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源
(內(nèi)蒙古大學 蒙古歷史學系 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內(nèi)容提要]“卓斡思”一詞見于明代所編《華夷譯語》和《韃靼譯語》等用于蒙古語漢譯的詞匯典籍之中,漢譯的辭書之中,其編者大多將之漢譯為“錢”,該詞即現(xiàn)代蒙古語中的“?oγos”。由于蒙古早期社會的貿(mào)易多以貴金屬為媒介,且相關史料中也未見對“卓斡思”的記載,故可推斷該詞應是一個外來借詞。元朝以后,交鈔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而為了方便稱呼,元朝官方和民間統(tǒng)一將交鈔簡稱為“鈔”。從“鈔”和“卓斡思”兩詞的古音讀法的比較及蒙古語的借詞慣例來看,二者間應存在借用關系。時人應是在“鈔”的基礎上套用了蒙古語中表示復數(shù)的“s”,從而構成了“卓斡思”一詞。該詞的產(chǎn)生和演變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反映出元朝時多民族語言文化相互交融借用的現(xiàn)實狀況。
在元代蒙古語詞匯中存在相當一部分的外來借詞,“卓斡思”即是一例。該詞被明初翰林院侍講火源潔(科爾沁蒙古人)等人編寫的蒙漢對照辭書《華夷譯語》所收錄,并將其歸于“珍寶門”一欄,漢譯為“錢”。①〔明〕火源潔等:《華夷譯語》,朱風、賈敬顏編:《蒙古女真譯語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1頁。在此之后所編著的如《韃靼譯語》等辭書均依照《華夷譯語》的譯法。②〔明〕韃靼館:《韃靼譯語》,朱風、賈敬顏編:《蒙古女真譯語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6頁。僅有明人郭造卿所編的邊防書籍《盧龍塞略》對該詞的翻譯略有不同,郭書將其漢譯為“錢”和“銅錢”。③〔明〕郭造卿:《盧龍塞略》,朱風、賈敬顏編:《蒙古女真譯語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3頁。而當代也有部分學者對其進行了詮釋和研究。斯欽朝格圖主編的《蒙古語詞根詞典》將該詞解釋為“交換商品的特殊等價物”,④斯欽朝格圖:《蒙古語詞根詞典》(蒙古文),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16頁。他認為,“卓斡思”一詞與阿爾泰語系中的常見詞匯“?üγa”(榆錢)的詞根相同。學者包文成贊成斯欽朝格圖的觀點,并進一步指出,“卓斡思”應是來源于漢語中的“交子”,且“卓斡思”一詞最初應該是對紙幣的專有稱呼。①包文成:《蒙古語〈錢幣〉及其相關研究》,《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4~7頁。
目前學界對“卓斡思”一詞的研究多出自語言學的角度,且得出的結論尚有值得商榷之處。故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多語種文獻的記載,對該問題的現(xiàn)有研究進行補充和糾正,以求教于方家。
需要注意的是,該詞在明代文獻中有“卓斡思”“卓豁思”等多種寫法,清代文獻《新刻校正買賣蒙古同文雜字》又將其寫作“招蘇”。雖然寫法有所不同,但均是對元代蒙古語詞匯“?oqus”②該詞匯的拉丁轉寫引自《蒙古女真譯語匯編》一書的轉寫方法。的漢字音寫。為了行文方便,下文統(tǒng)一采用“卓斡思”的寫法。
關于“卓斡思”的詞源問題,有學者認為,該詞借用自漢語詞匯“交子”,因為兩者的讀音和詞義相近,從而可以斷定兩者存在借用關系。③包文成:《蒙古語〈錢幣〉及其相關研究》,《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5頁。筆者認為,該觀點存在舛誤。首先,從漢語音韻學的角度來看,交子的“交”為見母字,其在宋元時期的發(fā)音讀作“k?au”④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61頁。,而非現(xiàn)代漢語所讀的“jiao”。