司吃午餐時看到那各種蔬菜天婦羅，就會聯(lián)想到“天婦羅適用食材”系列。這么做不一定就能想出好的系列，但出于一種靠數(shù)量取勝的心態(tài)，覺得總有一個能用上。

另外，因為幾乎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有人來跟我搭話，希望我在文案里寫一寫他們或是他們朋友名字中的字，所以我開始以“幫助他人”為出發(fā)點去尋找新系列。我覺得工作不能止步于“及格”。

在上上上家公司，我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耗盡心力，最終辭職。因此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應(yīng)該在工作中投入過多感情?？墒牵獙ぷ魍耆槐С删透?，我也很難做到。我還是希望能在工作中感受到快樂，所以想更努力一點。

就業(yè)顧問正門在第一次咨詢時就對我說：“我不建議你對工作抱有個人情緒?！倍椰F(xiàn)在即便是回家后，也會把私人時間用來上網(wǎng)，不停地找適合作為包裝袋文案的內(nèi)容，盤算著數(shù)量夠不夠、適不適合十歲的孩子或九十歲的老人。我沒有因此感到痛苦或是身體有恙，于是漸漸忘記了正門的告誡，一頭鉆進米餅包裝袋的工作里。

名字知多少（Z1）

佐：幫助，輔佐。

惣：總體，全部。作為人名時有“長子”之意。

名字知多少（L2）

亮：明亮，真誠，有幫助。

玲：敲擊玉石發(fā)出的聲音。

“美佐”是寺井的名字，“惣一”是蒲川丈夫的名字，“亮太”是大友哥哥的名字，而“玲子”是老板夫人的名字。不是我自夸，這個系列的確廣受好評。大友拿來的網(wǎng)絡(luò)反饋很好，同事也很樂意自己的名字被我做成文案，老板夫人似乎特別高興。有一天，我的辦公室收到了一束永生花，據(jù)說是老板夫人在興趣班上制作的。午休時聊起這事，大家都很驚訝，說：“看來她真的相當高興！”老板夫人口碑不差，但似乎有點消極悲觀。有次新年聚會，她說起自己想約興趣班的同學去新開的茶館喝茶，但沒敢約，然后傷心地哭了起來。河崎只好勸她說：“直接說一聲不就行了嘛?！笨衫习宸蛉藚s說：“要是被拒絕了，就沒臉再去興趣班了?！边€越說越激動。寺井她們說，這樣一個人都來送你花了，真是件不得了的事。

老板夫人不是壞人，但大家對她的評價都比較尷尬。不過她對老板的影響似乎挺大的，每次包裝袋要出新系列，老板都會說“我回去給老婆看看”，第二天再來報告說“老婆說很好”。要是趁現(xiàn)在老板夫人高興，把之前名畫介紹等幾個被否定的系列再提一遍，說不定也能被批準。畢竟老板啥都聽老婆的。

中午吃飯時有人隨口提議：“干脆你陪老板夫人去喝茶吧。”我連聲拒絕，一想到今后說不定還真有這樣的機會，不免心中忐忑。而這時，研發(fā)已久的新產(chǎn)品決定上市了。

新產(chǎn)品是一款撒了芝士粉和海苔碎的三角形醬油味米餅，名字叫“醬油富士子”。公司外聘插畫師為該產(chǎn)品設(shè)計了一個叫“富士子”的卡通形象，形狀像富士山，頭上戴著一朵撫子花。醬油富士子的外包裝計劃做成不透明的和紙質(zhì)感，以白色為底色，溫柔大方的富士子在正中間閉目微笑，整個包裝將呈現(xiàn)出一種端莊穩(wěn)重的感覺。在富士子圖案的上方，有一排漂亮的細毛筆字“鮮花與山，溫柔與穩(wěn)重，奶酪與醬油”。不透明的袋子、白色的底色、卡通形象，這些在我們公司都尚屬首次。

與以往不同，這款新產(chǎn)品給人的印象非常柔和。據(jù)說這款產(chǎn)品的誕生和酒本的姐姐有關(guān)。酒本是我們公司負責商品策劃的員工，她姐姐經(jīng)常為女兒不肯去學校而煩惱，甚至影響了自己的工作，休假在家。一天，她姐姐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酒本給她的米餅，她女兒突然罵了句：“煩死了！”姐姐哭著回道：“你才煩死了！”然后兩人冷靜下來，吃著米餅推心置腹地一直聊到天黑。此后，她女兒回學校上學了，她也回公司上班了。那天酒本的姐姐和她女兒吃的是“黑豆小餅”，這款產(chǎn)品的口味在公司的所有產(chǎn)品中是最中規(guī)中矩的。

