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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結(jié)構(gòu)中的情感遷移與傳統(tǒng)文化的回切

2023-05-31 07:06:46田泥
南方文壇 2023年3期
關鍵詞:團圓張愛玲情感

張愛玲在美國多年后,于1975年寫成了《小團圓》,而1976年3月完成的為第二稿①。張愛玲深知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層面,《小團圓》中九莉與邵之雍(即她與胡蘭成)的故事是屬于邊緣的,也是不合時宜的;同時也囿于時代和個人隱私的顧慮,張愛玲生前并未出版《小團圓》,晚年雖不斷修訂卻始終未完成,甚至在答復友人宋淇的信中也透露出一度想要銷毀。這也最終導致了長篇小說《小團圓》于2009年才得以和讀者見面。《小團圓》有別于《色,戒》《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等,更與其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作代表“第一個高潮時期”之《傳奇》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缎F圓》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書寫,但也糅合了張愛玲的主觀想象。小說因“情節(jié)復雜,很有戲劇性,full of shocks”②,成了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潮”中“最具分量的代表”③。張愛玲在異國空間里,其敘述視角是驛動的。與聶華苓、於梨華小說題材的宏大敘述不一,顯示出了個人性的俗世表達,但俗世其實是張愛玲一貫的障眼法,其真正內(nèi)涵近乎是精神的“還魂”。

一、回切母體—家庭空間的渴望與背離

1955年赴美以后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并非沉寂的,小說《小團圓》、散文《異鄉(xiāng)記》(2010)和書信集《張愛玲私語錄》(2011),顯示了張愛玲在美的清冷歲月,以及“總在作新嘗試,從來不走舊路,也不摹仿別人”④的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小團圓》的內(nèi)容有一部分便來自張愛玲早年的散文《私語》《燼余錄》《童言無忌》。其實,為開辟美國主流出版界市場,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張愛玲還用英文創(chuàng)作了一部兩卷的長篇小說《雷峰塔》和《易經(jīng)》,可以說這是《小團圓》的前身,一起構(gòu)成所謂的張愛玲“人生三部曲”。張愛玲自己說過:“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雹荨端秸Z》《燼余錄》《對照記》最具自傳價值,也深為讀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小團圓》對家族往事的回憶中,也疊放了張愛玲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但小說的背景顯然都不在當時的美國,卻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動蕩的中國,展現(xiàn)人們在其中的生命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的經(jīng)驗及精神體悟。

關于張愛玲《小團圓》書寫的直接動因,學界有論者認為是源自胡蘭成《今生今世》一書,因為其中涉及了兩人的情感脈絡與訣別的不實之處,于是張愛玲便以《小團圓》作為回應。其實,張愛玲書寫的緣由大致有四:一是有關《小團圓》的構(gòu)想由來已久,且一些真實場景已經(jīng)散落在先前的散文之中;二是之前云集心頭的過往經(jīng)驗,因耽于“國家主義”的禁忌,未曾一吐為快;三是對情感幻滅之后的心理祭奠,或者與往事告別,予以心理上的徹底切割,需要有一個最終的儀式;四是對抗來自美國社會文化空間對中國“矮化”的反擊。這些就構(gòu)成了《小團圓》的內(nèi)外動因。張愛玲曾經(jīng)說:“我來此地違抗著奇異的文學習尚——近代文學的異數(shù):視中國為口吐金玉良言的儒門哲學家所組成的國度?!雹捱@樣的“奇異的文學習尚”就如《沉香屑·第一爐香》對山腰上白房子的描寫:“英國人老遠的(地)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雹邔戇@段自白時張愛玲已赴美十年,依然存在有生活與寫作上的不適。“對東方特別喜愛的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⑧正是如此,張愛玲在1965年后投身于《海上花》的翻譯和《紅樓夢》的解析,回切到中國本土的自我邏輯上進行書寫,而《小團圓》《色,戒》《同學少年都不賤》等便是在7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但《小團圓》于2009年3月出版于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臺北),大陸于同年4月首發(fā)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對于張愛玲來說,《小團圓》是一次書寫上的轉(zhuǎn)折。小說中以情感展現(xiàn)為主線,“除了她的愛情,更讓她念茲在茲的應是她與母親的緊張關系”⑨。而家族血脈深深植入到張愛玲的身體與精神,九莉?qū)ψ娓浮⒆婺赣猩跎钋楦械莫毎祝骸八龕鬯麄?。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地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雹饣厮葜兴婕暗募易宄蓡T、情感糾葛中的男女以及周遭的所有人,這一切都貫穿在人與人、人與城市的共棲、疏離中,在張愛玲筆下獲得了真實的體現(xiàn)。張愛玲借盛九莉的女性移動視角,還原了一個動蕩不已的香港與“黯淡破敗”的上海,當然還有記憶中溫暖的天津。