“交”字的聲母直到清代以后才變?yōu)椤癹”,而收錄“卓斡思”的《華夷譯語》成書于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⑤烏云高娃:《日本學者對明“四夷館”及〈華夷譯語〉的研究狀況》,《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2年第6期,第19頁。,換言之,“卓斡思”一詞至少在元末明初時就已出現(xiàn)。而此時漢語“交子”的發(fā)音為“k?au tsi?”⑥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58頁。,其與“卓斡思”的讀音并不相近。其次,就現(xiàn)有史料記載而言,關于彼時蒙古政權借鑒使用宋朝所發(fā)紙幣的史料記載僅有一例,即蒙古將領何實于元太祖二十二年(1227年)在博州(今山東聊城)發(fā)行使用會子⑦〔明〕王圻:《續(xù)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53頁。的史實。由此,筆者認為,“卓斡思”一詞借用自漢語詞匯“交子”的可能性不大。要解決此問題需從蒙古早期貿(mào)易、使用語言等史料記載入手。
縱觀早期蒙古社會的貿(mào)易,與諸多處在原始社會時期的部落類似,主要是依靠“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宋人葉隆禮在其著作《契丹國志》中對蒙古原始社會的貿(mào)易有所介紹,據(jù)他所言,當時的蒙古人“不與契丹征戰(zhàn),唯以牛、羊、駝、馬、皮、毳之物與契丹為交易”⑧〔宋〕葉隆禮,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22《四至鄰國地理遠近》,中華書局,2014年,第238~239頁。。而在記載蒙古早期歷史的重要典籍《元朝秘史》一書中也有不少有關這種貿(mào)易方式的記載,例如,成吉思汗的先祖朵奔蔑兒干曾用他討要得來的鹿肉交換了巴牙兀惕部人的小孩,將其帶回家做奴隸⑨原文作:Dobun mergen tere üge-tur c ?’e buqu-yin ?r?’ele quya inu ququl?u ?[k]?ü tere k?’ün-i inu a[b]cira?u ger dotora ?aru?u aqu büle’e(.漢譯:朵奔蔑兒干將鹿一雙后腿的肉與了,將那人的兒子換去家里做使喚的了。)見烏蘭??保骸对厥贰罚ㄐ?北荆┚?,第15節(jié),中華書局,2012年,第5頁。;再如,成吉思汗在巴勒渚納湖駐扎時,遇到了一個名為阿三的回回商人,他趕著羯羊順著額爾古納河而下,與當?shù)鼐用窠粨Q貂鼠的貿(mào)易,等等。①原文作:nggd-n Alaqu Digit Quri-da a Asan artaqtai aqan teme’etü minqan irges ta’uu Ergüne müren huru’u buluqat keremün qudalduu abura ayisurun Baluna usulan oroqui-tur uiraba(.又有阿三名字的回回,自汪古惕種的忽失的吉惕忽里處來。有羯羊一千,白駱駝一個,順著額而古捏河易換貂鼠青鼠。來至巴勒渚納海子,飲羊時遇見了成吉思。)見烏蘭校勘:《元朝秘史》(??北荆┚?,第182節(jié),中華書局,2012年,第206頁。此外,史料中早期的蒙古人無論是在戰(zhàn)爭中掠奪②成吉思汗十世祖孛端察兒聯(lián)合兄長擄掠兀良哈人,《元朝秘史》對其戰(zhàn)果記載到:tede irgen-i aqa nar de’ü ner tabu’ula da’uliu adu’un ide’en-e haran tutqar-a aqui sa’uquy-a gürbe(.漢譯:那其余百姓。他兄弟五個都撈將回來了。因這般牲口也有。茶飯使喚的都有了。)見烏蘭??保骸对厥贰罚ㄐ?北荆┚?,第38~39 節(jié),中華書局,2012 年,第11~12 頁;在金朝的授意下,成吉思汗與王罕聯(lián)合在浯勒扎河與塔塔爾部蔑古真薛兀勒圖開戰(zhàn)。擊敗塔塔爾部后,成吉思汗繳獲一輛用銀制成的車和一床用大珠裝飾的被子。