“當時吃的米餅要是味道更好一點就好了”，這就是富士子這款產(chǎn)品的開發(fā)動機。酒本的姐姐和女兒吃著米餅聊了足足五個小時，她說雖然味道很好，但吃著吃著就膩了，包裝袋背面的“國際新聞小知識”也令人感到很遙遠，沒什么聊的興趣。酒本的姐姐和她女兒身處人生的十字路口時，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能幫上她們的忙固然是好事，但要是能做出一款吃不膩的產(chǎn)品就更完美了。因此，公司才開發(fā)了這款味道穩(wěn)中有變的米餅。

公司方面要我像往常一樣自由地設(shè)計包裝袋背面的文案，可是聽說了這個背景故事之后，我覺得不能沿襲舊例。這樣一款端莊優(yōu)雅的產(chǎn)品，背面總不能印“世界上著名的獨裁者”之類的內(nèi)容。而且又有卡通形象，也不適合做古典名著的故事簡介。

我左思右想也沒個頭緒，就暫時擱置了，去寫“國際新聞小知識”“辭海溯源”“名字知多少”和其他幾個清田留下的系列。一天，醬油富士子的包裝袋設(shè)計定稿了，我一看到背面便不知所措起來，它的左下角畫著富士子，上面有一個對話框。

如此一來，文案就相當于富士子說的話，那就更沒法寫“獨裁者”之類的內(nèi)容了，“日本有毒植物”和“世界之謎”也不行。不僅清田做的系列不行，我想出來的“迷你小國”“辭海溯源”“名字知多少”也不太合適。

文案設(shè)計需要考慮到富士子的性格，因此我去問了插畫師。對方回復(fù)我說：“富士子很親切，愛照顧人，但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愛操心。每天最開心的就是喝茶放松一下?！边@樣的話，現(xiàn)有的種類就更不合適了。迄今為止，清田做了社科類和理科類的小知識以及簡單的菜譜，而我則在語文的領(lǐng)域里尋求出路。但這次，我必須結(jié)合富士子親切體貼的個性來設(shè)計文案了。

包裝袋背面的富士子和正面的一樣，有三種表情：閉著眼睛；眉尾低垂，一副為難的樣子；嘴巴張著，像在教導(dǎo)人。我還必須配合著它的表情來考慮文案。

為“醬油富士子”投票的日子一天天臨近，而我一個系列都沒想出來。我不免對老板有些埋怨，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就做了卡通形象。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一個打工的，不就得靠應(yīng)付這些事來領(lǐng)工資嗎？于是我繼續(xù)做著其他工作，但每天都在想富士子的事，甚至夢里都會出現(xiàn)，半夜驚醒后便一直失眠到上班，這樣的日子日復(fù)一日。到了投票的前一天，我都沒想出像樣的系列。

“富士子應(yīng)該頗有些年紀了吧，但不能按照人的年齡算法來判斷，她的內(nèi)心還是個小姑娘，外表也不會變。不過畢竟活了這么久，所以她應(yīng)該見多識廣。雖然偶爾會一驚一乍的，但不影響她的整體形象。”我再次發(fā)郵件詢問設(shè)計富士子的插畫師，對方更加細致地回復(fù)道：“老板和產(chǎn)品開發(fā)的負責人來的時候，說這款米餅是‘為撫慰心力交瘁的人們而開發(fā)的。不過這個說法太生硬了，最后決定不把它加入形象設(shè)計中。但是我設(shè)計的時候，這句話一直在腦海中回響?！?/p>

投票的日子到了，我決定將“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和“《源氏物語》章節(jié)簡介”作為備選，但理想中的那個選項依舊沒有頭緒。我九點鐘到了公司后，立刻將插畫師的郵件打印出來，反復(fù)讀了一個上午，可始終沒想到合適的點子。沒辦法，我只好將每次得票都不少但一直沒能入選的“迷你小國”也加進去充數(shù)。“日本的一百座名山”雖然不是我想出來的，但這次大概會勝出。我自暴自棄起來，向著食堂走去。

富士子是為了心力交瘁的人們而開發(fā)的米餅，而此時此刻的我不就是那個心力交瘁的人嗎？今天的主菜是烤肉糕，要不是因為工作不順，我一定會為此高興，可我滿腦子都是富士子的包裝袋。此刻，縈繞不去的飯菜香，只會令我心煩。

我沒心情吃烤肉糕，拿了意面沙拉、冷豆腐和飯團。飯搭子們一如既往地健談，而我如坐針氈，埋頭吃著。坐在對面的河崎伸出手來，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把情緒寫在臉上這件事令我莫名有些負罪感。我很猶豫是該坦白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問題，還是該讓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內(nèi)心的糾結(jié)令我倍感壓力。最終，我只是搖搖頭說“沒什么”。

“說起來，今天就得定下投票的選項了?！?/p>

“你不是一直很為難來著，定下來了嗎？”

她們的直覺很敏銳，說話也很直接。我只好糊弄道：“今天下午五點才截止，我要考慮到最后一刻?！?/p>

“那就好?！?/p>

“在更衣室的時候我還說呢，你越來越憔悴了?！?/p>

“咱們這次的新產(chǎn)品可是相當美味呢，多拿回去點吧。”