顯然,城市一直是張愛玲后期創(chuàng)作的地理與精神空間,獨特的都市文化景觀等也使張愛玲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文學格調(diào)。在美國的張愛玲“以自己的方式在西方的語境糾纏,尋求文化的生存空間”11,著手修訂《海上花》和《紅樓夢》,也“是在自我拓展和反思的過程中回歸到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12?;蛟S是中外文化教育、家庭環(huán)境與現(xiàn)代社會的驅(qū)使,張愛玲將五四時期文學所倡導的文學的革命精神選擇性地吸收,同時由于特殊的遺老家庭文化背景,使她也從《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列傳》《西游記》《三國演義》《醒世姻緣》等中攝取到了真經(jīng),諸如其中的自然生態(tài)、人情世態(tài)、俗世風情與精神傳統(tǒng)關系等,都對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與價值觀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并形成張式獨有的古典小說敘事格調(diào)與世俗意味,但對西方文本中所崇尚的重物質(zhì)性的功利性卻不能夠徹底認同。同時張愛玲透過這些文本,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蘊含的倫理秩序中“男尊女卑”或“重男輕女”思想,一直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即這種性別刻板的文化構(gòu)造,使女性成為空洞的生殖符號,也導致性別困境的因果鏈形成。此外,性別結(jié)構(gòu)的固化以及兩性對立造成的歸屬與認同感,形成了困擾的性別關系;而性別閉環(huán)里存在著層級之間的剝削,這不僅僅是生理性別決定的,更是來自社會性別歧視與構(gòu)成性別的立場。但一些傳統(tǒng)文本里也鮮有清新的性別認知,如《紅樓夢》第二十回里,曹雪芹更是將賈寶玉的性別觀寫得很清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忠)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敝T如此類的中外文化積累與生命經(jīng)驗等,成了張愛玲繼而重返昔日淪陷區(qū)這一文學場域的又一動力,并通過現(xiàn)代女性的移動視角,去拆穿刻板的性別結(jié)構(gòu),深刻地解讀和演繹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倫理秩序與道德內(nèi)涵。

張愛玲在1965年的《自白》中也談到這一文學場域:“我最關切兩者之間那幾十年:荒廢、最終的狂鬧、混亂,以及焦灼不安的個人主義的那些年。在過去千年與未來或許幾百年之間,那幾十年短得可憐。然而中國未來任何變化,都可能萌芽于那淺嘗即止的自由?!?3應該說“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wèi)政權(quán)把新文學的傳統(tǒng)一刀切斷了,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shù)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臺”。所以“抗戰(zhàn)勝利以后”,“更沒有曹七巧、流蘇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14。然赴美后張愛玲在西方主流市場中慘敗,因而作為歸來之作的《小團圓》不僅是家族“團圓”故事,還是張愛玲回到自我主體書寫的邏輯的重要制作,與《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中在情場中精打細算的白流蘇、曹七巧等所不同的是,小說中的主人公盛九莉既是一個清醒的反抗者,以一種出奇的冷靜面對家族、代際、性別、戰(zhàn)爭等構(gòu)成的一切,同時也是一個逃避的妥協(xié)者。

九莉一直在傳統(tǒng)女性模板與現(xiàn)代女性范式中穿行、掙扎,陷入了邵子雍情感的魔怔中,不得不違心地妥協(xié),也在痛苦的糾葛中,最終選擇了逃離。而與母親關系同樣如此。她與母親進行了經(jīng)濟切割,實際上是一種追求自我經(jīng)濟乃至精神獨立的表現(xiàn)。當她把錢還給母親,卻招來了母親的誤解與哭泣。母親受了西式教育與文化浸染,但母親精神內(nèi)核中“男尊女卑”的思想?yún)s深入血液,因此她一方面欣喜女兒接受新文化教育,另一方面又會灌輸女人身體的純潔性,以迎合男性社會的認同。因此,《小團圓》自然也延續(xù)了《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白月光與朱砂痣的貌合神離,還有《傾城之戀》中鉤心斗角的范柳原和白流蘇的投機的愛。在世俗與高雅、真實與虛構(gòu)、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擺渡的張愛玲,形成了內(nèi)在的蘊藏與沖突的故事張力,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空間,促使我們對女性與社會、歷史、男性的關聯(lián)問題進行深入全面的思考,這便是小說的光輝與意義所在。

