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霍克斯譯本和楊憲益譯本為例"/>
○ 紀(jì)啟明
(青島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61)
古今中外,在各種體裁的文學(xué)作品中顏色詞的使用是不可避免的。作為明清四大名著之一的《紅樓夢》,對顏色詞的使用頻率之高更加令人驚嘆。從書名到正文,正文中從房屋外觀結(jié)構(gòu)、居家器皿到人物容貌、衣著打扮,從四季更替到中國各地自然風(fēng)貌,從大江南北的地域風(fēng)土人情到各民族飲食文化,甚至于眾多的詩詞、楹聯(lián)、娛樂消遣的字謎等,顏色詞的使用貫穿整部小說。
“紅”可以說是《紅樓夢》的一個(gè)關(guān)鍵詞。作為單字,“紅”在全書中出現(xiàn)了664次之多[1]。但由于中英文化的迥異,在特定語境下無論是從表面字意還是到內(nèi)涵寓意,“紅”難以從英語詞匯體系中找到絕對意義上的對等詞,大大增加了其翻譯難度。據(jù)此,“紅”于《紅樓夢》的英文翻譯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本文通過分析比較《紅樓夢》霍克斯譯本(以下簡稱霍譯本)與楊憲益譯本(以下簡稱楊譯本)對“紅”的翻譯實(shí)踐,探討兩個(gè)譯本對“紅”的翻譯策略及對“紅”所蘊(yùn)藏的文化寓意的展現(xiàn)。
基于詞源,張培基先生將英語顏色詞分為兩大類:基本顏色詞與實(shí)物顏色詞。基本顏色詞即為表達(dá)自然界事物本身色彩的詞匯,比如赤(red)、橙(orange)、黃(yellow)、綠(green)、青(cyan)、藍(lán)(blue)、紫(purple)等;而實(shí)物顏色詞則本為某種實(shí)物的名稱,因此實(shí)物本身帶有某種突出、耀眼的色彩,從而產(chǎn)生了新的指定意義,不僅表示實(shí)物,還表示此實(shí)物本身所顯現(xiàn)的顏色,例如金色(gold)、銀色(silver)、橘黃色(orange)、紫羅蘭色(violet)等。violet本是植物紫羅蘭的名稱,因花開紫色,violet就成為一詞雙義,不但是花名,還是顏色詞?,F(xiàn)實(shí)交際中,一些較為復(fù)雜的顏色詞可以由實(shí)物顏色詞搭配基本顏色詞構(gòu)成,比如violet green(紫綠色,綠中帶紫)、orange green(桔綠色,綠中帶紅)、 silver(y)green(銀綠色,綠中帶灰)等。正如張培基所言:“猶如畫家的調(diào)色板,隨心所欲、任意配合。”[2]同時(shí),世界各地各民族歷史發(fā)展不同,其生存環(huán)境、生活習(xí)性、意識(shí)形態(tài)等千差萬別,實(shí)物顏色詞也就相應(yīng)地具有了極為鮮明的民族色彩以及社會(huì)含義。因此,在獨(dú)特的文化背景下,實(shí)物顏色詞就具有了表達(dá)作者對于某事物的理解、觀點(diǎn)甚至情緒等多重功能。
同化和異化翻譯策略最早是由維努蒂(Venuti)在其著作《譯者的隱形》(1995)中提出的。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認(rèn)為,“要么翻譯者盡可能緊靠作者,盡可能讓讀者向作者靠攏,要么遠(yuǎn)離作者,盡可能向讀者靠攏”[3]。
同化翻譯策略是一種以目的語(譯入語)文化為導(dǎo)向的翻譯策略,它可以使譯文中使用的語言適應(yīng)目的語讀者,從而使目的語讀者更容易理解源語文本的語言文字及其所蘊(yùn)藏的文化寓意。異化翻譯策略是指一種面向源語文化的策略,能夠保持源語文本的外來性及其情調(diào)。
文學(xué)作品翻譯實(shí)踐中,為追求語言文字的對等、文化寓意的傳達(dá),同化與異化翻譯策略的調(diào)和與辯證統(tǒng)一是必要的。正如屠岸在《“歸化”與“洋化”的統(tǒng)一》中所強(qiáng)調(diào)的:“魯迅說得好:‘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個(gè)方面,一當(dāng)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持著原作的豐姿?!簿褪钦f,既要有點(diǎn)‘洋化’,又要一定程度的‘歸化’,兼顧著兩面,也就是歸化和洋化的統(tǒng)一?!盵4]
總之,文化傳播與交流為翻譯的主要目的,源語的文化精髓通過翻譯文本具體體現(xiàn)[5]。翻譯的原則及策略都是為了滿足文化傳播與交流的需要,因此譯入語語言作為文化的載體,對源語的文化傳播與兩種文化的交流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對于文學(xué)作品翻譯尤為如此。
《新華大字典》 對“紅”的定義為:1.像鮮血的顏色;2.象征喜慶的紅布等:披紅/掛紅;3.象征順利、成功或受人重視、喜歡;4.革命或政治覺悟高的;5.企業(yè)分給股東的利潤:分紅[6]。紅(“red”)在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中的定義為:n. of the color of blood or of fire(名詞:血的顏色或者火紅色);adj. having the color of blood(形容詞:血色的)[7]。
