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明
整個冬季,沒有飄下一片雪。麥地里裂開一道道口子,像一張張冒煙的大嘴;綠油油的麥苗成了枯黃的干草,村民們跺著腳沖老天爺直罵娘!一直出了正月,他老人家才緩過神來,知道了該盡的責(zé)任還沒有盡,便著急忙慌地下了一場雪。就是這場雪,竟然讓奶奶稀里糊涂地撒手歸天了。
雪,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是夜里悄悄地下的。因了天氣逐漸轉(zhuǎn)暖的緣故,雪隨下隨化。早晨,人們打開房門,睡眼蒙眬中突然看到院子里一片泥濘。舉頭望,零星的雪花還在天空中悠閑地起舞,房上、樹杈上頂著厚厚的積雪。人們像見了救星似的,興高采烈地招呼家人:起床,快起床!下雪了,下雪了!
奶奶照例早早地生火做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下雪了的時候,那顆像干涸了一個冬季的莊稼地似的心,猶如注入了涓涓細(xì)流,立刻活泛了起來。她想到的并不是看雪,而是看看這場雪能否挽回那些已經(jīng)枯萎的麥苗的命。
奶奶的心比腳急。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畢竟路上全是泥巴,奶奶一溜歪斜地往地里奔,剛剛趕到自己家的地頭,腳下突然一滑,一個跟頭栽在地上。等其他人趕來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不行了。
村里的人都說,奶奶的命就像莊稼地里的小徑,疙疙瘩瘩,曲曲折折。
奶奶究竟叫什么,很多人不知道,但是,都知道爺爺外號叫徐大牙,在家里排行老三,人們都隨著爺爺稱呼奶奶。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嬸的,有叫三奶奶的,當(dāng)然,也有叫老三家的。上了些年紀(jì)的人都知道,當(dāng)年奶奶是帶著大伯嫁給爺爺?shù)摹D菚r大伯五歲,長得白白凈凈,一雙韭菜葉那么寬的雙眼皮,一對黑黑的大眼睛,見到誰都“嘿嘿嘿”地笑,很少說話,即使說話,語速也很慢:吃、飯、了、嗎?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腦袋像調(diào)皮似的老是向右邊偏歪。奶奶說,大伯兩歲的時候,發(fā)高燒燒成了腦膜炎。當(dāng)時正值麥?zhǔn)?,大家都忙著搶收莊稼,那時奶奶還年輕,不知道輕重,想熬過那兩天,再給大伯看,沒想到會燒成腦膜炎。奶奶年輕的時候,絕對稱得上村花,就是嫁給爺爺?shù)臅r候,腰還是腰,臀還是臀,像個大姑娘。村里的女人們都為奶奶這朵鮮花插到爺爺這攤牛糞上鳴不平。經(jīng)常有人問奶奶的過往,開始,奶奶總是笑而不答,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熱情和好奇,在大家不厭其煩地關(guān)心下,便一遍又一遍恨恨地說,她原先那個死鬼,長得五大三粗的,整天長在莊稼地里。大伯三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死鬼從地里回來,滿頭滿臉的汗。他從井里提上水,趴在桶上就喝,像牛一樣,一桶水喝下去了半截,不一會兒,捂著肚子“哎喲哎喲”滿地打滾,人還沒送到衛(wèi)生院,就斷了氣。
奶奶每次說,眼里都盈滿了淚。
奶奶嫁給爺爺?shù)臅r候,爺爺一個人守著兩間破草房過日子。爺爺矮小、猥瑣,嘴唇好像永遠(yuǎn)也管不住那兩排黃黃的板牙,一不小心,牙就齜出唇外。爺爺對大伯卻視如己出,經(jīng)常帶著大伯去田里逮螞蚱,到水溝里摸魚,或者,蹲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下看螞蟻上樹。爺爺指著自己的鼻子讓他叫爸爸,大伯歪著頭,高高興興地叫“爸”。“叫爸爸!”“爸!”爺爺興奮得手舞足蹈,沖著天,大聲地叫喊:“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原來一直低著頭、沿著墻根走的爺爺,不再低頭,也不再躲人。每當(dāng)他把大伯架在肩膀上走在村街上的時候,都會昂首挺胸地主動和路人打招呼,幸福和自豪寫滿了臉。
人,往哪兒抬,喪,在哪里發(fā)?人們都犯了難。
人群里有個奶奶的堂兄弟,也就是爺爺?shù)奶眯值埽闶俏覀冃旒疫@一支中輩分最高的了,人們把目光都投向他:“六爺,人,往哪兒抬呢?”
