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是著名鄉(xiāng)土小說家,他以新疆小村莊為背景,寫出了他的新疆鄉(xiāng)村系列作品,如《鑿空》《虛土》《一個人的村莊》等,這些作品和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莫言的高密鄉(xiāng)系列小說、遲子建的東北邊疆系列小說一起,呈現(xiàn)了我國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多元而豐富的鄉(xiāng)村文化形態(tài),也為他贏得了“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的美譽。但劉亮程并不滿足于此,近年來,他轉(zhuǎn)向歷史題材的書寫,在《捎話》之后,又貢獻了一本引起文化界廣泛關(guān)注的《本巴》?!侗景汀反砹艘环N新的小說形態(tài),我將這種小說形態(tài)命名為歷史幻想小說。
一
《本巴》共五部分,主體是前三部分,即三個游戲:搬家、捉迷藏、做夢。這三個游戲蘊含著深刻的東方智慧,把本巴草原塑造成幸福的人間天堂、瑰麗奇妙的桃花源。
本巴國的洪古爾被拉瑪國拴在了車輪邊,他剛出生的弟弟赫蘭去救他,赫蘭克敵的本領(lǐng)是教拉瑪國人玩搬家的游戲?!鞍汛砑业牟萑~,馱在代表馬的馬糞蛋上,趕著代表羊的羊糞蛋,翻過九九八十一個代表山的駱駝糞蛋,然后把草葉從馬糞蛋上卸下來,搭建成氈房,用周圍的小石頭壘成羊圏,把滿地的羊糞蛋趕進圏里。然后,眼睛閉住、睜開,等于睡了一晚。再把草葉搭建的氈房拆了,馱在馬糞蛋上,趕上遍地的羊糞蛋,再翻過九九八十一個駱駝糞蛋。眼睛閉住、睜開,又是一天。”①搬家游戲讓守邊的老人回到童年,再也想不起守邊的事兒,拉瑪國人“沒人玩搬家轉(zhuǎn)場了,游戲取代了真正的生活”,大人們“漸漸變成天真的孩子”,搬家游戲讓人們忘卻了戰(zhàn)爭,放棄了奴役人的勞動,回到了單純的童年,在游戲中生活,在游戲中忘我。
搬家游戲的精髓是放下。最開始拉瑪國人帶著牛羊逐水草而居,也就是轉(zhuǎn)場子,人們?yōu)榱笋Z服牛羊,生活得很累,但自從赫蘭教會了他們搬家游戲后,人們不管牲畜,那些曾經(jīng)屬于拉瑪國人的牛羊馬駝不但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在草原上繁殖了無數(shù)倍”。這是對蓄養(yǎng)牲畜的人類勞動的終極追問,既然不勞動比勞動更能豐收,那這類勞動的價值何在?無獨有偶,劉亮程對農(nóng)業(yè)勞動也有過追問,在《鑿空》中,劉亮程借驢發(fā)問:“驢想,人需要那么多時間去干地里的活嗎?每家就一點點地,種子播下去,人就沒事了,等著種子發(fā)芽,種子也在等自己發(fā)芽。種子發(fā)芽了,苗長出來,草也長出來,人忙一陣子去鋤草,草鋤完又沒事了,人等著莊稼長高,莊稼也這樣等自己?!雹谠趧⒘脸痰挠^念中,動植物和人一樣是獨立的生命個體,他們有自己的意識和思維,人沒有必要過度干預(yù),過度干預(yù)反而會破壞世界的和平和安寧。從游戲的角度來看,人們辛苦帶著牛羊轉(zhuǎn)場子,難道不是一個更大的游戲嗎?“你們趕著牛羊在大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只是一個笨重又苦又累的大游戲。那個叫赫蘭的孩子教你們玩的,卻是一個精巧好玩的小游戲。”