“紅”在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中表達(dá)喜慶、順利、成功、美好、愿望、祝福的寓意,是一個(gè)褒義詞。中國民眾喜好紅色,如在傳統(tǒng)新春佳節(jié)懸掛大紅燈籠、張貼大紅對聯(lián)、穿著紅色漢服等;紅事意指婚慶喜事;中國人追求的生活目標(biāo)是事業(yè)、家庭紅紅火火。因此花紅葉綠受到中國古代文人墨客的鐘愛。而在西方文化里,“紅”的寓意則較為復(fù)雜。一則“紅”表示“血色”,意味著恐怖、流血、兇殺、死亡,帶有一定的貶義。二則“紅”帶有深厚的宗教色彩,如基督教中紅衣主教身著紅袍意味著隨時(shí)準(zhǔn)備為基督犧牲生命,異教徒的偶像常被畫成紅色,因此紅色也代表著地獄與魔鬼、憤怒與危險(xiǎn)乃至死亡。在西方現(xiàn)代社會(huì)中紅色亦被賦予一定的政治意義,稱中國為“赤色革命,紅色中國”即為其例。金融市場中,紅色象征欠賬、虧損,如財(cái)政“赤字”(red figure),股票一片紅意味著大范圍股跌(這與中國股市完全相反)。
基于“紅”所表達(dá)的寓意在中西文化中的差異,“紅樓”在中西文化中所指迥異。國內(nèi)紅學(xué)界普遍達(dá)成的共識(shí)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紅樓”意指封建社會(huì)權(quán)貴人家女子的閨閣,其富麗堂皇,彰顯權(quán)勢與奢華?;谖鞣轿幕?xí)俗與傳承,如將“紅樓”(red mansion)直譯引入,難免會(huì)使西方英語讀者產(chǎn)生與曖昧、色情相關(guān)的聯(lián)想[8]。因此,對于《紅樓夢》書名的翻譯,“可能是霍克斯考慮到《紅樓夢》中的‘紅樓’的文化含義很容易引起西方讀者的誤解,再加上《石頭記》具有神話原型的傳奇色彩,他采用了《石頭記》作為主書名,但作為補(bǔ)救措施,以《紅樓夢》為別名與之同時(shí)出現(xiàn)在封面上,于是就呈現(xiàn)為下面的命名模式:The Story of the Stone also known as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9]?;艨怂箤Α都t樓夢》書名的避而不譯,把它還原為《石頭記》(The Story of the Stone)的做法,隨即成為西方比較通行或“約定俗成”的譯法[10]。
而《紅樓夢》英譯的中國譯者,由于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主要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翻譯書名,并突出“紅”字。如王良志譯本為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王際真譯本為The Dream of Red Chamber。而在中國譯者譯本中最受西方英語讀者歡迎、影響最廣或者說現(xiàn)代最權(quán)威的楊憲益譯本將書名翻譯為A Dream of Red Mansions。中國譯者對書名中“紅”的翻譯采取異化策略的理據(jù)包括如下兩個(gè)方面:一是,《紅樓夢》通篇充斥著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尚紅元素,但學(xué)術(shù)界對“紅”的解讀卻并無定論。“紅”自小說書名開始就是其標(biāo)志性色彩,同時(shí)亦有諸多的象征意義。眾多“紅”顏女子,她們或出身高貴,或來自平民,她們既美麗動(dòng)人,又多才多藝,加之她們生活的環(huán)境,如“悼紅軒”“怡紅院”,再加上作者的歌詠詩詞之感嘆“落紅成陣”“紅消香斷有誰憐”“千紅一窟”等,組成了一個(gè)強(qiáng)大的中文語義場,讓人遐想深思。如何解讀這其中的“紅”,即便在中國國內(nèi)的紅學(xué)界也一直存在爭議,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了解膚淺或根本就一無所知的西方英語讀者要正確解讀“紅”的內(nèi)涵更是難上加難。結(jié)合具體語境,取“紅”之本意,直接譯為red,是將無限的遐思解讀空間直接置于讀者面前。二是,《紅樓夢》的尚紅元素,亦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傳統(tǒng)風(fēng)俗的具體體現(xiàn)。自遠(yuǎn)古始,中華民族的祖先就對太陽懷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崇拜情節(jié),畢竟太陽滋潤了萬物的成長,給予人間光明,所發(fā)出的紅色光芒也一直被國人頂禮膜拜,并且其獨(dú)特寓意一直延伸影響至近現(xiàn)代。
楊譯本于1978—1980年由外文出版社發(fā)行,受當(dāng)時(shí)社會(huì)和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尚紅的政治因素亦體現(xiàn)在書名的翻譯中。楊憲益本人曾經(jīng)對采訪記者表示過,他翻譯《紅樓夢》并非自己主觀要翻,而是行政安排,工作需要[11],翻譯《紅樓夢》的主要目的是將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傳達(dá)給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英語讀者。故而楊譯本更加忠實(shí)于原著,異化為其主導(dǎo)翻譯策略,這亦直接體現(xiàn)在《紅樓夢》書名的英譯中。
例1.麝月笑道:“把一個(gè)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12]804(第五十八回)