六爺用手撓著頭,嗯嗯了半天,也沒有答出個所以然,最后說:“還是叫村主任和二順來吧。”
二順就是我父親,是奶奶和徐大牙生的兒子。父親出生后,大伯的名字就由小順改成了大順。
村主任和父親是前后腳趕來的。
村主任叫徐永發(fā),三十多歲,之前拉了一支十幾人的隊(duì)伍,專門在四鄰八莊蓋民房,去年春天,村里換屆時當(dāng)選為村主任。他與我家是同族,按輩分,父親管他叫叔。徐永發(fā)兩手掐著腰,沖父親劈頭便問:“把你娘往哪兒抬?”
事情來得突然,父親好像還沒有想好:“往——往——”父親漲紅了臉,吭哧了半天,到底也沒有說出往哪里抬。
“從哪里算也得往你家抬呀!這個也要請示你老婆嗎?”
村里人都知道,父親老實(shí),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母親說了算。父親一邊撓頭,一邊拿眼角瞟瞟這個,又瞅瞅那個。
父親的眼角掃到了徐永發(fā),見徐永發(fā)一直逼視著自己,一臉毋庸置疑的樣子,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后,又迅疾地吐出來,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抬我——我——我家去吧?!?/p>
這時,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一些人。他們中有人抬了張門板,有人抱著被子和褥子,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奶奶抬到了門板上。直到這個時候,父親才突然像意識到什么,跟在人群后邊,咧開嘴,邊走邊“媽呀——親媽呀——”地哭了起來。
當(dāng)奶奶快被抬到我家門口時,只見啞巴(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披頭散發(fā)地從東側(cè)的胡同里跑了過來。
她“啊啊啊”地直往奶奶身上撲。徐永發(fā)訓(xùn)斥著啞巴,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拖了出來。她跟瘋了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沖進(jìn)人群。啞巴直勾勾地盯著奶奶,淚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啊啊啊”的叫喊聲,震著人們的耳膜,令在場的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啞巴死勁地抓著門板,一邊用手指著自己的家,一邊“啊啊啊”地叫喊。人們都看懂了,啞巴想叫人把奶奶抬到她家去。
徐永發(fā)扭頭看父親,父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巴張了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永發(fā)大聲地訓(xùn)斥啞巴:“胡鬧!死者為大,按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辦!”他揮揮手,對抬奶奶的人大喊,“去二順家!”
啞巴還是死死地抓住門板不放,她乞求徐永發(fā),乞求抬奶奶的人。但是,徐永發(fā)主意已定,他黑著臉斥責(zé)抬奶奶的人:“耳朵里都塞驢毛了嗎?!去二順家!”
啞巴是被硬生生地拖進(jìn)我家的,啞巴的腳在泥水地里拖出了兩道深深的溝。
啞巴是奶奶撿回來的。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天上也飄著雪花,東北風(fēng)吹得干枯的樹枝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奶奶背著柳條筐去場院弄柴火,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嗷嗷”地喊,大伯也混在人群中胳膊一上一下地舞動著。奶奶緊走幾步,站在人群外往里瞅。她聽到有人議論:“是個傻子?!?/p>
“不光傻,還是個啞巴呢?!?/p>
“從哪里來的?”