煩惱被別人看穿，真是可憐又可悲。我打算吃完午飯就回到辦公室，把妥協(xié)假裝成苦思冥想后的決定。大家語氣輕快地為我加油，然后又回到了閑聊上。

蒲川氣呼呼地說起自家的大兒子，總是在床上吃點心，掉得滿床是渣，提醒了他二十多回才終于開始用盤子托著吃，可這回又把盤子打碎了。盤子雖然并不貴重，但那是蒲川特別喜愛的一個，青瓷上點綴著白色的波紋，樣子很獨特。蒲川非常難過，想立刻忘記那個盤子，于是飛快地將碎片收拾進了紙袋里，卻舍不得扔掉。

二瓶說，為了避免蔬菜攝入不足，她昨天想吃頓蔬菜沙拉，于是買了生菜、番茄、蘿卜苗、甜椒，卻忘了買沙拉醬，只好用蛋黃醬拌著吃，味道是不錯，可很難拌勻。她感嘆自己記性越來越差了。

玉田說，她的洗發(fā)水和護發(fā)素都用光了，但昨天忘了買，只好用肥皂洗頭，今天頭發(fā)很干燥，希望大家別看她的頭發(fā)。

寺井一直板著臉，默默地聽大家說話。等大家聊得差不多了，她先來了一句“我的事說來話長，大家別介意”，然后說起了她的婆婆。婆婆現(xiàn)在獨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買起了昂貴的和服，連公公留下的遺產(chǎn)都要花光了。寺井懷疑婆婆是被上門推銷的人騙了。寺井向來開朗，此刻卻表情凝重。大家原本都爭著講自己的事，聽了寺井的話，氣氛變得沉重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回應(yīng)“八成是這樣”“要警惕啊”。

最后，河崎想要緩解一下氣氛，便自嘲道：“我去年沖動消費，買了雙很貴的鞋子。結(jié)果下雨天穿了一次之后，那鞋就有一股怪味，怎么也弄不掉……”大家聽了都微微一笑。

眼下，我最煩惱的事情就是包裝袋。我本打算將“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源氏物語》章節(jié)簡介”“迷你小國”潤色一下就完事，可最終還是無法心安理得。

午休結(jié)束后，我回到辦公室，想暫時拋開醬油富士子的事，可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還未做的工作。我只好打開文檔，開始給“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源氏物語》章節(jié)簡介”“迷你小國”寫例文。昨天我已經(jīng)跟老板說過大概會出這三個，老板也同意了。這件事很快就能收工了。

我寫得比平常更加仔細，反復(fù)推敲詞句，調(diào)整格式，以此來拖延時間，可離下班還早。我泡上一杯茶，拿出醬油富士子醬品嘗了起來，味道很好，可以算公司迄今為止味道最好的產(chǎn)品。我們公司習慣把米餅做得比別家的大一些，這款也不例外，打開袋子就得吃上好一會兒。米餅做成了山的形狀，撒著芝士粉的部分吃起來非常硬，很有嚼勁?？粗蛴C里打出的富士子畫像，吃著同款米餅，我在心中辯解道：文案我已經(jīng)盡力了。

盡管如此，看到時間還有剩余，我便再次瀏覽起大友發(fā)來的客戶反饋，卻突然想起午休時蒲川說的盤子一事。很多時候，因為顏色、花紋或形狀非常喜歡的東西，想再買一個同款，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蒲川大兒子打破的那個是帶水波紋的青瓷盤，因為是四年前買的，所以很難說現(xiàn)在是否還在賣。我去那個品牌的網(wǎng)店瀏覽了一下，沒發(fā)現(xiàn)類似的款型。

我沒見過那個盤子，可是從蒲川惋惜的語氣中可以想象到那肯定是一個相當精美的盤子，我甚至看了二手拍賣網(wǎng)站，結(jié)果只是再次確認了什么叫覆水難收。不過，覆水難收，但破盤可重圓。

我將“陶瓷”“破碎”“復(fù)原”等詞輸入搜索框，立刻就找到了可以黏合瓷器的膠水品牌。我還看到有人在網(wǎng)上討論如何修復(fù)心愛的瓷器，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種方法叫“金繕”——用漆黏合破裂的部分，再用金粉修飾黏合處，由此在瓷器上形成金色的紋路，更有韻味。

我想趕緊告訴蒲川，于是就直接用電腦給蒲川發(fā)了個郵件。這會兒正是下午三點，她應(yīng)該正在休息。我在郵件中寫道：“如果想要修復(fù)盤子的話，有陶瓷專用的黏合劑，或者可以試試金繕。”郵件發(fā)出去沒多久就收到了回信：“太感謝了！回家路上我查一查！”

