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奎志 李國政
摘要:在中國文化史和美學史上,魏晉與明清的士人都有種“狂放”的風格。這兩個時期士人的“狂”都是群體性的,并不屬于單一的個體行為。但兩個時期士人的“狂放”又各具風貌。魏晉士人的“狂”體現的是“士風”,展示的是一種士人的風采,具有審美的特征。明清士人的“狂”則呈現兩重性:一方面,繼續(xù)延續(xù)著古代士人的風貌;另一方面,又帶有鮮明的世俗色彩,呈現與商品社會相適應的市俗風貌。魏晉和明清士人的“狂放”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也反映了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歷史變革,體現了中國古代士人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魏晉士人;明清士人;士風;市風;狂放
作者簡介:張奎志,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爾濱? 150080);李國政,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哈爾濱? 15008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流變”(20FZXB062)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2.015
士人的風貌是與一定的文化和美學聯系著的,可以反映出特定時代的文化和美學特征。在中國文化史和美學史上,魏晉與明清的士人最具特點,也最別具風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狂放”。通過比較魏晉、明清士人的“狂放”可以看出不同時期文化和美學的風貌,也可以看出中國文化從魏晉到明清的歷史轉換進程?!笆匡L”是指魏晉士人身上所表現出的風度,這是中古時期士人所獨有的風采和氣度,也是為后世所尊崇和向往的理想士人風貌。“市風”則是指明清士人身上所表現出的個性特征,這是帶有鮮明時代特色和商業(yè)氣息的士人風貌,其所表現出的個性和“狂放”也比魏晉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
孔子在《論語·子路》中討論了有關“狂”的問題,他把人分為三類:“中行者”“狂者”“狷者”??鬃诱f:“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認為,人的性情有“中行”、“狂”與“狷”三種。在這三者中,“狂者進取”,表現為激進向上;“狷者有所不為”,表現出淡泊無為。何晏集解引包咸語曰:“狂者,進取于善道。狷者,守節(jié)無為,應進而退?!?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可以看出,在孔子那里,“狂”和“狷”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二者的表現就是“過”與“不及”,這是孔子對達不到“中行”的境界而表達的一種遺憾?!翱裾摺钡募みM向上類似或接近于儒家,而“狷者”的淡泊無為則類似或接近于道家。無論從孔子所說,還是從孟子及后世學者的闡釋看,對“狂”和“狷”大都持肯定的態(tài)度。因此,“狂”在儒家觀念中并不是貶義和消極的,相反,“狂”倒表現出一種進取、向上的特征。
其實,關于什么是“狂”,儒家和道家有不同的理解。儒家的“狂”指一種激進向上,所謂“狂者進取”,表現為一種進取、向上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講,孟子就是一個“狂者”,他懷有“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3的自信,也以滔滔的雄辯與各家學派辯論,奔走游說于各君主之間。可以說,孟子以一種“大丈夫”的浩然之氣集中體現了儒家“狂者”的精神。道家的“狂”則如孔子所說,是“狷者有所不為也”,它表現為“守節(jié)無為,應進而退”。道家的“狂”集中體現在莊子身上。莊子以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消極避世,蔑視功名圣人。莊子一方面主張“絕圣棄知”,認為“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4,“絕圣棄知,大盜乃止”5,“絕圣棄知,而天下治”6;另一方面,又視功名為牢籠,寧肯“曳尾涂中”7,也不愿被功名羈絆??梢钥闯觯宓纼杉宜f的“狂”完全是對立的,儒家的“狂”是和進取、功名、功業(yè)聯系在一起的,表現為一種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而道家的“狂”則是與“無為”、“退守”、“自然”、反功名和“禮教”聯系在一起的,表現為一種消極避世的虛無態(tài)度。道家的這種“狂”正是孔子所說的“狷”,是一種“有所不為也”。一般來說,中國古代所說的“狂”包含著儒道兩家的基本要素,但通常又側重于道家偏多,甚至常常表現為和儒家的對立?!翱瘛蓖ǔ:涂v情任性、放浪驕恣聯系在一起,所謂“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8,也是李贄所說的“出格丈夫”9和“異人”10。由于“狂者”在言語和行為上不符合主導的儒家觀念,通常也受到時人的批評。
