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作為一個論題,魯迅的主體意識與雜文寫作有極為豐富的討論內容,諸如現(xiàn)代意識、知識分子意識、啟蒙意識、革命意識、生產(chǎn)者意識、詩史意識、文明批評意識、社會批評意識等諸多層面的理解都可以被視為題中應有之義,而就魯迅雜文寫作的具體事實而言,其中“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生產(chǎn)者”和“過客”等三層相互關聯(lián)的主體意識內容是最具魯迅特色的。因此,從上述三個層面出發(fā)討論魯迅的主體意識與雜文寫作的關系,可謂再切題不過。
魯迅的主體意識與雜文寫作之間存在著相互影響的關系,但此種相互影響的關系是一種孰先孰后的影響關系,還是一種辯證地統(tǒng)一于同一過程的影響關系,不易分辨。故而應分別從兩個不同方向展開討論,即一面討論魯迅的主體意識對雜文寫作帶來的影響,一面也討論雜文寫作對魯迅的主體意識帶來的影響,并在具體的論述中對影響關系的性質進行有限的說明,也是便于展開論述的權宜之策。
一
魯迅在雜文寫作中有著知識分子式的主體意識,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實。錢理群甚至認為:
一個中國獨立知識分子在不自由環(huán)境下的自由寫作——這就是魯迅的雜文。[1]
在這里,“在不自由環(huán)境下的自由寫作”已然構成了對“一個中國獨立知識分子”的說明,以“自由寫作”反抗“不自由環(huán)境”即是知識分子的“獨立”屬性,“不自由環(huán)境”即是“中國”的屬性。在這種視主體和環(huán)境的關系為二元對立的思路中,魯迅寫作雜文的主體意識被建構為一種獨立知識分子意識。這一思路極為干脆利落,提供了一種看待魯迅雜文寫作的總體思路,但正如姜濤所分析的那樣,理解魯迅的知識分子意識需要在動態(tài)的歷史框架中展開,①參見姜濤:《歷史反復中“真的知識階級”之難——〈魯迅與當代中國〉讀后》,《文藝爭鳴》,2017 年第10 期。在該文中,姜濤梳理了錢理群理解“真的知識階級”的當代語境和內涵逐步豐厚的變遷脈絡,進而強調深厚的主體構造所帶來的纏斗和突進現(xiàn)實的勇氣,避免過于“爽快”地依附“現(xiàn)成”原理。否則就有將知識分子意識本質化的危險。事實上,在確認魯迅的知識分子意識時,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是魯迅對知識分子本身的批判,即如引人注目的《關于知識階級》一文,魯迅在文末說的是:
至于有一班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知識階級,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卻不在我所論之內,像這樣的知識階級,我還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
雖然目前無法確切參詳其中所指,但可以肯定的是,魯迅對知識分子的理解有一種特別的結構感。首先,他可能并不認為沒有知識分子中國就要滅亡,故而將“自稱知識階級”的排除在外,有極為明確的排斥機制。其次,他又區(qū)分真假知識分子,認為“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第三,他又強調知識階級應該“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但容易因為得到榮譽而“把平民忘了,變成一種特別的階級”。第四,他還悲觀地認為當時知識階級追求思想自由也會帶來問題,“思想一自由,能力要減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2]在這里,魯迅可能表現(xiàn)出思想上的重要“轉變”,“并非無條件地強調個人和個性的重要,而毫不在意群眾和集體”,[3]他對知識分子的獨立性有著非常持重的懷疑,認為知識分子可能難以“與平民接近”,甚至可能“變成一種特別的階級”,而在一個民族當中,知識分子還有可能因為自身固有的追求而導致“民族就站不住”的后果。在民族與階層的關系中,魯迅看到了知識分子可能帶來的危險,因為各民族交相為戰(zhàn)的世界語境中,尤其中國還是半殖民地國家,魯迅無法抽象地肯定知識分子的價值;在社會各階層的關系中,魯迅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升沉變化,并沒有把知識分子視為一個能夠依照其自身的追求而獨立的階層。當然,魯迅并未因此走向整體否定知識分子的極端,更未表現(xiàn)出民粹主義式的反智傾向。正如在《關于知識階級》一文中引述愛羅先珂的意見所表達的那樣,魯迅對于受愛羅先珂罵中俄知識階級的影響而“罵起知識階級來”的中國人,是很不以為然的:
“知識階級”一辭是愛羅先珂(V.Eroshenko)七八年前講演“知識階級及其使命”時提出的,他罵俄國的知識階級,也罵中國的知識階級,中國人于是也罵起知識階級來了;后來便要打倒知識階級,再利害一點甚至于要殺知識階級了。知識就仿佛是罪惡,但是一方面雖有人罵知識階級;一方面卻又有人以此自豪:這種情形是中國所特有的,所謂俄國的知識階級,其實與中國的不同,俄國當革命以前,社會上還歡迎知識階級。為什么要歡迎呢?因為他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他為什么能把平民的苦痛說出來?因為他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2]
從措辭上看,魯迅是根本反對“打倒知識階級”和“殺知識階級”,反對知識就是罪惡的看法。而“知識就仿佛是罪惡”一語尤其值得重視,其中隱藏著魯迅之前對虛無哲學的批判。在發(fā)表于1921 年10 月23 日《晨報副刊》“開心話”欄目的《智識即罪惡》一文中,魯迅虛擬了一個酒館伙計“我”,“不幸認得幾個字,受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想求起智識來了”,但卻被報上一位虛無哲學家的“智識是罪惡,贓物”所威嚇,于是夜里夢見自己“已經(jīng)死了”,被羊面豬頭的怪物一嘴拱跌入陰府,接著被隔壁富豪朱朗翁模樣的閻羅王罰以智識之罪,在“油豆滑跌小地獄”不斷滑跌,“胡里胡涂的發(fā)了昏”,又胡里胡涂還陽了。夢醒之后,“我”醒悟自己沒有死,但對自己是死是生的判斷,則認為“用智識究竟還怕是罪惡,我們還是用感情來決一決罷”。[4]魯迅以這樣一篇近乎小說的雜文嘲諷虛無哲學家的“智識是罪惡,贓物”的學說,可謂窮形盡相。魯迅文中的虛無哲學家指的是當時的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生朱謙之,他在1921 年5 月19 日《京報》副刊《青年之友》上發(fā)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義——與光濤先生論學書》一文中說了“知識就是贓物”“我反對知識”和“知識就是罪惡”等看法,[5]可見閻羅王朱朗翁即影射朱謙之。根據(jù)肖鐵的研究,在1921 年前后,朱謙之與胡適、梁漱溟、梁啟超被吳稚暉視為“最近中國思想界的四位代表人物”,而且朱謙之在五四運動之前即已在《北京大學學生周刊》上“號召學生罷考,懇請蔣夢麟校長停止頒發(fā)學位”“因為朱認為學位把知識變成了‘贓物’”。