這么快就收到了蒲川的道謝，這令我十分滿足。一不做二不休，我搜了搜二瓶提到的沙拉醬。原來用色拉油、醋、鹽、胡椒、白糖就可以做出法式醬，而將蛋黃醬、番茄醬、醋、白糖打勻就可以做出千島醬。

我記下這些內(nèi)容，又想起了玉田的話，接著逐一搜索了河崎、寺井說的事情以及相應(yīng)的解決辦法。等我把每個人說的都搜索完畢之后，離下班時間只剩下一小會兒了。

我再次打開了投票用的例文，刪除了“迷你小國”的內(nèi)容，加入了“富士子小貼士”。

“心愛的盤子打破了”“想吃沙拉的時候卻沒有醬汁”“洗護套裝用完了”“買了沒用的東西”“鞋子有怪味”……富士子幫你輕松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小麻煩！

投票過后，“富士子小貼士”以微弱的優(yōu)勢擊敗了“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同事們認真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例文中提到盤子碎了怎么辦，我之前還真沒想過。”“日本的一百座名山隨時都可以做，但小貼士非富士子莫屬了?！庇谑?，醬油富士子包裝袋背面的文案最終選定為“富士子小貼士”系列。

第一批產(chǎn)品上印的內(nèi)容，除了吃飯時大家提過的煩惱，還加入了老板夫人提出的“茶壺茶杯里的茶垢很難除去”、我自己的“咖啡因什么時候攝入比較合適”以及受“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啟發(fā)而想到的“在山里迷路了該怎么辦”。玉田學會了用肥皂清潔頭發(fā)后，拿檸檬酸水再沖洗一遍的辦法；河崎在鞋子里塞進不用的茶包，丟在玄關(guān)里，終于去除了怪味。

產(chǎn)品的口味、溫馨的包裝和富士子的形象，三者碰撞出了良好的效果。產(chǎn)品上市后大受歡迎，以至于各處相繼傳來售罄的消息。這款產(chǎn)品開發(fā)耗時長，味道好，銷量不錯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包裝袋背面的文案反響也不錯。大友每天都興致勃勃地給我發(fā)來網(wǎng)上的反饋，比如“雖然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感覺很有用”“很接地氣”，還有“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這家公司終于開始印有用的內(nèi)容了”等等。想到寫這些感想的人一直都關(guān)注著包裝袋背面的文案，我十分感動。

不過，我和身邊的人煩惱的種類終究有限，我向老板說出了我的擔憂，老板便在米餅博物館里設(shè)置了意見箱。意見箱每天會收到一到兩條咨詢，這個速度倒也正好。小貼士與科普類知識不同，沒有固定的種類，很零散，需要一件一件搜索，從中篩選出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是件苦差。大家的煩惱五花八門——“眼鏡的鼻托掉了，沒時間去修理怎么辦”；“手頭總是找不到橡皮怎么辦”；“每天晚飯不知道該吃什么”。我的回答是：“眼鏡的鼻托掉了，可以跟盤子碎了一樣用黏合劑黏起來應(yīng)付一下，有空了再去眼鏡店修理”；“手頭總是找不到橡皮，就在接下來這一周的時間里，看見有賣橡皮的就買下一塊來存著”。關(guān)于晚飯的問題，我沒想出什么有說服力的回答，便同飯搭子們商量。好幾個人都說，想不出吃什么的時候就涮火鍋，可以攝入蔬菜。所以我就照著寫上了。

僅看同事們的反響和網(wǎng)上的評論，富士子跟公司的其他產(chǎn)品也沒什么差別，而最終讓富士子與眾不同的是，它上了報紙。那可不是行業(yè)內(nèi)部的報紙，而是全國發(fā)行的大報。報上刊登了一則與富士子包裝袋相關(guān)的投稿——“我老公有一天進山迷了路，恰好我給他帶的米餅袋子上寫著‘不要為了急著下山，就沿小溪往下走。我老公本來正在到處尋找小溪，看了包裝袋上的話，就停止走動，邊吃米餅邊等待救援，最后被平安救出?！绷硗?，無巧不成書，這位投稿的女士名字叫藤子，與富士子同音。大友曾經(jīng)給我看過類似的客戶信件，大概就是她寫的。

這篇剪報被張貼在米餅博物館前的門廳里，銷售部的同事們也將這件事加入了他們的推銷話術(shù)中。我一直不知道，在此之前，銷售人員好像不會向客戶宣傳包裝袋背面的文案。

見報一周之后，一個自稱是報社生活版塊記者的人聯(lián)系我們，老板、大友和負責產(chǎn)品策劃的酒本都接受了他的采訪。他們也來問我是否可以接受采訪，我沒有什么格外要說的，就謝絕了。工作實在是太多了。富士子包裝袋的文案與小知識類文案不同，需要調(diào)查相關(guān)的證據(jù)或是反對意見，因此比其他的文案更費工夫。在選文案時，還會糾結(jié)文案內(nèi)容是否適合富士子。比如，“盤子破了”合適，但“電子產(chǎn)品故障”就不大合適。再比如，富士子可以教大家“怎樣炸出酥脆的天婦羅”，但她看起來并不了解“怎樣煮意大利面條才能不粘連”。

