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貴
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號夢樓,善詩文,工書法,亦能畫。姚鼐《丹徒王君墓志銘》謂其“自少以文章、書法稱以天下”“海內(nèi)求君書者,歲有饋”“君少嘗渡海至琉球,琉球人傳寶其翰墨”,以及“高宗南巡,至錢塘僧寺,見君書碑,大賞愛之”,整體評價是“其詩與書,尤能盡古今之變,而自成體”。1[清]姚鼐,《中憲大夫云南臨安府知府丹徒王君墓志銘并序》,載張寅彭編,《王文治詩文集》附錄一,劉奕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776—777 頁。作為知交好友,這個評價也算是公允。姚氏評價后為《清史稿》《清史列傳》等轉引。《清史稿》易辭為“十二歲能詩,即工書”,并引梁紹壬語“濃墨宰相,淡墨探花”和包世臣對姚鼐與王文治書法地位的影響之事,此后成為定評。2[清]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五百三,中華書局,1998年,第四冊,第3554 頁?!肚迨妨袀鳌穭t評王文治“書法尤秀逸,得董其昌神髓”,并說“梁同書自謂不如也”。3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七十二,中華書局,1987年,第18 冊,第5899 頁。前者引用時人評述,敘述平和,至后人褒贊之意更加凸出?!叮螒c)丹徒縣志》引萬廷蘭《四君傳》,對王文治書法只說“作字法晉人,頗得風格”4[清]貴中孚、[清]萬承紀修,《(嘉慶)丹徒縣志》附傳,清嘉慶十年刻本,葉二正。,評價不算太高;《(光緒)丹徒縣志》則言王文治“書法則如米元章、董香光,嗣統(tǒng)二王,天下士共推無異論者”5[清]何紹章、[清]馮壽鏡修,《(光緒)丹徒縣志》卷三十三,清光緒五年刻本,葉三十八正。,明顯已視為鄉(xiāng)賢,大加褒揚。這些或許是官方對王文治書法的大致評價。
后人研究王文治書學,《快雨堂題跋》是核心材料。眾所周知,王文治生前身后只有詩集刊刻,未見文集行世。王平《王文治著作版本考》雖據(jù)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初編》引《夢樓文集》認為“可見曾有文集問世”,6王平,《探花風雅夢樓詩:王文治研究》,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243 頁。這或許如汪承誼《快雨堂題跋》后題識所言,此書乃是稿草收集而成,并未編纂與刊刻。好在汪氏于道光年間厘定王文治書畫等題跋為八卷,并刊刻成今日所見《快雨堂題跋》。作為乾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碑帖鑒賞家的王文治,其題跋的碑帖書畫甚多,即使今日所見,仍有重要史料價值的題跋置《快雨堂題跋》之外。當然,有些題跋雖然《快雨堂題跋》中有,但異詞頗多。關于《快雨堂題跋》的輯刻、校補情況尚未有專門的討論。故不揣谫陋,草成此文,或能為更好地研究王文治提供一些幫助。