[6]因此,可以推論的是,魯迅是針對朱謙之的觀點所造成的不可小覷的社會影響而寫作《智識即罪惡》一文的,他在反抗整個社會層面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反智思潮。朱謙之式的虛無哲學是否走向1927 年前后的“打倒知識階級”的潮動,尚不明確,但魯迅在《關于知識階級》中有意勾連了二者的關系。針對北伐期間出現(xiàn)的“打倒知識階級”的潮動,不同的知識分子群體有不同的反應,《現(xiàn)代評論》雜志上一片對于共產(chǎn)革命的恐慌,如張奚若大談知識階級其實是理智階級(intellectual),中國“非常之少,勢力也非常之微,結果幾乎可以說是等于沒有”“中國的理智階級既然如此幼稚,應當如何的獎勵扶持,庶幾才有發(fā)達的希望”。[7]一位署名宇文的作者回應道:“所有的官僚,所有的政客,所有的名流,所有的教育家,不屬于這一個階級的恐怕很少吧。所以如果打倒知識階級,是打倒這一個特殊的階級,所根據(jù)的理由,是他們‘不盡所能,取過所需’,恐怕誰也沒有話說。(不過用知識二字,來做這一個階級的名稱,未免冤枉了兩個好字。)”[8]魯迅的反應要復雜得多,他雖然也曾經(jīng)覺得“其實中國并沒有俄國之所謂知識階級”[9],似乎與張奚若等人的意見一致,但卻并無未將知識分子視為一國之精英而渴望“獎勵扶持”,反而強調俄國知識分子“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的狀況,字里行間似乎含有將張奚若等人視為“自稱知識階級,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什么東西”。在“打倒知識階級”的潮動中仍然強調知識分子和平民的關系,甚至表示:
還有,中國人現(xiàn)在膽子格外小了,這是受了共產(chǎn)黨的影響。人一聽到俄羅斯,一看見紅色,就嚇得一跳;一聽到新思想,一看到俄國的小說,更其害怕,對于較特別的思想,較新思想尤其喪心發(fā)抖,總要仔仔細細底想,這有沒有變成共產(chǎn)黨思想的可能性?!這樣的害怕,一動也不敢動,怎樣能夠有進步呢?這實在是沒有力量的表示,比如我們吃東西,吃就吃,若是左思右想,吃牛肉怕不消化,喝茶時又要懷疑,那就不行了,——老年人才是如此;有力量,有自信力的人是不至于此的。雖是西洋文明罷,我們能吸收時,就是西洋文明也變成我們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樣,決不會吃了牛肉自己也即變成牛肉的,要是如此膽小,那真是衰弱的知識階級了,不衰弱的知識階級,尚且對于將來的存在不能確定;而衰弱的知識階級是必定要滅亡的。從前或許有,將來一定不能存在的。[2]
魯迅反對張奚若、宇文式的對于共產(chǎn)革命的恐慌,認為害怕共產(chǎn)黨、俄羅斯、紅色乃是害怕新思想的“衰弱的知識階級”的表現(xiàn),而“衰弱的知識階級是必定要滅亡的”。在這里,魯迅將共產(chǎn)黨、俄羅斯、紅色與新思想建立關聯(lián),表現(xiàn)的是對共產(chǎn)革命的同情式理解,背后則是對于知識分子強壯的胃口的自信。魯迅認為“有力量,有自信的人”可以吸收一切,吃牛肉不會變成牛肉,吸收西洋文明,“西洋文明也變成我們自己的了”,這種“拿來主義”思路是魯迅式的知識分子主體意識的典型表現(xiàn)。這也就是說,面對“打倒智識階級”這一極為令知識分子恐懼的潮動,魯迅并未縮進張奚若式的精英知識分子的殼里,反而充分擁抱其中蘊含的“新思想”,堅持與平民建立關聯(lián),堅信知識分子能夠吸收“新思想”并獲得進步。但魯迅并不抱怨知識分子在革命時代的命運,知識分子能否存在是個問題,他甚至認為知識分子在革命時代“或者倒有害”,[2]這種不惜自我犧牲也要擁抱革命時代的“新思想”的智慧和勇氣,絕對是強大無匹的主體意識。也正是在這一邏輯上,魯迅引述愛羅先珂關于知識階級的論述時,只強調其中關于知識分子與平民關系的說法,而有意無意忽略了下述說法:
我承認在俄國沒有哪個政黨——無論是民主黨或君主黨——在國際間或在國內能比共產(chǎn)黨做出更大的錯誤和更蠢笨的事來,沒有哪個政黨能比布黨叫俄國到更不幸的景況。然而我主張俄國沒有哪個政黨能像共產(chǎn)黨這樣的親愛民眾,沒有哪個政黨能像布黨這樣的誠實和無私地盡力于大多數(shù)貧窮人的利益。[10]
愛羅先珂這段話看上去極為公允,但如果在“打倒智識階級”的潮動中進行引述就會不期然表現(xiàn)出對于1927 年共產(chǎn)革命的狙擊,將共產(chǎn)黨視為民粹主義式的政黨。事實上,《國民日報·覺悟》刊發(fā)愛羅先珂的演講時,邵力子的按語是有民粹主義色彩的,所謂“中國的教員、學生、文學家,如果不把愛奢侈、求淫佚的心理革除,不肯丟去都市里的安樂,深入祖國腹地的地方去,不愿為民眾犧牲掉自己,不努力排除文學和民眾隔絕掉困難,真要使中國在全人類中變成個可怕的地獄了”[10]之類的說法,不僅給知識分子加上了“愛奢侈、求淫佚”的原罪,而且暗示中國的地獄化要由“不愿為民眾犧牲掉自己”的知識分子負責。此種說辭的表層是將知識分子的社會作用極力崇高化,里層則是卑污的猜度,魯迅當然不能同意。因此,他在《關于知識階級》的講演中強調知識分子的種種局限和缺點,絕不將知識分子崇高化,同時又堅持強調知識分子與平民的聯(lián)系,絕不將共產(chǎn)革命污名化,從而不是把知識分子意識當成一種身份意識,而是將知識分子意識真正變成自己的主體意識,一種在動態(tài)的歷史中把握時代、自我與群體關系的深刻認知。
而正是因為知識分子意識對于魯迅而言,不是身份意識,而是主體意識,他才能在變動的歷史場景中堅持自我,又不斷地豐富自我。而且,也正是因為以主體意識對待知識分子意識,魯迅在《關于知識階級》中才會表示:
像今天發(fā)表這個主張,明天發(fā)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苦痛的;因為這也是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2]
這種說法指向的是創(chuàng)造社諸人的“奧伏赫變”,但與其強調魯迅諷刺了誰,不如強調他由此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認知。魯迅自視為“真的知識階級”,認為“真的知識階級”遺傳了舊式社會的問題,難以改易看待社會的眼光,因此不可能那么快地進步。這種依賴個人經(jīng)驗進行的推理,當然是有效的,但也是有限的,缺乏普遍性。但因為魯迅不是將其視為身份意識,而是視為具體的線性時間中的主體意識,就獲得了普遍性。誰也無法否認,主體是有其成長過程的。只不過在將知識分子意識視為主體意識的同時,魯迅也無法完全拋離知識分子作為身份意識的認知,就像“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一樣,他還依戀著對于“永遠”和普遍的想象。所謂“永不會滿意”“永遠是痛苦”“永遠是缺點”“將來的犧牲”“總是苦痛”等種種動容的表達,都是魯迅主體意識的成長過程中將要蛻棄的部分。當然,那個過程不是一勞永逸的。
二
至于魯迅在《關于知識階級》中關于知識分子在具體的社會結構中忽而親近平民、忽而變成特殊階級的理解,其實是一貫的,他對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始終有著深刻的懷疑。例如《一點比喻》中的下列敘述:
這樣的山羊我只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通常,領的趕的卻多是牧人,胡羊們便成了一長串,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競奔它們的前程。我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里總想開口向它們發(fā)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
“往那里去?!”[11]
隱喻知識分子的山羊雖然領著胡羊“競奔”,似乎占據(jù)了獨立和啟蒙的位置,但“領的趕的卻多是牧人”,山羊其實仍然服從牧人意志的奴才。因此,魯迅所發(fā)出的質詢“往那里去?!”不僅指向胡羊,而且指向山羊。就結構關系而言,山羊是牧人手下的奴才,但也可以變成帶領胡羊造反的領袖,關鍵在于山羊選擇依附牧人還是胡羊,并無獨立性可言。那么,如何獲得獨立性呢?魯迅下文關于豬重新長出獠牙的議論,就是希望山羊和胡羊都能像豬一樣長出獠牙,改變既有的社會結構。這就意味著在魯迅看來,知識分子的獨立性不是因為身份的關系天然就有的,而是需要通過斗爭和改變社會結構才能擁有的。因此,魯迅描述山羊“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是一種反諷,意指山羊變成了“一種特別的階級”,自稱知識分子就是自稱奴才。
但魯迅的上述意見一般被認為有具體的針對性,乃是批評胡適式的知識分子缺乏獨立性,不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對知識分子進行批判。這是一個誤會,實際上魯迅就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對知識分子進行批判。魯迅當然也如《關于知識階級》一文中一樣鼓吹知識分子“是不顧利害的”,但同時反省的是:
而且我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也正是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卻是的確的。[12]
魯迅這段寫在《二心集·序言》中的著名自述,其重要性不弱于被廣泛討論的《吶喊·自序》。其時是1932 年,魯迅已是左翼中人,其中的階級政治意識相當成熟,對自己身上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也相當自警,背后則是對知識分子啟蒙位格的放逐和對知識分子階級潰滅的不可惜。那么,魯迅何以會從憎惡本階級轉向不惜其潰滅呢?這個問題要從“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含義說起。魯迅本來多從是否讀書識字的意義上使用“智識階級”“知識分子”等概念,此處使用“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一方面表達了魯迅在身份上自視為知識分子的意思,另一方面則表達了不同的知識分子隸屬于不同的階級的意思,知識分子不因為知識和專業(yè)而獨立成為一個階級。而魯迅之所使用“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這一概念,應當與他翻譯過的日本無產(chǎn)階級文學理論家青野季吉有關系。《壁下譯叢》收有魯迅翻譯的三篇青野季吉的文章,即《藝術的革命與革命的藝術》《關于知識階級》和《現(xiàn)代文學的十大缺陷》。在中井政喜看來,青野季吉關于知識分子作用的論述有助于魯迅擺脫有島武郎的自我限制論,認識到聯(lián)合革命知識分子與工人運動的可能。[13]而就魯迅使用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這一概念來說,青野季吉長篇論文《社會思想與中產(chǎn)階級》可能更加緊要。該文由錢青翻譯,從1933 年第12 卷第5 期開始,分8 次連載于《學藝》雜志,于次年第13 卷第2 期連載完畢。在青野季吉家看來,“中產(chǎn)階級并不如布爾喬亞或普羅列塔利亞那樣,是一個階級的集合,是同質的存在,它完全是異質者的結合”[14],故而知識分子作為中產(chǎn)階級的特殊成員,當他們自己的階級普羅列塔利亞化之后,就會因為所擁有的知識的科學性質而超越資本主義,斬斷與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和觀念紐帶,[15]但“知識階級在某種意義上,是資產(chǎn)階級的寵兒。資產(chǎn)階級在知識階級里面,找得了思想的,技術的支持。他們努力給與教養(yǎng),增加知識階級的奴隸的氣分,因之,一部分知識階級就隨時地在扮演擁護資產(chǎn)階級的功效卓著的腳色了。對于他們,最大的誘惑,就是希望自己也受財星高照,登上資產(chǎn)階級的寶庫這一種幻想”“所以他們的特色,不是不顯示全般的動搖,而在于否定招致動搖的事實,對于正在動搖的自己,還拼命地勉勵著說,沒有動搖,不許動搖”。[16]最后,青野季吉認為,在當時階級矛盾激化的情況下,“中產(chǎn)階級的地位,反不如勞動階級,中產(chǎn)階級較之勞動階級,更沒有希望,更黑漆一團”“中產(chǎn)階級的苦痛,一天一天地增加”,而出路只有一條,就是“與從事于自己所屬的產(chǎn)業(yè)的勞動階級結合”。[17]目前沒有證據(jù)表明魯迅閱讀過青野季吉的《社會思想與中產(chǎn)階級》,只是借助青野季吉文章中的說法可以較為方便地澄清魯迅所謂“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內涵。按照青野季吉的分析,現(xiàn)代社會由布爾喬亞和普羅列塔利亞兩大階級構成,中產(chǎn)階級處于兩大階級之間,本身是“異質者的結合”,可能布爾喬亞化,也可能普羅列塔利亞化,缺乏獨立性。而知識分子作為中產(chǎn)階級,同樣是“異質者的結合”,可以向不同方向分化,但成為問題的是,知識分子“是資產(chǎn)階級的寵兒”,出路卻只有和勞動階級結合一條。這就很好理解魯迅為什么不認為知識分子具有獨立性,為什么“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對獨立性的否認可以理解成為青野季吉所謂中產(chǎn)階級是“異質者的結合”,而所謂“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即可以理解成為青野季吉所謂主動斬斷與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觀念的紐帶,以及中產(chǎn)階級被認為當時已表現(xiàn)出來的痛苦和毫無出路。魯迅的知識分子主體意識因此具有“積極的行動”的價值。關于“積極的行動”,青野季吉有兩種描述,第一種描述是,他認為有一部分知識分子,“他們是脫卻了大部分知識階級所有的遲鈍,他們以虛無思想,無政府主義思想來指示自己的思想與行動,他們對于社會罪惡的憎恨和破壞的欲望,不消說,萬分熾烈。在這一點上,他們是脫卻了知識階級的中間態(tài)度的勇敢的戰(zhàn)斗分子”,但“這種傾向,本來是一部分知識階級之思維的產(chǎn)物,所以不會侵入有著行動發(fā)生的勞動階級”“決不會與勞動階級合作”;第二種描述是,他認為還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對于罪惡的社會有著正確明瞭的見解,而且還燃燒著熾烈的憤怒。