“不知道,昨天就有人看見她在村子里轉(zhuǎn)悠?!?/p>
奶奶通過人墻的縫隙,看見麥秸垛旁蹲著一個女人,朝圍觀的人不停地傻笑。她身后的麥秸垛上有個掏出來的洞。女人三十歲左右,頭發(fā)披散著,上面粘著許多麥草;臉上橫一道豎一道地涂滿了污垢,像彩蛋似的;身上穿著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小棉襖,襖上有好幾處露著白色的棉花。女人上牙叩擊著下牙,身子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幾個流著清鼻涕的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往女人身上擲石子,還有的拿木棍試探性地往她身上亂捅。女人雙手抱在胸前,膽怯地向后縮著身子。在圍觀的人嘻嘻哈哈的起哄聲中,孩子們膽子似乎也大了起來,石子、土塊雨點(diǎn)般地落在女人身上,拿棍子捅的,也加大了力道。女人可能是被弄疼了,兩只眼睛幾乎鼓出了眼眶,頭發(fā)也倒立了起來。只見她忽地從地上站起來,“啊啊啊”地追逐著孩子們。孩子們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四處逃竄。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女人原來只穿了一條單褲,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屁股處撕開了一塊巴掌大的口子,雪白的皮肉露了出來。圍觀的人看見了,瞬間又來了情緒,起哄聲又一次高漲起來。起哄聲像進(jìn)攻的號角,許多孩子又跑回來朝女人投擲起了石子和土塊。
“欺負(fù)個傻子不喪良心嗎?”奶奶氣憤地大聲喊道,她朝正在起哄的大伯踢了一腳,毫無防備的大伯“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奶奶將背著的柳條筐扔在大伯身上,迅速地?cái)D進(jìn)人群……
還沒有到家,母親就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啞巴“啊啊啊”的哭聲,心里窩著的那團(tuán)火倏地頂上了腦門。
給奶奶穿好衣服后,徐永發(fā)留下父親支應(yīng)家里的事,派本家的七叔帶著啞巴的兒子希望,給老親少友磕頭報(bào)喪。那時,姥姥生病了,母親回娘家照顧了幾天,在娘家,她急火火地把七叔拉到一邊,悄悄地問了一些情況,雖然沒有直接問把奶奶安置在哪里了,但是,從她漲紅的臉上,從她焦急的神態(tài)上,七叔明白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從七叔閃爍其詞的回答中,母親知道,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奶奶早就把自己的壽衣做好了,那還是希望過完周歲生日以后。九年來,每到夏天,奶奶都把自己的壽衣拿出來曬曬,再興致勃勃地在身上比量比量。每次,她都會滿意地閉上眼,將壽衣貼在臉上,拿手輕輕地?fù)崦?。每次,奶奶都會流露出幸福和欣慰的微笑。奶奶好像已?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隨時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一進(jìn)家門,母親就看到靈棚已經(jīng)搭好了,人們咋咋呼呼地往泥濘的院子里鋪著麥草。奶奶人緣好,誰家有紅白喜事,誰家修房子蓋屋,不用招呼,知道了,準(zhǔn)去幫忙。忙完了,也從來不在主家吃飯。但是,母親知道,這些人,有不少是懷著其他的目的。
也許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手足無措,也許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痛中,父親低著頭,絞著手,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有些魂不守舍。母親三步并作兩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拽著他進(jìn)了廚房。
那天,奶奶把啞巴領(lǐng)回了家。啞巴“啊啊啊”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嚇得我直往母親的背后躲。母親當(dāng)時就急了,沖奶奶嚷:“人家都不管,你裝什么親生的!”
“眼看著一個大活人被活活餓死、活活凍死?”奶奶搶白母親。
奶奶燒了一大鍋開水。燈光下,她看到啞巴的頭發(fā)里爬滿了虱子,虱子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一會兒撅著屁股鉆進(jìn)去,一會兒又伸著脖子爬出來。“哎喲媽呀,”奶奶驚訝地咧著嘴,“這點(diǎn)小人兒,兩天還不讓虱子啃成骨頭架子了!”她一邊哄著啞巴,一邊拿剪子把她的頭發(fā)剪光了。奶奶從頭到腳給啞巴洗了個遍,足足洗黑了兩大盆水。洗完,她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衣服給啞巴換上,然后把啞巴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了熱水盆。
一家人像避瘟神似的躲著啞巴,可是,大伯卻像得到了稀罕物一樣逗著啞巴玩。他一邊指指吊在梁上的電燈,一邊又指著啞巴的頭,咧開大嘴“嘿嘿”樂:“電、燈、泡,電、燈、泡?!?/p>
誰能想到,大伯和啞巴竟然成了好朋友。
大伯經(jīng)常拉著啞巴的手在村子大街上招搖過市,場院、沉沙池成了他們的樂園,飼養(yǎng)處則是他們的棲息地。
大伯當(dāng)飼養(yǎng)員已經(jīng)十二年了。大家都知道,當(dāng)初,如果沒有爺爺?shù)哪且弧皦雅e”,這個差事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大伯頭上。
十二年之前的那個秋天,黃河灘里的莊稼成熟了,社員們起早貪黑地忙著掰玉米,忙著往場院里運(yùn)玉米秸。河灘里,一捆一捆的玉米秸像孩子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里。那個時候,玉米秸可是好東西,一來可以做牲畜過冬的飼料,二來也是村民們主要的生活燃料。蒸窩窩、貼餅子、熬地瓜湯,主要都是用玉米秸做燃料。玉米秸是硬柴火,耐燒,火力足,能在很短的時間把飯做好,蒸出來的窩窩、貼出來的餅子、熬出來的地瓜湯,香,酥,甜!
