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
劉月白已經是第五次提出要回老家了。劉月白回老家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給她已經過世的男人王富燒幾刀紙,點一炷香。他活著時他們打了一輩子,他們的婚姻是被口水詛咒過的,男人死了,戰(zhàn)爭也就結束了。可劉月白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結束,她其實還有好多話要對王富說。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王富會像躲貓貓一般從她的生活里消失,她不習慣沒有爭吵的生活。其實王富不擅長吵架,但他活著,她就有個靶子。可一年前十月初五那一天,他從她的視線里逃走了,躲進一個木匣里,而木匣子放在距離她兩千多里的一個骨灰堂里。那是村里的骨灰堂,裝著建堂以來所有過世村民的骨灰?;钪臅r候他們生活在一個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上溯五代都是一個祖宗。
“死了聚在一起,也算是彼此做個伴兒吧。只是也怪讓人好奇的,那些曾經吵過架斗過嘴的人在另一個世界還會吵嗎?”兒子王斗趴地上給王富磕了幾個頭后,抬起頭來傻傻地說。
那時候他老婆楊小敏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照著他屁股踢了一腳,說:“你就傻吧,隨你爹。另一個世界如果能吵起來,那和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區(qū)別?再說了,如果吵起來,這骨灰堂早被扒成八瓣了?!?/p>
骨灰堂幾年前修葺過,黑磚、白墻,屋檐貼著的黑色琉璃瓦飛檐走壁,像起舞的黑蝴蝶。
王斗在城里打拼多年,說起來,也算是成功吧,把老婆孩子接了去,在城里買了房,一年回家一次,如果不是王富忽然尋了無常,他平時大概都不會想到,他還有一個爹在千里之外的村莊里活著。對,那時候,王富活著,吃喝拉撒睡,像每一個正常人,種著三四畝地,日子說不上富裕,但也差不到哪里。
“你說,那么遠,你回去干嗎,在這燒燒不就成了?”每次劉月白提出回家給王富上墳,王斗都會這樣說。王斗偶爾也會遇到在城市十字路口燒紙的人,每次遇到,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等人家燒完再走。
“你爹在家呢,他咋來?難不成陰間也有動車?再說了,我在這燒,燒給誰?就他那窩囊樣,就是長了翅膀飛過來,能搶得過那些孤魂野鬼?”
“不是有閻王爺管著嗎,誰敢搶?我們不是給他做了小轎車嘛,開著一會兒就到了。再說了,不都說人死了就是神嘛,神仙騰云駕霧,哪里是距離就能擋得住的。”
“瞎說。我遠房一個叔,在外打工時出事故死了,骨灰是他大兒子抱回家的。人家那邊說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在那買塊墓地直接下葬??晌覌鹫f啥也不同意,說那么遠,他孤魂一個,沒人照應。銀罐爹骨灰運回家時,銀罐還抱著一只大公雞呢,說抱著大公雞,才能把他爹的魂給引回來。要都像你說的那樣,誰還非得花大錢往家運骨灰?”
“還照應,就好像那個世界像現(xiàn)世一樣會運轉似的。如果不是你天天跟他吵,他能去死?還不是你嫌棄他窩囊無能。”
“怎么是我嫌棄他?他有啥本事?他要有本事會混成那樣?他要有本事會尋死?”
王斗閉了嘴。王斗閉嘴不等于他沒有話要說,而是他沒有時間和劉月白吵下去;再說了,吵也沒啥意思了。吵能把王富從另一個世界拉回來?如果不能,有啥意思?
王斗出門后,劉月白又陷入沉思。劉月白的沉思其實像一個人的獨白。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說話,好像王富還在某個角落里聽她說話,只是不出聲回應她。王富活著時就那樣,她說什么,他也不出聲,就讓她一個人嘮叨去。她說他三腳也踢不出一個響屁來。那時候,王富總是笑瞇瞇的,好像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不行,我得回去給他燒。你說你爹那窩囊樣,能搶得過那些野鬼?他在另一個世界里受苦你不心疼?”劉月白還是堅持回家。每次兒媳婦不在,她就要嘮叨幾句。反正,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去爭取。私下,她還有一個打算,那就是等上墳時給王富做身“衣服”,買那種紫黑色的紙,折成衣服的樣子,燒給他。他不是總喊腰疼嗎,活著時一受涼他就喊疼,她要在“衣服”腰間處絮很厚很厚的棉花。
“受苦?她還好意思說受苦。他活著時享福了?我敢說,如果你放她回去,說不定她就不回來了,整不好,還會給你找個后爹?!?/p>
“楊小敏,你給我閉嘴。這話你也敢說?我媽不是那種人,我了解她?!?/p>
“你了解她,你多了解她?”