王文治《快雨堂題跋》,八卷,清道光辛卯(1831)汪承誼7汪承誼,字桐孫,汪榖長子。曾編刊《琴硯齋漢銅印譜》。汪榖,清代乾嘉時期收藏家,生平參見清人馮金伯的《墨香居畫識》卷九、盛叔清的《清代畫史增編》卷二十以及李方《皇清書史》等。容庚在《叢帖目》中敘曰:“汪榖,字琴田,號心農(nóng),安徽休寧人。富收藏,精鑒賞,偶寫蘭竹,筆法妍雅,題詩亦得楚騷風致。筑別業(yè)于蘇州,與王文治友善。嘉慶中卒。”(容庚,《叢帖目》卷十二,香港中華書局,1986年,第1025 頁)輯刊。此為初刊之本,他本之母本。
關于《快雨堂題跋》,特別是編輯底本及??鼻闆r,除了本書的李兆洛《序》和書后汪承誼自己的題識以及書中汪氏按語外,似乎并無更多的材料。其中李兆洛書前《序》言:“夢樓太守以能書名海內(nèi),心農(nóng)中書以收藏甲吳下,遂相契厚。中書所收藏,太守必加墨焉。中書令子桐孫,裒集成帙,并搜太守他所評識,輯而刊之為《夢樓題跋》?!?[清]梁同書、[清]王文治,《頻羅庵題跋 快雨堂題跋》,李松朋點校,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第131 頁。李氏之言有兩點需注意:一是所輯既有王文治題汪榖自藏,還有汪承誼從別處搜集的題跋;二是此書初名或是“夢樓題跋”。今核讀八卷題跋之對象,確實多為汪氏家藏,但也不乏其他藏家如靈巖山人畢沅、竹癡山人畢瀧、松下清齋陸恭、藥洲陳淮、純齋劉錫嘏、梅塍汪十庾、春皋蔣池上書堂、竹坪汪恭等人的藏品。至于書名,自然以刊刻為準,況李氏所言未必確是書名,抑或以字號稱呼而已。
作為本書的主持者汪承誼,在書后識語中對本書的輯刻情況敘述的更清楚些。移錄如下:
夢樓先生以乾隆庚戌(1790)與先君子定交,其后往來吳門,寓綠天對雨廬最久。所存手稿二十冊,大約晚年著述皆在焉。先生《快雨堂詩》早經(jīng)刊布,而書名冠當代,鑒賞之識卓絕一時,收藏家得其片言,輒為增色。本朝顧亭林、朱竹垞、王虛舟、錢竹汀、翁覃溪、王蘭泉諸名輩,精于考覈,各有成書,與歐、趙、董、洪抗衡千古。張得天司寇著《天瓶齋題跋》,獨紹容臺一脈,羌無故實,妙諦時拈。先生寔克繼之,抒寫性靈,兼及交游雅故,情文所致,穆如清風,真藝林所快睹者。稿本涂乙過甚,字形往往不可識別,竊就他卷幀中手跡比較,厘為八卷,付諸劂氏。其序、記、志、銘諸制,凡百余首,則更俟異日繕成全集,庶先執(zhí)之志,藉以稍慰焉。道光辛卯春,后學汪承誼謹識。9同注7,卷八,第251 頁。
從上可知,汪家藏有二十冊王文治晚年手稿。王氏雖著述頗豐,身前卻只有詩詞結集刊刻,所以汪承誼才有編纂其文集的計劃。鑒于王氏書法影響巨大,賞鑒能力突出,汪氏認為王文治的書畫題跋與清代諸名家的題跋一樣,都是承續(xù)歐陽修、趙明誠以來的題跋傳統(tǒng),具有重要價值,故先行編纂題跋,并期冀達到與張照《天瓶齋題跋》一樣的效果。由于王氏稿本涂乙較多,字跡難識,所以參考了一些手跡進行校對,并未刻意去搜集其他的王氏題跋。即以自藏二十冊手稿為底本,選取其中書畫及其他一些重要題跋厘定為八卷,以一些卷幀中手跡覆??潭?。這與李氏《序》中所言略有不同。關于汪家二十冊王文治手稿的情況,研究者多以《快雨堂詩帖》后汪榖題識來解釋,其云:
夢樓先生詩,刊播海內(nèi)久矣。余自乾隆庚戌獲交先生于吳門,以后數(shù)相過從。談藝之余,兼味禪悅。每燒燭深坐,至丙夜不倦?;騽e去三數(shù)月,輒深懷念。凡題贈見寄之作,零縑寸楮,積久遂伙。其深情摯誼,具見于毫素之間。曾遴高手,為隨時勒石。今先生已歸道山,向笛嵇琴,能無棖觸?因檢篋中所存未上石者,匯刻成帙。其詩半見先生集中??煊晏谜?,先生丹徒所居之題額也。10同注7,卷六,第215 頁。
此題在《快雨堂題跋》卷六“自臨樂毅論”條后汪誼按語中加以轉引。從敘述來看,王文治“題贈見寄”之作,當不至于如汪承誼所說的那般潦草,應該有一部分是王文治寓居汪家時留下的稿草。汪榖刊刻《快雨堂詩帖》的時間是嘉慶丙寅(十一年,1806)11容庚將“個人三”誤記為“嘉慶元年”,或誤丙寅為丙辰所致。參見容庚,《叢帖目》卷十五,第1329 頁。,此時王文治已謝世四年。所以李氏《序》中所及兩點,汪氏的記述很清楚:《快雨堂題跋》八卷是從汪家珍藏的王氏二十冊稿本中編纂而成,以家藏書畫上的手跡作了部分校對,并非直接從書畫上抄錄編纂而成。至于書名,或是仿張照《天瓶齋題跋》例,取王氏在丹徒所居書齋之名而非以“夢樓”字號命名。
以上是汪承誼刊刻《快雨堂題跋》的基本情況。今日看來,幸虧有汪氏此舉,否則如其他未來得及刊刻的文集一樣,只能作后世暢想了。甚至是刊刻成帖的詩稿,“其詩半見先生集中”,那另一半未見集中的詩也只能讓后來者苦苦尋覓。12王平在《王文治著作版本考》中云:“嘉慶十一年(1806)汪榖試研齋刻本《快雨堂詩帖》四卷(未見)?!辈⒆靼凑Z“既云半見先生集中,則另半比屬集外佚作”(載其《探花風雅夢樓詩:王文治研究》,第242 頁)?!锻跷闹卧娢募非把杂小捌鋵崱犊煊晏妙}跋》到底流傳下來了,最遺憾的是,王文治的友人汪榖曾在嘉慶十一年在蘇州據(jù)其手稿刊成《快雨堂詩帖》四卷,其中半數(shù)詩歌是集中未收之詩,這部書筆者就至今未能訪知其收藏信息,不知它是否還存在于天壤之間”的慨嘆(載張寅彭編,《王文治詩文集》,第21—22 頁)?!犊煊晏迷娞窇欠ㄌ?,而非刊刻的詩集。容庚則論“快雨堂詩帖二卷”,而非四卷,且記錄為“嘉慶元年(1796),汪榖刻。帖名行書”,并非嘉慶十一年所刻。不知是記述有誤還是兩刻(元年、十一年或是丙寅、丙辰之誤)(容庚,《叢帖目》卷十五,第1329 頁。)此帖收入《容庚藏帖》,為“山舟、夢樓兩先生唱和詩”。
至于全書體例,前六卷為書法類,卷七、卷八為繪畫類,其中卷八后五條為雜類。整體以時間先后為序。此外,《快雨堂題跋》計有汪承誼按語三十六條,涉及本書編纂的有數(shù)條,其中《快雨堂題跋》卷三有《唐拓李元秀碑》王氏題兩則,內(nèi)容是:
董文敏鴻堂所刻,乃跋語中所謂全文可讀者。不見此帖,烏知彼本之為宋刻?甚矣鑒古之難也。
董公初見宋刻本,已定為唐拓,且云趙集賢猶在門外。余見之,亦詫為得未曾有。及觀此帖,竿頭更進矣。馬之駿仲良題云:“金鐵森翔,煙云出沒。”真能狀此碑之妙。13同注7,卷三,第167 頁。
