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連城三紀(jì)彥

本以為只是普通的躲雨而已。

店鋪櫥窗斜前方有個公交車站，平時每逢陣雨，等車的乘客必會在櫥窗上方支出的檐下避雨，有些帶傘的人連傘也不撐了。前年年底，因為手上的錢不夠把店鋪全面翻修，于是想到權(quán)且先顧個門面，便花了近百萬日元做了個櫥窗。這店遠(yuǎn)離市中心，位于國營電車站前一條窄路上，夾在兩幢三層建筑物之間，就像陷進(jìn)一塊洼地似的。對于這樣的小店來說，拿出百萬日元已是一種富有勇氣的決斷。自從道口對面開了一家百貨店后，這里的生意確實少了?！罢蛉绱?，就得考慮讓門面招眼一點了?！逼拮有阕舆@話逼他下了這個決心，不過現(xiàn)在看來門面也確實光鮮了一些。大概是去年夏天吧，這好不容易做成的櫥窗前被躲陣雨的乘客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讓他忍無可忍，差一點想掛出一塊“請勿妨礙營業(yè)”的告示牌來。

是妻子秀子制止了他：“躲雨時看看櫥窗，也會有人給孩子買點東西的?！边@話正如秀子的性格。與做事小心多慮的康雄相比，秀子性格沉著而樂觀。她愛說話，看似有點強(qiáng)加于人的樣子，但那圓潤的聲音恰似她婚后日漸豐腴的身體一樣，讓人聽了好似一條軟綿綿的棉被罩將下來，在并無多少反感的情況下就聽進(jìn)去了。經(jīng)濟(jì)蕭條的浪潮也影響了這條商業(yè)街，但一掠而過就結(jié)束了。玩具店雖小，之所以平安無事，還是因為秀子這種剛?cè)岵?jì)在跟顧客打交道時起了作用。

她特別善于把握孩子的心理，卻又并非靠著工于心計的花言巧語，而像是因為生來喜歡孩子，便將這種感情自然地傳達(dá)給孩子了。也許正因如此，來年春天將上初中的兒子毅雖非己出，與她卻情同親生母子，而有血緣關(guān)系的康雄和毅之間，或許是由于男人的靦腆，又抑或兩人怯懦木訥的性格過于相似，隨著毅的成長，父子的關(guān)系反倒變得不自然了。

自己屬于再婚的一方，所以這次婚姻并未考慮女方的姿色之類，可是六年將過，康雄此時終于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了個好妻子，正在構(gòu)建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

秀子做買賣的感覺也不錯，躲雨的乘客被櫥窗的裝飾引進(jìn)店里，下雨天顧客的數(shù)量也確實常常多于平時?？敌圻M(jìn)貨的玩具中，秀子認(rèn)為不行的東西果然就賣得不好。秀子還能在客人踏進(jìn)店門的瞬間就知道誰會買點東西，誰又是只問不買的。

幾年過去，康雄在這方面仍是缺乏感覺和訣竅。

于是，在圣誕節(jié)將近的這個傍晚，一陣驟雨降臨后不久，一個像是躲雨的女人在櫥窗前站了一會兒后進(jìn)店的那一瞬間，康雄并不知道這位客人的心思。

女人背對坐在收銀臺前的康雄，進(jìn)來后立刻就像是在望著貨架的角落處，那里堆著的盒子積滿灰塵，裝的都是大甩賣中剩下的玩具。

她大概年近四十，身穿一件廉價的胭脂色大衣，由于贅肉的原因，明顯看得出肩部到腰部已毫無線條可言。

她的背部一直一動不動。雨水沖擊道路的聲音幾乎要突破玻璃門，逼仄的店堂里堆滿的玩具盒甚至看起來像是遭了地震似的在晃動，但在這種喧擾中，女人的后背卻如木柱般紋絲不動?？敌塾悬c發(fā)怵，便從展開在讀的晚報邊角處偷覷她。

待到一輛巴士開過之后，女人才有所動作，將手伸向一盒玩具，不過這個動作是康雄挪開報紙后大幅度斜眼才看到的。女人像要掩蓋自己手上的動作，僵硬地聳著肩，顯得有點怪。

康雄擔(dān)心她是小偷，站起身正欲發(fā)話時，內(nèi)間傳出一聲：“他爸，晚飯做好了，現(xiàn)在吃嗎？”康雄回頭隔著珠子門簾答道：“怎么這么早呀？”

“毅說肚子餓了，就一起吃了吧。”