從河灘里把玉米秸運(yùn)回來,需要越過大壩。別小看一捆一捆的玉米秸,一個棒小伙子背一捆上大壩還行,如果背兩捆,一趟上去,就得累趴下。所以,條件好的生產(chǎn)隊(duì),一般都用馬車、牛車往外運(yùn)。趕牛車的外號叫徐大馬棒,那天下午,他已經(jīng)運(yùn)了五六趟了,每運(yùn)一趟,小公牛身上就濕一大片,還沒等干,再運(yùn)一趟,又被汗水浸濕了??赡苁抢哿嘶蛘唣I了,也可能是真的鬧肚子,徐大馬棒嘴里嚷嚷著肚子難受,捂著肚子一趟趟地往已經(jīng)干涸了的小水溝里跑。剛?cè)チ艘惶?,還沒有回到車前,又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向水溝那邊跑。這時,一捆捆的玉米秸已經(jīng)裝上了車,眼看著天也慢慢地暗了下來,女人們?nèi)氯轮丶易鲲?,男人們則一邊罵徐大馬棒懶驢拉磨屎尿多,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他。大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徐大馬棒回來。這時,一向膽小怕事的爺爺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把手里的鐮刀朝腳下的玉米秸上一扔,冷不丁地站出來:“我來!”
之前,爺爺趕過牛車。那是工休的間隙,趁徐大馬棒和其他人在大柳樹下下五子棋的時候,他過過癮。當(dāng)然,那是在平整的道路上。
“行嗎?”人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行,”爺爺自信地說,“別把人看扁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
爺爺牽著韁繩,揚(yáng)起鞭子,對著那頭棕色的小公牛連喊帶抽。急于想收工回家的人們聚集在坡道兩側(cè),又伸胳膊又?jǐn)]拳地給小公牛助威加油。小公牛也沒有負(fù)眾人所望,使出了吃奶的勁,左搖右晃地將一大車玉米秸拉上了大壩。在贊揚(yáng)牛的同時,人們也給爺爺伸出了大拇指。爺爺從來沒有被人表揚(yáng)過,在他的記憶里,人們從沒有正眼看過他,當(dāng)眾被這么多人表揚(yáng),在爺爺?shù)娜松鷼v史上還是頭一次。他像個得勝的將軍,一邊揮舞著鞭子朝眾人“嘿嘿”地笑,一邊拿手揩著臉上的汗。
如果爺爺在大壩上休息一會兒,此次壯舉就堪稱完美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也許就能真正地挺直腰板生活在徐家莊了??墒牵苍S爺爺被壓抑的時間太久,他太想表現(xiàn)自己、證明自己了,人們的贊許激勵了他,他決定乘勝前進(jìn)。
在人們贊許的目光中,爺爺又牽著牛沿著坡道向大壩下面走。
那時的黃河大壩雖然沒有現(xiàn)在高,但是坡比較陡。爺爺還是像上坡的時候那樣,跟在牛的一側(cè),一邊揚(yáng)著鞭子,一邊“駕駕駕”地給牛使勁??赡苡衩捉昭b得太多,向下的沖擊力太大,也可能是小牛實(shí)在太累了,坡道還沒有下到一半,小牛的兩條前腿突然跪在了地上。緊接著,牛車的沖擊力推著跪在地上的牛、拖著牽著韁繩的爺爺,排山倒海般向下沖——車翻了,爺爺被活生生砸在了車下……
院子里,只聽見啞巴一個人在昏天黑地“啊啊啊”地哭。幫忙的人趁著還沒有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徐永發(fā)當(dāng)上村主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對殯葬進(jìn)行了改革,廢除了原來的吃喪、路祭、陪葬等。以前的時候,一家發(fā)喪,全村人來吃,你家吃得好,我家比你家吃得還好。為了面子,喪主苦不堪言,但又無可奈何。孝子們從給逝去的人扎紙馬、紙牛、紙羊到扎紙電視、紙席夢思、紙大樓,后來又發(fā)展到了扎“丫鬟”“三妻四妾”“國王”。最重要的改革是把三天葬期改為兩天,徐大發(fā)說,厚養(yǎng)薄葬,厚養(yǎng)薄葬,扎上一群娘們兒,不折騰死你爹嗎?給你娘配上個“國王”,你爹往哪里擱?徐永發(fā)還說,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年輕人都忙著出去打工了,誰有這么多工夫跟你瞎折騰?