王斗沉默了。他走上陽臺,看到劉月白正走在樓前的綠化叢中。她的頭發(fā)已經花白,身軀也不再挺直,原本兇巴巴的女人好像瞬間老了好多。王富自殺身亡,成了楊小敏譏諷他和劉月白的話柄。其實,他實在想不明白爹為什么要自殺。是的,活著不容易,可他難道不知道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孩子不讓他們看,家務不讓他們做,兩個人在家自由自在,哪里涼快去哪里,多好的日子,可就這樣,還給他整出一自殺來。他不是不要面子的人,本來,他還覺得自己也算半個成功人士,可自從爹自殺后,他白天都不想進村。遇到熟人,他都是想低著頭不打招呼溜過去,可他們偏偏大聲和他打招呼:“回來了呀。給你爹上五七墳呢?”
“嗯,上墳?!彼s緊往外掏香煙。
“好好準備準備,你爹這輩子不容易?!?/p>
“嗯,不容易?!?/p>
他點上煙,逃也似的往家疾走。那時候,他心里其實也挺酸楚的,自己混成了半個漢奸似的鬼模樣,回家后發(fā)現(xiàn)半壁江山已經倒塌,喊爹的時候,再也沒人回應他了。一個人的離世不僅僅是一條生命離去了,還讓好多詞枯萎和新生。最先枯萎的就是“爹”這個詞,然后是“家”“孝”;最先新生的是“牽掛”這個詞。他曾經牽掛過爹嗎?似乎沒有。那時候,他總以為他在家里活得好好的,可爹死后,牽掛這個詞在他的生命里誕生了。他擔心劉月白想不開,她想不開不是因為忽然失去了一個老伴,而是因為忽然失去了一個對手。他一直以為,母親活著的樂趣就是把父親罵成一個軟蛋。他表達過自己的不滿,可于事無補。
整個喪葬儀式都是按鄉(xiāng)下模式進行的,繁瑣至極。他跪在地上,磕了不下幾百個頭,膝蓋那里都跪脫了皮。一開始,他還哭,眼淚鼻涕一起流,到后來,他就麻木了,好像磕頭只是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和小時候玩陀螺、滾鐵圈、打水漂沒有任何區(qū)別。
所以,當五奶奶好心提議上五七墳時連百日墳一塊兒上了時,他心里先是一驚,然后是一喜。
“你們孩子小,路又那么遠,路費也貴,不用再跑一趟了,一塊兒上了吧。死了就成神了,你爹能怪你嗎?再說了,現(xiàn)在都時興這樣。前幾天,銀罐就是這樣給他爹上的墳?!?/p>
他和銀罐一起長大,結婚后,他去了北方,銀罐去了南方。銀罐爹是出事故死的。據(jù)說,他從工地架子上掉下來時還有意識,他睜著眼睛,手指指向北方。救護車還沒到,他指向北方的手指就垂了下去。那時候,銀罐正在一個市場上賣蔬菜,他和他爹工作的地方只隔了十里地。當他開著那輛客貨兩用的破面包車趕到醫(yī)院時,他爹已經進了太平間。一路上,他遇到的都是紅燈。他一邊等紅燈一邊在心里祈禱:爹呀,你可不能死,我的房貸還要你幫我還呢;再說了,你也沒有享過福,等我們還完房貸,我就拉你去旅游,你不是說你喜歡到處看看嗎?奶奶的紅燈,咋就都是紅燈呢,就不能遇到一個綠燈?紅燈是不是預示著什么,爹不行了?不會的。爹不會撒手不管吧……
前兩年,老婆鬧離婚,非要去城里買房子,說為了孩子讀書,不買就離婚。爹沒辦法,實際上是自己沒辦法,覺得這個女人走了,自己就成光棍了。爹一狠心,拿出一輩子的積蓄八萬塊,又找親戚借了八萬塊,給他在家鄉(xiāng)縣城買了一個小戶型房子。孩子是去城里讀書了,可爹和自己都成了房奴,家里只剩老媽一人,種地看房子,閑時打打零工,周末還要去看孩子、打掃房間。
春節(jié)那會兒,王斗和銀罐一起吃過一次飯。銀罐說老婆現(xiàn)在成了祖宗,把孩子送去學校,回來就坐在床上玩手機,餓了胡亂吃一口,家務一點不做,全等老媽周末來看孩子時收拾。
“王斗,你知道不,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為了我爹,我真想和她離婚。你說她咋那么狠心呢?一周的碗不洗,一周的地不拖,全等我媽去做……”那時候,銀罐臉色發(fā)黑,好像一頭挨了一棍子的豬。
“湊合著過吧。要不,你讓她和你一起去賣菜。”
“她干這個?你真敢想?!便y罐說著竟然笑了,好像在說笑話。