(原文:inggis qa’an To’oril qan qoyar teyin qorqalaqsad-i Megin se’lt-yi qorqan-aa inu bariu Megin se’lt-yi tende alau mnggn legei tanatu knile inuinggis qa’an tende abula’ai.)見烏蘭??保骸对厥贰罚ㄐ?北荆┚?,第133節(jié),中華書局,2012年,第123頁。還是在戰(zhàn)后進行賞賜③《元史·太祖本紀》中也有成吉思汗賞賜屬民裘馬的記載。見〔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太祖本紀》,中華書局,1976 年,第4 頁。,其目標均以屬民、牧場及貴重物品為主。由此可見,在早期蒙古社會的經(jīng)濟體系中,應該不太可能使用貨幣。
到了13世紀,宋朝使者彭大雅等人奉命出使蒙古營地時,他們發(fā)現(xiàn)當時的蒙古人已經(jīng)開始使用金銀等貴金屬作為貿(mào)易的媒介。對此,彭大雅的著作《黑韃事略》記載:“自韃主以下只以銀與回回,令其自去賈販以納息。”④〔宋〕彭大雅撰,徐霆疏:《黑韃事略》,王國維箋證:《王國維遺書》,第十三冊,《黑韃事略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頁b面。并且他們還指出在當時的蒙古語詞匯中對于常見貴金屬都有與之對應的名稱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韃語謂銀曰蒙古?!币姟菜巍撑泶笱抛?,徐霆疏:《黑韃事略》,王國維箋證:《王國維遺書》,第十三冊,《黑韃事略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頁a面。,但其中并沒有提到“卓斡思”一詞。故而筆者認為,“卓斡思”應不是一個“原蒙古語”詞匯,其是外來借詞的可能性較大,況且蒙古語在其發(fā)展變化過程中本就存在與其他相鄰民族語言互相借鑒融合的現(xiàn)象。
840 年,回鶻人西遷后,蒙古高原出現(xiàn)了權力真空地帶,部分室韋—達怛人趁機向西遷徙,與原本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操突厥語族語言部落混居,語言上出現(xiàn)相互影響和借鑒的現(xiàn)象。據(jù)此,亦鄰真教授將蒙古語的發(fā)展歷程劃分為“原蒙古語”“古蒙古語”“近代蒙古語”及“現(xiàn)代蒙古語”等四個階段,其中“古蒙古語”即是元朝時期所使用的蒙古語。⑥亦鄰真:《畏吾體蒙古文和古蒙古語語音》,烏云畢力格、烏蘭編:《般若至寶——亦鄰真教授學術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1~182頁。從現(xiàn)有遺存來看,突厥在中國北方游牧部落中較早使用了文字,其文字被稱為突厥如尼文。筆者查閱主要的突厥文碑銘后發(fā)現(xiàn),突厥汗國時期突厥部落的貿(mào)易、賞賜、掠奪等活動也同樣使用貴金屬為主。在這些突厥文碑刻中頻繁出現(xiàn)“altun(黃金)”“km(白銀)”“yin(珍珠)”“bar?m(財物)”等詞匯用來表示財富,⑦《暾欲谷碑》,第二石,南面,第48行,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5頁;《闕特勤碑》,南面,第5行,耿世民:《古代突厥碑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7~118頁;《闕特勤碑》,北面,第12行,耿世民:《古代突厥碑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5頁。而11 世紀編撰的《突厥語大辭典》中,則以“bak?r(銅,銅錢)”“b?n?k(銅錢)”“altun(金,黃金)”等詞來稱呼突厥人所使用的錢,⑧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校仲彝、何銳、劉靜嘉譯:《突厥語大辭典》第1卷,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130頁、第379頁、第406頁。其中沒有發(fā)現(xiàn)有對“卓斡思”的記載。與突厥語族語言聯(lián)系較密切的回鶻語也是同樣的情況,明代所編的《高昌館譯書》《高昌館雜字》等辭書也均未收錄“卓斡思”一詞。