由于儒道兩家所理解的“狂”不同,“狂”在不同時代的表現也不同??偟那樾问?,尊崇和信奉道家的士人,往往更多地表現出“狂”和“狂放”的一面;而尊崇和信奉儒家的士人則更多地展現出儒雅和嚴謹的一面。因此,從歷史上看,士人群體性的“狂”通常都發(fā)生在儒家開始衰落,而道家或釋家開始活躍的時期,如魏晉、明清都是儒家失去了主導地位而玄學和禪宗或佛學成為主流的時期,這也使魏晉、明清士人的“狂”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具有鮮明特征的風格。
二
任何一種風氣和思潮的形成都有其社會環(huán)境和現實基礎,魏晉和明清士人的“狂”也有其社會基礎,正如馬克思所說:“我們越往前追溯歷史,個人,因而也就是進行生產的個人,就顯得越不獨立,越從屬于一個較大的整體?!?1
形成魏晉與明清“狂放”士風的時代原因包括現實和思想兩個方面。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時代,這是繼春秋戰(zhàn)國之后又一個戰(zhàn)亂的時代。所謂“漢末,天下大亂,雄豪并起”1。中國由此又一次進入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亂和動蕩成為魏晉的時代特征。魏晉時的戰(zhàn)亂和動蕩又與政治上的黑暗、恐怖聯系在一起。“門閥政治”或“士族政治”導致士人自覺不自覺地被卷入政治旋渦中,有更多的士人遭殺戮,形成了“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2的局面。從魏晉時期一連串被殺的士人就可以看出,名士們一批又一批因卷入政治斗爭而遭到殺戮,這種動亂的時代和無端的殺戮就造成了士人心態(tài)上的不平和憤懣,從而有了“胸中壘塊”3。時代的戰(zhàn)亂、生活上的苦難、政治上的黑暗和恐怖,使魏晉南北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恐怖和最混亂的時代:“自永熙以來,十有一載,人不見德,惟戮是聞。公族構篡奪之禍,骨肉遭梟夷之刑,群王被囚檻之困,妃主有離絕之哀。歷觀前代,國家之禍,至親之亂,未有今日之甚者也?!?由此也使詩人發(fā)出“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5的感嘆!
魏晉時期的動蕩并不僅僅表現在社會層面,這也是一個政治和文化上動蕩不居的時代。魏晉時期是秦漢國家“大一統”和思想“大一統”之后的又一次戰(zhàn)亂。正如魏晉時期是動蕩不居的社會一樣,魏晉時期在文化上也形成了儒道釋多元并舉的格局。因此,魏晉時期,不但國家不再是“六王畢,四海一”的“大一統”,思想上也不再是儒家占主導的一家“獨尊”,而是“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6。這其中既有儒學的存留和道教的傳承,也有佛教的輸入及波斯、希臘文化的羼入,當然更有“玄學”的勃興。可以說,不同的文化在這里交互滲透,“共談析理”7。從這個意義上講,魏晉時期是一個理論上的春秋戰(zhàn)國,也是一個學術上的諸子爭鳴。其中與春秋戰(zhàn)國不同的一點就是,玄學在眾多流派中占有突出的位置。魏晉士人的“狂放”就是建立在玄學這一基石上的,其“狂放”就表現為以玄學對抗儒家“禮教”。所謂“非湯、武而薄周、孔”8,“蔑禮法而崇放達”9,“越名教而任自然”10,屬于“縱情背禮,敗俗之人”11,這也就決定了魏晉士人“狂放”的特征。
明清時期則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生根本轉型的時期。從明代開始,中國進入資本主義的萌芽時期,這是繼宋代以來的又一次大的社會變革。按照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的觀點,唐代和宋代存在明顯的差異,“唐代是中世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12。如果說宋代開啟的近古中國主要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表現為貴族政治廢棄和君主獨裁政治的興起;明清時期所進入的近古中國則是一種經濟和文化意義上的——其標志就是商業(yè)經濟高度發(fā)達、都市生活豐富多彩、市民文化興旺繁榮,這是一種更為全面的社會和文化轉型,也是一個既帶個性和自由特征,又繼承著傳統士人風范的文化時代。這種自由而開放的思想也使士人的“狂”不再是古典的、貴族式的,而是帶有鮮明的自由和個性化特征。
和魏晉時期一樣,明清時期也是一個思想自由而開放的時代。在眾多思潮中,心學占據突出的位置,并且后期心學流入于狂禪,由此,狂禪之風而盛行,“隆慶、萬歷以后,士大夫惟尚狂禪”1。所謂“狂禪”,一方面是指禪宗中的“呵佛罵祖”現象,另一方面是指以王陽明為開端,以泰州學派為主的“心學”。“狂禪”既反抗佛教中的清規(guī)戒律,也反抗世俗的規(guī)則禮法,在觀念和行為上表現出蔑視禮法、張揚狂放的特點。