霍譯:Musk could not help laughing at its incongruousness:“ I must say,you don’t look much like Cui Ying-ying at the moment. Reddie after her beating.”[13]1135
楊譯:Sheyue teased,“Miss Yingying has turned into Hongniang after a beating.”[14]593
在王實(shí)甫的元曲《西廂記》中,紅娘是相國女兒崔鶯鶯的侍女,其頭腦清醒聰明伶俐,憑借伶牙俐齒成功說服相國老夫人克服根深蒂固的封建門第觀念,最終促成鶯鶯與寒門出身的張生的姻緣。紅娘這一形象,深為國人所喜愛,其故事經(jīng)久不衰。不熟悉中國文化的西方英語讀者,很難理解紅娘的淵源及其寓意。例1中楊譯將紅娘音譯為Hongniang,而在小說第十四回出現(xiàn)的紅娘二字楊譯為maid。為幫助西方英語讀者理解紅娘的寓意,楊譯加了尾注:“End note:Hongniang was the maid and go-between in the Yuan drama The Western Chamber.”[14]1288。而霍克斯整個(gè)譯本則將紅娘意譯為Reddie,盡管意譯為Reddie翻譯了紅娘部分表面意思“紅”,但中國的紅娘或西方的媒婆(go-between)之功能意義全無,故而鑒于中國文化因素的缺譯,會(huì)對西方英語讀者造成一定的理解困難。
例2.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12]6(第一回)
霍譯:Cao Xue-qin in his Nostalgia Studio worked on it for ten years,in the course of which he rewrote it on less than five times,dividing it into chapters,composing chapter headings……[13]5
楊譯:Later Cao Xueqin in his Mourning-the-Red Studio poured over the book for ten years and rewrote it five times. He divided it into chapters,furnished headings for each……[14]3
中文“悼”即為悼念[15],恰如英語中的nostalgia(對往事的懷戀,懷舊)[16]。霍克斯將悼紅軒翻譯為Nostalgia Studio,可以說是地道且恰如其分,很好地幫助了西方英語讀者理解源語文本中作者撫今思昔的寓意。而楊譯本譯為Mourning-the-Red Studio,翻譯出了源語文本本身的表面意思(mourning有悲痛、悼念之義),但完全的異化手法,對于西方英語讀者來說還是無法完全理解源語欲表達(dá)的真正內(nèi)涵。
例3.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12]482(第三十六回)
霍譯:It was a reflective,self-critical Baoyu who made his way back to Green Delights,so bemused that he noticed where he was going.When he arrived,Dai-yu and Aroma were sitting in conversation together.[13]667
楊譯:Turning this discovery over in his mind,Baoyu walked back in a daze to Happy Red Court where he found Daiyu sitting and talking to Xiren.[14]340
怡紅院為賈府大觀園的主景之一,是男主角賈寶玉的居所。試才題對額時(shí),寶玉題名為“紅香綠玉”,取意于蕉棠兩植物。元宵省親時(shí),元春因不喜“香玉”二字(因暗指黛玉),改為“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寶玉因得號(hào)“怡紅公子”?!扳?,意即“心曠神怡,開心高興”,“紅”即心情舒暢、開心興奮之體現(xiàn),故楊譯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將怡紅院譯為Happy Red Court實(shí)為精確到位。更讓讀者耳目一新的是,霍克斯將怡紅院譯為Green Delights。因?yàn)樵谖鞣轿幕尘跋拢凹t”有血色、暴力的寓意,而green則是大地、樹木以及花草的顏色,顯現(xiàn)的是一種生機(jī)盎然、欣欣向榮的場景,故而此處霍克斯用green替代red,可以說是更加恰如其分,采用同化的翻譯策略傳達(dá)了源語的寓意,從而使西方英語讀者能夠更加深入地領(lǐng)會(huì)源語文本的意圖。