在推動殯葬改革上,徐永發(fā)下了大力氣。村里成立了紅白理事會,他親自擔(dān)任紅白理事會的主任。誰家有了紅白喜事,吃什么、喝什么、何種儀式、什么程序,都由紅白理事會說了算,主家不再有發(fā)言權(quán),只要配合就行了。
當(dāng)時,有上了年紀(jì)的人轉(zhuǎn)不過彎來,背后罵徐永發(fā):小兔崽子,憋憋屈屈地活了一輩子,臨了也不能風(fēng)光一回?
意見歸意見,規(guī)定還得執(zhí)行。
徐永發(fā)背著手將院子里的人掃視了一圈,然后拿手指劃著:你,去派出所銷戶口;你,去砍哀杖;你倆去鎮(zhèn)上買祭品、孝章,還有老盆。
領(lǐng)到任務(wù)的人正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從廚房里出來了。眼尖的一眼就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上有一塊紅紅的巴掌??;母親呢,愁苦的臉上,一片烏云。
按照新規(guī)定,下午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吊唁時間。每家每戶都派出代表來吊唁亡人。平時那些與亡人有矛盾有隔閡的,來了,過去的種種不愉快,就掀過去了;即便是由于吊唁人或吊唁人家人的原因造成的矛盾和隔閡,人家來吊唁了,來幫忙了,此后,亡人的家屬也不會再追究了。
來吊唁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紀(jì)的女人,她們?nèi)齼蓛傻亟Y(jié)著伴,拿上兩刀火紙,有的還拿上祭品——幾個水果、幾塊桃酥或者兩個饅頭。一進(jìn)門,就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手絹,罩著嘴,按照各自的輩分,嫂子、嬸子、大娘地哭上兩聲。這個時候,徐永發(fā)就充當(dāng)了執(zhí)事的角色。
父親和他的幾個堂兄弟跪拜在靈棚前的左手邊,希望和他的幾個堂兄弟跪拜在靈堂前的右手邊。女的都在屋里。
女人們就像演戲一樣,來了吊唁的,就哭一陣,男人們還要行跪拜禮。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哀杖比別人的短一大截,頭幾乎碰到地上。母親的哭聲倒挺大,眼窩里卻是干的,沒有一滴淚。
吊唁的,一撥接著一撥,祭奠完了,并沒有接著走,而是三個一伙五個一幫地圍在一起交頭接耳。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像背歷史一樣,追憶著奶奶嫁到徐家莊以來的歷史,感慨著她的種種不易,懷念著她對自己曾經(jīng)的幫助,稱贊著她的要強(qiáng)。最后,卻不由得搖頭感嘆:老三家的這是什么命呀,如果大順還活著——唉!