二、女性立場在家族、戰(zhàn)爭與國家空間中的游離

從20世紀40年代起,張愛玲就站在女性立場以“另類”方式,書寫女性在家族、戰(zhàn)爭與國家的關聯(lián),這一直延續(xù)到了在美國晚期的創(chuàng)作。而貫穿其中的是掙脫現(xiàn)有生活困境與性別秩序,逸出政治、戰(zhàn)爭、歷史、倫理捆綁,獲得基于人類普遍性情感的訴求;但求得現(xiàn)世的安穩(wěn)以及情感的皈依,這反倒成了一種女性在歷史與現(xiàn)實里的奢望與宿命?!缎F圓》就是這種性別困境與性別閉環(huán)創(chuàng)作的表達,彰顯了敘述的主體性與客觀性的深度融合。

一是成為歷史中的女性“在場者”與敘述者的合一。從《小團圓》所顯示的文本特征來看,與早年的《傳奇》短篇小說集相比,“意象的繁復和豐富”15消逝了,“瘦勁枯澀,人文俱老”16。早期風格中為人稱贊的“以實寫虛”17的逆向意象技巧似也被摒棄了?!缎F圓》的文字依舊是譏誚的張愛玲式的,但已很少使用意象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小團圓》里不但有盛九莉和作者張愛玲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還會加入第三種聲音:讀者的聲音。小說中的許多空白,許多跳躍,需要讀者自己去填補想象”18。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反倒成了“在場”者,也是故事的講述者。因此,《小團圓》打破《雷峰塔》《易經(jīng)》單一地按照時間發(fā)展的敘事模式,展示為一個跳躍性的空間。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敘述空間里,從兒童視角進入回溯,或從敘述者視角切入。但回溯性敘事的兒童視角,“存在一個或隱或顯的成年敘事者的聲音”,也“無法徹底擯棄成人經(jīng)驗與判斷的滲入。回溯的姿態(tài)本身已經(jīng)先在地預示了成年世界超越審視的存在。盡管兒時的記憶在細部上可以是充滿童趣的,真切的,原生的,但由于成年敘事者的存在以及敘述的當下性,決定了兒童視角是一種有限度的視角,它的自足性只能是相對的”19。因此,決定了“敘事者”借對兒童時期的時間、空間的回溯,來勾連當下的情感體驗與生命感受。結(jié)果是,“在時間流的兩端聯(lián)結(jié)著當下與過去,從而關于童年的講述便構(gòu)成了遙指當下的講述。它最終暗含了兩個時空、兩個世界、兩種生存的遭遇與參照”20。小說有這樣描述第一次墜入愛河的九莉夢幻的心情: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21

再有《小團圓》中“北方童年空間”里有小九莉與傭人、弟弟的在亂世中的溫馨畫面,但也夾帶著與外面的大環(huán)境“隔離”的悲情與無奈。隨之,很快又切換到了美國生活空間,看著一個外國小女孩攀著鐵門爬上爬下,“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22,兩個空間形成了強烈的“參差對照”。還有《小團圓》中少女九莉一直小心翼翼活在后母的陰影下,而正是因為滬戰(zhàn),才得以借口離開父親與后母的老洋房,來到當時母親蕊秋和姑姑楚娣合租的公寓,獲得獨處自由的快樂??臻g轉(zhuǎn)移不僅意味著少女九莉獲得人身自由的起點,也意味著對舊式父權(quán)專制壓抑的反叛,更是在新的家庭—文化秩序里獲得重新安排自我的開端。應該說,這里成了“女性情感聯(lián)盟”空間,也是九莉的女性身份、女性意識自覺以及社會歸屬感形成的裝置空間。但也是一個聚合的復雜空間,因為新潮母親骨子里卻是一個極為保守的女性,她重視年輕女性身體的純潔性,指責楚娣與緒表哥的沖破禁忌之行為,盡管她決然地選擇背離刻板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離婚后也有多次非婚墮胎的經(jīng)歷。