《紅樓夢》中涉及人物眾多,涵蓋當(dāng)時(shí)整個(gè)社會(huì),從王公貴族、達(dá)官貴人、奴仆到坊間平民百姓,甚至佛道教人士。他們的衣著打扮各具特色,或紛繁華麗,或樸素襤褸,其中紅色的服飾更是不可或缺。中文里紅色是一種非常豐富的顏色,也同樣細(xì)化異常得出現(xiàn)于曹雪芹的筆端,如大紅(出現(xiàn)47次)、水紅(出現(xiàn)4次)、朱紅(出現(xiàn)3次)、鮮紅(出現(xiàn)2次)、粉紅(出現(xiàn)1次)等。對于服飾“紅”的翻譯,楊譯本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直譯為red。而霍譯本則結(jié)合具體情況,選擇了更為豐富細(xì)化的英語對應(yīng)顏色詞,力爭翻譯準(zhǔn)確到位,彰顯了霍克斯本身為英語母語者的優(yōu)勢。譬如“大紅洋緞”與“一個(gè)新新的大紅猩猩斗篷”,霍譯與楊譯分別為 dark-red silk damask,red satin 以及a new scarlet felt rain-cape,a new red woollen cape。
《紅樓夢》中充斥著大量的景物,如街景、院落、樹木、花草等,這些景物為故事情節(jié)的鋪陳、人物行為的展開、人物性格的刻畫起到襯托的作用。就景物中紅色的翻譯,楊譯本大多直譯為red。而霍譯本則基于中西文化差異,更多采用了同化的翻譯策略,或主觀性表達(dá),或?yàn)橛衔鞣轿幕瘋鹘y(tǒng)選擇性地有意規(guī)避顏色的本色直譯。
例4.池塘一夜秋風(fēng)冷,吹散芰荷紅玉影。[12]1120(第七十九回)
霍譯:The pool’s pink-petalled lotus crowns have gone,By one night’s nipping wind of autumn blown.[13]1592
楊譯:A pool at night;the chilly autumn wind,The red-jade shadows of caltrop apart has tossed.[14]859
深秋,晚間涼風(fēng)吹過池塘,零散飄落水面的荷花遠(yuǎn)不如夏日盛開時(shí)那般紅艷嫵媚,它們凋謝落敗,景象凄涼。霍譯以pink代替red,可以說是準(zhǔn)確、細(xì)化、真實(shí)地再現(xiàn)了秋風(fēng)吹過后荷花的實(shí)際顏色;而楊譯以red-jade shadows翻譯“紅玉影”,雖然翻譯出了字面的意思,但字面下花色紅艷已逝的悲涼卻無法表達(dá)出來,缺少了詩詞本身的意境之美。總體來說,無論霍的意譯還是楊的直譯,“吹散芰荷紅玉影”之悲秋意境皆沒有完美地表達(dá)出來,應(yīng)是此處譯文的一種缺憾。
例5.悵望西風(fēng)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shí)。[12]508(第三十八回)
霍譯:The autumn wind that through the knotgrass blows;Blurs the sad gazer’s eye with unshed tears.[13]707
楊譯:I gaze around in the west wind,sick at heart;a sad season this of red smartweed and white reeds.[14]357
秋日蓼紅葦白,菊花似開未開,意境幽美。此情此景以及以菊花比擬內(nèi)心所思念之人的手法,唯有中文母語者方可深層理解。楊譯采用異化手法,形象生動(dòng)地再現(xiàn)了例5中的傷悲意境?;糇g則采用同化手法,解釋性地意譯其表面字義the autumn wind that through the knotgrass blows,回譯中文意為“秋風(fēng)吹過兩耳草”,在某種程度上蓼紅葦白之意象的幽美被基本忽略。此處楊譯明顯優(yōu)于霍譯。
例6.無才可去補(bǔ)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12]4(第一回)
霍譯:Found unfit to repair the azure sky,Long years of foolish mortal man was I.[13]3
楊譯:Unfit to mend the azure sky,I passed some years on earth to no avail.[14]2
紅塵為佛家用語,即世俗世界。霍譯將“枉入紅塵”意譯為 foolish mortal man(生活在世間愚昧的凡人),雖不夠理想,但西方英語讀者可以大致理解此處所表達(dá)的塵俗世界之意。而楊譯則是對源語文本的基本語義解釋,詩詞的意境深遠(yuǎn)失無所留。就翻譯技巧而言,此處霍譯明顯勝出,sky、I,詩腳押韻,符合英語詩歌的韻律規(guī)范;而楊譯基本無詩意可言。
例7.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12]1130(第七十八回)
霍譯:As he watched them drill,he scarcely saw the clouds of dust arising;“Twas the lovely colonel”s lamplit face that swam before his eyes.[13]1575
楊譯:“No dust was seen to rise by watching eyes,By the red lantern stood the general fair.”[14]846
詩歌翻譯重在用詞精致、簡練、對仗、押韻,更重要的是寓意表達(dá)要引人遐思,與其他文體比較,大多時(shí)候譯者不需要完全拘泥于原文。所以此處霍譯用省略的lamplit face(燈光照耀下的臉)替代“將軍俏影紅燈里”,詩的意境在一定種程度上得到了顯現(xiàn),盡管face并不能完全替代“俏影”。而楊譯完全根據(jù)字面意思,直譯為red lantern,則顯得過于平直樸素,缺乏意境深遠(yuǎn)的詩意表達(dá)。
例8.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盵12]80(第五回)