開始了富士子系列的工作之后，我深感自己真的不適合做咨詢類工作，覺得自己一無所知，經(jīng)常遇到瓶頸，寫不下去。以前還能一口氣寫很多其他系列的話題，現(xiàn)在只顧著埋頭查資料。一些系列遲遲沒有進展，最后就被撤了。

與我的工作狀態(tài)相反，醬油富士子十分暢銷。公司一片叫好，甚至有傳言稱公司要發(fā)放額外獎金。在大家歡呼雀躍的同時，我卻獨自在辦公室，瞅著不斷落后的工作進度惴惴不安。

給報紙投稿的藤子女士還給電視臺寫了信，信中附上了相關(guān)報道的剪報。我感到有點奇怪，覺得這對夫妻可夠閑的。電視臺可能也在為節(jié)目內(nèi)容發(fā)愁，就跑到公司來取材。老板對此自然很歡迎，還讓我也接受采訪，但我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了。我讓老板和大友代為轉(zhuǎn)告說，負責文案的員工是個社恐。據(jù)說他們?nèi)鐚嵽D(zhuǎn)告后，引發(fā)了一陣小小的哄笑，使得現(xiàn)場氣氛十分輕松愉快。

電視臺的攝影師還去了米餅博物館。我在辦公室里能聽到攝影團隊、主持人、老板等人的談笑聲。我聽著他們的聲音，心里卻在糾結(jié)讓富士子說“洗碗海綿太不經(jīng)用？不妨試試編織洗碗布”是否合適。

來拍攝的主持人在品嘗我們的產(chǎn)品時，吃得津津有味。那位到處投稿的主婦再度出招，來我們公司當面向老板道謝，她那亢奮的形象在網(wǎng)上引起了一陣熱度。由于電視臺在午間節(jié)目里進行了報道，富士子的銷量更是上了一層樓。

玉田對此的看法是，藤子想借我們公司做踏板，來獲得某種自我滿足。我覺得如果按這個說法去想，可能就干不下去了，因此我只當沒聽見。

我以同事們咨詢的問題為素材，一邊苦惱，一邊繼續(xù)寫著富士子的文案。由于媒體的曝光，普通消費者也開始發(fā)來他們的煩惱。大友把咨詢列表遞給我，建議我挑選一個來寫寫，并說不好寫的話也不用勉強。我一看，大多都是些沉重的問題，例如“丈夫離職后每天待在家里，煩得我受不了”“我瞞著兒子借了貸”“女兒總是結(jié)不成婚，是因為長得丑嗎”……讓我愁上加愁。

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去衛(wèi)生間了。某次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頹喪地從走廊上走過時，被老板叫住了，我想向他透露一下現(xiàn)在的窘境，老板卻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邀請?zhí)僮觼碜鲎稍兓貜?fù)。我聽了差點當場暈厥。老板說，那位太太開朗、友善，愿意幫我們做無償推廣，以報答公司，而且她的名字碰巧也是同音。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她到底想借著富士子鬧到哪一步才滿足呢？我拼命地壓住這句已經(jīng)竄到嘴邊的話，白白浪費了很多精力。

“要不你跟她聊一聊？她是個很好的人。”老板對我說。“這會兒實在沒空?！蔽艺f完逃回了辦公室。大友給我發(fā)來的咨詢列表我讀讀停停，幾乎全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但其中一個問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和同事處不好關(guān)系，因此辭職了。聽朋友說，她工作的地方也凈是些壞心眼的人，這讓我更無心工作了。工作是不是會讓人性格扭曲？”算上因為心力交瘁而辭職的第一份工作，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先后從事了四份工作，雖然有不好相處的人，但沒人對我使過絆子。無論在哪里，大家基本都抱有同樣的想法，即與其對別人使壞，倒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上。上學時，我在兼職的地方確實吃過一些苦頭，所以也能理解來信人所說的。我并沒有什么豐富多彩的職場經(jīng)驗，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知道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工作變了，接觸的人也會變。

“工作時焦慮不安，并不是性格問題。性格不好的人，不工作的時候也一樣不好。同事們的性格如何，說到底都是別人的事。找一個與自己合拍的工作吧?！?/p>

這個回答完全不符合富士子的風格，我又愁起來。不管怎么說，大友交代的事我好歹算是完成了。或許四處投稿的藤子回答起這些問題來說不定更得心應(yīng)手。她看起來很自信，似乎不會感受到什么壓力，能輕易對他人說教。而我面對這份工作時毫無自信可言。

