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緣

01

午后，金燦燦的陽光從窗邊流淌進客廳，我窩在沙發(fā)上，愜意地翻著雜志。

只是一瞬間，陽光變成刺骨的寒風(fēng)，書中的文字扭曲成我看不懂的模樣，一切都仿佛籠罩在灰暗之中。

緊接著，我感到心像墜入了冰冷的海底，又像被人猛捶一拳，鈍鈍的痛，似有似無，亦真亦幻。我害怕極了，拼命想要呼救，卻發(fā)覺四肢像被施了魔咒一樣動彈不得，嘴巴也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蠻橫地扯走我的快樂、希望，甚至是生命力，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幾個回合下來，我早已精疲力盡，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沒有心力做任何事。

我的肚子在打鼓抗議，盡管餅干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一點兒也不想把它拿起、撕開包裝、吃掉。

吃與不吃又能有多大區(qū)別？我們都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渺小如塵埃，終有一天要離去。

想到這兒，我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感傷，大顆大顆的眼淚滑過我的臉龐，落在睡衣上，消失在地板的縫隙中。

小恐龍從沙發(fā)背上跳下來，急急地說：“原安，你怎么還不翻頁？我都快等不及要看后續(xù)了！”

如果你看到自己的布玩偶會動、會說話，會不會意外地瞪大眼睛，驚訝到下巴快掉下來？

我沒有，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我沒有力氣驚訝。

我靜靜地看小恐龍翻開雜志，它聚精會神地讀著里面的故事，時不時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笑岔了氣。

小恐龍看餓了，就大搖大擺地走到餐桌前，咕嚕嚕喝著牛奶，咔嚓嚓啃著餅干，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客氣。

02

在小恐龍吃完最后一口餅干，翻完最后一頁雜志時，它終于想起房間里還有個我，拂去嘴角的殘渣，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恐龍?zhí)轿业南ドw上，仰起臉，驚奇地問：“咦，你的眼睛在下雨？”

“這不是雨，”我沒好氣地說，“這是難過的結(jié)晶?！?/p>

“什么是難過？”小恐龍繼續(xù)追問。

“就是希望后的失望?！蔽业卮?。

“唔……可我還是搞不懂，”小恐龍撓撓頭，“難過究竟是什么感受？”

我想了想，解釋說：“難過就像在八月末，你走在烈日下，熱得汗流浹背、口舌發(fā)干，終于在拐角處遇見一家冷飲店；你迫不及待地買下一支冰激凌，小小地抿一口，一股如初雪般清涼的味道順著喉嚨滑進全身，頓時覺得舒適了不少；但也就那一口之后，冰激凌整個掉到地上，你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化成水，卻無計可施的那種無力感?！?/p>

“哦——”小恐龍眨眨眼睛，“原來，大地也想吃冰激凌降溫呀。不僅如此，它還可以給蟲蟲們提供一頓甜蜜的自助餐，看到它們高興，我也會感到幸福?！?/p>

“可是，你才只吃了一口呀！不覺得很可惜嗎？”我忍不住反駁。

小恐龍笑著搖頭：“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品嘗到了冰激凌的美味，這便足夠了。”

“難過也像是你在春天種下一粒種子，辛勤照料，看著它慢慢發(fā)芽，抽出新葉，長出花苞，就在你以為它一定會開花結(jié)果時，它卻在一夜間枯萎，任誰都無力挽救?！?/p>

“??？！”小恐龍耷拉下腦袋，但很快恢復(fù)活力，“不過沒有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從中學(xué)會了如何種植，體驗到照顧另一個生命的辛苦與樂趣，這便足夠了?！?/p>

“可是，你還沒有看到它開花的樣子，不覺得是樁遺憾事嗎？”我有些不能理解。

小恐龍笑著搖頭：“不，在我種下種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在夢中看到它綻放出艷麗的花朵。這是一個心靈對另一個心靈的呼喚，當然要用心才能聽到，下次，請你也試試看吧?！?/p>

我沒有回應(yīng)小恐龍，自顧自地說下去：“還有一種最可怕的難過。它沒有具體的模樣，總會悄無聲息地來，強盜般奪走你所有的正面情緒，讓你陷入無盡的感傷中，不想做任何事?！?/p>

“嗯……”小恐龍捏捏下巴，笑嘻嘻地說，“哎呀，不想做事就不做嘛！誰規(guī)定我們生下來就一定要每時每刻都做事？偶爾發(fā)發(fā)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小恐龍說著，干脆躺倒在沙發(fā)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我也跟著躺下，看薄紗窗簾隨風(fēng)搖曳。

不知為何，我覺得心情平靜了不少。

03

“原安，悶在家里看天花板實在是太無聊了。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已經(jīng)很長很長時間沒看過藍天了?！毙】铸埨业囊滦洌劾餄M是渴求。

我避開它清澈的目光，小聲而堅定地拒絕。

我害怕與外界接觸，害怕走在路上受人議論，更害怕被熟人追問為什么不去上課。

沒有為什么，我的心靈多了條裂痕，慢慢變大、變深，在又一次情緒失控后選擇休學(xué)，僅此而已。

回到家后，我不想聽到爸爸媽媽的嘆息聲，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看網(wǎng)課、刷題，卻越學(xué)越焦慮，越焦慮越學(xué)不進去。最后常常崩潰大哭，把自己和家人都弄得心力交瘁。

最開始，我還能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每天堅持戶外運動，但不知從哪一刻起，我總覺得路過的人都在對我指指點點，笑我不去上課，笑我像個蝸牛一樣躲在殼里，笑我破碎的心靈。