赫蘭砸碎了洪古爾的鐵鏈,哈日王一腳一個,把赫蘭和洪古爾踢得不知所終,洪古爾為了找赫蘭,教拉瑪國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耙话肴瞬仄饋?,另一半人去找?!薄安仄饋淼娜艘坏┍蛔阶?,一半的牛羊便歸捉住他的人。”“然后,新一輪開始,捉的人藏起來,讓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個藏起來的人,你輸?shù)舻呐Q虮銜耆A回來,而且加上被你捉住的那個人的一半財富。”捉迷藏游戲風(fēng)靡拉瑪草原,拉瑪國人樂此不疲。
劉亮程多次在小說中寫到捉迷藏,捉迷藏可能來自劉亮程難以磨滅的童年經(jīng)驗。捉迷藏的精髓是躲藏,這自然讓人想到了劉亮程小說中的挖洞。在《虛土莊的五個人》中,劉亮程塑造了劉扁這一形象,他在自家院子里挖洞,挖了好幾年?!皟鹤佑米约何ㄒ坏囊粭l褲子,擰成布繩接上,給父親吊下去一碗飯。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繩,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頭?!雹鄱L篇小說《鑿空》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就是挖洞,如果說玉素甫雇人挖洞是為了尋寶,那張旺才就是為了躲避。張旺才因河南洪災(zāi)逃避到新疆,村里就他一個漢人,在民族矛盾緊張的時候,他就成了村里人的出氣筒,“他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獨了?!雹芏叵碌纳顒t讓他充實、安全。這種躲藏方式大概帶著劉亮程的身世之感,無論是劉扁還是張旺才,都是逃荒到新疆的,劉亮程家為了逃荒,在劉亮程出生前一年從甘肅搬遷到新疆,與劉扁和張旺才相似,相對于新疆,劉家是外來戶。劉亮程一家剛到新疆時,也曾住在地洞一樣的住宅里。挖洞,就是另一種捉迷藏。
躲藏起來就不會跟敵人發(fā)生沖突。洪古爾開始躲藏在不到車輪高的年齡,后來躲藏在老年,江格爾開始躲藏在洞里,后來帶著整個國家躲藏在二十五歲這最美的年齡。哈日王和赫蘭開始都躲藏在母腹中。哈日王認為赫蘭用搬家的游戲把拉瑪國人全變成了孩子,這正是他想要的,因為本巴國人不變老,拉瑪國人不長大,躲藏在不屬于對方的年齡中,雙方就可以避免戰(zhàn)爭和沖突。
躲藏的最高境界是躲藏在一定年齡里。這就涉及劉亮程處理時間的高超藝術(shù)。劉亮程在接受楊慶祥采訪時說:“我最初的構(gòu)想就是借史詩背景,寫一部關(guān)于時間的小說。文學(xué)說到底是時間的藝術(shù)。寫出時間,而不僅以時間為敘事手段,這是我所追求的。”“《本巴》讓時間變得隨性、停頓、可逆?!睏顟c祥也認為:“《本巴》對時間的處理是非常獨特的。時間在這部作品中不僅僅是一種均質(zhì)的物理概念,而且是一個可以被賦形的能量場。時間可感,可觸,可以改變?!雹萃跚顼w曾如此論及《本巴》中的“時間”:“劉亮程在科學(xué)昌明的現(xiàn)代,以初民的天真精神,重新發(fā)明‘時間。在《本巴》的世界里,時間的單向、勻速和抽象性被打破了。時間是具體而特殊的,不再如箭矢一般一去不回。時間如空間一樣,可以暫停,可以逆向行駛,可以四處流溢,可以供人在其中徜徉躲藏?!雹迺r間是科學(xué)概念,也是哲學(xué)概念。按照科學(xué)解釋,時間是線性的、是不可逆的、是可以量化的。而哲學(xué)則對時間有過多樣的思考。尼采在他的永恒輪回中提出:“那是人生嗎?好,那就再來一次吧!”人生可以再來一次,這在近代科學(xué)中是不可能的,但卻給劉亮程以無限的靈感。