回家的路上，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目前為止，我都是沿著清田的方向和自身的熱情來寫文案的，卻沒想到面對自己設(shè)計出的系列反倒會如此受挫。我試圖獲得一些方向，于是去征求老板、大友、飯搭子們的意見，所得到的回答多是“目前沒什么特別的點子”“現(xiàn)在這樣就不錯”之類的。我甚至想，干脆把富士子的工作交給藤子，我從旁協(xié)助，還可以回去寫其他產(chǎn)品的文案?？墒且沁@樣的話，我就必須和藤子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想到這里，我又消沉起來。

雖然這有點對不起公司，可我心里卻開始盼望富士子的熱度能退下來。如今富士子變成了公司的吉祥物，知名度持續(xù)提升，憑我的能力已經(jīng)應(yīng)付不來了。

休長假的清田要回來復(fù)職了。次日午休時我聽說了這個消息。這個消息是玉田聽門衛(wèi)福元說的，他倆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分手，但還是好朋友。門衛(wèi)跟清田是酒友，他說清田苦悶了很久，終于想通了。這并非因為找到了結(jié)婚對象，而是在自己喜歡的遺跡之旅和鐵路旅行中，下定了重新開始的決心。

包裝袋話題的王牌清田要是回來了，我恐怕就要失業(yè)了吧。要開始一份陌生的工作，確實令我有些擔心，但能夠從包裝袋的工作中解放出來，倒也不錯。新的工作要適應(yīng)起來或許會很辛苦，但總會有適合我的工作吧。

那天，臨近下班，老板打內(nèi)線電話把我叫到會議室，通知我清田要復(fù)職了?！澳强商昧耍逄锏墓ぷ髁钊司磁?，這份工作非他莫屬，我相形見絀?！蔽业恼Z氣前所未有地輕快。

“清田人很好，我想你們應(yīng)該能夠愉快地合作。”

“??？”

“光你們兩個人一起工作，可能有點別扭，可以在總務(wù)和財務(wù)的樓層給你們騰一個地方?！?/p>

這跟我預(yù)想的不一樣，這是想讓我跟清田一起繼續(xù)工作，可我是作為替補被雇來的啊。

“公司不辭退我嗎？”

我試探了一句。老板堅決否認了。

“那，我是不是調(diào)到別的部門比較合適呢？”

我又補充說自己很喜歡咱們公司，在這做什么都可以。老板似乎有些茫然，說并沒有這個打算。

“前兩天開會的時候，聊到要更加重視包裝袋背面的文案，增加數(shù)量?！崩习謇^續(xù)說，“因為醬油富士子，大家現(xiàn)在都知道我們公司很重視包裝袋的背面。所以我們計劃借此機會，再加把勁！還決定要開發(fā)富士子的鹽味姐妹款。醬油味的文案大受好評，鹽味的文案最好能跟它相呼應(yīng)?！?/p>

“還做小貼士嗎？”

“那當然了?！崩习妩c點頭，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好像我問的都是明擺著的事，“咨詢信件紛至沓來。”

富士子的文案是在破罐子破摔的情況下誕生的，但讀者似乎認為很實用。我問：“沒有人說過文案跟富士子的形象不大匹配嗎？”老板則輕松地回答：“他們愛說什么說什么，無所謂?！?/p>

我點頭贊同，但感覺身體的某處好像開了個洞，空氣都被抽走了似的。原來老板覺得無所謂，難怪他會認為讓藤子來回答咨詢也無妨。

我不是認為藤子不夠格。只是原來這份工作在別人看來，似乎遠比我以為的要隨意。我想借此機會換個崗位，看來也沒戲了。

“我們把藤子寫的文案拿到會上給大家看了，評價不錯。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

“嗯嗯。”我也只能點頭了。藤子的知名度也隨著富士子一路飆升，任誰都會順水推舟利用一下。

從會議室回到辦公室，想到今后的工作環(huán)境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我不由得沮喪起來。我不討厭這份工作，也知道上司插手下屬的工作是司空見慣的事，可還是心情郁悶。

回到辦公室，我想起設(shè)計富士子形象的插畫師，他似乎對這個形象有著深刻的理解。我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通了老板的內(nèi)線電話，冒昧地提議可不可以請插畫設(shè)計師來幫忙一起做包裝袋的文案？老板略顯不快地說：“插畫師是外部人員?！币贿吺怯兄龋敢饷赓M幫忙的藤子，一邊是要付報酬，包裝袋上連署名都沒有的插畫師。權(quán)衡之下，自然會選藤子。

這之后，我又寫了“名字知多少”和“國際新聞小知識”系列的文案，一共寫了五條。名字寫了“亙”“佑”“拓”，小知識寫了“黑匣子”和“斯基泰人”。不久之前，我還在專攻這幾個系列，時間沒過去多久，卻已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在外面吃過晚飯，我回到家，想喝點東西，便打開了冰箱。正在看電視的媽媽對我說：“你們公司的那個米餅，今天又上了午間節(jié)目?！薄翱磥碜罱郎虾芴桨。娨暸_都得經(jīng)常拿我們的產(chǎn)品來湊時間了?！蔽易I諷道?！疤僮雍退煞蛞渤鲧R了。”媽媽又說了個我不想聽到的消息。