翻閱蒙漢辭書對該詞匯的收錄情況便不難發(fā)現(xiàn),成書時間較早的《至元譯語》①該書的具體成書年份不詳。日本學者石田干之助依據(jù)該辭書現(xiàn)存版本的題刻指出:依照《至元譯語》的和刻本來看,刊于泰定帝年間的乙丑刊本可見“至元譯語”的叫法,故而其中的“至元”應當是指忽必烈的年號。見〔日本〕石田干之助:《關于〈至元譯語〉》,朱風、賈敬顏編:《蒙古女真譯語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28~329頁?!度R頓詞典》等辭書均未收錄“卓斡思”一詞,該詞僅被明代以后修撰的辭書所收錄。而以辭書編修的慣例來看,辭書中所收錄的大多為當時社會使用時間較長、使用范圍較廣,且為時人所“司空見慣”的詞匯。故而可能在《至元譯語》等辭書編撰之時,“卓斡思”一詞在蒙古人群體中還未被廣泛使用,其成為蒙古語常見詞匯的時間要晚于《至元譯語》等辭書的成書時間,所以我們可以斷定該詞不是一個古代北方民族之間互通使用的詞語。
除突厥、回鶻等北方游牧部落語言外,波斯語是另一個與蒙古語聯(lián)系較為密切的外來語言。成吉思汗及其子孫西征時將大量的西域色目人帶往蒙古高原及中原地區(qū),其使用的語言在元朝又被稱之為“回回語”,是元朝幾種官方行政語言之一。元朝時波斯語對錢的稱呼在《回回館雜字》中被記錄為“qāsh”,在波斯語中指小錢,專指劣質(zhì)的紙幣。②劉迎勝:《〈回回館雜字〉與〈回回館譯語〉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47頁。該詞似與蒙古語“卓斡思”的聯(lián)系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代波斯語中對紙幣、鈔票一詞的稱呼為“hv”③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波斯語教研室:《波斯語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761頁。。正是借用了漢語中的“鈔”一詞。關于此問題,學界大多認為是伊利汗國模仿元朝鈔法大量發(fā)行流通交鈔才產(chǎn)生了該詞的借用現(xiàn)象。④李鳴飛:《絲綢之路上的“點紙成金術”》,《中國藝術》2017年第8期,第30~33頁;姚大力:《天馬南牧:元朝的社會與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39頁。
關于“鈔”一詞的使用情況,有學者指出,漢語中的“鈔”從宋代以后就成為指代紙幣的專有名詞。⑤潘牧天:《“鈔”和“抄”詞義演變考》,《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102頁。而“卓斡思”一詞也被學者認為是紙幣的專稱。⑥包文成:《蒙古語〈錢幣〉及其相關研究》,《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4頁。而元代正是我國歷史上大規(guī)模使用流通紙幣的時期,其大規(guī)模發(fā)行和使用紙幣的數(shù)量為前朝所罕見。
元朝時大規(guī)模發(fā)行流通的紙幣為交鈔?!对贰な池浿尽酚涊d稱:“鈔始于唐之飛錢、宋之交會、金之交鈔。其法以物為母,鈔為子,子母相權而行,即《周官》質(zhì)劑之意也。元初仿唐、宋、金之法,有行用鈔,其制無文籍可考?!雹摺裁鳌乘五サ茸骸对贰肪?3《食貨一·鈔法》,中華書局,1976年,第2369頁。由此可知,元朝發(fā)行交鈔主要是吸收和借鑒了金的鈔法。
金發(fā)行交鈔的時間最早可追溯至海陵王貞元二年(1154年),彼時因國內(nèi)銅少,故仿宋朝的交子而印發(fā)交鈔。至蒙金戰(zhàn)爭之際,金對于交鈔的使用愈發(fā)依賴,“軍旅調(diào)度悉仰于鈔,日之所出動以萬計?!雹唷苍趁撁摰茸骸督鹗贰肪?8《食貨志三·錢幣》,中華書局,1975年,第1069頁。1214年(宣宗貞褚二年),金被迫南遷開封,為了供應如此龐大的交鈔使用量,金政府同年在其上京(哈爾濱)、中京(大同)、北京(寧城)等地都設立了交鈔庫,用來發(fā)行交鈔。但隨后不久這些地方便被蒙古占據(jù)。翌年,金中都被攻克,金的交鈔府庫及印鈔工匠盡為蒙古所據(jù)。學者衛(wèi)月望認為,在耶律楚材的主持下蒙古此時開始印發(fā)流通于金故土的“行用鈔”,并且此種鈔幣與金戰(zhàn)區(qū)使用的“貞佑寶券”以及南宋政權發(fā)行的交會子各不相同,屬于一種“各行其鈔”的狀況。①衛(wèi)月望:《蒙元紙幣史料詮釋》,《內(nèi)蒙古金融研究》2002年第1期,第33頁。據(jù)此筆者認為,蒙古軍攻克金中都之時才開始大規(guī)模地接觸交鈔這種紙幣。