那種感覺好似落入冰窖，刻骨銘心的寒，讓人絕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現(xiàn)在，我已記不清上次出門是在什么時候了。

“喂，你在想什么呀，這么入迷？”小恐龍輕輕拍下我的腦門，興沖沖地提議說，“原安，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做蛋糕，今天我們再做一次吧?！?/p>

“不要啦?！蔽蚁乱庾R搖頭，“我已經(jīng)很久沒做蛋糕，一定會搞砸的。”

“可是，人家超想吃你做的蛋糕嘛。”小恐龍拼命擠出兩滴眼淚，“原安，你不會連一只小小恐龍的小小請求都要拒絕吧？”

看著小恐龍可憐巴巴的模樣，我當然狠不下心來，猶豫再三，只好答應(yīng)。

“我們先說好，萬一做得難吃了，你可不能怪我啊。”

“放心吧！”小恐龍笑嘻嘻地保證，“無論蛋糕做成什么樣子，我都會全部吃光！”

開始還算順利，蛋白也打發(fā)得剛剛好，像綿密的奶油。但在攪拌那一步時，我不小心將辣椒粉瓶打翻，盡管我和小恐龍及時“搶救”，可還是有少量的辣椒粉撒入蛋糕糊中。

“哪有人往蛋糕里加辣椒粉的？這簡直比黑暗料理還要黑暗嘛！”我沮喪地說，不想再做下去。

“不要緊的?！毙】铸埮呐奈业募纾罢f不定我們能歪打正著，研發(fā)出新口味蛋糕呢。”

我由它去做。

不抱希望，也就不會失望。

小恐龍又往蛋糕糊里加入一把芝士碎，充分攪拌均勻后倒入電飯煲，然后設(shè)置好烹飪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好聞的奶香味從電飯煲里飄了出來，蛋糕看起來松松軟軟，好像沒我以為的那么糟。小恐龍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塊放進嘴里，兩眼發(fā)光，發(fā)出“哇哦”的驚呼。

小恐龍的表現(xiàn)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也半信半疑地嘗了口，芝士和辣椒粉立刻在舌尖跳起探戈，然后相互中和，多么奇妙的味道！

原來，壞事有時真的能變成好事啊。

我下廚的興致高漲，在小恐龍的幫助下做了一桌子佳肴。爸爸媽媽回家后，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毫不夸張地說，那是我這段時間以來，吃過的最香的晚餐。

04

天空突然暗下來，眨眼間，雨水“啪嗒啪嗒”打濕街道。

小恐龍爬上我的肩頭，再次乞求道：“趁現(xiàn)在下雨人不多，我們出去走走吧?！?/p>

我不好意思再拒絕。小恐龍遞給我一條淺藍色背帶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短袖Ｔ恤，微笑著說：“把自己打扮得活力滿滿，心情也會跟著變好喲?！?/p>

我換好衣服，將頭發(fā)用向日葵發(fā)圈束成高馬尾，對著鏡子努力上揚嘴角，心情果然輕松了許多。

馬路上濕淋淋的，人們匆忙往家趕，很快沒了往日的喧鬧，只有幾輛車呼嘯而過。

花圃里各色的花兒在雨水的洗滌下更加美麗動人，絲絲垂柳在微風(fēng)中搖曳，看蜻蜓點過水面，泛起一陣漣漪。于我來說，這是難得的清凈與享受。

這份自在卻很快被打破。迎面走來幾位少男少女，他們不經(jīng)意間往我身上一瞥，和同伴們交換一個會心的笑。

我感到自己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我低下頭，手指不安地交纏絞動。他們是笑我穿著土氣，還是笑我都念初中了，還要抱著玩偶出門？

小恐龍像是聽出我的心聲，滿不在乎地說：“沒有人規(guī)定大孩子出門時不能帶玩偶，所以，只要你自己喜歡，便無須在意他人的目光。更何況，你不是他們，又怎么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笑你呢？說不定，他們正巧在談?wù)撘粋€有趣的話題，或者夸我又帥又可愛?！?/p>

我“撲哧”笑了，哈，自戀的小恐龍。

“自戀有什么不好？至少說明我很自信呀！”小恐龍擺了個酷酷的造型，“原安，你現(xiàn)在可以假裝自己是微服私訪的女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收獲?！?/p>

“算了吧?！蔽腋纱嗟鼐芙^，“我從頭到腳，哪有一點兒像女王的地方？”

“那……”小恐龍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我們來猜拳，如果你輸了，就要和我玩女王扮演游戲?！?/p>

我無奈地答應(yīng)。

是的，我輸了。我懷疑小恐龍用了讀心術(shù)，但沒有證據(jù)。

女王的代名詞是“落落大方”和“端莊優(yōu)雅”，我挺直脊背，想象自己走在T臺上，每一步都落得恰到好處。當有人在看我時，裝作騎士的小恐龍便提醒我微笑著點頭回應(yīng)，神奇的是，此前的緊張不安感，現(xiàn)已蕩然無存。

是不是……我以前真的想太多了？但……大多時候，我明明什么也沒想，壞情緒卻自己找上門，這又該如何是好？

小恐龍仰望天空：“其實，壞情緒是個很可憐的小孩，因為人們都喜歡好情緒，不喜歡它。所以，當壞情緒來做客時，我們不要急著趕它走，好好陪陪它，和它一起看劇、做游戲、享用美食，讓它也感受下愛與溫暖?！?/p>

我忍不住笑了，真是個有趣的比喻。

雨過天晴，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植被的清香，花瓣上滿是亮晶晶的雨水，在陽光下紅得更鮮亮了。

服裝店老板娘伸個懶腰，再次將小音響擺在門口。一陣歡快的音樂從中傳來，是《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