“那兩口子，把那一晚困在山上的情景又表演了一遍呢。”

“哦……”

“不過那個米餅看起來確實很好吃。我找了好幾個超市，都賣光了?！?/p>

媽媽囑咐我說，公司要是有剩的，就帶點回來。我不假思索，生硬地回復(fù)說，都賣斷貨了，公司里哪還會有剩的。

“那你看到了的話就……”

“其他的米餅難道就不好吃嗎？烤魷魚味大米餅、磯邊梅、芝士納豆芥末味，這些你以前不都吃得很開心嗎？”

“你這是發(fā)什么脾氣啊……”

媽媽奇怪地聳聳肩，轉(zhuǎn)回頭去看電視了。我從媽媽放在廚房角落的點心盒里拿了剛才說的三種米餅，回自己房間去了。配著綠茶，我一樣一樣地吃著，每一樣都很好吃。

我知道自己有些胡攪蠻纏，但我就是對很多人都心懷不滿——藤子、老板、吹捧富士子的人，甚至所有米餅消費者。我覺得他們品味太差了！

“我不建議你對工作抱有個人情緒。”我的腦海中冷不丁閃過正門的話?！安?，我才沒有！”我內(nèi)心的另一個聲音激烈地反駁。

周五的中午，寺井突然問我今晚有沒有空。我說有。她說今晚大家一起去吃飯，問我是否能來。我沒有推辭的理由，就答應(yīng)了。雖然我每天跟她們一起吃午飯，但共進晚餐還是頭一次。

從中午開始，我又做了四條“辭海溯源”的文案，“見外”“珍藏”“拘泥”“玉人”。然后又瀏覽了一遍公司希望放到富士子包裝袋上的咨詢列表。

“我是個有婦之夫，卻喜歡上了我的下屬，她也喜歡我，我是不是該跟妻子離婚”“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婆婆只疼愛其中一個”“兒子每個月要花十萬多日元買手辦”……一如既往，凈是些十分沉重的煩惱。還有一條“愛上了有家室的上司”的咨詢，剛剛好可以與“喜歡下屬”那一條對應(yīng)起來，說不定來信的兩人正好就是當事人。真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要向一個米餅公司咨詢這些。

反復(fù)瀏覽列表的過程中，出于對老板或是富士子這個形象的諷刺，我竟然想回答這個出軌的問題。我覺得不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無所謂”“隨你便”這樣敷衍的回答都不合適。我想從道德之外的角度去討論這個問題，于是開始調(diào)查婚內(nèi)出軌要支付多少賠償金。正在這時，下班時間到了，我的查詢也中斷了。稍微加會兒班本也無妨，可是寺井預(yù)約了飯店，時間是下班后的十五分鐘，我只好急匆匆收拾了一下離開了公司。

預(yù)約好的飯店是公司附近一家小巧精致的意大利餐廳。看到飯搭子們各自穿著日常的服裝而不是工作服，我感到十分新鮮，甚至有點興奮。大家點了葡萄酒，但是我不能喝酒，所以要了一瓶氣泡水，跟大家舉杯慶祝。寺井的樣子格外恭謹，數(shù)次向我們低頭致敬。

“退回了150萬日元。”

原來寺井把幾件她婆婆買的和服拿去退貨了。富士子包裝袋上說過，若購買了上門推銷的物品，給銷售方寄去購買憑證或許就能退貨。我把當時查到的內(nèi)容整理好打印出來交給了寺井。在說服婆婆的這段時間里，河崎幫她準備好了需要的材料。

“咱們都不知道河崎在上一家公司里是做法務(wù)的。”

“是得了恐慌癥才辭職的。”

辭職后，河崎在家里待了兩年，然后做了幾份工作，才成了這家公司的正式工。她單身，很慶幸在生病前翻新了房子。

寺井數(shù)次向我道謝：“你聽進了我的煩惱，還選作包裝袋文案。多虧了你，不然這件事只能以婆婆受騙破產(chǎn)告終了?！蔽一卮鹫f自己沒做什么。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今天不是因為拿回了錢，而是覺得總算解決了一件事，所以想慶祝一下。在場的人都連連叫好。我也心情大好，于是跟玉田說自己逛了幾個姓名評估的網(wǎng)站，查了查門衛(wèi)福元女兒的名字，發(fā)現(xiàn)福元深安奈這個名字寓意不好，而福元澪璃亞卻相當不錯。此外，如果想改名，會很麻煩，但是現(xiàn)在開始準備也是可以辦到的。我告訴她一個辦法，就是常年使用新名字，并收集使用了新名字的信件包裹等。玉田沉思道：“他家深安奈好像也很討厭自己的名字?！?/p>