明清時期士人的“狂放”就是在這種復雜的社會背景下形成的,它既帶有中國古代士人的“狂放”,也染上了商業(yè)社會的“市風”,同時以狂禪的方式表現著。因此,和魏晉相比,明清士人的“狂放”就更為復雜,也更無節(jié)制。這也使明清士人的“狂”不同于魏晉士人。
三
魏晉和明清不同的時代與思想背景決定了士人不同的“狂放”風貌。
最能代表魏晉士人“狂放”風貌的就屬“任誕”了。魏晉時期的“任誕”是一種集體的狂歡,《世說新語》中就有多處記載了魏晉士人種種“縱情背禮”的言行:有阮籍的“遭母喪……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與醉“眠其婦側”2;有阮氏一族的“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3;有劉伶的“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4;有山濤、嵇康等人的“肆意酣暢”5;有王徽之的“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6。這就說明,“任誕”不只是個別現象,在一個家族甚至在整個士人群體中都有普遍的表現。
魏晉士人的種種“狂放”風貌,正如《世說新語》中裴楷所說,阮籍是“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7。“方外之人”點明魏晉士人高超脫俗的特點;而“不崇禮制”,一方面表明魏晉時期的“儒者之風益衰”8,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魏晉士人“縱情背禮”的“狂放”。但應該指出的是,魏晉士人的“狂放”并不是無規(guī)則的??鬃釉f自己能“隨心所欲不逾矩”9,同樣,魏晉士人的放浪也不逾矩。正如阮籍母喪時飲酒食肉,雖然表面看屬于“狂放”的違禮,但依照《禮記·曲禮上》中所說,“居喪之禮……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初”10,可見,阮籍所為并不違喪禮,也正因為如此,阮籍才能在別人議論時“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也正因為如此,才有樂廣所說的“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11?!翱穹拧倍挥饩卣俏簳x士風的特點,這也是“魏晉風度”所具有的獨特內涵。
正因為魏晉士人放浪而不越規(guī)矩,所以,魏晉士人的“狂”也是有前提的,不是所有的“狂”都可以屬于魏晉風度。魏晉風度所說的“放達”“任誕”絕不只是表面的“放蕩越禮”,在“放蕩越禮”的背后有著更為深厚的文化背景。“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2這就是說,“竹林諸賢”因“禮教尚峻”,所以其“狂放”屬于“魏晉風度”,而到東晉的元康時期,“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fā)裸身之飲,對弄婢妾”1,阮瞻、王澄等名士的“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2,周 的“于眾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穢,顏無怍色”3,則根本與“放達”無關,甚至屬于“同禽獸”4的傷風敗俗。
可見,并不是所有的“任誕”或“放達”都屬于魏晉風度,都是名士所為。這里所說的“任誕”和“放達”都是“師心”和“使氣”的結果。5所謂“師心”指士人的狂放是源自于內心,而不是仿效他人,這也正是元康士人的“放達”不能稱為“魏晉風度”的原因。戴逵指出,元康之人追慕的“放達”,只是“好遁跡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實逐聲之行……徒貴貌似而已矣”6。值得注意的是,在《世說新語》《晉書》等書中有記載:王忱“少慕達,好酒”7;鄧粲“慕王平子、謝幼輿等為達”8;畢卓“少希放達”9;王子猷“欲為傲達”10。這都表明元康以后名士的“達”,都屬于“慕”“?!薄坝保葱问缴系哪》?,雖然表面上是“放達”,但其實質并不屬于真正的“放達”。而“使氣”是指魏晉士人的內心還有一種“意氣”、一種渴望建功立業(yè)而不得實現的憤激之氣。魏晉士人沒有明清士人對人生社會的空漠感,相反,對人生、生活、社會仍有很高的熱情和興致。盡管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恐怖和最混亂的時期,但魏晉士人一方面感嘆現實的黑暗,另一方面又滿懷壯心。像阮籍“志氣宏放”“本有濟世志”11,嵇康“高情遠趣”“志趣非常而輒不遇”12。