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鍾叔河先生寫過不少他統(tǒng)稱為題記的文字，或記事或抒懷，或題書或贈人，文體則或白話或文言，或詩詞或聯(lián)語，也有采取打油、嵌名等游戲形式的，皆即興隨心之作，卻不無意趣或感慨。久而久之，無心插柳柳成蔭，竟然可以成就一本書了。

承《書屋》美意，特挑出一百則發(fā)表，以饗讀者。此類文字鍾先生素不存稿，故散逸者多。新世紀(jì)來，始漸有反饋，所輯者主要為近作，但仍按寫作時序編排。回首一看，跨度迄今已七十七年矣。

花城出版社有意出版，書名就叫作《念樓題記》，也借此機會做個預(yù)告。

（輯者：王平）

［一］ 《蛛窗述聞》弁言（1946.7）

予喜聞奇怪之事，而樂其荒誕不經(jīng)。夏扇冬爐，父老聚談所聞所見可喜可愕之事，予輒擠坐其旁，欣欣然不肯或去。時日既久，頗多積累，懼失記憶，乃于課假中擇其雅馴者述之。方丈小室，足不出戶，惟塵窗老蛛，蠕蠕網(wǎng)際，一似為予伴侶者。既成此卷，乃弁數(shù)言，且命以名。

民國丙戌夏六月下浣之七日。

［二］ 油印本《水滸葉子》題記（1976.7）

在評論《水滸》的宣傳中，往往感到人物畫的資料缺乏，對當(dāng)時的服裝、器物等不熟悉。上海人民出版社重印的《水滸全傳》中，印出了明朝畫家陳洪綬（老蓮）的《水滸葉子》——四十幅人物畫，特將其摹刻油印出來，以供參考?！端疂G葉子》原作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表現(xiàn)手法，和《水滸》這部書是互為表里、大體一致的；在根據(jù)毛主席的指示評論《水滸》的同時，對《水滸葉子》也可以而且應(yīng)該進行必要的評論。

一九七六年七月（于勞改隊）。

［三］ 清平樂·題紅白牡丹圖（1976.9）

東風(fēng)軟軟，

吹綻姑娘臉。

白白紅紅顏色淺，

萬綠叢中幾點。

本來國色天香，

何須打扮梳妝。

小小一幀圖畫，

深深十丈春光。

○此系舊作，癸巳歲末曾題贈廖世英，因所贈畫幅亦為紅白牡丹圖也。

［四］ 讀《紅樓夢》三首（1976.10）

痛哭花魂與鳥魂，風(fēng)刀霜劍殺春溫。

石兄一把辛酸淚，不為區(qū)區(qū)兒女情。

*

人間自是有情癡，地老天荒一首詩。

欲報傷心無淚答，眼枯腸斷已多時。

*

女媧無術(shù)補情天，自刳肝腸懺綺年。

了卻身前身后事，秦淮舊夢總成煙。

［五］ 題《閱微草堂筆記》（1980.10）

慷慨報仇誰似魅，殷勤念舊孰如狐。

紀(jì)翁一桿通靈筆，不畫人心畫鬼符。

此書蓋為余所通讀之第一部文言文小說，亦即余所通讀之第一部古籍也。憶十二歲時，避倭寇于平江東鄉(xiāng)楓源洞，于房東樓上翻得此書一部，已為蠹魚嚙蝕過半。因無他書可觀，摸索讀之，輒能通解。數(shù)月之后，即仿其體作《蛛窗述聞》數(shù)十則，殘稿猶存篋中耳。今日得此，偶一翻閱，如見故人。四十年來，飽嘗憂患，欲求作文如《蛛窗述聞》時恐亦不可得，而余已垂垂老矣。撫今追昔，能不慨然。

叔河四十九歲生日之前夕自題。

［六］? 題《錢鍾書研究》（1990.4）

錢鍾書研究是一個難題。黃裳說錢鍾書“是才人同時又是學(xué)人”，學(xué)人好研究，才人好研究，唯獨“是才人同時又是學(xué)人”的不好研究。

聽說某處發(fā)起錢基博紀(jì)念會，鍾書先生并不贊成，說“不必花不明不白的錢，找不三不四的人，講不痛不癢的話”。此事我不知其詳，但有人征詢出版《錢基博全集》的意見，先生復(fù)書云“先君遺著有獨絕處，然出版尚非其時……弟于此事不敢置可否，蒙不孝之譏而已”，卻為我所親見。又有人曾以蔣碧薇回憶錄寄先生，復(fù)書云：“蔣廖之爭，曲直昭然……仗義主持公道，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事則不可?！币蚨氲揭韵氯c：

一、研究錢鍾書，“之志”固不小，“之事”亦可辦，卻很難辦好也。

二、“尚非其時”的事不必做，“不痛不癢的話”要少說。

三、刊物可以研究《圍城》，卻不能辦成“圍城”，要能留得住讀者，使他們進來了不急于出去。

［七］? 《走向世界以后》小引（1990.11）

羈鳥戀舊林，

池魚思故淵。

——陶潛

我喜讀清人外國游記，陸續(xù)搜集了兩百多種。一九七九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開始從中選編《走向世界叢書》，已經(jīng)印行若干種?，F(xiàn)在我已不在出版社工作，編書早已力不從心，但是跛者不忘履，病中偶想讀書，有時便把還沒有編入?yún)矔霭娴倪@類舊游記翻出來，因為一則線裝薄本躺著拿在手中比較省力，二則聊以滿足一點舊林故淵之思，這也就是自己確實已經(jīng)老了的證據(jù)吧。