之后，便說起了清田復(fù)職的事。清田似乎很受她們歡迎，大家紛紛說很期待與他久別重逢。而大家似乎都默認我會被調(diào)離寫包裝袋文案的崗位，換到其他地方去。“如果分到工廠這邊，我們會關(guān)照你的?！贝蠹覍ξ艺f。不知為何，這樣的話讓我有點想哭。其實我會跟清田一起繼續(xù)做包裝袋文案，說不定藤子還會加入我們。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我更愿意相信她們說的才是真的。

回家路上，我開始感到對包裝袋文案的工作已經(jīng)沒有熱情了。我當然知道，本就不該用“熱情”這種含糊的標準來看待工作，應(yīng)當更加理智，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想做了。

我腦中浮現(xiàn)出“不續(xù)約”的念頭。本來我也沒計劃要在這個公司里待這么久。盡管這里條件很好，但繼續(xù)下去只會不停地痛苦。富士子上市之后，公司的氛圍就全變了。這世上很多人在為找不到工作而苦惱，而我還想辭職，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過了一周，清田聯(lián)系公司說復(fù)職的事得推遲一點。他并非不想回來工作，而是要跟心理醫(yī)生好好討論一下該怎樣面對職場生活，做一下心理準備。老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我因此對老板肅然起敬。很多公司見你休假這么久，會巴不得你立馬到崗。此外，我也知道了清田在這家公司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

上周五的會上，公司決定要做醬油富士子的特別版本，在包裝袋背面畫上藤子。我是包裝袋文案的設(shè)計者，卻沒被叫去參加這個會議，有點不可思議。但我只是合同工，只負責寫寫文案，沒人期待我能對企業(yè)的營銷方針提出什么意見，這么想也就不足為怪了。

清田還沒有回來，我就先見到了藤子。我被叫到會客室，老板介紹我們認識。她很優(yōu)雅，五官立體，皮膚的狀態(tài)也很年輕，一眼就能看出她當年是個美人，說起話來也十分開朗。這樣的人確實會受歡迎。

“我一直都很喜愛貴公司包裝袋上的文案。”藤子說，“我原本以為是一位有涵養(yǎng)的先生寫出來的，沒想到是位女性，我挺驚訝的?！蔽一卮鹫f，之前負責這份工作的人正在休假，馬上就要回來了，那個人確實是位很有涵養(yǎng)的男性。

“寫富士子這個系列的人總歸是您吧？”

“這個確實是我?！?/p>

“您可幫了我大忙！”

她說要是老公出了個三長兩短，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然后又把老公在山里迷路的事說了一遍。我對這一套話太熟悉了，所以連點頭都懶得點，只是靜靜地盯著茶杯底下的茶葉。

“您是不是很累了？”藤子突兀地問道，終于講完了她那一大通話，“不要總想著工作，稍微休息一下吧?！?/p>

她脖子側(cè)著的角度，以及又黑又大的瞳孔中發(fā)出的光芒，似乎都在告訴我，她看穿了我心中的疲憊。我突然很想一腳踹飛會客室的茶幾，把茶杯摔在墻上。

老板對我說，以后就請?zhí)僮訋兔μ暨x問題和編寫回答。我想點頭，可脖子卻動彈不得，最后只模棱兩可地回答說“有機會的話”。但老板和藤子似乎認為我爽快地同意了，便一口一句“拜托您啦”“都靠您了”。

離開會客室后我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稍微休息一下”和“都靠您了”這兩句話是矛盾的。哪一句是真的，還是兩句都是假的，或者只是隨口一說？難道這就是心理學上的“雙重束縛”？在交流的不同層面向另一個人發(fā)出互相矛盾的信息，對方必須做出回應(yīng)，但不論如何回應(yīng)都會遭到拒絕或否認，以此使人陷入兩難的境地。

我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發(fā)了會兒呆。等我回過神來，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我打開燈，可仍然沒有打開電腦，也沒寫筆記，也沒喝茶，只是坐著一動不動。

突然，內(nèi)線電話響了，是老板。他說忘了說了，下個月就該續(xù)簽合同了，需要簽一些書面文件，讓我?guī)е≌碌娇倓?wù)科一趟。不花什么時間，只用在“續(xù)簽/不續(xù)簽”一欄里畫個圈就行了。同時，清田下個月一號復(fù)職。

我看著桌上的臺歷，離一號還有四個工作日。這四天里，我可以一邊做日常工作，一邊做完關(guān)于交接的說明。我終于打開了電腦，繼續(xù)調(diào)查婚內(nèi)出軌賠償金的問題。查了五分鐘，我就停下了。

清田復(fù)職的第一天，恐怕就會調(diào)查這個話題吧。我離職后可能會偷偷向這里咨詢：“有人和顏悅色地過來搶我的工作，我該怎么辦？”

（線培雁：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