銀罐爹去世的事情,還是爹打電話告訴他的。那時候的爹還好好的,起碼聽上去好好的。爹說:“銀罐爹死了,給兒子掙了一筆賠償費。銀罐爹這輩子也值了,干啥都不賠本?!?/p>
“爹呀,人家都死了,你還這樣說?!彼犞睦锊凰?。
“我說的是實話。也許,銀罐爹就想這樣死哩,反正活著他也不見得能掙來這些錢。”
“爹呀,這話你可不能和人家說,你也就是能和我嘮嘮?!?/p>
“有本事你也這樣死去呀,死了還能掙一筆錢。”旁邊的劉月白嘀咕著。隔了幾千里,王斗聽得很清楚。
“嘿嘿,好死不如賴活著?!钡@樣說。
“別聽我媽瞎說,要是身體不舒服,你就去檢查檢查?!?/p>
“沒有不舒服,舒服著呢?!钡s緊否認。
“你爹就是一身賤骨頭,這會兒如果讓他去扛一百斤糧食,腰都不晃一下的。閑著了,他就這里疼那里疼的。我看他就是閑的。你不用管他,他能吃能睡,像頭豬一樣,哪里就嬌貴起來了?”電話被劉月白搶了去。
王斗當然希望劉月白說的是真的——爹能吃能睡。他不希望聽到誰生病去醫(yī)院,那意味著他要和老婆商量,往老家打一筆錢??衫掀耪f過,自家日子都緊巴巴的,哪里有錢去醫(yī)院。
王斗有時候也恨自己,如果自己能和爹交心談一次,或許他能告訴自己,他哪里不舒服??伤?,他從來沒有給爹一個說話的機會。這個機會不是沒有,是從來沒有舒展開過。沒有舒展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錢,還因為爹的木訥和媽的強勢。媽總是像復讀機一樣在一邊嘀咕。媽一嘀咕,爹說話的勁頭就沒有了,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在氣勢洶洶的老師面前,閉嘴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王富的五七墳是和百日墳一起上的。五奶奶說銀罐就是這么干的。銀罐這么干的時候,村民誰也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之前,村里人就是這么干的。
“以前那些老規(guī)矩,都改了。以前都在家里守著,可現(xiàn)在,人都出去了,路途那么遠,車費又老貴;再說了,也沒時間。一塊兒上能省好多事呢。死人嘛,活人怎么安排都成,他們沒得說。說啥呢,兩腿一蹬,兩眼一閉,啥都放下了,還在乎啥日子?!?/p>
五奶奶嘮叨起來像哼小曲似的。她小腳,總是一挪三晃,哪家辦紅白事都離不開她。如果閑了聽她講故事,能講三天三夜也不重樣。她經歷的事情多,懂的道理也多。按照她的提議,王斗給爹上五七墳的時候順便上了百日墳。王富的五七墳其實上得很體面,各種家具、電器全都是最新款式。在劉月白的堅持下,還給王富整了一輛小轎車。轎車做得惟妙惟肖,好像腳一踩,蹭一下就能跑出幾千米。
“可我爹不會開車呀?!蓖醵房粗禽v嶄新的汽車,嘀咕著。
“這有什么難的,我們多給你爹錢,讓他自個兒去雇個司機就成了?!蔽迥棠陶f,“這事我也馬虎了,按說該給他弄個司機?!?/p>
兩個身著彩色服飾的小侍女眉清目秀的,抿著嘴唇,一副笑瞇瞇的溫柔模樣。雖是紙做的,可看上去竟然也讓人舒心。王斗看了一眼劉月白,劉月白低著頭,誰也不看。一輩子低聲下氣的爹,終于在死后有了主子的地位。高頭大馬、四人抬的大轎子、奧迪牌小轎車……應有盡有。想必,如果這日子真能在另一個世界展開,定會比在這個世界舒坦。
火燃燒了好久才熄滅。眾人在五奶奶的吩咐下,紛紛朝家走去。一場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積在低凹處,像被誰藏起來的冰激凌。走了不到五十米,大家就在五奶奶的喊聲中回了頭,然后原路返回,接著叩頭、燒紙,給王富上百日墳。王斗跪在地上,覺得這是爹一生中最富有的時刻:眾人圍著,錢應有盡有。燃燒的煙灰像一群蝴蝶,閃爍著越過木匣,旋轉著朝木匣后面的屋頂飛去。木匣里的王富,笑瞇瞇地盯著眼前的一切,好像對此十二分滿意。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你爹了。他住的地方好像塌陷了,人家都往外跑,他卻躲在角落里,縮著腦袋,一動不動。我很生氣,就想罵他,可還沒張嘴,一個激靈就醒了。”吃早飯時,劉月白小聲嘟囔著。