一是精神的乖離與叛逆并存,體現(xiàn)在對外在社會空間與生活環(huán)境的冷漠。《小團圓》以九莉與邵之雍的情感故事為主線,其中穿插了九莉與父母代際間的復雜關系,獨赴香港的求學經(jīng)歷以及與邵之雍曖昧的情感糾葛。其中,開篇回憶的便是歐戰(zhàn)爆發(fā)香港淪陷前夕,因為戰(zhàn)爭,“喜悅的浪潮一陣陣高漲上來,沖洗著巖石。也是不敢動,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23。九莉一掃大考前的焦慮,但“九莉經(jīng)過兩次滬戰(zhàn),覺得只要照她父親說的多囤點米、煤,吃得將就點,不要到戶外去就是了”24。這些俗世日常的細節(jié)描寫,“它所摧毀的是人性中心論(centrality of humanity),而中國現(xiàn)代性往往不假思索地將人性中心論當成是理想與道德原則。在張愛玲的語言之中,冷漠感有著主導地位,導致了非以人類為中心的情感結(jié)構(gòu),往往透過毀壞與荒涼的描述來傳達”25。九莉劈出一塊自我空間,不僅為戰(zhàn)爭免去了考試而竊喜,甚至對教授的死都漠然待之。九莉乖張的心理與行為,在張愛玲在1975年與宋淇的信中有所解釋:“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fā)得好。當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6因為對九莉來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臺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27。顯然,個人世界的封閉空間,是九莉要守護的精神領域。這也顯示出了張愛玲有意控制對現(xiàn)世的洞察與疏離,要保持適度的距離。

二是執(zhí)著于個人經(jīng)驗而淡化宏大的國家、民族與戰(zhàn)爭敘事?!缎F圓》內(nèi)部場景聚焦于家庭內(nèi)部空間,但涉及了戰(zhàn)爭的時代,這與張愛玲40年代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書寫依舊是相銜接的。如《傾城之戀》《封鎖》《燼余錄》等都體現(xiàn)了“非主流”的戰(zhàn)爭體驗,沒有民族、國家這類宏大的敘事特征,一如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強調(diào)“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小說里“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負荷者”,“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28。盡管《小團圓》小說背景是亂世戰(zhàn)火紛飛,戰(zhàn)爭并不作為正面描寫,更專注于對頹廢氣息的舊式貴族家庭的探微。因此,戰(zhàn)爭一方面成為造成個人災難的因素,但也成為九莉掙脫頹靡家族束縛的一個“出口”。而張愛玲巧妙地將戰(zhàn)爭殘酷的體驗貼切地與日常生活感性、真實、安穩(wěn)的一面鏈接起來。與主流戰(zhàn)爭文學所強調(diào)的英雄主義弘揚不同,顯示出“非主流”“邊緣化”樣式,以“個人本位”來“觀察、體驗與表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關注的是個體生命在戰(zhàn)爭中的生存困境”,發(fā)掘“形而上層面上的更具有人類學普遍意義的困惑與矛盾”29。而張愛玲無疑屬于后者。她刻意抽離了邵之雍的政治身份,也稀釋了亂世的駁雜與動蕩,運用人盡皆知的“張胡戀”為故事原型,將盛九莉、邵之雍塑造成為被時代追趕的蕓蕓眾生中的飲食男女。毫無疑問,小說的側(cè)重點并不刻意在宣揚政治意識形態(tài),甚至是有意淡化意識形態(tài),而所呈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爭只是作為必要的時間推移、環(huán)境渲染的背景,借此深化在時代這一“翻云覆雨手”下普通個人的命運無奈與無常。