此題跋后有汪承誼按語:“‘金鐵森翔’八字,前《化度寺跋》中以為香光語,蓋董自襲用馬氏耳,非先生筆誤也?!本矶痘人卤吠跷闹卧捠牵骸拔舳拿粢娝慰獭独钚恪贰对器狻?,嘆為希有,刻之《鴻堂》。后重見唐刻,又題云‘云霞變滅,金鐵森翔’,而不復追論前碑之偽?!?4同注7,卷二,第156 頁。從王氏的記述來看,他看到的顯然是兩種《李元秀碑》拓本,一個宋拓,即董其昌題所謂“全文可讀”并刻入《戲鴻堂法帖》的本子;一個是唐拓,即題有“云霞變滅,金鐵森翔”的本子。這兩個本子存在著單本、合裝、割裂的變化,加之長期在私人手中珍藏,所以這兩本《李元秀碑》后的題跋情況有點復雜。以目前所知,此兩本中的唐拓本今藏私人處(2021年匡時秋拍拍品),即莫是龍“寶墨齋本”;宋拓本則藏于廣州某單位。唐拓本是真宋本。從拍賣圖錄公布的資料來看,首開有王文治題簽“唐拓云麾將軍李元秀。試研齋藏。文治識”和馬之駿題“金鐵森翔,云霞變滅。丙辰十月,新野馬之駿”。又有馬之駿、董其昌、陸夢龍、錢大昕、孫爾準、吳榮光、梁章鉅、姚元之、李彥章等跋,但并沒有王文治的兩則題跋。而由上文所錄王氏題跋內(nèi)容看,“此(本)帖”所指應該是唐拓本。從王文治題簽看,這本唐拓本似乎是松下齋之物,王文治題跋收入是理所當然,但汪氏按語顯然是沒有看到這本中的馬之駿與董其昌題跋。另一個問題是,在民國十三年文明書局刊印的珂羅版《唐拓云麾李秀碑(辛仿蘇藏本)》中,共有王文治題跋九則,不知是否存于廣州某單位藏本上。從這九則題跋內(nèi)容來看,所題有兩本:一是陸恭的藏本,共有兩則提到,都作于乾隆庚戌十月十七日15一則有明確的時間,另一則款署“同日有記”。;一是蔣春臯藏本,《快雨堂題跋》卷三的二則有錄16墨跡作三則,第二則從“董公初見”至“竿頭更進矣”,第三則無“馬之駿仲良題云‘金鐵森翔,煙云出沒’”句,而是以“此八字,真能名狀此碑之妙”一行小字題于馬氏跋右側,下鈐“王氏禹卿”朱文方印。這與今天所見墨跡中馬氏的題字和王文治的題簽在一起,顯然有異。。本文無意厘清兩本《李元秀碑》的題跋,加之民國影刊碑帖時有題跋移接拼湊現(xiàn)象,只是以此進一步說明《快雨堂題跋》的底本是來源于王氏稿本,汪氏以部分的碑帖墨跡作了校對。
今所見汪氏刻道光辛卯本,框高24 厘米,寬16 厘米,半葉九行,行二十字,左右雙邊,八卷四冊。汪氏題識為隸書。17參見上海國際商品拍賣有限公司2006年拍品,為潘志萬題簽并跋本。
如上文所說,《快雨堂題跋》的底本是王文治草稿,只有少部分以墨跡作了校對。古人的書畫題跋,特別是在一些重要的作品上的題跋,多是先擬草稿,再書于卷冊。某些題跋云“藁草”,常指詩文非定稿而已。《快雨堂題跋》是從稿本編纂而成,可視為王文治未刊稿,而碑帖書畫中所見的墨跡,可算是王文治已“發(fā)表”,在沒有正式刊本前,可作為作者的定稿看待。倘使《快雨堂題跋》是自己或門人、子輩編定的文集,如王澍《竹云題跋》甚至《虛舟題跋》,則版本問題就會相對少些。如《虛舟題跋》卷六《唐顏真卿多寶塔碑》,其題跋墨跡有小玲瓏山館舊藏本,二者只有幾個字異形而已。正因如此,確定《快雨堂題跋》編纂的稿本與定本就顯得更為重要。據(jù)此,汪氏作了“手跡比較”的部分可以算是定稿,其他部分則存在著版本??钡谋匾.斎?,此處重點討論的是汪氏原刊本與墨跡之間的???,而不是后來諸印本或鈔本如國家圖書館藏徐乃昌積學齋鈔本(有何紹基批注)、廣智書局民國初年排印本以及近年整理各本與原刻本的差異。倘若重新編纂一部精善的《快雨堂題跋》,應該盡量地以墨跡??蓖羰媳?。