爺爺去世前,大伯和其他男人一樣下地干活。大伯說話慢,性子慢,干活也慢,和其他男人一起翻地,別人都翻到地頭了,他才翻了一半。男人們每天記十分工,他和婦女一樣每天記八分工。
爺爺去世后,老村長(那個時候叫大隊(duì)長)安排他在生產(chǎn)隊(duì)飼養(yǎng)處喂頭牯,每天記十分工,算是對爺爺“因公死亡”的補(bǔ)償。
那一年開春的時候,和大伯一起喂頭牯的徐永銀找到奶奶,神秘地對奶奶說,大順和啞巴分不開了,讓他們結(jié)婚吧。
徐永銀是老光棍,年輕的時候在縣城的鋪?zhàn)永锝o人當(dāng)伙計(jì),聽說那時候他跟一個女人好上了,可不知為什么,那個女人卻嫁給了別人。徐永銀回到村里很長一段時間都瘋瘋癲癲的,一輩子未娶。
“分不開了?”奶奶疑惑地望著徐永銀。
徐永銀臉上樂開了花,他伸出手,得意地將兩個大拇指碰在了一起。
飼養(yǎng)處只有徐永銀和大伯兩個人。徐永銀年齡太大了,近兩年,他只是每天上午幫大伯鍘鍘草,其他時間,只有大伯一個人在那里。一天下午,徐永銀回到飼養(yǎng)處想借把锨用,結(jié)果,正好碰見大伯和啞巴在炕上歡愉。
徐永銀的話戳到了奶奶的痛處。大伯的婚事,一直是奶奶的心病,這些年來,她求這個央那個,給大伯介紹了多少,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連帶孩子的寡婦,都不知見了多少了。“我死了以后,大順怎么辦呢?”媒人們都知道,這是奶奶每次乞求她們都要說的話。
以往,無論誰給大伯介紹對象,她都千恩萬謝地忙不迭答應(yīng),然后緊接著追問什么時候見面,仿佛不立刻見面,就被別人搶了去似的??珊髞聿恢獮槭裁?,奶奶像變了個人,不再像原來那樣急三火四。這次,她對徐永銀笑了笑,既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
時間不長,村里就傳遍了大伯和啞巴的事。這一天,奶奶卻像等待了一個世紀(jì),那天,她興致勃勃地跟我父母商量:“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給他倆把事辦了吧?!?/p>
母親首先站出來表示反對:“家里已經(jīng)有個半殘廢了,再找個殘廢,不讓村里人笑掉大牙?”奶奶低聲下氣地乞求母親:“還有什么比活著更難的,殘廢也得往下活呀?!蹦赣H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質(zhì)問奶奶:“兩個殘廢以后誰來管?”奶奶被噎得像掐住脖子的雞,臉憋得通紅,脖子一伸一伸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她知道母親所說的“以后”指的是什么。
幾天后,我們家分家了。奶奶把舅姥爺請了來,除了每個人穿的衣服、睡的床以外,四間屋,家里所有的糧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柴火、農(nóng)具等等分別搭配成兩份。從我的方格本上撕下張紙分別做了兩個鬮,由母親和大伯抓,最終,四間屋,母親抓著西邊兩間,大伯和奶奶住東邊兩間。
奶奶滿心歡喜地給大伯籌辦婚禮時,出事了。
那是麥子正在灌漿的時候,沉沙池里蓄滿了從黃河引來的水,那天,大伯帶著啞巴在堤岸上玩,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只紅色的氣球在水面上隨風(fēng)浮動。當(dāng)時,大伯已經(jīng)爬上了堤岸上的一棵大柳樹,準(zhǔn)備折柳條給啞巴編頂帽子。猛然間,他發(fā)現(xiàn)啞巴已經(jīng)下到了水里,“啊啊啊”驚恐地喊著,兩條手臂在水里胡亂地?fù)潋v。本來不會水的大伯,一時慌了神,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一頭扎進(jìn)了水里。
啞巴后來被人救了,大伯的命卻留在了水里。
喪禮進(jìn)行到第二天,徐永發(fā)沒來,他爹老村長卻來了。老村長退下來以后,不再拋頭露面,村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徐永發(fā)處理,用老村長自己的話說:給年輕人讓路了。
人們見了老村長都覺得有些別扭,有些不對頭,但一時又說不清問題出在哪里。見了面,打了招呼,轉(zhuǎn)過身去了,才想起,老村長原來天天繃著臉,像誰都欠了他什么似的;今天呢,見了誰都笑嘻嘻的,還沒等對方開口,他搶先說道:“我也來送送老三家的?!彪S后,又加一句,“永發(fā)到鎮(zhèn)里開會去了?!绷鶢敔敯櫫税櫭?,很是疑惑,昨天晚上,六爺爺老伴去村衛(wèi)生室給小孫子買藥,聽到大夫說徐永發(fā)不小心撞門框上了,可是呢,傷口分明在頭頂上,而且,還是圓的?!霸趺磿@樣呢?”大夫不解地?fù)u著頭。
站在旁邊的一個嫂子說,昨天晚上她聽到西院里的老村長和徐永發(fā)吵了很長時間,而且吵得很兇,還聽到西院里有摔東西的聲音。這位嫂子和老村長東西鄰住著,兩家僅一墻之隔。
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老村長竟然接替了徐永發(fā),當(dāng)了執(zhí)事。
我們家的親戚少,一個上午,院子里冷冷清清,冷清得令人心慌。啞巴也不再像昨天那樣,“啊啊啊”地大聲哭喊,只見她干張著大嘴,喉嚨處一鼓一鼓的,絲絲縷縷的熱氣從嘴里飄出來,一雙無助的眼睛望著奶奶。母親顯得很焦慮,像有什么心事,眼睛不住地向院子里張望,見吊唁的親戚來了,便像應(yīng)付官差似的有一聲沒一聲地哭著。
上廁所的時候,我聽到廁所圍墻外有人在議論老村長:這下徹底完了,老村長比他那熊兒還邪性!