王斗沒有出聲,他沒有心思去聽。他正在考慮如何應對客戶在衛(wèi)生間里放個浴盆的要求。衛(wèi)生間那么小,可那個矮小的女主人卻非要放個浴缸。他一再提醒她說,空間永遠比家具重要,住進去你就知道了,空間局促狹小,會讓人心里擁堵;再說了,有花灑,實在沒有必要裝那東西,如果空間足夠大倒也說得過去,就像電影中的那些鏡頭,美麗的女人穿著性感浴衣走向雪白的浴缸,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問題是空間實在小。
“你不懂。累了的時候,洗個熱水澡和泡個熱水澡,是兩種不同的感覺。感覺不一樣,心情就不一樣。”小女人像只小鴿子似的靠在門框上,一臉神往。
他只好閉嘴。放就放吧,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錢;再說了,真要是拆掉,還能賺一筆。雖然這樣想,可他還是希望她能夠放棄這個打算。到后來,他終于明白,他們爭論的其實不僅僅是一個浴缸的問題,而是生活的里子和面子問題。想要里子的中年人總覺得只要面子的年輕人可笑,可誰還不是從那時候過來的?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夢到你爹了。他被砸在倒塌的屋子里,出不來,一準兒在等著我們去救他?!?/p>
“你只是做了一個夢。媽,如果你覺得在家無聊,就去樓下和那些女人聊聊天、打打牌,或者跳跳廣場舞,多好?!?/p>
“兒呀,你眼神沒問題吧?你媽整個就是一老媽子。你們家的地板是誰擦的?飯桌是誰收拾的?衣服是誰洗的?飯是誰做的?我閑著的時候真是很少。話又說回來,我也不稀罕閑著。我一閑下來,就會想起你爹。你說,他咋就那么想不開?我對他哪點不好?我就是愛嘮叨,可他不也喜歡聽我嘮叨嗎?他真是一個白眼狼,狠心丟下我不管?!?/p>
王斗沒出聲。他似乎已經習慣聽劉月白嘮叨了,就像當初爹聽她嘮叨時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她是自己的媽,是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女人。是不是關系不同,傷害就不同?他打算出門,他要給那個幸福得像小鴿子似的女人裝浴缸去。他幾乎能想象得到,她脫光衣服躺在浴缸里的樣子。他的臉微微發(fā)熱。他不是那種花心的人,他敢說,以前給人家裝浴缸時,他從來不會去想象浴缸里面的情景。他裝的只是浴缸,只有浴缸。他很奇怪自己會有別的想法。是誰給了他暗示?那個嬌小的女人?說實話,她長得很一般,個頭太小,臉色也發(fā)暗,還有幾粒雀斑??伤坪醪辉谝膺@些,她在意的是她要擁有一個浴缸,一個白色的干凈浴缸。似乎只要裝了浴缸,她以后的日子就會滋潤起來。真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如果哪天想拆,就給我打電話?!迸R走收拾工具時,他這樣說。
“大哥,你真會說笑。你以為我裝著玩呢,裝就裝了,怎么會拆掉呢?不是我說你,你要學會享受生活。享受生活不是非得要有多少資產才有資格,而是你想要什么的時候,你就有什么。比如眼下,我什么都不想,我就想有個浴缸,結果,我就真的裝了浴缸,這就是享受生活?!?/p>
他聽得有些發(fā)愣。
“大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他認真地盯著那幾粒雀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如果他現(xiàn)在的老婆不是楊小敏,而是眼前的女人,或許他會有不同的人生。也許,人的命運到底好不好,不在于你是誰,而在于你遇到了誰。
他開著那輛小面包車,拐過一個路口,電話響了。他把車停好,接了電話。電話是銀罐打來的。他很驚訝銀罐會給他打電話。