秀子的聲音伴著咖喱飯那種褐色的香味傳來。

“那小子睡前還要吃一頓的吧，我可不會，這個時候還不至于餓吧?！?/p>

康雄的回話語氣開始好像有點暴躁，到了語尾卻驟然變?nèi)?，他此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與其說是發(fā)現(xiàn)，莫若說是感覺。

秀子又從里間答話，聲音比雨聲還大，康雄卻顧不上聽，轉(zhuǎn)身去看門口。女人的背影仍一動不動，直至此時康雄還沒看到她的臉。她從櫥窗往里看時是站在圣誕樹下的，進(jìn)門時用手去撫弄濡濕的頭發(fā)，很自然地遮住了臉，進(jìn)來后又立即背朝里。盡管如此，康雄仍奇怪地有了一種清晰的感覺，雖又認(rèn)為不會當(dāng)真如此，可是一旦形成感覺的事情又難從心中抹去。

女人像要回頭，康雄慌忙把視線落向報紙。一陣涼鞋的腳步聲舐著雨聲朝近前來，然后停下，一個盒子朝收銀臺伸了過來。

康雄并不抬眼，用抹布去拭盒上的灰塵，然后看了盒子反面的定價標(biāo)簽，上面1600日元的字樣幾乎已被磨盡。

他把這個價格嘟嘟囔囔地告訴了女人。

“能不能便宜一點？手上的錢不太夠?！迸说穆曇魝髁诉^來。聲音也像，不會錯。這樣想著，康雄終于鼓起勇氣抬起了臉。

那是一張中年婦女憔悴的臉，臉上帶著贅肉。

雖已變得判若兩人，但確實就是十年前分手的妻子擁子。

說“分手”并不確切，擁子十年前是擅自離家出走的。一天晚上康雄與一位暌違多年的高中同學(xué)見面，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當(dāng)時還在世的母親與毅在一個被子里睡了，擁子卻不見蹤影。他只以為妻子是去附近買東西了，結(jié)果卻再沒等到人回來，家里只少了一身替換的洋服和一個小箱子。

兩周后知道了擁子失蹤的緣由。有個姓赤澤的年輕店員一個月前以回老家為由辭了店里的工作，康雄偶然得知這個赤澤并未回到老家宮崎，不，好像回去過一次，從父親那里借了50萬日元后立刻又回了東京?！叭绱苏f來，她從一個月前就常常外出了?！蹦赣H彌惠說這話時，干癟的嘴邊堆滿皺紋。婆媳倆都好勝，婚后便齟齬不斷，毅沒滿兩歲時，彌惠就把他搶過來自己帶了。忘了是什么起因，婆媳倆持續(xù)多日不說話，也正是那時起擁子找理由頻繁外出，康雄則將這視作她不愿跟婆婆照面而已。

康雄后來也意識到：赤澤雖因皮黑而乍看土里土氣，細(xì)看則鼻梁挺拔、容貌端正，擁子常說他像自己喜歡的男演員。好像是春天的某日吧，赤澤到外面路上試射孩子玩的水槍，正遇擁子拎著籃子買東西回來，偶然地把水噴到她穿涼鞋的裸足上。那確實屬于偶然，可是短短的兩三秒時間里，擁子卻不把腳挪開，默默地聽任水淋，而赤澤也仍舊對著她的腳噴。赤澤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擁子的表情則顯得特別一本正經(jīng)。赤澤那時二十三四歲，比擁子小五歲，雖只能看作是年輕人的惡作劇而已，但現(xiàn)在想想，或許在那樣的瞬間兩人已完全是一種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了。

擁子出走后又過了一個月，來信明確了兩人的關(guān)系。信上并未詳述事情的經(jīng)過，只說想跟赤澤結(jié)婚，希望康雄在隨信所附的離婚申請書上簽名蓋章后寄出。那是盛夏中一個熱得人渾身發(fā)軟的日子，毅在康雄腳邊玩玩具火車，火車的潤滑油快干了，難聽的聲音刺激著康雄的鼓膜。他緊捏著那張薄薄的離婚申請書呆呆地站著，額頭滴下的汗珠微微洇濕了擁子署名的一個字。

秋風(fēng)起了，批發(fā)店里堆滿了新年用的玩具時，康雄向區(qū)公所遞交了那份離婚申請書?！霸渌腥怂奖嫉呐巳绻f要回來，你覺得自己對付得了嗎？”康雄倒并非因為被母親彌惠反復(fù)如此說過。他雖不曾想到擁子是個能棄夫舍子與人私奔的大膽女人，卻又通過四年的婚姻生活而十分了解：在她馴順的表象下隱藏著一種石頭般堅硬的根性，一旦做出決定便駟馬難追。郵戳顯示信從大阪寄出，但沒有具體地址，所以無法尋找，而且即使找到后求她為了孩子而回來，她也不是個能聽從的女人。赤澤是個涉世未深的小伙子，她跟這種男人之間的新生活理應(yīng)不會長久，但無論吃了什么苦頭，她都不是那種會服軟回頭的女人，即使萬一她回來，康雄覺得自己也不會原諒她。