老村長在村里干了近三十年,有的人怕他,有的人恨他。老村長的粗暴是出了名的,比如,誰家的兒女不孝順,他不教育、不調(diào)解,而是朝男人的屁股上踹,并且,越是人多的時候越踹;不但踹,還罵,罵起人來劈頭蓋臉、狂風(fēng)暴雨,被罵的男人羞得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男人覺得受了屈辱、丟了面子,回到家打老婆。他不管,說他打男人,是為了工作,男人打老婆,那是家務(wù)事。也有人說,老村長是個“稀泥匠”,辦事不講原則。村里有個光棍,四十出頭了才討了個老婆。光棍家里窮,結(jié)婚時,從這家搬張桌子,從那家湊個櫥子,結(jié)婚三天后新娘子回門,從娘家回來一看,傻了眼,家里空空蕩蕩,結(jié)婚時的一應(yīng)家具都沒了,一氣之下又回了娘家。男人一趟一趟地去接,新娘子就是不回來。幾天后,新娘子找村里出介紹信離婚,老村長根本不正眼看她,一邊跟婦女主任打鬧著,一邊說:“大隊(duì)改成村了,老公章交上去了,新公章還沒下來?!边^了一段時間,新娘子又找,老村長說:“鄉(xiāng)里老領(lǐng)導(dǎo)走了,新領(lǐng)導(dǎo)還沒來?!庇诌^了一段時間再找,老村長指指天說:“麥?zhǔn)樟?,等收完麥幫著到鄉(xiāng)里問問?!?/p>
一個聲音尖尖的男人說:“這回,三嬸子在地下也睡不安生了。”
我知道他們在說希望的事。這件事就像美味佳肴,每當(dāng)人們袖著手蹲在墻根下曬太陽,在大樹下光著膀子乘涼,在村街上抱著孩子扯閑篇兒,都會把它拿出來咀嚼咀嚼。十年來,從沒間斷。
大伯去世后,奶奶拿出我的小演草本,讓啞巴寫出自己家的住址,啞巴不接本子,不接筆,只是哭,只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奶奶幾次三番地?cái)f啞巴走,攆出去,再回來,攆出去,再回來。有一次,奶奶把她在門外關(guān)了三天三夜,三天后,啞巴依舊可憐巴巴地蹲在門外。
奶奶拍著大腿說:“把我難死了,我死了以后,你怎么活呀!”說完,兩個人抱頭痛哭。
到了八九月份,啞巴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大家都為奶奶高興,不管怎么說,大順總算留下了個種。后來,無論怎么算,啞巴都該生了,可是,啞巴卻仍舊腆著個大肚子,不見動靜。奶奶倒是挺沉得住氣,笑著對人說:“俺孫子啊,隨他爹,性子慢?!?/p>
希望出生后,啞巴竟然不再瘋瘋癲癲,像正常人一樣了。但是,各種傳言卻像風(fēng)一樣灌滿了村里的角角落落,而且從沒有停止過——誰生孩子不是十月懷胎,大順?biāo)懒硕际粋€月了!