“斗子哥,我回來了。我是說我回村了。到我爹忌日了嘛。我這不尋思,你離家那么遠,回來一趟也不容易,要不,我替你給你爹上了?我先回縣城,待一段時間我再回來,到時候,我多給叔磕幾個頭?!?/p>
“那敢情好,就是太麻煩你了?!蓖醵泛芤馔猓缮晕⑺妓饕幌?,覺得這還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這樣一來,媽就不用擔心孤魂野鬼去搶爹的錢了。
“到時候,我給你轉紅包,多買點紙。我爹這人吧,一輩子節(jié)儉,死了不能再讓他過苦日子……”兩個男人嘮叨了好久。銀罐告訴王斗,他回家給爹上墳是因為最近發(fā)生了一些事?!案?,你不知道,我老婆現(xiàn)在再也不提要和我離婚的事了,倒是惦記上了我爹的賠償款。我告訴她,那錢只能在銀行放著,不能花。那是爹的命,誰能花自己爹的命?至于這錢以后怎么花,我媽說了算。我老婆現(xiàn)在勤快一些了,大概是覺得不能再把我媽當老媽子使了吧,老太太手里可是攥著幾十萬呢?!?/p>
王斗回家后就把這事告訴了劉月白。當然,他只告訴她銀罐幫忙上墳的事。他心里期盼看到劉月白一臉的輕松和釋然,可出乎意料的是,劉月白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媽,你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多好的事,銀罐把我爹的骨灰盒搬出來給他燒紙,你還有什么擔心的?”
“燒紙的人是你不?”
“不是呀?!?/p>
“你爹敢收那些錢?你爹還以為我給他整了一個私生子呢;再說了,銀罐爹不吃醋?他不會去搶?”
王斗挑挑眉毛,半天沒吱聲。他現(xiàn)在越來越不懂他媽了。難不成,媽就是找個借口,想回家去?可那個破家,有啥好惦記的?房子雖然還能住,可一到冬天,屋子里的水都能結一層很厚的冰。院子倒是很寬敞,可早就讓野草給攻陷了,到處都是小動物,黃鼠狼、狐貍、老鼠、刺猬……還有喜歡滿院子瘋長的草。那些蜘蛛,把網結得又大又厚實,撅著屁股,趴在上面,等著瞎眼的蒼蠅和蚊子撞上去。兩個月前,表弟結婚他回去,喝完喜酒,他抽空回了一趟家。他知道爹的遺像還在屋里墻壁上掛著,但他沒開門。也許爹的靈魂想要安寧呢?他這樣想。他進了蛛絲網縱橫的廁所撒了泡尿,就關了門。坐上北去的列車,閉上眼睛,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爹活著時的模樣,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絕情,也許爹希望自己看他一眼呢。那么遠,來都來了,可他沒有開門。他是在怨恨爹自私地離開,置他于不孝的境地嗎?好像是又不是。每個人都會離開,只不過時間、方式不同罷了。爹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但其實爹活著時,很少有選擇的權利,不管是吃飯還是穿衣服、干活,他都要聽媽的。記得有一次,爹出門走親戚,都走出老遠了,媽又追上去,非讓他回來。媽說他去那么早人家會笑話他;再說了,菜地里的草還沒拔完,他可以趁這個空把草拔了。
“我都換衣服了?!钡鶟q紅了臉說。那天,爹穿了一件嶄新的藍色滌卡上衣、一條半新的黑色褲子、一雙從集市上買來的人造革皮鞋,鞋子里面是一雙露著三個腳趾頭的襪子。
“就你那樣,穿上黃袍還能變成太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媽隨手丟掉一個瓜子殼說道。
爹沒再說什么,扛起鋤頭去了菜地。
列車轟鳴聲里,他想起爹活著時的好多事情。那些事原來都被裝在一個個盒子里,完好無損地等著他去打開。而此刻,打開盒子的人,不僅僅是以兒子的身份,還是以一個成年男人的身份。只要時間允許,所有的兒子都會在某一天某一刻,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身份去觀望自己的父親,這種觀望會讓兩個男人走得更近,不管他們曾經多么疏遠。他的眼淚忽然就順著臉頰滑下來……
“現(xiàn)在這會兒你關心起他來了,你早對他好點,他能那樣走?”