這也正是張愛玲經(jīng)常被一些批評家指責的地方:“與簡·奧斯丁所具有的普遍性意義相比,張愛玲還更多地停留在個人經(jīng)驗的層面”,“在張愛玲身上,小說充斥著倫理上的張力,但在歷史思考的開掘上則有所不足。其中的制約性因素,與張愛玲的個人經(jīng)驗有關,也與其歷史文化的視野有關”30。還有“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31。張愛玲不認同這種宗教式的“想象的共同體”,不做過多的政治表達,依舊保持非常自我、孤立的寫作姿態(tài)。因此以戰(zhàn)爭為大背景的《小團圓》,它的聚焦點完全落在盛九莉與母親蕊秋、情人邵之雍的情感糾葛上。張愛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為其“另類”的戰(zhàn)爭書寫辯駁:“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32“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正是吃喝住行、飲食男女這些世俗的東西,“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是飲食男女這兩項”33。對于九莉來說,對戰(zhàn)爭的恐慌已經(jīng)變得麻木,在港戰(zhàn)中面對被洗劫過的英文教授住宅,“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插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保存一線西方文明”34?!安铧c炸死了,都沒有可告訴,她若有所失?!?5戰(zhàn)爭導致了動蕩的時代,也將一個少女的成長鎖在了狹窄的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之中。

三、灑落在人世間的情感回味與理性的糾葛

深受張愛玲影響的臺灣作家朱天文認為“《小團圓》更是這樣,張愛玲把她家族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拆解了”36。其實,張愛玲本無意做出任何拆解,而只是真實地呈現(xiàn)家庭架構(gòu)中的情感遷移。在傳統(tǒng)化的家庭模板中,女人是作為陪襯的,兒女也是作為被支配的對象,所以邵之雍對女人的“博愛”,就是傳統(tǒng)情感結(jié)構(gòu)中的延伸。而對傳統(tǒng)性別結(jié)構(gòu)與情感結(jié)構(gòu)的顛覆,就成了張愛玲的有效方式。

《小團圓》中個人情感的拆解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重點糾纏于家族、母女關系等問題上。根據(jù)宋淇與張愛玲的書信,應該是1959年胡蘭成《今生今世》促動與影響了《小團圓》的創(chuàng)作,張愛玲要復原曾經(jīng)的支離破碎的情感故事,也撕開曾經(jīng)寄予種種幻想的婚姻現(xiàn)實。顯然,與《今生今世》玄幻、曖昧、夸張的情感表述相左,張愛玲讓《小團圓》充滿了世俗飲食男女的煙火氣息,還有將真實情感一股腦地裸露在河川的底部。

首先,盛九莉?qū)凼羌冋娴模允贾两K,沒有攜帶世俗的功利,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盛九莉的愛是開在世俗里的罌粟一般美麗,如果單純觀賞就好,一旦吸吮起來就是致命的。張愛玲的《小團圓》回到了塵世,頗有《海上花》特點,“是極度經(jīng)濟,讀著像劇本,只有對白與少量動作。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質(zhì)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37?!缎F圓》在人物的“穿插閃躲”中成就了九莉的生命軌跡,張愛玲以從容的筆法,回到了自我主體的邏輯敘事,她不再追求早期《傳奇》中的生命傳奇與偶然,而是以《小團圓》戳破了她對世界人生、宇宙萬物中的神話,以故事中的九莉與真實自我的故事錯綜復雜地交疊,決絕地抽離了幻象,讓她們一起墜落在塵世里。但這一次,張愛玲以決絕的方式,將蒼涼的手勢定格在所有的過往歲月,她所有的生命經(jīng)驗凝結(jié)成的《小團圓》,是夢與現(xiàn)實、真實與想象、世俗與精神、希望與絕望再一次的生命回放。1976年4月22日張愛玲在給宋淇的信中寫道:

這是一個熱情的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我現(xiàn)在的感覺是不屬于這故事。38

《小團圓》中的盛九莉即便幻滅了對未來所有世俗的渴望,也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內(nèi)心堅守的崇高之愛,一種近乎宗教一般的情感皈依。小說有這樣的場景:戰(zhàn)后九莉探望四處逃難的漢奸丈夫邵之雍,在回來路上被慶祝的人潮圍住,“自己知道泥足了,違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39。后在公車上還遭遇“漢奸妻,人人可戲”被攻擊的一幕?!啊缎F圓》滲透這樣一種價值觀,尤其在男女關系中,個人情感視角比社會政治背景更重要?!?0九莉企及的是“只有無目的性的愛才是真的”41,但明晰這種情感結(jié)構(gòu)里,有著不可逆的背叛,“她不過陪他多走了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42,“她也有點知道沒有這天長地久的感覺”43,“讓她在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會”44,“她也有點感覺到他所謂結(jié)婚是另一回事”45等。對于二十二歲“寫愛情故事,但從來沒有戀愛過”46的九莉來說,遇見風流成性的邵之雍注定是一個不平等的遭際,未來可怕的情感背叛更是防不勝防。因為盛九莉的愛是墜入凡塵中的蓮花,只能夠自己枯萎,而不能夠被褻瀆。當然,張愛玲的愛也是要超越世俗主義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