為何特別提及汪氏光緒辛卯本和墨跡之間校勘,其實這也是汪氏本人編纂的體例之一。如《越州石氏小楷》題跋,《快雪堂題跋》卷二分三則,今存墨跡18今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宋拓晉唐楷法》,共收十一種。其中晉帖五種有王文治題簽“晉帖五種。越州石氏本。試研齋藏。文治題簽”。同。核校文本,除“拓”作“帖”、“嘗”誤“賞”、“處”作“所”三處異詞或是手民之誤,其余內(nèi)容完全一致。此帖原為試研齋藏品,汪氏應該是校核過。但汪氏還是刪除了后面的落款及補題的一段文字。19在第三則題下有雙行小字補題:“《停云》《洛神賦》似從他本所摹,而此石則是元宴齋本所摹入者,今元宴齋本亦自難得。”刪除落款,這是編纂題跋類文本慣例,而墨跡的落款確實是重要的信息。通過三則的落款,知此題是王文治于嘉慶庚辰年(1820)在試硯齋三日之內(nèi)為汪氏同一本碑帖所作的三題。但也有如現(xiàn)藏于日本三井紀念文庫的《孟法師碑》和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多寶塔碑》二本碑帖上的王文治題跋,與《快雪堂題跋》卷三相比較,二者皆存在異詞頗多、甚至有大段文字不同的情況。這兩本,前者是應汪十庾題,后者是為汪志伊作,顯然汪承誼都沒有用墨跡對校。就此可以理解為,自家所藏《越州石氏小楷》對校方便,而他家藏本哪怕是族親好友藏品也不易得見,況且王文治所題跋的這些碑帖當年已是珍秘之物,更別說《快雨堂題跋》編纂距題跋之日已過數(shù)十年,很多碑帖早已另易他主了。所以可以大致推斷,汪氏編纂《快雨堂題跋》時能用于校對的墨跡并不會很多,主要是家藏之本。
至筆者撰此文時止,雖有同道已作此努力20如李松朋點校本用墨跡校者七處,其他未見。,但對題跋墨跡的使用依然有限。今日各種出版物和網(wǎng)站公布了很多以前秘不示人的碑帖、書畫、善本等,不少題跋清晰可?!,F(xiàn)實的問題是校對者需具備較強的文獻、書法、文史方面的能力,首要是識別真?zhèn)?,其次是識字斷句,再次是考辨源流21一些碑帖的題跋是從別處移花接木,甚至一些民國出版的碑帖也有從別的本子上移來題跋的情況。。對題跋文本的校對,既屬于古籍校對范疇,也與普通的版本之間的校讎有所不同:它還是一個整理的過程。如《快雨堂題跋》卷四的《張樗寮華嚴經(jīng)真跡》22同注7,卷四,第180 頁。與今藏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墨跡相校異詞幾無,但首句“出入于有唐歐、褚諸家”后,還少了“者至深邃也。古之名家不惟善學古人之所以學古人。子美詩云‘轉益多師是汝師’,非得學古甚深三昧者不能道此語”這段重要的話語以及后面的“雷鋒如見芷塘,務以此跋示之。同日記”補記。至于此冊中的王氏幾處批注,則是另一個問題。