對時間的揉搓、折疊和變形是《本巴》最大的亮點之一,也是中國當代文學(xué)最有想象力的敘述嘗試之一。傳統(tǒng)文學(xué)也有很多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其中最為詭譎的想象是對空間和形象的想象??臻g的想象如天堂、仙山、洞穴和地獄,形象的想象如人獸合體、不同動物的雜糅等,對時間的想象最多是長生不老,如《江格爾》中“人人永葆二十五歲的青春”。而《本巴》對時間的想象則有了更豐富的形態(tài),時間在《本巴》中變成隨意揉捏的面團。時間可以停止,江格爾和他的臣民都停留在了二十五歲這個最美的年齡,哈日齊可以長久在母腹中不出生,洪古爾可以長久地長不到車輪高。時間可以跨越,洪古爾把中年略過,從吃奶的少年直接變成老年。時間像空間一樣,可以穿越,且并非無遠弗屆,它也有它的疆域?!叭烁蜃咄晁募?,便到了時間深處。在我們的牧游故事里,四季盡頭是人人活在二十五歲的青春的本巴國度。它在時間之外?!?/p>
躲藏的智慧讓我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隱士:務(wù)光、許由、孤竹國二君子、不愿意做官的莊子、垂釣的嚴子陵。這些隱士將自己藏起來,那些聞名而來的人前往尋找,有些隱士寧愿死去也不出來。會躲藏的隱士為自己爭取到自由,也為世界減少了爭斗。中國文化推崇這樣的人格,很多典籍都對他們再三致意。
做夢游戲是《本巴》全書最精彩的部分,哈日王把本巴國的國王江格爾做進他的夢里,然后讓江格爾在這個夢中做夢,拉瑪國人也在哈日王布置的一個個夢中半睡半醒。在《本巴》的扉頁中,劉亮程說:“我們在夢里時,醒是隨時回來的家鄉(xiāng)。而在醒來時,夢是遙遠模糊的故鄉(xiāng)。我們在無盡的睡著醒來里,都在回鄉(xiāng)?!?/p>
在做夢游戲中,哈日王很快發(fā)現(xiàn)夢不受控制了?!拔以絹碓较嘈牛谖宜?jīng)歷的一切中,只有這場夢中的遷徙是真的,它在真實消耗著人畜的生命和體力。我在吹著他們的寒風(fēng)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見了真正的死亡。每個人每頭牛羊,都真實地在死去和活著?!焙仗m在夢中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講故事的孩子。至此,作者告訴讀者,《本巴》前三部分竟只是史詩說唱者講出來的故事?!拔覀兯诘谋景褪澜?,都是他講出來的,我們只活在他押韻的詩歌說唱里,詩有多長,我們的世界便有多大。他不會讓我們跑到故事外面。”“我們的本巴,正是他說出的一場夢。”而且故事中的人物也都先后感覺到他們不是真實的。人物自己感覺到自己是虛幻的,這是對以真實為目的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挑戰(zhàn)。
做夢游戲涉及《本巴》中的空間問題?!侗景汀分械目臻g不是兩個或多個實體空間的轉(zhuǎn)換,就像我們從一個區(qū)域到另一個區(qū)域,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而是實體空間和夢幻空間的轉(zhuǎn)化,在《本巴》中主要表現(xiàn)為真實和虛幻的轉(zhuǎn)化,“假做真來真亦假”。夢幻像影子一樣,也像現(xiàn)在的電子虛擬空間一樣,它存在著,但你抓不著?!侗景汀酚昧巳种钠鶎懕景蛧屠攪墓适?。故事中的人物不僅有自己的意識,還有自己的夢。但隨著小說的發(fā)展,夢和現(xiàn)實逐漸顛倒。但非現(xiàn)實的人物并不以他們的非真實而沮喪。阿蓋夫人說了一句特別有哲理的話:“我喜歡這個如夢的本巴,也早知道她是一個夢。我在其中美麗年輕,又老去。當我認真地過著她的日子時,這個夢就成了真的?!边@讓我想到了莊周夢蝶的典故,不知道究竟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人們辛苦生活一世,到頭來我們可能就像本巴國的赫蘭、策吉、阿蓋夫人一樣,發(fā)現(xiàn)我們的生活并不真實,只是別人做的一場夢,那還需要什么執(zhí)念呢?