其次,《小團圓》與《今生今世》的文本對比,可以比照出張愛玲的真實,亦即一種照進現(xiàn)實的愛的實體存在。如《今生今世》胡蘭成認為張愛玲絲毫不介意自己腳踏幾條船:“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攜妓游玩,她亦不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歡喜我?!?7而《小團圓》中九莉?qū)Υ耸聟s是十分痛苦的:“并不是她篤信一夫一妻制,只曉得她受不了。”48九莉試圖以一種輕松的微笑來化解這種尷尬,也給邵之雍日后情感的回旋留了足夠的空間。其實,九莉一直是清醒的,只是她抱有幻想,認為“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么空虛,在等著她來”49。但無從改變的事實是九莉“和很多女人爭奪邵之雍,又和很多男人爭奪她母親”50。而她情感脈絡中最為致命的兩翼,存在于與母親在愛、性與教育上的對抗,以及與“邵之雍”的情感對抗。自然,內(nèi)心深處所企及的與母親與丈夫的和諧共存的世俗想望,原本是清奇女子九莉的世俗欲求,就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構(gòu)想——“團圓”,一種情感殘缺中所企及的象征,而不圓滿才是真正的常態(tài)。

再次,張愛玲所企及的母性愛的圓滿從來沒有熄滅。張愛玲重視世俗情感和諧的常態(tài),還有對母性之愛的場景的期待與構(gòu)想。然而當宋淇在回復張愛玲的信中這樣提及《小團圓》:“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狀元,然后三妻四妾個個貌美和順,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團圓。現(xiàn)在這部小說里的男主角是一個漢奸,最后躲了起來,個個同他好的女人或被休,或困于情勢,或看穿了他為人,都同他分了手,結(jié)果只有一陣風光,連‘小團圓都稱不上。”51顯然,宋淇的解讀使故事中的“小團圓”成為一種反諷性質(zhì)的指涉。但不可否認,“兩性關系、婚姻關系,是張愛玲發(fā)掘人性、發(fā)掘洋場生活特殊本質(zhì)的主要角度,在張愛玲,這是一個有利而且運用得有力的角度”52。而張愛玲內(nèi)心存在對母親溫暖力量的渴望,以及對享有世俗情感與家庭結(jié)構(gòu)的深情期許。小說的結(jié)尾處的夢境只是九莉無法實現(xiàn)的舊夢,既是內(nèi)心孤獨感的延伸,也是天然的母愛從心底的散發(fā)。

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幾個小孩在松林里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xiàn)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尚?,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53

最后,冷靜而理性地對性別情感結(jié)構(gòu)的拆解中,獲得清醒的性別認知。張愛玲希望九莉在幻滅之后還能攀住所謂的“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54,而對當年曾經(jīng)的婚約,依然銘刻在心:“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jié)為夫婦。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本爬蚧貞浿c邵子雍從相識、熱戀、訣別等過程,在召回的記憶中,反復咀嚼著曾經(jīng)的美好,也難以消除壓在心上的家族的破敗、母親的嚴苛與丈夫的背叛,家國、家族與個人的失落之情糾結(jié)在一起,成為一種壓抑的情緒,也使自己再一次陷落在塵世的虛無之中。張愛玲為其人生的傳奇與坎坷作出了注解,也幻化出一種清奇的遺世獨立與虛幻的想象。因為“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55。而現(xiàn)實生活中如戲中一樣的別無特點女人,卻最能夠獲得世俗滋潤。她們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但“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56而像自己的女人,“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只能“狼狽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57。而盛九莉的宿命源自所處的動蕩社會、時代里的性別困境等,還有叛逆的不惜代價的自身性格,以及絕望里的所有掙扎,這與張愛玲不妥協(xié)的性格基本是一致的。