康雄那張膽小溫順的面孔背后也同樣藏著一塊頑石，當(dāng)他從信中抽出離婚申請書捏在手里時，也已下了離婚的決心。

就這樣過了十年，如今自己也建立了新家庭，康雄開始反思使擁子逃離這個家的最重要原因是什么。與婆婆不睦，孩子對奶奶比對母親更親，赤澤具有自己丈夫所沒有的年輕和魅力……所有這些固然都是事實，但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因為丈夫與自己都心懷一塊同樣的石頭而令她想要離開自己的丈夫嗎？

母親彌惠死于擁子出走四年以后，毅上小學(xué)那年的冬天。康雄經(jīng)親戚介紹與現(xiàn)在的秀子結(jié)婚后的第二個月，彌惠就因胃疾而病倒，經(jīng)過半年的臥床生活后去世。在康雄決定離婚后，彌惠再未提及過擁子，臨終前卻喃喃地說了一句“那人不知現(xiàn)在如何了”，像是佛心使然，也像是在示弱。康雄也只是回了一句“是呀”，好似一聲嘆息。他在擁子出走當(dāng)初確實生氣，有一種遭背叛的惱恨，可是歲月沖走了這些，一直沖至遠(yuǎn)方，濾過后留下的只有一種像對死者般不可思議的懷念。

他倆的結(jié)合原本就并非因一種特殊的感情燃起。雖有人覺得擁子是個美人，但她下顎凹陷，給人冷漠之感，整體容貌并不讓他喜歡，可是他倆交往半年后，康雄說自己不太喜歡孩子，想把現(xiàn)在的店賣了去另找工作，這時擁子卻說：“為什么呢，難道這不是一份挺有意思的好工作嗎？”說這話時她那溫柔的笑容帶著一種對孩子的寬宥。照理說康雄求婚時以及新婚旅行之夜她的表情更應(yīng)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然而還是這一瞬自然表露的笑顏讓他想起時覺得分外鮮明和眷念。

又過去了六年，這種眷念也已消逝，大概因為這六年他是沉浸在與新妻建立的新家庭中了，即使以日子計算，他與秀子在一起的時間也更長，擁子的面孔已被趕到秀子那張胖乎乎的圓臉角落去了。初中時康雄曾因事故受過重傷，事故經(jīng)過雖還清楚記得，當(dāng)時的疼痛卻已忘卻，同樣道理，即便依然還會想起擁子，卻已不會再有任何實感被喚醒。

康雄覺得此生大概不會再遇了，即便在哪里偶遇，應(yīng)該也不會發(fā)生感情起伏的。

因此暌違十年后這張面孔突然重又回到自己眼前時，康雄驚訝的不是這事本身，而是自己竟然如此震撼和慌張。

雖說是重返，可是這天擁子也不至于說什么特別的話，只是跟普通顧客一樣還了價，接過康雄默默包裝好的盒子后，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了聲“不好意思”之類的話，出門走向雨勢絲毫未減的街上。

倒不如說擁子本人顯得沉著，浮現(xiàn)的微笑柔和而若無其事，像是路過時順便走進(jìn)掛念的房子里看一下而已。當(dāng)然，這副表情也只是在她抬臉時的兩三秒間所見。康雄立刻低下頭去，一聲不吭。憑著門聲知道她已走出店外，康雄卻仍眼簾低垂，看著擁子留在地上的濕腳印?；蛟S是過于驚異，他半天回不過神來。

最先恢復(fù)意識的是鼻子，一陣咖喱的氣味刺激了鼻腔。

康雄飛也似的進(jìn)了里間，只說了聲“我也吃”，奪過秀子正準(zhǔn)備遞給毅的盤子，幾乎是把臉埋進(jìn)了盤間，接連不斷地朝嘴里塞著飯塊。

“干嗎為這點小事就發(fā)脾氣？”