在《本巴》中,搬家、捉迷藏、做夢這三個游戲既是草原民族克敵的本領(lǐng),也是草原民族的日常生活。有了這三個游戲,本巴就成了劉亮程塑造的桃花源。在這個桃花源里,沒有日常生活的疲勞,也沒有因沖突引發(fā)的流血和死亡,人們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年齡,想在母腹中不出生就不出生,想活在二十五歲就活在二十五歲,想每天大碗喝酒就大碗喝酒,想藏起來不讓人找到就沒有人找到。所以劉亮程多次表達,《本巴》是他寫得最天真最好玩的書,是一部童年史詩。本巴也成為劉亮程對一切美好生活的隱喻:“人因為懷念而時時回頭,時間慢下來,人有可能在回望中看見本巴?!比艏慈綦x的本巴,就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在你認真生活、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慢生活時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而如果你是凡夫俗子,你再怎么努力都找不到。
二
劉亮程自述《本巴》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史詩《江格爾》中“人人永葆二十五歲的青春”。這句詩出自《江格爾》第三十九章,是連續(xù)幾句烏托邦敘述中的最后一句:“那里只有秋天沒有春天,/那里只有富足沒有貧寒,/那里只有夏天沒有冬天,/那里人人富有沒有饑餓,/那里人丁興旺,/沒有鰥寡孤獨,/那里只有安寧沒有戰(zhàn)亂,/人人永葆二十五歲的青春?!焙芏嗝褡宓氖吩姾臀膶W(xué)作品都有這樣的描述,這是童話故事、人間天堂,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樸素愿景。
這童話般的所在深深打動了劉亮程。劉亮程生活在大西北,在大西北的歷史上,苦寒的地域特點造成人們?yōu)闋帄Z生存資料而反復(fù)發(fā)生殘酷的戰(zhàn)爭。草原、沙漠、戈壁灘,這在觀光客的眼里是旅游的好地方,但對具體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來說卻是極端辛苦的。草原往往和沙漠相連,沙漠上水資源匱乏,晝夜溫差變化極大,沙塵暴肆虐,狂風(fēng)動輒卷走牛羊。劉亮程在《虛土》中對魔鬼城的來歷有一段文人的想象:一夜狂風(fēng)大作,屋基下數(shù)米的塵土都被卷走,一座座房屋成為聳立的孤島,房屋里的人望著對面房屋里的人,寸步難移,只能活活餓死。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必然導(dǎo)致人們?yōu)榱藸帄Z水草豐美的住所而不惜大開殺戒。草原上的戰(zhàn)爭是極端殘酷的。劉亮程在《捎話》中對草原上的戰(zhàn)爭就有過具體描寫,“割頭被描寫得太多了。到最后,滾落的頭顱在驢眼中如同玩具一般”⑦。他熟悉這殘酷的歷史了。