然而他們不會只由自己的思維作用去空設何種幻影來欺騙人們”“他們對于人類的未來,雖不放棄理想主義的色彩,然而對于現(xiàn)實的社會國家的崩潰原理,新社會的建設原理,卻常常有著科學的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他們是生活在人間的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融合了的能動的(Active)氣分之中。真的爽直,強的執(zhí)拗,這些只能到他們的隊伍中去尋求,才能獲得”“整個知識階級中,只有這一群,才能與勞動階級合作。勞動階級也只有與這一群合作之后才能成就偉業(yè)”。[16]可以判斷的是,魯迅所憎惡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狀態(tài)即是青野季吉所描述的第一種狀態(tài),雖然脫卻了知識分子的中間態(tài)度卻只是虛無主義式的激烈,而他所希望抵達的狀態(tài)即是青野季吉所描述的的第二種狀態(tài),“生活在人間的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融合了的能動的(Active)氣分之中”,與勞動階級合作以成就一番偉業(yè)。魯迅所謂“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正是此意。而且必須強調的是,從《二心集·序言》的表述上來看,魯迅不僅從理論上抵達了此種認識,而且從個體經(jīng)驗上借助“事實的教訓”確認了此種認識。因此,從主體意識上來說,魯迅通過對知識分子的理解真正實現(xiàn)了自我成長,他不再抽象地或虛無主義式地討論知識分子意識,而是在具體的社會結構和歷史發(fā)展中討論知識分子的主體作用,試圖完成自我的超克以進入現(xiàn)實和歷史。
尤為可貴的是,雖然在理論和個體經(jīng)驗上都意識到了“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但魯迅并不主觀地認為自己可以通過“奧伏赫變”成為無產(chǎn)者的一員,而仍然承認或不回避自己“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身份。這是他對自己所謂“真的知識階級”進步不快的再一次確認,他并不因為自己對于時代、革命、無產(chǎn)者、知識分子有了新的理解和判斷而放棄對自我的解剖,仍然保持著對身份和主體之間差異的清醒認識。
因此,總體上來說,如果要確認魯迅的雜文是魯迅以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身份在不自由的條件下自由寫作這一判斷,首先應當注意的是身份意識和主體意識之間的區(qū)別。而魯迅的主體意識有一個成長的過程,在成長的過程中,他由在一定的社會結構中批判假冒的知識分子轉變?yōu)樵跉v史的主體判別中否認知識分子的獨立性,認為知識分子只有通過戰(zhàn)斗和蛻變,才能重獲獨立性。這樣一來,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就不再是身份問題,而是歷史主體問題。在這樣的主體意識的影響之下,魯迅寫作雜文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雜文的形式也有相應的變化痕跡。下文將試著分析這些變化。
三
在分析相應的變化之前,首先需要強調的是,雖然在寫作《二心集·序言》的1932 年魯迅已經(jīng)明確批判自己身上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但他并沒有把自己“奧伏赫變”為無產(chǎn)者,他身上始終留有自己所批判的東西。在1934 年4月30 日寫給曹聚仁的信中,本來不過是抱怨寄給曹聚仁的《南腔北調集》到得太慢,卻接著寫道:
多傷感情調,乃知識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終不能改;楊邨人卻無之,此公實是一無賴子,無真情,亦無真相也。
習西醫(yī)大須記憶,基礎科學等,至少四年,然尚不過一毛胚,此后非多年練習不可。我學理論兩年后,持聽診器試聽人們之胸,健者病者,其聲如一,大不如書上所記之了然。今幸放棄,免于殺人,而不幸又成文氓,或不免被殺。倘當崩潰之際,竟尚幸存,當乞紅背心掃上海馬路耳。[18]
大概曹聚仁來信中有“傷感情調”,魯迅乃借題發(fā)揮,說明自己“大有此病”且很有可能“此生終不能改”。但有意思的是,對于此種“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魯迅在信中并不以為忤,反而強調沒有“傷感情調”的楊邨人“實是一無賴子,無真情,亦無真相也”。這些話當然是寫給曹聚仁看的,有安慰對方的意思,但也可見魯迅并不是對“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只有負面的理解。而接下來關于醫(yī)學和文氓的議論,尤其是關于“當乞紅背心掃上海馬路耳”的議論,又是“傷感情調”,而且是典型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這就是說,魯迅雖然憎惡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但并不打算因為憎惡而自我潰滅。而在與楊邨人輩的對比中,他甚至是頗以“傷感情調”所關聯(lián)的“真情”而自傲的。具體到雜文的寫作中,魯迅的確在《二心集·序言》中反思過“我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保路鹗谴蛩阋院笤僖膊弧皶r時說些自己的事情”了,事實上全非如此,他仍然“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例如1933 年寫的名文《為了忘卻的記念》,目的是要記念左聯(lián)五烈士,但開頭卻是從這樣的: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并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松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19]
這完全是在“說些自己的事情”,而且強調“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正是又一種“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的表達。其中真情自然可感,然而也不能不說是魯迅自己所說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的表現(xiàn)。結尾也同樣表現(xiàn)了“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魯迅寫:“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19]因此,“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是魯迅雜文寫作中一以貫之的典型表現(xiàn),是魯迅知識分子意識最常見的流露方式。而且,就個人與寫作的關系而言,這也是魯迅知識分子主體意識的典型表現(xiàn)。