秀子目瞪口呆，好像是誤解為自己剛才催他吃飯惹惱了他。

這天夜里康雄做了個夢。

他在某處倉庫貨架的角落找到了一個舊玩具火車，上面涂料已經(jīng)斑駁，發(fā)條被紅銹銹住，花多大氣力也擰不動。他火冒三丈，狠狠地把它扔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箱。待他剛轉(zhuǎn)過身去，沒想到立刻又聽到火車開動的聲音，回頭一看，藍(lán)色的垃圾箱底確實升起一陣火車奔馳的聲響。好像是剛才扔進(jìn)去時的沖擊力修復(fù)了玩具，但單單在昏暗中聽著那聲音，總覺金屬玩具在垃圾箱底獲得了一種奇怪的生命，變成活物而動了起來。想窺視垃圾箱的好奇心與害怕看見怪物的不安交雜在一起，令血液集中在心臟，火車的聲音直接變成了心臟的搏動，幾番猶疑后，雙腿獨自獲得勇氣，不受控制地移近垃圾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眼去看，節(jié)骨眼上又失去勇氣，閉上了雙眼……

與夢境相反，康雄這時睜開了眼。

盜汗?jié)裢噶艘路?，心跳仍糾纏著夢中的火車聲。

傍晚時，十年未見的擁子突然露面，從那一刻起他就無名火起，這火究竟是對著笑得毫無怵意的擁子，還是對著驚得說不出話的自己？沒等弄清這個問題，也沒等怒氣壓下，上床后就做了這個夢。

像是送報人的腳步聲從背面的小巷穿過，應(yīng)該已近5點了，冬天的夜色仍執(zhí)拗地貼在窗上。

身旁合奏著秀子與毅的鼾聲。他打開了枕邊的臺燈，一邊抽煙一邊反芻著先前的夢境。弄不清那夢的意義，只覺得那壞了的火車或許象征著他與擁子十年前的生活，而自己與擁子之間的發(fā)條已完全生銹，無論用什么樣的手段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跨過年，元月也過了一周，孩子們的壓歲錢大概也都花光了，每年這個時候店里就突然變得冷清，擁子再次來店正是在這樣的一天。雖是第二次來，擁子仍是從貨架角落選了一件新年里賣剩的玩具，盒子上布滿灰塵。上次買的是飛機(jī)，這次則是賽車，2000日元的商品。

看過定價標(biāo)簽后，她拿出了兩張千元紙幣，這次沒有還價，只是微笑著默默地看著康雄。

康雄推回了一張紙幣，辯解似的說了聲“東西舊了”，嘟嘟囔囔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是否說出聲了，可是擁子卻似乎聽見了，和上次一樣嘀咕了一聲“不好意思”，夾著盒子出了店門。事情到此為止。

她在店里待了不超過五分鐘，進(jìn)門就像上次那樣徑直朝同一個貨架的角落走去，稍作遲疑后便從一堆盒子里選出了一件，那個盒子堆比她上次買時矮了一截。

擁子在店里待得最久的一次是在2月末，那是她第四次來。當(dāng)時康雄從外面回來便看到擁子好像已買好了東西，抱著包裹在店頭與秀子站著說話。他心頭不免一驚，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沒跟秀子說過前妻來過店里，另一方面看秀子那樣子，好像只把眼前這和善微笑的中年婦女當(dāng)作普通顧客一樣。離婚的同時，康雄把照片全撕壞扔了，秀子和毅都不知道擁子長啥樣。康雄佯作整理里面的貨架，背對著她倆，耳朵里聽著秀子一如既往刨根問底地打聽客人的身世。擁子簡單地介紹說丈夫身體不好，一直住在醫(yī)院，所以她在做人壽保險的業(yè)務(wù)，自己住在足立區(qū)的公寓，但這附近有她的大客戶，所以就得常跑這里。她的語調(diào)明快輕松，與話中的內(nèi)容并不相稱。

正好這時毅放學(xué)回來，只說了一聲“我回來了”，便立刻沖向里屋，消失了身影?？敌郾硨χ鴵碜樱圆恢谝忝媲奥冻隽嗽鯓拥姆磻?yīng)。

不過隨后便聽到了擁子的問話：“是您兒子嗎？多大了？”聽說在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她又表現(xiàn)出一副夸張的驚奇，“哎呀，長得真高！”“也就是傻大個……不過也有機(jī)靈之處，一個人守店時抓過一個小偷慣犯呢……”秀子便得意地講起毅兩年前受到警察局表彰的事情，就像昨天剛發(fā)生的一樣。“是呀，臉形、體形都跟母親一模一樣?！睋碜右桓备锌恼Z氣。確實如此，從前年開始，毅胖了起來，連容貌和說話的樣子都像秀子了?！笆茄剑Ｂ爠e人這么說。”秀子脫口而出，隨即又很自然地問，“您家孩子多大？”擁子以沉默作答。秀子又問：“這是買給您兒子的吧？”擁子好像搖了搖頭，說道：