《江格爾》盡管有著“那里只有安寧沒有戰(zhàn)亂”的描述,但寫起戰(zhàn)爭來毫不掩飾。在敖榮嘎賽因和洪古爾的戰(zhàn)斗中,“從伸手能夠抓到的地方,/撕下一把把皮肉;/從伸手能揪到的地方,/揪下一塊塊皮肉”。洪古爾最后殺掉了敖榮嘎賽因,“喝了他三口血,/又吃了他三塊肉”。這種血腥的戰(zhàn)斗場景,是冷兵器時代人類歷史上的常態(tài)。劉亮程從蘇聯(lián)作家索爾仁尼琴有關(guān)突厥人制造干活奴隸的故事獲得啟發(fā),在《捎話》中寫了一只人羊。主人“把一頭一歲羔羊的皮活剝了,讓這孩子光溜溜鉆進去,口縫住,從頭到腳,讓羊皮變成這孩子的皮。開始孩子痛苦、暴躁,想從羊皮里逃出來。待熬過兩年,孩子的身體在羊皮里逐漸長大,羊皮完全長在人皮上時,他就認了?!边@個人羊從事情報收集工作,被敵人抓住剝皮?!霸捨绰涫掷锏牡蹲右言诤谘蚨亲由蟿濋_一道口子,接著刀刃順著脖子劃向下顎、嘴、鼻子、額頭,長滿黑毛的羊皮一點點剝開,黑羊蹬著蹄子慘叫,叫聲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薄捌兊揭话肴搜虮闾鬯懒?。他最后叫的那幾聲是人聲,好像羊已經(jīng)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薄斑^了好一陣,庫再看時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從羊皮里剝出來了。”⑧這種殘忍血腥的場面可以媲美莫言《檀香刑》中的相關(guān)描寫,事實上,我們從史書上也能讀到一些類似的獸行,人類歷史上相當一部分寫滿了這樣血腥的屠殺。
關(guān)于人羊的故事,劉亮程坦言:“這是我最不想寫的一段,但寫好又不想刪了?!雹釓奈膶W(xué)描寫的角度來說,這一段簡練精彩,給人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作者寫好了舍不得刪,但他為什么最不想寫這一段?《本巴》給了我們答案?!侗景汀返谒牟糠株P(guān)于史詩的講述是全書的現(xiàn)實出發(fā)點。齊在說唱史詩,聽說唱的一位老人要求齊講講東歸的故事。齊起初不愿意講:“我們祖先曾做過多少堪稱偉大的事,都沒有進入史詩。東歸也一樣,那場讓十幾萬人和數(shù)百萬牲畜死亡的漫長遷徙,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但我們說起它時還會傷心,會恐懼,會因為那些親人的流血犧牲感到疼痛?!薄笆吩娛菦]有疼痛的。”
其實《史詩》也是有疼痛的,只是劉亮程讓《本巴》的前三部分“沒有疼痛”。《本巴》第四部分對于草原上過往的屠戮和殘殺留下了冰山一角,“二百多年前,我們祖先從早先的西遷之地,舉族東歸本巴故土,歷時半年,一路遭遇嚴寒酷暑和仇敵搶掠截殺,損失十幾萬人和數(shù)百萬牲畜”,“我們部落死的人太多,孩子都不愿出生”。劉亮程最開始的寫作計劃,就是這樣一部土爾扈特人東歸的故事?!澳鞘且粋€‘遠征和回歸的故事。歷史上土爾扈特人從額爾齊斯河流域西遷到伏爾加河流域,100多年后又回歸故土。我為那場十萬人和數(shù)百萬牲畜犧牲在路上的大遷徙撼動,讀了許多相關(guān)文字,也去過東歸回來時經(jīng)過的遼闊的哈薩克草原,并在土爾扈特東歸地之一的新疆和布克賽爾縣做過田野調(diào)查,故事路線都構(gòu)思好了,也已經(jīng)寫了好幾萬字,小說名《東歸》,主人公是一位5歲的江格爾齊?!