“這么多年,他從來不說什么呀。我習慣了。我習慣對他大喊大叫,也習慣讓他干這干那。我沒想到他會逃跑。我以為不管我怎么樣,他都會聽我的,他從來不說半個不字的?!眲⒃掳椎痛怪X袋,眼圈浮腫。她說她經常一宿一宿地睡不著。
“兒子,算是媽求你了,你就讓我走吧。誰給你爹上墳我也不放心,你爹不會去和人家爭搶,他多窩囊我知道??稍捳f回來,你說我們兩個誰狠?他狠。他啥也不說,拍拍屁股就走掉了,可我呢,我每活一天就會重新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每過一遍,我都后悔。他就是讓我后悔?;厝ズ螅野鸭依锸帐案蓛?,就像他當初收拾的那樣。說不定,他還能抽空回家看看我呢。”
“媽,你不害怕嗎?”
“我怕什么?我怕他?如果他讓我有一點點害怕,我也不會沖他喊了。唉,怪就怪我不怕他。他活著都不讓我怕,死了我怕他什么?”
“媽,說實話,我不是不想讓你走。你知道,你走了,家里很多活就得楊小敏來做,那樣她的班就沒法好好上了,收入就會減少。就是我樂意,她能樂意?”
“我們娘兒倆既然把話說到這里,我也不難為你了。你就直接告訴小敏,我回去后找點活干,把她那份給掙回來,這樣行不?”
“媽,你能干什么?再說了,你去打工,人家還不笑話我?”
“誰愛笑話誰笑話去。光看別人的眼色,還能活?現(xiàn)在村里好多活兒呢;再說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回去不光離你爹近,我還能和別人說說話呢?!?/p>
王斗沉默了。媽說的是實情,她來了這么久,除了買菜倒垃圾,幾乎不出門。女兒經常說,奶奶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對自己說話。
“媽,收拾一下,我現(xiàn)在就送你走?!?/p>
“現(xiàn)在?你不和小敏商量一下?”
“不能商量,一商量,這事準黃。沒得商量,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計?,F(xiàn)在就走?!?/p>
“你咋和她說?”
“我再想辦法吧,這個你就不要管了?!?/p>
劉月白其實也沒啥好收拾的。衣服就那幾件,一個大包就裝了進去。把回家的票抓在手里了,劉月白還覺得是在做夢。
“媽,回家不要急著收拾,院子早就荒了,你先去我大姨家住一晚,慢慢收拾。至于打工,你就不要想了,還是身體要緊;再說了,反正房子我已經買好了,日子還過得下去?!?/p>
“你不要擔心我,我會自己安排。以前你爹在的那會兒,啥活兒也是我給他安排,現(xiàn)在的日子還得我安排。你管好孩子,哄好老婆就是了。媽替你擔心呢,小敏那邊——”
“你放心就是了。小敏雖然也強勢,但她好歹還懂點道理。”
劉月白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她不合時宜地聽出了兒子的自信和驕傲,而這,似乎是以他爹為參照的。
劉月白沒讓兒子送自己進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淹沒在人流里。王斗睜大眼睛,也沒能再看到她的身影。眼前,只有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的一片,媽就像一條從岸上跳進大海的魚。
返回的途中,王斗接到一個電話。
“月圓小區(qū),對,十三樓西戶。對,拆掉浴缸。兒子小嘛,喜歡偷偷進去打開水管玩水,我擔心出意外。你趕緊過來呀,我正好今天有點時間。”
拆完浴缸,王斗接到另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楊小敏打來的?!澳阙s緊回來。媽不見了,她房間里的包也帶走了。她是自己回家了,還是偷偷出走了?你說,她早點告訴我們非要回去,誰還攔著她不成?你說,要不要先報警?”
“你打她手機,問問她去哪了。大驚小怪的,她又不是小孩子,還能跑了不成?”
“電話能打通我還來找你?要不,你打一下試試?!彪m然覺得可笑,可王斗還是打了媽的電話。手機里傳來一個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王斗知道,其實沒有什么好擔心的,畢竟列車再有幾個小時才會到站。媽或許一上車就關了手機,睡著了。她經常說自己失眠,就像爹活著時經常說自己腰疼腿疼的。
一抬頭,一只蝴蝶正在十三樓飄窗外飛舞。已經陰歷九月了,竟然還有蝴蝶。蝴蝶白色的翅膀上羅列著黑色小圓點,像有意點綴的裝飾品。它飛舞一陣,然后停在紗網上,翅膀一斂,似一片樹葉。他盯著蝴蝶,好長時間沒動。如果,人的靈魂也有翅膀,爹會不會去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