近今整理之本,多以廣智書局本為底本,如上海書畫出版社《中國書畫全書》本、江蘇人民出版社《王文治詩文集》本、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藝文叢刊》本等。上海書畫出版社《頻蘿庵題跋 快雨堂題跋》以原刊本為底本整理,且編者也注意款識信息的價值、文本與墨跡的出入、同一名作不同拓本存在題跋不一致等。前兩點上文已經(jīng)提及,略述第三點。如上文提及的卷三《唐拓李元秀碑》,王文治題跋既有蔣春臯藏本,也有陸恭藏本,還涉及其他藏本,現(xiàn)所見有九則之多,而文本只有兩則(實則三則,誤作兩則)。同卷的《多寶塔碑》是汪稼門志伊藏本,王文治同時還題跋過汪氏試研齋藏本、同里章淮樹藏本,而此本因汪榖沒有核校導致文本與墨跡異詞較多。此外如卷二《舊拓智永千文》所題為試研齋藏品,而上海圖書館藏牛鑒舊藏《智永真草千字文》本上的題跋則是另一則。卷三《歐陽書三種》與同卷的《宋拓醴泉銘》兩條、《虞恭公碑》一條和卷二《化度寺碑》五條關系緊密,卻又有所不同。這涉及故宮博物院藏畢沅舊藏《宋拓醴泉銘》、上海圖書館藏“四歐堂本”和畢沅舊藏本《虞恭公碑》、國家圖書館藏試研齋舊藏《虞恭公碑》、北山堂藏《醴泉銘》和今存的幾個翻刻《化度寺碑》拓本的王文治題跋。雖然可以根據(jù)題跋中提及的藏家對號入座,但是也有未曾言及藏家或此藏家所藏不止一本的情況,都給文本與墨跡的校勘工作帶來困難。此外還需留意文本中所刪去的署款的重要性,因為墨跡中王文治一般會留下日期。
總之,《快雨堂題跋》文本和墨跡的??保瑢τ诟玫乩妙}跋來研究王文治書畫思想和他與周邊收藏者之間的社會關系都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稿本、定本和校本問題明確后,第二個問題就是輯佚。卷五《董臨米天馬賦》后汪氏按語云:“先生所跋香光書,不下數(shù)百種,此錄僅十之一耳。惜手稿半佚,莫窺全豹,然一滴水可知大海味矣。先生寓吳門時,壁間懸香光像,日夕致禮。誼今歲始摹先生《杜撰參和圖》,與隨園、甌北兩先生小像,并裝池之。非敢云瓣香在南豐,亦柳子厚《先友記》之義爾。”23同注7,卷五,第199 頁。卷六《自臨開皇蘭亭》后汪氏按語云:“先君子刻《試研齋》《快雨堂帖》外,其他尚多?!?4同注7,卷六,第216 頁。這能看出,因各種原因,汪氏輯刊《快雨堂題跋》只是家藏稿本的一部分,王文治還有不少的題跋可輯佚。對于這一點,汪承誼也注意到了,如卷五《祝允明宮詞》條后汪氏題識中就補充了其家藏祝允明《古詩十九首》卷中的王文治題跋:“余年十三時,見停云館此帖,即知愛此書,今五十余年矣,始見真跡。且又藏吾友心農(nóng)居士之家,何幸如之”25同注7,卷五,第187 頁。,下一條《祝允明書冊》也抄錄了王文治題袁漁洲藏祝允明《懷學記》一段。
王文治題跋的輯佚,主要集中在書畫、碑帖上。因為王文治在當時的書畫聲名甚著,加之與周邊知名藏家關系甚好,所題多是珍品書畫和善本碑帖。下文略述條目并列舉一二:
一、法書題跋類。王文治所處的乾嘉時期宋元以前法書多由內(nèi)府收藏,故而他所能目見并題跋者較少,《快雨堂題跋》收入《褚臨蘭亭真跡》《黃素黃庭經(jīng)臨本真跡》《鹡鸰頌真跡》《懷素千文真跡》《唐人書律藏經(jīng)真跡》等,并以“真跡”命名。筆者所見尚有東京國立博物館高島氏寄藏蘇舜欽《草書五絕》、張即之《楷書華嚴經(jīng)冊》、鮮于樞《十詩五札卷》各一則。如蘇舜欽《草書五絕》:
蘇子美書世不多見,其奇妙乃至于此,渴筆處猶可想古人飛白之韻。嘉慶庚申(1800)觀于池上書堂,文治。
至于明清諸家墨跡尤其是董其昌和清三代書家的作品題跋,應該有更多。