薄霸趯懶〗駹桚R的過程中,《本巴》故事出現(xiàn)了。之前我寫了西域古代信仰之戰(zhàn)的《捎話》,一場一場的戰(zhàn)爭把我寫怕了,寫到刀砍人時我會疼痛,我在書中每個人的死亡里死了一場?!稏|歸》又是讓我不忍面對的戰(zhàn)爭與死亡。最后我果斷割舍,那場太過沉重的遷徙,被我在《本巴》中輕處理了?!雹鈩⒘脸滩辉敢馊懰安蝗堂鎸Φ膽?zhàn)爭與死亡”,而是像史詩傳唱者哈日齊一樣:“我努力用史詩故事去蓋住那段真實發(fā)生的事,不讓它冒出頭來?!薄侗景汀非叭糠种杏泻芏鄤Π五髲埖膱鼍?,但最后都沒有流一滴血。在草原上,蒙古人在征戰(zhàn)中發(fā)明了車輪斬,把敵人中高過車輪的男子全部殺死,沒有高過車輪的拴在車輪邊,等他高過車輪再殺?!侗景汀分械暮楣艩柋凰┰诹塑囕嗊叄凑帐录谡鎸嵤澜缰械陌l(fā)展,如果沒有人救他,他必然長得高過車輪從而被殺,但《本巴》中的洪古爾從此不再長高,從而躲過一劫。忽閃帶領(lǐng)大軍到達本巴國,“暴跳如雷,高舉長劍大喊道,在年幼的赫蘭和年老的洪古爾中間,一定有年輕的活在二十五歲的本巴人,都睜大眼睛找,一個老鼠洞都別放過,躲進母腹也給我找出來?!边@是戰(zhàn)斗的號令,是屠戮的預(yù)兆。老年的洪古爾長著沒牙的嘴跟忽閃說話了?!昂鲩W剛張嘴說話,聽見自己上牙脫落碰到下牙的聲音,回頭看身后的人馬,全老得沒牙了?!庇谑且粓鐾缆镜靡员苊?。
在劉亮程看來,史詩正是人類和平的媒介。在《本巴》第四部分中,十二勇士去救赫蘭齊,最后只剩下了策吉。策吉告訴對方頭領(lǐng):“我們部族九死一生,已經(jīng)回到故土。我們?nèi)詫⑹穷^抵頭的鄰居。以前我們之間相互有仇殺,但草原的夜晚是安靜的,在那些草木生長的夜晚,我們的年輕人,圍坐在齊身邊,聽他講史詩中的英雄故事。我們史詩中的敵人,不是結(jié)有世仇的你們,而是莽古斯、魔鬼。我們沒有把世上的仇敵放到史詩中去消滅。”“但是,如果我們的小江格爾齊被殺,此后三十年,三百年,我們沒有史詩可聽的年輕人,會在每個夜晚,揮刀殺向他們的仇敵?!鳖^領(lǐng)被說動了,派兩個孩子護送赫蘭齊回去,表達了他不愿結(jié)仇的善意。赫蘭齊后來“又開始說唱史詩時,只說不愿長大的洪古爾和不愿出生的赫蘭,絕不提去營救他的十二位青年”。而且兩個敵對的部族以后果然和睦相處了。
本巴“不僅僅是齊說唱出來的夢,更是人們寄存高遠處的另一種生活”。劉亮程通過這三個游戲,提出對人類社會危機的總體性解決方案:放下、躲藏,在處理國與國的關(guān)系時忘記疼痛、忘記曾經(jīng)的殘酷、忘記仇恨、通過這種忘記達成諒解,從而和睦相處。
如果從文本的完整性和純粹性來看,《本巴》前三部分其實已經(jīng)足夠了,這是瑰奇靚麗的夢幻之旅。但劉亮程偏偏寫了第四部分,讓讀者明確搬家家、捉迷藏、做夢夢其實只是一場夢,是虛幻的,是齊說出來的故事?,F(xiàn)實是東歸途中發(fā)生了大量的人畜死亡,體驗到了刺骨的寒冷。也就是說,劉亮程不僅自己明白,而且要告訴讀者,他提出的以游戲作為解決爭端的方案,終究只是一場夢,在現(xiàn)實中根本不可能發(fā)生。雖然不現(xiàn)實,但何妨說說呢?文學(xué)的本質(zhì)難道不就是這種個人化的詩意表達嗎?