霍譯:“The leaves are picked in the Paradise of the Full-blown Flower on the Mountain of Spring Awakening,”Disenchantment informed him.“It is infused in water collected from the dew that lies on fairy flowers and leaves. The name is‘Maiden’s Tears’.”[13]93
楊譯:“This tea grows in the Grotto of Emanating Fragrance on the Mountain of Expanding Spring,”Disenchantment told him.“infused with the night dew from fairy flowers and spiritual leaves,its name is Thousand Red Flowers in One Cavern.”[14]47
《紅樓夢》原著第五回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shí)警幻仙姑給他所飲之茶名為“千紅一窟”。在脂批本中,“千紅一窟”旁邊批注“隱哭字”,即表示“千紅一窟”是“千紅一哭”的諧音。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紅”可以作“女兒”講,如中國南方素有美酒“女兒紅”。至于寶玉在太虛幻境之中所飲的“千紅一窟”茶,其中“千紅者,天下所有之女子也”。了解了這段歷史背景知識(shí),也即可以理解楊譯所采用的直譯手法了。而對于不熟悉中國文化的西方英語讀者而言,霍譯的意譯處理Maiden’s Tears應(yīng)當(dāng)說是更加技高一籌,maiden與tears本身實(shí)現(xiàn)了“千紅一窟”為“千紅一哭”的諧音以及“哭”的寓意表達(dá),可謂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達(dá)意。
例9.“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12]1028(第七十四回)
霍譯:“Get out of here! The sight of you standing here like a young trollop offends my eyes! Who gave you permission anyway to dress yourself up in that garish fashion?”[13]1469
楊譯:“……G e t o u t!”S h e r a p p e d a t Qingwen.“What are you standing there for? I can’t bear the sight of such a vamp. Who let you dress in those gaudy reds and greens?”[14]782
花紅柳綠乃漢語成語,用來形容春暖花開、萬物生長的景象,有時(shí)亦形容顏色鮮艷紛繁。如唐代詩人魏承班《生查子》詞曰:“花紅柳綠間晴空?!庇⒄Zgarish含有“過分裝飾”的意思,霍譯翻譯較為精準(zhǔn),但這一翻譯也未必能夠讓西方英語讀者理解中國人所謂的稍微帶有貶義的“浪”樣兒—“花紅柳綠”的真正含義,會(huì)造成中文“浪”的內(nèi)涵缺失。楊譯的直譯gaudy reds and greens僅為字面意義的演繹,“浪”的內(nèi)涵延深則毫無蹤跡可循??陀^來說,翻譯實(shí)為兩種語言的轉(zhuǎn)化釋義,鑒于英漢屬于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體系,對于“花紅柳綠”“浪”這些中國民族特色顯著的辭藻,欲想全面準(zhǔn)確轉(zhuǎn)釋為英文,幾無可能。
例10.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12]1111(第七十八回)
霍譯:At such times must be the young man in his crimson-curtained bed seem most cruelty afflicted;at such times must the maiden beneath the yellow earth seem most cruelly ill-fated.[13]1583
楊譯:The young lordling behind red gauze curtains is filled with longing for the ill-fated maid in her mound of yellow earth.[14]856
例10中,霍譯、楊譯皆采用同化策略。楊譯用behind red gauze curtains 翻譯紅綃帳里,其選詞相對粗略,因?yàn)閞ed本身寓意廣泛,幾乎可以涵指所有紅色,這會(huì)讓西方英語讀者由紅綃帳聯(lián)想到鮮血,繼而產(chǎn)生死亡、殘暴、血腥乃至死亡的聯(lián)想。而霍譯則將之同化處理為更加中性的crimson-curtained bed,選詞相對客觀地道,精準(zhǔn)到位,因?yàn)閏rimson不會(huì)讓讀者產(chǎn)生不祥的聯(lián)想,表意純粹,僅為表明綃帳的顏色為紅色而已,并無負(fù)面兇暴之寓意。此處,就源語文本的文化寓意轉(zhuǎn)述而言,霍譯明顯勝出。