希望過滿月的時候,奶奶請老村長喝喜酒。老村長瞪著眼睛對奶奶吼:“如果我有槍,就斃了你!”
哪里人多,奶奶就抱著希望到哪里去。每到一處,原本正在嘰嘰喳喳的,見奶奶抱著孫子來了,都停下了,開始喜笑顏開地夸希望長得虎頭虎腦,目光卻在希望的臉上四處游走。
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端倪:這孩子怎么長得和二順這么像呢?
“自古以來誰家侄子不隨叔?”每次,奶奶回答得都很從容。
母親不淡定了,她不止一次地問我:“麥?zhǔn)蘸笪胰ツ憷牙鸭夷菐滋?,晚上你跟誰睡的?”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她:“奶奶摟著我睡的?!?/p>
“你爹呢?”
“奶奶說,他到舅姥爺家?guī)椭w屋去了?!?/p>
不知道母親去了舅姥爺家多少趟,我知道,她和父親的戰(zhàn)爭從沒有停止過。從那以后,院子里,我們家和奶奶家中間添了一堵墻。
后來,希望經(jīng)常被小朋友打得哭著跑回家,他們問他:“你爹是誰?”希望生氣地回答:“你爹是我!”每次,奶奶都跳著腳罵:“誰再胡說,看我不撕爛他那張臭嘴!”
我知道,奶奶只是說說而已,因?yàn)槲覜]見她撕過誰的嘴。
希望像一只孤獨(dú)的小狗,他不再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還三天兩頭地逃學(xué)。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蜷曲在某個角落里望著天空發(fā)呆。
開始出殯了。全村的人像得到了命令一樣,一下子涌進(jìn)了院子,在我的印象中,還沒有哪一家出殯時有這么多的人。
老村長面帶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大聲招呼著,讓站在大街上的人都進(jìn)到院子里來。那架勢,我感覺仿佛不像是送葬,倒像是開演唱會。
院子里的氣氛驟然緊張了起來。
老村長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威嚴(yán),他對著院子慢慢地掃視了一周,抓起放在供案下面的老盆,像展示珍貴的物件一樣,向人們揮舞著。有的人相視一笑,有的人交頭接耳。一直坐立不安的母親再也坐不住了,她竟然擅自離開了自己的“崗位”,跑到跪著的父親那里去了。她將抖動的手伸向父親,不知道是想將他推出去,還是想將他拽回來。啞巴呢,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癱軟在墻根,一雙無助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屋頂。
老村長抓著老盆的手高高地舉起。父親的頭已經(jīng)碰著了地,還在不停地使勁,要將頭一直往地里鉆,希望則像木雕似的,跪在那里一動不動。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望著老村長手里的老盆。只見老村長俯身一把抓住希望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老村長將老盆一把塞給希望。希望瞪大了眼睛,將老盆舉過頭頂,用盡全身的力氣似的,唰地摔向事先放在地下的磚上。盆碴四處飛濺。
飛濺的盆碴,像一張張封條,把人們大張著的嘴巴都封上了。院子里寂靜無聲。有的人臉上綻放出了笑容,有的顯得極為沮喪和失望,不住地?fù)u頭嘆氣。
母親的哭聲首先打破了寂靜,她哭得淚水滂沱,她哭得撕心裂肺。
啞巴雖然依舊發(fā)不出聲,但是,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她精神明顯地好多了——張著大嘴,仰望著天空,臉上竟然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啞巴正在麥子地里施肥,她明顯地見老了,頭發(fā)白了,臉上也爬滿了皺紋。她的寶貝孫子小寶,在太奶奶墳塋周邊綠油油的麥地里頑皮地滾著、爬著。啞巴每天都在地里忙碌,奶奶去世后,她將奶奶墳塋周邊的那塊荒地開墾了出來,夏天種玉米,秋天種麥子。她將奶奶的墳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時還坐在墳前“啊啊啊”地給奶奶說說話。
奶奶墳頭的腳下,是一塊用水泥板蓋著的四四方方的穴,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啞巴為自己準(zhǔn)備的。
啞巴,哦——不,在心里,我已經(jīng)稱她為大娘了,從奶奶去世后就開始這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