不過,正如他清醒地執(zhí)行自我批判一樣,魯迅“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既起于對現(xiàn)代評論派的“公理”的反抗,也就是要從切身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出發(fā),不掩真情并尋找真相。這是魯迅對楊邨人輩也持否定態(tài)度的根本原因,他未必樂意見到楊邨人輩“多傷感情調”,但肯定反感此輩沒有真情,掩蓋真相。因此,魯迅的知識分子主體意識中雖然難免一些自戀的氣息,但總體上乃是真情的表露,是尋求真相的結果。而且,魯迅如此堅持“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的結果,不是陷入自戀的窠臼,而是敞開和擴張自我意識,打破“公理”之類的外在觀念的束縛,真正與混沌的現(xiàn)實搏斗,從而獲得對于個體、現(xiàn)實、社會和歷史的新理解,切身切實地介入現(xiàn)實。一旦沖破“公理”的束縛,魯迅的知識分子主體意識就與知識分子身份意識明確拉開了距離,其所謂“碰壁”和“做蝸?!钡恼f法,多多少少還帶有著代言人的氣息,是一種仗義執(zhí)言,而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的抒發(fā),“這是怎樣的世界呢”的感憤,則是一種共同體的責任和承擔。在替女師大風潮中的學生辯護時,魯迅尚有西賓、婆媳等諸種內外的區(qū)分,在記念左聯(lián)五烈士時則完全是彼此同心共感的寫作姿態(tài),所謂“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式寫自己的悲痛之情,也即是寫出一個共同體的悲痛。從對一個他者的同情轉向視彼身若己身,魯迅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而從微妙的變化出發(fā)來理解魯迅“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大致可以觀察到的是一個脈絡是,魯迅在《新青年》發(fā)表隨感錄時,很少說自己的事情,多憑借知識和公理立論,在《語絲》上發(fā)表雜感時,則因為“公理”都被“正人君子”占據(jù)了,才“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到了《莽原》上的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魯迅又不頻繁地說自己了,而到《申報·自由談》上的文章,則本來多以筆名寫成,更是少有“自己的事情”出現(xiàn)了。應該說,這個脈絡是魯迅雜文面貌的主脈,盡管魯迅雜文始終存在著“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的情況,但總體上是有明顯的起伏變化的。魯迅列舉“碰壁”和“做蝸?!眮碚f明自己的“壞脾氣”也表明,“壞脾氣”的表征主要出現(xiàn)在《語絲》時期。在《新青年》時期,魯迅的隨感錄最具有一己私人情感經(jīng)驗發(fā)露的是隨感錄“四十”,文章從室內枯坐的無聊起興,引出一位不認識的少年寄來的詩《愛情》,認為“對于我有意義”,之后發(fā)議論道,“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xù)不斷的進行”“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覀円械脚f賬勾消的時候”。[20]但對于其中關乎魯迅個人的私人情感經(jīng)驗,僅僅從文章字面上是很難讀出來的。文章雖然寫了“我也不知道”愛情是什么,透露了作者的私人信息,但總體上是把愛情問題當成一個當時的公共問題來進行討論,行文中處處顧及的是中國缺乏世界意義上的愛情,關注和分析的是“我們”的問題,而不是“我”的問題,是“我們”“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而不是“我”“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墒牵煜斞傅淖x者都知道,唐俟是魯迅的筆名之一,“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是寫作該文時的魯迅正在承受的,其中“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20]的說法也正是魯迅其時的打算。而所謂“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正是“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的悲情和自我崇高。但是,魯迅以表達“我們”的方式掩藏了這一切,并未坦然地露出自己“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這就是說,即使是最為切身的兩性關系問題,即使是自身也深受無愛的包辦婚姻的困擾,魯迅也不打算直接“說些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一封寫自己苦于無愛的信引發(fā)了共情,已經(jīng)有了“陪著做一世犧牲”的悲情和決斷的魯迅,大概是要將寂寞和悲哀深藏心底,直到墳墓的吧。
由此也就引發(fā)一個新的問題,即魯迅的主體意識表露并不全然是自覺自主的,它往往受到外界種種因素的牽引、逼迫和壓抑,然后才以某種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在這個意義上,魯迅發(fā)表在《京報副刊》的《并非閑談》一文,其開頭就非常值得分析:
凡事無論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覺。即如這一回女子師范大學的風潮,我因為在那里擔任一點鐘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fā)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副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的古訓了,但我就是這樣,并不想以騎墻或陰柔來買人尊敬。[21]