1236年(太宗八年),元太宗窩闊臺為了慶祝萬安宮的落成,印制了一批交鈔。但鑒于金朝濫發(fā)交鈔帶來的惡劣后果,耶律楚材勸諫窩闊臺交鈔的印發(fā)不宜超過萬錠。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太宗本紀》,第34頁;卷146《耶律楚材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460頁。至此,雖然交鈔開始在蒙古草原上成批流通,但其總體數(shù)量還是相對有限。而至元憲宗蒙哥時,根據(jù)出使蒙古的西方傳教士對“憲宗交鈔”的記載,則可以說明交鈔在此時期已經(jīng)成為蒙古汗國境內(nèi)的一種通行貨幣了。③〔法〕魯不魯乞:《魯不魯乞東游記》,〔英〕道森編:《出使蒙古記》,呂浦譯、周良宵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190頁。蒙古定國號元后,在忽必烈的授意下,元朝政府發(fā)行了中統(tǒng)鈔,為了保證其順利流通,元政府采取了強有力措施:“如有阻壞鈔法之人,依條究治施行?!雹堋苍惩鯋粒骸肚餄鞠壬笕肪?0《中堂事記》,《元人文集珍本叢刊》(全8冊),第2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364頁。此后,元朝又陸續(xù)發(fā)行了至元通行寶鈔等紙幣。有元一代,交鈔在其境內(nèi)外的流通廣度正如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所描述的那樣:“蓋大汗國中商人所至之處,用此錢幣以給費用,以購商務以取其售物之售價,竟與純金無別?!雹荨惨狻绸R可·波羅撰,馮承均譯:《馬可·波羅行紀》,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261頁。
除了大規(guī)模發(fā)行和使用交鈔以外,元朝人對于交鈔的習慣性稱呼也值得我們注意。這種稱呼正是《元史》記載的“鈔”,這種簡稱被元朝人廣泛使用。發(fā)行交鈔的準備金被稱之為“鈔本”,破舊的紙幣被稱為“昏鈔”,在官方各種下旨賞賜的詔書中也僅言“鈔”而不使用“交鈔”的全稱。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93《食貨一·鈔法》,中華書局,1976年,第2370頁;方齡貴點校:《通制條格》卷4《過房男女》,中華書局,2001年,第193頁。而這種稱呼也同樣出現(xiàn)在元戲曲、雜劇等民間世俗文化中,例如元曲《上高監(jiān)司》在描寫交鈔貶值的現(xiàn)象時,這樣寫道:“十分料鈔加三倒,一斗粗糧折四量,煞是凄涼?!雹咚鍢渖骸度⑶?,中華書局,1964年,第672頁。
在元代,“鈔”一詞不僅存在于漢語語境中,其同樣也被元代的蒙古語體系所吸納。在元代全寧路(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翁牛特旗)發(fā)現(xiàn)的《張氏先塋碑》和《竹溫臺碑》兩塊碑銘中就有“鈔”一詞的記載,具體記載如下:
《張氏先塋碑》第25行
世祖 皇帝 應 瑞(賓)賜(連) 禮 作(連) 五 百 鈔 錠(復)給(連)
《竹溫臺碑》第26行
武宗 皇帝 賜(連)大珠 一 銀 錠 五 錠(復)鈔
綜上所述,由于元政府大量印發(fā)并強制使用交鈔,使得“鈔”這一簡稱在元代被廣泛地應用于蒙漢兩種語言體系內(nèi),被元代蒙古人群體所熟知,逐漸演化成了元代蒙古語中的一個常用詞匯。此后,元代的交鈔被蒙古人傳往伊利汗國,在一定程度上對波斯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與此同時,“鈔”一詞同樣被伊利汗國吸納,成為波斯語中對紙幣的稱呼,并一直沿用至今。