二、碑帖題跋類?;蛞蛲跷闹蔚奶麑W觀點,晉帖、唐碑、宋元法書的古拓本是王文治的集中題跋對象,罕見篆隸新拓之題跋。碑帖拓本是最適合題跋的載體,因此也是輯佚的重點。筆者目見的即有國家圖書館藏《宋拓虞恭公碑》二則、《宋拓顏柳白米四家法帖》二則、《宋拓道因法師碑》二則;上海圖書館藏《宋拓虞恭公碑》《智永真草千字文》;香港中文大學北山堂藏《宋拓王右軍草書帖》二則;民國影印本章攀桂舊藏《宋拓多寶塔碑》二則;民國有正書局影《唐拓李元秀碑》六則,等等。如國家圖書館藏《宋拓虞恭公碑》二則:
余嘗跋宋拓虞恭公碑,以為書之為道,有骨有肉有血。石刻之妙者,能傳骨肉兼能傳血,唯唐刻能之。然亦必拓手偶得之。靈巖山人一日出宋拓歐書三種見示,一醴泉,一化度,一此碑,皆世間稀有之物。而妙能傳血者,唯化度與此本為。然覃溪跋中,所謂墨氣不十分濃濕,正此本能傳血處。質(zhì)之山人亦首肯云。乾隆癸丑(1793)暮春之初,王文治記。
覃溪先生論斷,虛舟評跋,極為公允。文治又記。
三、繪畫題跋類。王文治偶涉繪事,所留作品不多。雖“潘畫王題”成為藝林佳話,但更多的是王文治為了宣揚好友潘蓮巢的畫?!犊煊晏妙}跋》卷八也收錄了一些他題時人畫作的題跋,包括題潘蓮巢幾條,但王文治畫作題跋較分散,且諸多韻文已收入其詩集中。筆者所見有故宮博物院藏文徵明《滄溪圖》、王翚《竹澗流泉圖》;山東博物館藏《陳藥洲先生蒼茫獨立圖》;云南省博物館藏文彭《仿石田翁山水圖》;上海博物館藏高鳳翰《山水圖冊》;私人藏唐寅《虛亭林下圖》、陸燦《為穆大展繪攝山玩松圖卷》等,如陸燦《為穆大展繪攝山玩松圖卷》:
棲霞寺前松萬株,濤聲夜撼江云孤。卻來策杖登山叟,清比蒼髯老大夫。題為大展學長兄,夢樓王文治。
四、自作書畫類。自作書畫,款識除外,有題識者不多,《快雨堂題跋》卷六手錄自書題跋十條,其中臨書占六條,其他幾條是如《金剛經(jīng)》《桃花源記》等長篇巨制。所以此類輯佚重點是在其臨古作品上,這類題跋也頗能體現(xiàn)其書學思想,更具文獻價值。筆者所見如拓本自書《焦山唱和詩》后的長篇巨制類題識:
名山之與名人,常相待者也。竊謂地之待人,尤切于人之待地。蓋地則亙古長存,人則一時難得。即得其人矣,而無大賢出而為之領袖,則散而不聚。有大賢出矣,而無同類之人適然邂逅、從而附和之,則盛舉又或難成,此地之待人為尤切也。吾郡焦山,本以人著。然自漢山得之,豈非茲山之幸也?夫作詩者凡十四家,詩七十八首,已刻《邗上題襟集》中。復屬余書而勒諸石,殆將與茲山共相磨滅焉。乾隆六十年(1795),歲在乙卯秋日,文治書並跋。
王文治《快雨堂題跋》,因為不是其生前編纂或身后他人從文集中輯錄,而是友朋之子在其歿后數(shù)十年依據(jù)家藏殘稿編纂而成,且所用墨跡校核受限,所以體例雖完備,但內(nèi)容并不能算作精善之本。但因王文治本人無文集傳世,直到今日也沒有文集編纂成書,這使得《快雨堂題跋》在研究王文治尤其是他的書法思想方面以及他周邊的書畫碑帖鑒藏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對《快雨堂題跋》編纂的底本、刊刻的校本和后世??薄⑤嬝葐栴}的分析,或能為點校一部更為精善的《快雨堂題跋》提供幫助,為更好地研究王文治及相關問題提供更全面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