鐘會就說過:“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13透過詩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在曹操《龜雖壽》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感嘆下的,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老驥長嘶14;在劉琨《重贈盧諶》中“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感慨背后的,是“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的人生遺憾15;在王羲之《蘭亭集詩》中“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感傷后面的,則是“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的人生欣喜16。可見,魏晉士人盡管內心無比矛盾憂苦,但并沒有絕望,在他們的內心中,既有對功業(yè)的追求,也有對名節(jié)的尊崇。魏晉風度所表達的更多的是一種士人的情懷、才情和風貌,是一種具有貴族特征和中古世紀特征的士人風貌。它需要有“玄心”,也需要有“胸中壘塊”,更要有一種“逸倫之才”17,這和明清時期的士人風貌完全不同。
這一切,使魏晉時期的“狂放”士風不同于明清時期,也使魏晉士人的“狂放”不同于明清士人。
四
明清時期的“狂放”也是一種集體的狂歡?!邦嵖瘛背蔀槊髑迨咳说囊环N標志。并且,在明清士人的觀念中,“顛狂”不是一個貶義詞,而是不可輕易奉承給人的、對人的一種很高的贊美之詞:“夫‘顛狂二字,豈可輕易奉承人者。狂為仲丘所思……若顛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釋,有普化焉?!笾兄茴嵮伞笾?,有米顛焉?!?在袁宏道看來,“顛狂”其實是一種評價很高的贊美之詞。李贄也說:“論載道而承千圣絕學,則舍狂狷將何之乎?……有狂狷而不聞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聞道者也。”2“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綻之夫?!?可見,明清時期,“顛狂”不但不屬于一種貶低,還成為士人推崇的一種理想的人格。
從歷史上看,盡管唐代就有“不顛不狂,其名不張”4的說法,宋代的蘇軾被人說“一肚皮不入時宜”5,但唐宋士人的“顛”“狂”“不入時宜”都只是一種個別的、單一的現象。只有到了明清時期,“顛”和“狂”才成為士人的一種普遍現象,成為士人的一種集體狂歡。如王陽明自命為“狂者”:“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者說我行不掩言也罷。”6唐寅的“往往出名教外”7,放浪名教外。徐渭的“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8,“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9。李贄的“一等狂漢”10與“出格丈夫”,誠如他所說:“世上人總無甚差別,唯學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今我等既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其心狂癡,其行率易?!?1更有湯顯祖的“性氣乖時,游宦不達”12。金圣嘆的“殺頭,至痛矣;籍沒,至慘矣。而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13再加之袁枚的“有官不仕偏尋樂,無子為名又買春”14??傊蹶柮?、唐寅、徐渭、李贄、湯顯祖、金圣嘆、袁枚等一系列名士都是“狂狷”之人??梢哉f,從春秋時期的“隱士”到魏晉時期的“名士”,再到明清時期的“狂士”,孔子所批評和反對的“狂狷”和“素隱行怪”15一直沒中斷過,這其中又以明清時期最為突出。
明清時期的這種“狂放”之風又和當時的市俗氣、市民氣混雜在一起,講求享樂,“好貨”“好色”“清供”“清玩”“受用清?!睘槭咳怂蚪驑返溃咳艘埠敛浑[諱地直言“好色”。袁宏道自稱有“青娥之癖”16。張岱說自己“好美婢,好孌童”17。袁枚自述好色,不隱諱地承認“解愛長卿色,亦營陶朱財”18。鄭板橋則自言:“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19彼時士人的這種追求使他們把男女交歡、出入歌妓之院作為生活的日常與人間的真樂??梢哉f,之前的士人很少如此明目張膽,如此“恬不知恥”地表達這種“好色”,這意味著,放縱聲色不是一種“恥”,而是一種雅興和榮耀。因此,像狎妓、好孌童這種被傳統社會所禁忌之事,明清時期則很盛行:“今時娼妓布滿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窮州僻邑,在在有之?!?如明末的冒襄、龔鼎孳、錢謙益等娶秦淮名妓為妾,正德時康海與妓女同騎一頭毛驢,“游行道中,傲然不屑”2。
士人不但“好色”,還為“好色”辯護。衛(wèi)泳《悅容編·達觀》就駁斥了“好色”誤國、“好色”妨德、“好色”傷生之說,并發(fā)出疑問“好色何傷乎”?認為“好色”不但無害,反而“緣色以為好??梢员I?。可以樂天。可以忘憂。可以盡年”。3其在《招隱》中則提出,“以色隱”最“宜”:“宜隱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認為隱于色中就會淡漠名利,并得出結論說,“色有桃源”“色空空色皆虛話”5。