對于古代多語種詞匯的研究離不開民族史語言學方法的使用,使用此研究方法的前提是,要熟知所證時代的音韻特征,避免以今音去對古音,古不同今?!白课铀肌币辉~是元代產(chǎn)生的詞匯,因古今蒙古語的語音差異,使其無論從讀音還是字形結構方面都與現(xiàn)代蒙古語的“oγos”存在一定的區(qū)別。因本文是對詞匯演變歷史的追溯,故而就必須從該詞匯在元代的形態(tài)入手。以此為基礎,再結合古今蒙古語的變化規(guī)則對此問題談幾點看法。
而“卓斡思”的尾字“思”通過元代漢字音寫蒙古語的則可知,其通常被用來標記連寫蒙古語復數(shù)“s”。④烏云高娃:《洪武本〈華夷譯語〉韃靼來文漢字音譯規(guī)則》,《西部蒙古論壇》2013年第4期,第65頁。由此筆者推測,“卓斡思”一詞以畏吾體蒙古文的寫法寫出時應作“OQOS”。而漢語“鈔”在元代的發(fā)音應該是癡巢切,讀作“t‘sau”⑤王力:《漢語語音史》,《王力文集》,第十冊,山東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383頁。,其與“”所記寫的清音“”的讀音相同。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卓斡思”一詞應是源于漢語“鈔”的借詞,并且其借用的結構應是“鈔”+“s”。這種借詞方式應是從元代蒙古人的口頭稱呼中而來,即用漢語中事物的常見稱呼加上蒙古語中的復數(shù)形式“s”從而構成對一類新事物的稱呼。這種借詞現(xiàn)象在蒙古語的演變過程中并非個例。像在《元朝秘史》中出現(xiàn)的一個詞匯“manggus”(漢語直譯為“蟒蛇”,一般蒙古語書面語中用來代指妖怪、惡魔。)就被認為是漢語的借詞,其借用結構即為漢語的蟒(“māng”)+蒙古語復數(shù)詞綴“s”。⑥額爾登泰、阿達爾扎布:《〈蒙古秘史〉還原注釋》,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69~170頁。
此外,由于元代蒙古語中沒有現(xiàn)代蒙古語中的元音脫落和元音弱化現(xiàn)象,故不需要嚴格區(qū)分“q”和“γ”兩個音?!唉谩边@個音在畏吾體蒙古文文獻中并不常見。有學者認為,《元朝秘史》語言文字中不存在“γ”輔音,一律使用“q”輔音來代替。②額爾登泰、烏云達賚、阿薩拉圖著:《〈蒙古秘史〉詞匯選釋》,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頁。在筆者看來,元代到底有無“γ”輔音無法斷定,但就“卓斡思”一詞而言,從漢字音寫上就能看出在其產(chǎn)生之時應是用了“q”音而非“γ”音。后來,隨著蒙古語元音弱化③亦鄰真教授將元音弱化現(xiàn)象解釋為:蒙古語第二音節(jié)以下的元音逐漸變得讀音不清,有時干脆消失。詳情參見《〈元朝秘史〉復原》,烏云畢力格、烏蘭編:《般若至寶——亦鄰真教授學術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36頁。和輔音弱化現(xiàn)象的加重,原先區(qū)別明顯的“q”和“γ”兩個音開始模糊不清,就必須要進行區(qū)分。為了進行區(qū)分,現(xiàn)代書面蒙古文中的“γ”音有兩個識點,而“x”(<q)音則沒有,故在古代蒙古語中以“q”音替代“γ”音的現(xiàn)象也就隨之消失了。由此“卓斡思”一詞的拉丁文轉寫就由“joqus”變?yōu)榱爽F(xiàn)代蒙古語詞典中的“oγos”,該詞匯的演變規(guī)律大致如此。
由元代全寧路發(fā)現(xiàn)的兩塊蒙古文碑銘的記載我們可知:元代的蒙古文中一直以“鈔(au)”一詞來指錢,而“卓斡思”在元代僅是一個口語詞匯,故而彼時的文獻對該詞沒有記載。直到元朝滅亡,“卓斡思”才被翰林院的侍講們收入辭書之中,自此以后才逐漸演變成蒙古語的書面詞匯,繼而被后世所沿用。通過研究該詞匯演變的過程,我們能夠觀察到其背后所蘊藏的歷史意義,其產(chǎn)生與元代統(tǒng)治者大規(guī)模發(fā)行和使用交鈔的政策密切相關,是元代統(tǒng)治者經(jīng)濟政策下的產(chǎn)物。而在文化交流方面,該借詞的產(chǎn)生反映出在中央政權統(tǒng)一治理下,元朝時各部族民眾生產(chǎn)生活上互為依存、語言上相互溝通、借用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