魯迅在這里明確寫出了自己的主體意識,即“并不想以騎墻或陰柔來買人尊敬”。而魯迅之所以明確表達此種主體意識,則是因為自己在女師大兼課,覺得女師大風潮“和自己有些相干”。但僅僅有此相關性的話,魯迅也只是寫寫《忽然想到(七)》那樣旁敲側擊,并不指名道姓的文章,更不會自己出來現(xiàn)身說法??墒?,當看到《現(xiàn)代評論》雜志上陳西瀅的《閑話》中出現(xiàn)“某籍某系”之類在魯迅看來帶有政治惡意的表達時,魯迅便不惜現(xiàn)身說法了,強調“我就是這樣,并不想以騎墻或陰柔來買人尊敬”?!逗鋈幌氲剑ㄆ撸返谋磉_雖然并不“騎墻或陰柔”,“羊樣的兇獸”和“兇獸樣的羊”[22]作為國民性批判也足夠辛辣,但到底沒有指名道姓,留有余地,更沒有現(xiàn)身說法,擺出赤膊上陣的架勢來。因此,沒有陳西瀅《閑話》作為外在因素的強勢逼迫,魯迅既不一定下戰(zhàn)場,更不一定會赤膊上陣,明確寫出自己的主體意識。然而,一旦開戰(zhàn),魯迅便“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23],以至于在編完《華蓋集》寫題記時,作出如下表達: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fā)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于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于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chuàng)傷尚且來不及,那有余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協(xié),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能夠交著“華蓋運”。[24]
這種反諷的表達因為混雜著“大苦惱”“大歡喜”“大慈悲”等語匯,最容易讓人發(fā)生的聯(lián)想是魯迅將“正人君子”比為超脫俗世的佛陀,諷刺對方遠離人間,表面上“公允妥洽”“平正通達”,是“洋樓中的通人”,實際上則不通之至,根本不是“活在人間”,自然也就不可能對人間的事有什么通達之見。這自然是魯迅表達的題中之義,但還有一層自嘲的意味在里面需要揭發(fā)?!吧钊肷搅帧倍碎g愈深愈廣,立論愈高愈大的,應該也包括魯迅耽溺其中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面的主人公。1919 年在《新青年》上寫隨感錄時,魯迅曾表示“尼采式的超人”“太覺渺?!保?0],此處對“偉大的人物”的反諷,則不僅是覺得“渺茫”,而是要自我解剖,確認自己“沾水小蜂”式的“常人”性質,在現(xiàn)實人間的具體社會結構中覺醒關于自我的主體意識。還有一層,所謂“洋樓中的通人”也是反諷“正人君子”在樓上,不在地上;而所謂“洋樓”也是反諷“正人君子”的“立論”并不是“拿來”的,是對于外國觀念不假思索的復制。因此,魯迅執(zhí)著地拋棄了與知識分子相關聯(lián)的種種光環(huán)和銜接,在地上、人間與“常人”取得了相互之間的確認。但值得特別強調的是,魯迅并不是由此否認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只是因為不愿意與“正人君子”為伍而有意細化和銳化自己的知識分子意識,塑造自己“活在人間”的“常人”形象,從而獲得了新的主體意識。而因為獲得了新的主體意識,魯迅才會在《華蓋集》的題記中肯定《華蓋集》中的“這些無聊的東西”,并表示“實在有些愛他們了”。這里的主體意識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的特點,有“萃于一身”的“悲苦憤激”,更進化出對于雜文形式的嶄新認知。
此后,面對后期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更為激烈的刺激,魯迅卻不那么“悲苦憤激”了。例如1928 年在《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一文中,面對對方抓住“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而展開的惡意攻擊,魯迅卻不過是自辯“我自信對于創(chuàng)造社,還不至于用了他們的籍貫,家族,年紀,來作奚落的資料”[25],比反擊陳西瀅時客氣多了。即使是關于鐘敬文編的書《魯迅在廣東》這樣的涉及政治利害的話題[26],魯迅反擊時也只是說:
例如《魯迅在廣東》這一本書,今年戰(zhàn)士們忽以為編者和被編者希圖不朽,于是看得“煩躁”,也給了一點對于“冥頑不靈”的冷嘲。我卻以為這太偏于唯心論了,無所謂不朽,不朽又干嗎,這是現(xiàn)代人大抵知道的。所以會有這一本書,其實不過是要黑字印在白紙上,訂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罷了。無論是怎樣泡制法,所謂“魯迅”也者,往往不過是充當了一種的材料。這種方法,便是“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對”的創(chuàng)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羅茲基雖然已經(jīng)“沒落”,但他曾說,不含利害關系的文章,當在將來另一制度的社會里。我以為他這話卻還是對的。[27]
魯迅自然沒有放過對創(chuàng)造社冷嘲熱諷的機會,諷刺他們是“戰(zhàn)士”,“所走的方向”未必“不能算不對”,但說到《魯迅在廣東》,卻輕描淡寫地視為“商品”,同時對于切己的事情,即炮制“魯迅”,也顯得是以客觀的態(tài)度來對待,反對唯心論式的不朽論,而且認為《魯迅在廣東》還有“利害關系”,也只是階級社會里的當然罷了。魯迅顯示出的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就仿佛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了一樣,讀者只能從魯迅“不過是充當了一種的材料”的表達中窺見一點點消息,魯迅當然還是有苦惱“萃于一身”之感隱藏在心底。1928 年的魯迅也許未見得已經(jīng)自覺批判自身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但他的確已經(jīng)開始將切己的小事放置在唯物論和對于共產(chǎn)革命的理解中來展開,從而獲得了為冷靜、客觀的主體意識。也正是因為如此,他1932 年在《三閑集》的序言里表示對創(chuàng)造社的感謝,乃是十分真誠的,并不是常見的魯迅式的反諷:
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28]
其中“糾纏不清的疑問”當指文學的起源、本質、功能和階級性等問題,此處不贅。有意思的是,與魯迅表達感謝的心態(tài)相關,《三閑集》中的雜文也與此前幾個雜文集子不一樣,出現(xiàn)了通脫的特點,而此后雜文的氣象更主要是走向了開闊。
因此,在魯迅雜文所反映的不變的“壞脾氣”中,也階段性地顯現(xiàn)出魯迅的主體意識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而發(fā)生的種種變化。相應地,魯迅的雜文形式也階段性地發(fā)生變化,值得進一步分析。
四
關于自己雜文的起點,魯迅至少提供了兩種敘述,一種是以留日時期的文言論文為起點,一種是以《新青年》時期的隨感錄為起點。在1926 年的《寫在〈墳〉后面》一文中,魯迅開頭寫“在聽到我的雜文已經(jīng)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時候,我曾經(jīng)寫了幾行題記,寄往北京去”[29],這便意味著將《墳》中的《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文章都是為“雜文”了。①陳平原認為這是將不同體式的文章編在了一起的意思。詳見陳平原:《分裂的趣味與抵抗的立場——魯迅的述學文體及其接受》,《文學評論》,2005 年第5 期。“雜文”概念的如此用法以后在《且介亭雜文》中得以發(fā)揚光大。按照這一線索來理解魯迅雜文的形式起點,就不能不強調魯迅自居于二十世紀個人主義者的意識,其主體意識即在于“度越前古,凌駕亞東”,開掘“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恃意力以辟生路”,建構中國“二十世紀之文明”,[30]其雜文形式即是一種典型的文明論。而《新青年》時期的隨感錄,雖然通常被認為是魯迅雜文的起點,但其中文章的形式與《文化偏至論》,分屬同調,雖然文白有別,長短不一。如1918 年發(fā)表的隨感錄《三十六》:
現(xiàn)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我以為“中國人”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人種還在,總是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xiàn)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嘗改了稱呼??梢姳4婷?,全不必勞力費心。
但是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協(xié)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shù)倪M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xié)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于是乎從“世界人”中擠出。
于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又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住!——這便是我的大恐懼。②唐俟:《隨感錄·三十六》,《新青年》第5 卷第5 號,1918 年11 月15 日。該文收入《熱風》時,“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改為“智識,道德,品格,思想”,“卻又暫時”改為“卻暫時”。見魯迅:《熱風》,第15 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香港:香港炎黃國際出版社,1999 年。
作為一篇“短論”,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主體意識與《文化偏至論》等文言論文一般無二,所謂“現(xiàn)今的世界”是一個“進步”的世界,“中國人”必須成為“世界人”,背后的主體意識即是自居于“進步”的“世界人”,試圖喚起國人與“世界”“協(xié)同生長”,成為二十世紀“世界人”的一分子。于是,該“短論”雖然篇幅短小,書寫語言也是白話,但其形式卻是一種文明論,作者表達“大恐懼”時所倚仗的文明資源非常確定,正面的主張和立場非常清晰。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勸架時的胡適①胡適在勸架信中引用了魯迅《熱風》中的“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之后說:“這一段有力的散文使我感動?!币姾m:《胡適致魯迅周作人陳源》,見陳漱瑜:《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8 頁,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6 年。,還是與魯迅論戰(zhàn)的陳源②陳源在《閑話》中說:“我不能因為我不尊敬魯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說他的小說好,我也不能因為佩服他的小說,就稱贊他其余的文章。我覺得他的雜感,除了《熱風》中二三篇外,實在沒有一讀的價值?!币娢鳛]:《閑話》,《現(xiàn)代評論》第3 卷第71 期,1926 年4 月17 日。,都肯定魯迅雜文集《熱風》中的文章;胡適和陳源更傾向于在文章中陳述正面的主張和立場,以二十世紀文明的建設者自居。
不過,有意思的是,雖然作為文明論,魯迅《新青年》時期的隨感錄與留日時期的文言論文大體上是一致的,但其中仍然有細微的差別。魯迅在隨感錄《三十六》中所認同的“世界人”意識,其實乃是他留日時期的文言論文《破惡聲論》所批駁的?!镀茞郝曊摗肥且黄赐旮澹闹姓J為當時存在兩類六種惡聲,“一曰汝其為國民”,包括“破迷信也,崇侵略也,盡義務也”三種惡聲,“一曰汝其為世界人”,包括“同文字也,棄祖國也,尚齊一也”三種惡聲,都恫嚇“非然者,將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紀”。[31]考其原因,則是魯迅寫《破惡聲論》時受章太炎影響,對無政府主義者的世界主義主張不以為然,[32]寫隨感錄《三十六》時則受其時世界主義和普遍主義思潮的影響,相信“世界人”的價值和意義[33]。這種前后矛盾意味著魯迅的主體意識和觀念乃是內在于歷史之中的,其雜文形式作為一種文明論,雖然在局部表現(xiàn)為一種非時間化的普遍形式,但整體上乃是一種歷史的形式,充分體現(xiàn)了魯迅以雜文介入現(xiàn)實和歷史的基本寫作傾向。
而一旦將魯迅雜文視為歷史的形式,隨感錄《三十六》一文中的第一句話“現(xiàn)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就構成了理解該文的形式問題的微觀層次。魯迅針對現(xiàn)實發(fā)生的“現(xiàn)在許多人有大恐懼”而產(chǎn)生相應的寫作行為,可以說隨感錄《三十六》首先是寫給這“許多人”看的,故而文章的起訖乃以“大恐懼”為中心,集中地回應著時代和時人的問題。既然是集中回應時代和時人的問題,隨感錄《三十六》因此也就具有社會批評的質地,魯迅實在具體的現(xiàn)實語境中提出和調整自己的文明論構想,使得文章兼具現(xiàn)實感和普遍性。
而同樣收在《熱風》集中的《智識即罪惡》《事實勝于雄辯》《估〈學衡〉》等文章,都見刊于《晨報副刊》,由于并不是發(fā)表在《新青年》上,形式上便有一些差異,有的如《智識即罪惡》、《事實勝于雄辯》,差異還比較大,甚至可以說不是一種文明論的形式,從而構成了魯迅雜文真正的另一種起點。《智識即罪惡》一篇因為刊于“開心話”欄目,其滑稽的風格和擬小說的文體似乎還是例外,但刊于“雜感”欄目的《事實勝于雄辯》就值得專門分析一下了:
西哲說:事實勝于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xiàn)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閣的一個鋪子里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伙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只舊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說道:
“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p>
“這……”
“一樣,您瞧!”