更有甚者,這樣的烏托邦,在現(xiàn)實中成了商業(yè)社會的消費品。十二勇士都被鑄成了銅像,成了旅游景點。“把沿途景物都編進江格爾故事里。牧民們都有一個史詩中的名字。”“如今接待游客成了我們的主要生活,他們來游玩,我們陪著他們游玩。本來我們就是最會游玩的部族?!庇慰驮谟瓮嬷蟹畔铝爽F(xiàn)實的疲勞和塵世的辛酸,“人人都活在世間之外”。在批判理論看來,消費消磨了人們反抗資本的意志,但在劉亮程看來,倘若消費真能讓人暫時放下世間煩惱、遠離塵世的喧囂、重新經(jīng)歷童年時代的夢想,那又何嘗不可呢?正如《本巴》,明明就是一場夢,又何嘗做不得呢?
三
劉亮程曾說:“我對文體本身沒有太清晰的分別。”11他的《捎話》出版后有學(xué)者就發(fā)現(xiàn)了將這部小說從小說形態(tài)的角度進行歸類的困難:“這是一部無法形容的小說。也是一部也許要讀很多遍才能讀懂、讀清楚的小說。可以說它是一部荒誕寓言小說,也可以說它是一部驚悚童話,一部超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也許它還是一部死亡之書。其中具有的神秘的抽象意識流色彩,不同于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意識流描寫。同時,整部小說都帶有一種夢境色彩?!?2《本巴》同樣面臨這樣的困難?!侗景汀肥且徊科嫣氐男≌f,它以瑰奇的幻想和深刻的哲思給人巨大的沖擊。在百年中國文學(xué)史上,這種小說形態(tài)還十分少見,也十分難得?!侗景汀窂拿晒抛逯吩姟督駹枴帆@得靈感,《江格爾》的故事在歷史上有一些蹤跡可尋,《本巴》借用了《江格爾》中的人名,但和《江格爾》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完全不同,《本巴》單純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對話純屬虛構(gòu),它的虛構(gòu)不是似真性的虛構(gòu),它根本就不愿意讓讀者讀起來有真實的感覺,它完全是虛幻的,宛如大夢一場。有學(xué)者將《本巴》這種新型的小說形態(tài)命名為“一個新浪漫主義或者一個元現(xiàn)代主義的文本”,并解釋元現(xiàn)代主義為:“‘在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的擔(dān)當精神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超脫精神之間搖擺不定的感覺結(jié)構(gòu),‘既受惠于現(xiàn)代主義的天真,又秉承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懷疑精神?!?3這是具有高度學(xué)術(shù)自覺的命名。受此啟發(fā),我想扣住虛構(gòu)和歷史兩個維度嘗試著給《本巴》這種小說形態(tài)進行命名。
關(guān)于歷史和虛構(gòu),劉亮程在談到《捎話》時說:“小說可以借助歷史,但好的小說一定是孤懸于歷史之外,一個單獨的存在?!?4《本巴》完成后,劉亮程再一次談到虛構(gòu)?!笆吩妼儆凇駱?gòu)世界,它不存在合理與否,說出即有,它說太陽從西邊升起人們也相信?,F(xiàn)代小說屬于虛構(gòu),需要內(nèi)部的合理性。寫作者首先是自己虛構(gòu)世界的信徒,只有宗教般的絕對自信,作家才有勇氣和智慧把一個虛構(gòu)故事講到底,最終才能被讀者接受和相信?!侗景汀方琛督駹枴肥吩姳尘?,在神構(gòu)與虛構(gòu)間,找到容納一部小說的時間曠野?!?5也就是說,盡管是歷史題材的小說,但劉亮程堅決撇清他的小說和真實之間的關(guān)系,他把虛構(gòu)看成他的歷史題材小說的內(nèi)核,而且不無自得地強調(diào)這需要作家“宗教般的絕對自信”。
如何把握真實和虛構(gòu)的關(guān)系,歷來是歷史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面臨的最大難題。讀歷史小說,普通讀者習(xí)慣去追究小說中人物的言行和情節(jié)歷史上是否真實,很多和文學(xué)無關(guān)的論爭由此而生。但劉亮程的草原歷史題材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讀者對真實性的追究,因為有關(guān)草原的歷史書極度欠缺。劉亮程生活在新疆,新疆所屬的大西北歷來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競爭融合的地方。大西北歷史書寫的缺失給劉亮程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中國的史書大都是中原王朝的書寫,是漢人的歷史記載。