在“好色”的同時,士人也“好貨”。早在元代,許衡就認為:“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茍生理不足,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明中葉以來,隨著商業(yè)的發(fā)達和儒學的衰落,“治生”引起士人的普遍關注。王陽明指出,如果能協調好“治生”和“講學”的關系,“能于此處調停得心體無累,雖終日做買賣,不害其為圣為賢”7。明末清初陳確則提出,士人不僅要會讀書,還要會治生,二者皆“真學人之本事,而治生尤切于讀書”?!肮什荒茏x書、不能治生者,必不可謂之學?!薄拔ㄕ嬷居趯W者,則必能讀書,必能治生。”8這些說法都把“為學”和“治生”并重,從而改變了傳統的“重義輕利”觀念。于是,士人不再“不言錢恥言錢”,而是形成了“文士無不重財者”9的氛圍。鬻文賣畫,為人題詩(題畫、扇及園、軒、堂等),寫壽詩、壽序、挽詩、傳記、墓表志銘、序跋題贊等,成為明清文人治生的一種風氣。這其中,唐寅把賣畫作為治生一大來源,其《感懷》詩說:“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0文征明享譽文壇,“四方乞詩文書畫者,接踵于道……文筆遍天下”11。徐渭“及老貧甚,鬻手自給,然人操金請詩文書繪者,值其稍裕,即百方不得,遇窘時乃肯為之”12。屠隆辭官回鄉(xiāng)后,“益縱情詩酒,好賓客,賣文為活”13。董其昌書畫“自成一家,名聞外國……造請無虛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14。陳繼儒聲震明代文壇數十年,卻自說賣文為活,“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請無虛日”15。
由上可見,明清時期的士人矛盾而復雜,從總體上說是放誕風流、“好貨”、“好色”,既有精神上自由獨立的追求,又有物質世俗享受的渴望;既狂狷、瀟灑、超逸、曠達,又追求享樂、縱情聲色。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窮歡極樂”“清供”“清玩”之風在明清時期如此盛行。
五
比較魏晉與明清士人的風貌,可以看出,兩者都具有“狂放”的特點,都是集體的“狂放”,相較而言,明清時期的“狂放”比魏晉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明清士人的“狂”又不同于魏晉士人——魏晉士人的“狂”是單一性的,它所展示的是士人的一種純粹的、高貴的風采;而明清士人的“狂”則表現為兩重性:一方面展示著古代士人的風貌,另一方面則帶有世俗色彩,呈現一種與商品社會相適應的市俗風貌。魏晉士人還講名士風范,講名節(jié),有禁忌:“六朝之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1在士人的內心里還遵循一種規(guī)則,“畏名義而自抑”2。所以,放浪而不越規(guī)矩,這也正是魏晉士人的特點。明清士人的“狂”則不守任何禮法,“狂悖乖謬,非圣無法”3,這既是說李贄,也是明清“狂放”士人的寫照。
魏晉風度所表達的“狂”是一種美學的、有意味的、有審美內涵的范疇。它在表面的“狂”中把握住了一個“度”——一個美學意義上和文化意義上的“度”。魏晉士人一方面飲酒沉醉,不遵禮法,表現出“狂放”的一面,但在這“沉醉”和“狂”中又有清醒和節(jié)制。因此,魏晉風度的“狂”就是:“狂”而有“情”,“狂”而有“志”,“狂”而有“節(jié)”,“狂”而有“趣”,“狂”而有“味”,“狂”而有“才”,“狂”而有“美”。魏晉士人沒有儒家所說的品行操守,但卻有著士人的精神風貌。正因如此,魏晉風度和這一時期的士人才為后世津津樂道;也正因如此,作為魏晉士人代表的“竹林七賢”才成為被標榜和推舉的理想人物,才有了墓室磚畫中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從傳統觀念看,“竹林七賢”既無顯赫的功業(yè),又無可稱道的道德節(jié)操,而是以其才情、性貌、品格、風神,作為“風流名士,海內所瞻”4。這是一種具有“大美”的人格,其所傳達的精神內涵也是美學意義上的。可以說,魏晉時期的“狂放”是一種尊嚴、一種高貴、一種標榜。明清時期的“狂狷”已和尊嚴、高貴完全無關。本來,在明清士人身上,有貴族的身份,也有文人的學識,但時代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士人身上的貴族氣、文人氣在這種商業(yè)化的時代都被擠壓掉了,他們已遠沒有魏晉的“貴族”氣,也沒有唐代的“文人”氣,更沒有宋代的“儒雅”氣,而是夾雜著市俗之氣的“狂”,一種帶有市俗氣和市民氣的“狂”,也是士人帶著內心痛苦絕望的“狂”。
因此,如果說魏晉的“狂”還屬于士人表達高傲和特立獨行的一種自我標榜,那么,明清的“狂”則是士人心已死的一種絕望呼喊,是一種置死地而無畏的內心發(fā)泄。可以看出,魏晉和明清的“狂放”士風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各自的時代特點,它深刻反映了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歷史變革,也鮮明地體現著中國古代士人的心路歷程。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