例11.薛姨媽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個(gè)月下老人,預(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gè)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jī)會(huì)作了夫婦?!盵12]791(第五十七回)
霍譯:“Old folk talk about‘the unseen thread that binds’They say that marriages are decided by an Old Man Under the Moon who joints future couples together by tying them around the ankles with a scarlet thread,and that once he’s done that,it doesn’t matter how far apart they are,even if there are oceans between them,sooner or later something will happen to bring them together and they will end up husband and wife.”[13]1116
楊譯:“There’s an old saying:‘People a thousand li apart may be linked by marriage.’It’s all the doing of the Old Man of the Moon. If he’s secretly fastened his red thread around the ankles of two young people,not even the ocean or a whole country,or even a family feud for generations can stop them from becoming husband and wife.”[14]582
“千里姻緣一線牽”本為唐朝的一段愛情故事,經(jīng)后人演繹流傳為婚姻緣分的象征,指天下男女婚配皆為命中注定,由月下老人暗中牽連而成,“紅線”即為月下老人行使?fàn)烤€婚姻的主要工具。鑒于英語red所內(nèi)含的血腥含義,霍譯以表示中性或褒義的“紅”色scarlet替代,應(yīng)該說是用詞精準(zhǔn)傳神,完全符合西方英語讀者的文化價(jià)值傳統(tǒng)。而楊譯則在一定程度上會(huì)妨礙西方英語讀者的理解。
例12.說著,賈蓉接過稟帖和賬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雙手,向賈蓉手內(nèi)只看紅稟帖上寫著:……[12]719(第五十三回)
霍譯:Jia Rong took the greeting-card and schedule from the servant,and opening up the card,held it out for his father to read. Cousin Zhen folded his hands behind his back and bent over to read the inscription:……[13]1005
楊譯:Jia Rong took the card and list and held them out while Jia Zhen,his hands behind his back,read them. On the red card was written:……[14]522
在中國封建社會(huì)中,稟帖本身的顏色為寓意大吉大利的紅色,霍譯省略了“紅稟帖”本身的顏色“紅”,趨向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可能并不影響西方英文讀者對稟帖的理解,但缺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進(jìn)一步引入。客觀地說,例12中霍譯略譯不如楊譯的全譯,red card能夠更加準(zhǔn)確地向西方英語讀者傳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
例13.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12]870(第六十三回)
霍譯:The others were puzzled,until Aroma picked the card up and held it out for them to see. The picture was of a spray of almond blossom with the caption‘Spirit of the Afterglow’.[13]1231
楊譯:The others were wondering what she meant when Xiren picked up the slip for all to see.Under the picture of an apricot-blossom were the words in red‘Fairy flower from paradise’.[14]649