我于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我順便,有一句話奉告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您說,攻擊本國的缺點,是拾某國人的唾余的,試在中國上,加上我們二字,看看通不通。
現(xiàn)在我謹敬加上了,看過了,然而通的。
您瞧?。?4]
“西哲”和“我們中國”云云,意味著魯迅寫作此文時也是在中西比較的文明論框架中進行思考,與《新青年》隨感錄并無不同。明顯的差異是文章的核心內容是具有小說細節(jié)形式的日常生活敘述,并以此為勝于雄辯的“事實”。通過魯迅的敘述,日常生活毫不起眼的、但又經(jīng)常發(fā)生的細節(jié)進入了雜文文明論形式的肌理中,從而使得文章在以“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為讀者的同時,也面向了《晨報副刊》所關聯(lián)的一般市民讀者。一方面,魯迅的主體意識借著中西比較的文明論框架而表現(xiàn)為知識分子意識,另一方面,則因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呈現(xiàn)而使得魯迅的主體意識與市民建立關聯(lián),魯迅雖然是個知識分子,但也是個日常買賣中的普通市民。如此一來,《事實勝于雄辯》的文明論形式就與市民形式縫合在一起。假使不熟悉作者魯迅,通過該文確認作者的主體意識是很困難的。這是報刊發(fā)表對魯迅的主體意識表達帶來的一種影響,并在魯迅此后十多年的報刊發(fā)表的文章上延續(xù),使得就報刊語境來討論魯迅的雜文變成一件極為曖昧難明的工作。在很多時候,魯迅的雜文并不能說和報刊上的其他作者的雜文有多么明顯的形式區(qū)別。而大多數(shù)關于魯迅雜文特征的認知以及魯迅雜文與其他雜文不同的認知,都依賴魯迅自編的雜文集子以及魯迅自編雜文集子時的一系列自述。這些是不得不承認的客觀情形,意味著分辨魯迅雜文的形式需要更為精微的分析框架和路徑。
就類似于《事實勝于雄辯》一文中流露出來的普通市民的意識來看,魯迅放松了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緊張感,認為知識分子也就是市民的一份子。這一點在《申報·自由談》時期的雜文寫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清晰,如1933 年6 月20 日的《“抄靶子”》一文,魯迅開頭也是寫中國文明、二十世紀之類的文明論表達,但接著就寫“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在紙面上引發(fā)與《申報》讀者的直接對話,吁請普通市民的共情,并在結尾一段寫道: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謚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阿木林”。“壽頭碼子”雖然已經(jīng)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xiàn)在,則只要被他認為對于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35]
“我們這些‘靶子’們”自然是進一步拉近與讀者關系的措辭,表示著作者和讀者同居于“靶子”位置的狀況。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坦言“我不是‘老上?!?,這種自曝其短的修辭就進一步把作者的身份祛魅,作者與《申報》很多可能的讀者一樣,都是從其他地方來到上海的居民,對上海的了解還不如“老上?!?。因此,當文章又是在討論市井日常口語中的“曲辮子”“阿木林”“壽頭碼子”“豬玀”等罵人的話時,讀者更容易感受到顯然就不再是文章表現(xiàn)出來的知識分子意識及背后的文明論氣息,讀者很難不覺得作者是一個與自己同呼吸、共命運的普通上海市民。
這種從報刊寫作中日漸發(fā)展出來的市民認同之感,作為一種向下認同,發(fā)展到最后的結果是魯迅對自己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另一個向度的批判和反思。最為典型地反映了魯迅的此種批判和反思的雜文是1935 年12 月21 日寫作的《阿金》。在這篇近些年被超頻分析的名文中,魯迅從文章開始就以一個懊惱的寫作者形象出現(xiàn),受刺激的程度甚至于到了“會在稿子上寫一個‘金’字”,“搖動了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而“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是“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這本來意味著對女性的同情和解放,如今卻因為阿金在上海市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潑辣恣肆的生命力而淪為空談,于是,“近幾時完最討厭的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條路”。[36]從討厭阿金而感到懊惱的層面來說,魯迅寫作《阿金》是為了區(qū)隔自己和阿金,所謂的“搖動”和“塞住”便是一種“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抱怨,是“壞脾氣”的表現(xiàn)。但如果僅僅是為了區(qū)隔自己和阿金,魯迅大可以啟蒙的姿態(tài)將阿金打入另冊,不必為之懊惱不已。而一旦懊惱不已,雖形諸筆墨而仍然無法定義阿金,甚至只能以徒嘆奈何式的“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國女性的標本”[36]結束全文,則意味著魯迅的主體意識與阿金發(fā)生了深度的糾纏。除了一種鄉(xiāng)下人的共感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魯迅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上海的普通居民和阿金作為上海的普通居民之間的激烈碰撞。他可以在雜文寫作中想象讀者時建構與市民的認同感,卻無法在日常生活中建構與市民的認同感。也就是說,魯迅可能發(fā)現(xiàn)了,建構一種想象性的認同容易,建構一種日常生活中的實際認同困難。難易之間恰是魯迅喪失了對阿金居高臨下的同情能力,魯迅發(fā)現(xiàn)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確實是與阿金一樣的市民。這種事實處境的發(fā)現(xiàn)是真正令魯迅懊惱的。
有意思的是,魯迅正視了這一懊惱,并進行了一次懊惱的敘述,從而在兩個層面展開了自我批判,即批判自己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和批判自己無法與現(xiàn)實中的市民建構認同,從而在理論上也就無法超越自己作為市民的經(jīng)驗。這種狀況是理解魯迅的“中產(chǎn)的智識階級分子”主體意識的最末一環(huán),而魯迅的雜文也因此發(fā)展出了與知識分子寫作相互排斥的情況。魯迅所反復強調的知識分子要有明確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在類似《阿金》這樣的雜文中就成為一個難以展開的主體意識,魯迅始終在懷疑,自己的是非好惡是那么可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