中國的大西北是中原王朝的塞外或邊疆,長期是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雜居共處、民族融合的地域。相比于中原的歷史,史書關(guān)于這片地域上的歷史記載較少。我們僅僅知道匈奴、突厥、黨項、蒙古等建立了強大帝國的部分民族的部分歷史,而更多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建立了什么樣的國家,有過什么樣的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人物,早已隨風(fēng)飄散,我們只能在沙漠或戈壁面對斷壁殘垣展開懸想?!侗景汀分械谋景蛧屠攪?,是草原上存在過的千百個國家的影子,這些國家,有些我們僅僅知道國名,更多的是我們連國名都不知道,也無從知曉他們的歷史。從讀者層面來講,讀者不可能找到關(guān)于本巴或者拉瑪國的詳細歷史記載,并由此去質(zhì)疑劉亮程的想象不符合歷史真實。故而,面對那些只在史詩中留下蛛絲馬跡的王國,劉亮程完全有理由去想象他們的歷史并展開高度虛構(gòu),它的故事無論是真是幻,人們都無從質(zhì)疑,也無從爭議。
《本巴》對歷史的大膽虛構(gòu),必然讓它和常見的歷史小說區(qū)別開來。很多歷史小說早已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古典文學(xué)中的《三國演義》、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中魯迅的《故事新編》、姚雪垠的《李自成》等。在20世紀50—60年代,革命歷史小說一度興盛,如《紅日》《紅旗譜》《紅巖》等。中國當代文學(xué)中曾出現(xiàn)過新歷史小說的熱潮,新歷史小說消解革命歷史的宏大敘事,從普通個體的視角觀察百年中國歷史變遷,如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豐乳肥臀》。無論是傳統(tǒng)的歷史小說,還是革命歷史小說、新歷史小說,都采用了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形態(tài),它有歷史依據(jù),小說家塑造鮮明的歷史人物形象,建構(gòu)逼真的歷史場景,采用盡量符合歷史書寫習(xí)慣的敘述方式。與上述小說形態(tài)不同,《本巴》基本上沒有歷史依據(jù),不追求歷史人物形象的鮮明和歷史場景的逼真,它主要是靠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去虛構(gòu)和幻想,但這里的幻想和科幻作品的“幻”又不一樣,科幻作品建立在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其情節(jié)有一定的科學(xué)依據(jù),它要考慮似真性,而《本巴》則建立在作家個人冥想的基礎(chǔ)上,根本不考慮似真性,反而處處要告訴讀者他就是在虛構(gòu)。對于《本巴》這種在歷史題材中把虛構(gòu)進行到底的小說形態(tài),可以命名為歷史幻想小說。以《本巴》開創(chuàng)歷史幻想小說這一新小說形態(tài),是劉亮程對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貢獻。
【注釋】
①劉亮程:《本巴》,譯林出版社,2022,第51頁。除特別注明,以下《本巴》的小說引文均引自這個版本。
②④劉亮程:《鑿空》,譯林出版社,2022,第409、438頁。
③劉亮程:《虛土》,譯林出版社,2022,第35頁。
⑤⑩15劉亮程、楊慶祥:《〈本巴〉:當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文藝報》2022年7月15日。
⑥王晴飛:《把重的事往輕里說——劉亮程的〈本巴〉》,《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第3期。
⑦⑨1214劉亮程、劉予兒:《我的語言是黑暗的照亮》,載《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22,第158、154、150、149頁。
⑧劉亮程:《捎話》,譯林出版社,2022,第96、98頁。
11劉亮程:《對一個村莊的認識——答詩人北野問》,載《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22,第77頁。
13曹亞男:《〈本巴〉:一個搖擺的元現(xiàn)代主義文本》,《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第3期。
(李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郭沫若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