“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保ㄋ巍钊f里《薌林五十詠·文杏塢》)例13中簽子上繪制的杏花圖案,花瓣底色基本為白色,以淡淡紅色著筆裝點(diǎn),則更加賞心悅目,素雅中透著燦爛。而在西方的傳統(tǒng)繪畫中紅色極少使用。所以,霍譯中采用了the caption,省略了紅色本身,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元素的漏譯。相反,楊譯全譯為words in red,則全面詮釋了源語的真正內(nèi)涵,更好地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細(xì)節(jié)。
例14.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jīng)染,……[12]861(第六十二回)
霍譯:It’s grenadine,isn’t it,that red material?They call it that because it’s red of pomegranateflower. I’m afraid it’s a material that stains very badly.[13]1218
楊譯:It’s too bad,this pomegranate-red silk shows dirt so.[14]642
例15.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12]804(第五十八回)
霍譯:Parfumee,in her crabflower-red padded tunic and……[13]1135
楊譯:Meanwhile Fangguan,wearing only a cerise padded jacket and……[14]592
例14中的綾,為中國一種傳統(tǒng)的緊捻紗羅織物,在西方英語讀者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較為罕見,故霍譯在Grenadine(本意為石榴汁)后增譯“that red material”,以增加西方英語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服飾材料的了解。而楊憲益身為中國人,熟知中國傳統(tǒng)服飾,采用異化的方法則在某種程度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輸出。同理,例15霍譯也增加了對中國傳統(tǒng)小棉襖的顏色海棠紅的細(xì)化,增譯crabflower-red(像crabflower一樣紅的),以幫助西方英語讀者了解中國傳統(tǒng)服飾的色彩,此譯毫無疑問優(yōu)于楊譯的具有法語詞源的表鮮紅色的cerise,畢竟輔助譯入語讀者全面細(xì)致理解源語文本也是翻譯的主要目的。
同化、異化同為翻譯的基本策略,由于譯本本身為譯者對源語文本基于自身語言水平加之文化理解程度的主觀翻釋,兩種翻譯策略孰優(yōu)孰劣,迄今為止國內(nèi)外翻譯界一直存在爭議。在文學(xué)翻譯實(shí)踐中,大多時(shí)候唯有兩種翻譯策略有機(jī)結(jié)合方可使讀者在理解譯入語語言的基礎(chǔ)上,更加準(zhǔn)確地把握和理解源語文本中所包含的文化因素。
霍譯本《紅樓夢》主要采用同化翻譯策略,出于純粹的文學(xué)譯介目的,注重保留源語文本的故事性與文學(xué)性以及譯入語讀者的可接受性,屬于興趣型翻譯,迎合了西方英語讀者的閱讀欣賞口味,文本規(guī)范,語言地道,為西方英語閱讀者普遍閱讀,方便了西方英語讀者欣賞源文本及理解和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楊譯本主要采用異化翻譯策略,目的為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遞給西方。但不可否認(rèn),由于文化背景差異加之英漢兩種語言體系迥異,西方英語讀者閱讀楊譯本時(shí)會(huì)不時(shí)遇到語言表達(dá)生硬、拗口的情況,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理解障礙。同時(shí),不得不承認(rèn),即使在楊譯本也采用同化策略時(shí),相對于霍克斯英語母語者的背景,楊譯本在用詞的精確、地道方面稍遜霍譯本。
毋庸置疑,現(xiàn)實(shí)中西方英語讀者更傾向于接受霍譯本。同時(shí)不可否認(rèn),霍克斯雖被譽(yù)為“中國通”,但畢竟身處西洋,對某些細(xì)致、特色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比如“紅”,缺乏細(xì)化了解,故其譯本中產(chǎn)生了不少的誤譯與漏譯。正如他本人在《紅樓夢》譯本序言中所說:
(在我的翻譯中,)紅迷們會(huì)錯(cuò)過一點(diǎn)意象,那就是中國小說中彌漫的紅色。首先,它的一個(gè)中文標(biāo)題是紅色,紅色作為一種象征—有時(shí)是春天,有時(shí)是青春,有時(shí)是好運(yùn)或繁榮—在它的全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不幸的是—除了年輕人的玫瑰色臉頰和紅唇—紅色在英語中沒有這樣的含義,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紅色往往變成了英國的金色或綠色。我知道這里有某種損失,但我缺乏避免這種損失的聰明才智。[1]123-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