“我沒有孩子。想要卻沒生。大概是因為丈夫住院吧，晚上獨自住在公寓里挺無聊、挺寂寞的，就玩這個，因為喜歡玩具。雖是女人，卻從小就盡玩這種玩具?！?/p>

只有在這個時候擁子才稍稍觸及了自己現(xiàn)今的生活，也不知說的是不是真話，從她衣著的寒酸看來是真的，但又覺得所謂附近有客戶卻是她來店里的口實。所說住院的丈夫是赤澤嗎，抑或是與赤澤分手又搭上了別的男人？她是啥時回東京的？所有這些都不知道。在無從得知的情況下，康雄不再去想象擁子這十年是怎么過來的，現(xiàn)在又是怎樣生活的。

這只是一個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來買玩具的中年婦女，她已不是昔日那個背叛自己、遺棄孩子的女人，原先肥厚凹陷、給人冷感的下顎現(xiàn)在變得圓潤，整個輪廓雖然變丑，唯有此處卻增添了暖意。雖不知十年中發(fā)生過什么，但他覺得這女人已變得與她臉上那明快的微笑相稱，再用過去的尺度去評價她已無意義。

康雄最初既生氣，又擔(dān)心她居心不良，但來了兩三次后，便知那笑容不帶任何邪意，擁子來店里只是打心底在享受這兩三分鐘的購物時間而已。

從貨架上取下東西后，擁子看盒子背面的標(biāo)價時把臉后移，瞇起雙眼，那是因為眼睛已經(jīng)老花?？敌垡彩沁@樣，也已接近要戴老花鏡的年齡，到了要把眼前的東西挪遠(yuǎn)看的年齡。擁子始終表現(xiàn)得好似一個素不相識的顧客，康雄也將她當(dāng)作路過客對待，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年他倆雖天各一方，度過的年歲卻是同樣多吧。

其實發(fā)生改變的不僅是擁子，康雄自己能這樣考慮問題，也是發(fā)生了變化。若在以前，一個背叛了丈夫的女人若還笑嘻嘻地來見丈夫，他定會將她當(dāng)作一個自行其是的女人而不予原諒的。

唯有一點：這條街雖說也發(fā)生了變化，但依然住著記得擁子昔日模樣的人，因此仍有被秀子和毅發(fā)現(xiàn)擁子身份的危險，然而康雄對此也不甚擔(dān)心。

他有著一種近乎確信的感覺，覺得擁子來了幾次后就會突然再也不來。這種感覺模糊而又清晰。

這種想象成了現(xiàn)實。

擁子第五次來店里是在3月初，東京下大雪的翌日，前一天的夜晚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第二天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晴空萬里，柔和的陽光籠罩著殘雪，午后的街上處處閃爍著美麗的光芒。擁子一進(jìn)門就毫不猶豫地從原先的那個貨架取下最后賣剩的玩具盒，隨即拿到康雄處，遞過1200日元，康雄把其中的兩枚硬幣推還給她，說：“東西舊了?！边@話說得跟以前一樣，擁子卻帶著往常的微笑又推過來說：“今天算了。舊東西也得依定價買，否則就有點可憐兮兮的了?！边@話像是喃喃自語，卻還是笑著說的，然后立即出了店門。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卻是最后一次了。

貨架角落空了一段時間。

獨自守店無所事事的時候，康雄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里，看到唯有此處像是開了一個大缺口，隨即便意識到擁子可能不會再來了。他試著猜度擁子為何以顧客身份來這店里，是想讓他看到自己過得很幸福？或是相反，想來看看康雄和毅過得幸福與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每次踏進(jìn)店里，都在真真實實地享受那短短的兩三分鐘。

與秀子不同，康雄拙于待客，無論怎樣隨和的顧客，他都窮于應(yīng)對。對于這樣的康雄來說，那位中年婦女是最好的客人了。

“哎呀，這兒的剩貨啥時賣掉了？”

秀子大膽卻疏于關(guān)注邊邊角角的事情，3月末終于發(fā)現(xiàn)了，便咋咋呼呼地叫了起來?？敌蹧]有答話，卻找了個適當(dāng)?shù)睦碛芍浦剐阕影雅赃叺暮凶优策^來。4月將要過去一周的一天早晨，那天是初中的入學(xué)式，秀子和毅分別穿著和服外褂與嶄新的黑色學(xué)生服，并排出門時圓乎乎的背影恰似一對親子鏡餅。他倆走后康雄便親手搬來其他盒子填上了貨架角落的空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