張愛玲所傳達的性別意識和感受力,以及內(nèi)在的張力,彰顯了張愛玲文學決絕的自審—審他—審她的精神。正如張愛玲當年赴美后在給鄺文美的信中說:“我要寫書——每一本都不同”58,而《小團圓》有意“在人類經(jīng)驗的邊緣上開發(fā)探索,邊緣上有它自己的法律”59。她借盛九莉之手徹底撕毀了曾經(jīng)的愛情神話與家族神話,這也是一次與往事的最后一次清算。張愛玲的《小團圓》沿著這樣的路徑,塑造了一個“違反世界潮流”“打破常規(guī)”的“另類”女性形象九莉,發(fā)掘著人類經(jīng)驗邊緣處的風景,也在揭示女性悲劇的根源在于女性自我的性別構(gòu)架,即缺失自我主體的游離,以及內(nèi)心對愛的遵從。

結(jié)語

家庭和愛在張愛玲小說中一向是中心關鍵詞,也就是說世俗里的情感糾葛、俗事等倒是構(gòu)成了張愛玲文學表達空間的主體內(nèi)容,當然個人主義的體驗、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主觀情感也成了她文學敘事的主體?!缎F圓》是張愛玲基于史實的復原與召回,但是因為時空移動,個人恩怨與沉寂在內(nèi)心的糾結(jié),依然無法得到釋懷,但精神企及的愛的神化的欲念化作云煙,仍然彌漫在字里行間。而張愛玲注入了“情感神話”的主觀性想象,或者說張愛玲本身就一直耽于精神性的搭建,即便是在所謂的“拆解”情感與家庭之后,仍然能夠感受到來自張愛玲一貫的超越世俗的精神追隨。因此,《小團圓》是張愛玲向傳統(tǒng)文化回切的記錄,重返上海淪陷區(qū)這一文學場域,以個人化的女性立場對家族、情感、代際、婚姻等的審視,與主流戰(zhàn)爭文學書寫不同,她有意識地淡化戰(zhàn)爭殘酷的體驗,也并未強調(diào)民族經(jīng)驗與國家主義,而是刻意形塑自我主體以及強調(diào)個人情感的皈依,還在渲染家庭日常的溫暖與疏離,更是將情感放置在生活的中心位置。而這種極端的女性主義立場凌駕于民族經(jīng)驗的渲染,也使張愛玲封閉在自我狹窄的空間中,未能扛起真正女性主義的大旗。而有一點也是確然的,盡管《小團圓》沒有獲得世俗里情感企及的和諧,但恰恰指證了性別文化困境與性別閉環(huán)的存在。

【注釋】

①18陳子善:《〈小團圓〉的前世今生》,載陳子善《張愛玲叢考》,海豚出版社,2015,第226、226頁。

②③⑤⑩21222324262731343538394142434445464849515357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第4、222、5、106、150、190、46、48、2、45、56、62、52、7、218、144、150、150、152、154、141、242、165、8、283、231頁。

④58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9、51頁。

⑥13高全之:《張愛玲學》,漓江出版社,2015,第278、279頁。

⑦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第2頁。

⑧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第13頁。

⑨陳子善:《張愛玲叢考》,海豚出版社,2015,第224頁。

111230張重崗:《夏志清的張愛玲論及其文化邏輯》,《中國文學批評》2016年第2期。

14柯靈:《遙寄張愛玲》,載陳子善編《私語張愛玲》,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第23頁。

15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79,第342頁。

16174050許子東:《張愛玲晚期小說中的“愛情故事”》,載《無處安放:張愛玲文學價值重估》,陜西人民出版社,2019,第3、133、23、40頁。

1920吳曉東、倪文尖、羅崗:《現(xiàn)代小說研究的詩學視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年第1期。

25周蕾:《婦女與中國現(xiàn)代性:西方與東方之間的閱讀政治》,蔡青松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第175頁。

283254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載《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92-93、93、93頁。

29錢理群:《四十年代小說的歷史地位與總體結(jié)構(gòu)》,載《對話與漫游:四十年代小說研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第505頁。

33張愛玲:《燼余錄》,載《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58頁。

36喻盈:《朱天文:寫作是天賦,也是詛咒》,《時代周報》2009年7月16日。

37張愛玲:《憶胡適之》,載《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第25頁。

47胡蘭成:《今生今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第154頁。

52趙園:《論小說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第223頁。

55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載《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165頁。

56張愛玲:《談女人》,載《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第67頁。

59張愛玲:《談看書》,載《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第56頁。

(田泥,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本文系2021年度中國社會科學院婦女研究中心項目“馬克思主義視角下的婦女解放與家庭”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fnzx044-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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