舊書重讀，有時仍覺得有些意思，便隨手做些札記，仍屬“夜讀漫記”，不過讀和記的都是前人走向世界以后的見聞，便給它安上“走向世界以后”這樣一個名目，也別無深意，仍不過是為了滿足一點舊林故淵之思而已。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六日于長沙。

［八］ 《同舟共進》（1995.9）

老友寄來一本一九九五年第八期的《同舟共進》，上有沈?qū)毾椤墩胬順?biāo)準(zhǔn)問題討論紀(jì)事》、嚴(yán)秀《關(guān)于〈曾國藩家書〉》諸妙文，美不勝收，最后第四十八面上《抗戰(zhàn)勝利五十周年有感》，更是真正的壓卷。

作者陳贊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廣東戰(zhàn)時省會平遠縣城，參加了當(dāng)晚全城軍民慶?？谷諔?zhàn)爭勝利的火炬游行，通宵達旦，城里所有酒樓飯店的酒缸全都沽空了。五十年后重有所感，遂賦詩二首寄意，詩前小序云：

曾記得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幫”，舉國歡騰。外電評論說，本世紀(jì)中國人有過兩次傾酒缸的狂歡盛舉，一次在一九四五年秋，一次在一九七六年秋。那么，距本世紀(jì)結(jié)束還有五年，五年之內(nèi)，還能有第三次的歡舉嗎？

我也很盼望著能有這樣的歡舉，期待著此壓卷能成為開篇。

［九］ 致《書屋》（1999.10）

《書屋》越辦越有看頭了，其證明就是我拿到手已經(jīng)不能放下，總是一口氣看到底。當(dāng)然這也就難免發(fā)現(xiàn)一些小問題。比如這一期評郭沫若《鳳凰涅槃》文中引卜辭：“其自西來風(fēng)，其自東來風(fēng)。……”便應(yīng)該是：“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又如第七十七頁第一欄倒七行，說葛金烺這個人“曾任刑部主事、湖廣司主稿及戶部郎中等職，是個四品銜的小京官”。這也不大對。主事雖為正六品，各部院郎中卻是正五品，相當(dāng)于光祿寺少卿、直隸州知州，已經(jīng)不怎么小。至于四品，乃是道府一級，可以穿蟒著貂，算是高干了。當(dāng)時的京官，各部尚書為從一品，侍郎為正二品，以上叫堂官，等于現(xiàn)在的部級。給事中、郎中為正五品，員外郎為從五品，主事為正六品，以上叫司官，等于現(xiàn)在的司局級，七品（縣處級）才稱“小京官”呢。

評汪國真，快人快語，極為中肯。詩有汪國真，文有余秋雨，宇宙間自有此一種詩文，亦少他不得。但居然風(fēng)靡一時，群奉為圭臬，則讀者水平可以想見，可為太息也。

［十］ 《學(xué)其短》題記之三（2001.6）

“學(xué)其短”從文體著眼，這是文人不屑為，學(xué)人不肯為的，我卻樂于為之。自己沒本事寫得長，也怕看講大道理的長文章，這當(dāng)然是最初的原因；但過眼稍多，便覺得看文亦猶看人，身材長相畢竟不最重要，吸引力還在思想、氣質(zhì)和趣味上。

“學(xué)其短”所選的古文，是預(yù)備給自己的外孫女兒們讀的。如今課孫的對象早都進了大學(xué)，而且沒有一個學(xué)文的，服務(wù)已經(jīng)失去了對象。我自己對于古文今譯這類事情其實并無多大興趣，于是便決定在舊瓶中裝一點新酒?！?，酒還應(yīng)該說是古人的酒，仍然一滴不漏地裝在這里；不過寫明“念樓”的瓶子里，卻由我摻進去了不少的水，用來澆自己胸中的壘塊了，即標(biāo)識為“念樓讀”尤其是“念樓曰”的文字是也。這正像陶弘景所說的，“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借題發(fā)揮雖然不大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時，或者也會來那么兩下吧。

二〇〇一年六月十一日于長沙城北之念樓。

［十一］ 題王稼句《蘇州舊夢》（2001.12）

少小時居住在“少人而多石”的大山中，夢想過能夠“家住吳門”，也嘗嘗“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的味道。但那個夢完全是詩詞意境的擴大延伸，很是虛無縹緲。

真接觸蘇州，已在改革開放之后，哀樂中年早已過完，無復(fù)少小情懷了。覺得寒山寺內(nèi)、玄妙觀前，人氣總嫌太熱烈，那味道也實在并不怎么清芬，難道蘇州從來就是這樣的嗎？

這本書卻總算能圓了我夢境中從江村漁火到現(xiàn)代繁華的“缺環(huán)”，真好。

希望王稼句先生把這本書繼續(xù)寫下去。蘇州城外的五人墓，埋著五位因“鬧事”被砍頭的市民；另外還有座墳，葬著又一位“鬧事”被殺的顧機匠，碑額云“義無反顧”。這些古跡如果也能寫一寫，使人們能看到蘇州的另一面，就更好了。

［十二］ 寄劉文蔚（2004.1）

“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有一字曰簡單?！贝酥谩讹L(fēng)雨談·本色》篇中語也。文蔚君下問作文之道，無能回答，錄以應(yīng)之。癸未冬。

［十三］ 題《黃遵憲百年紀(jì)念集》（2004.5）

忍死猶尋民主夢，河清難俟海難填。

先生逝去江山在，嘆息光陰一百年。

公度先生病中紀(jì)夢詩，猶惓惓以開國會行民主為念，而極致憂戚云：“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難俟；倘見德化成，愿緩須臾死?！苯裣壬攀酪寻倌?，德化猶未成，河清更難俟，思之唯有嘆息耳。

梁通先生為紀(jì)念黃遵憲逝世百年，倩人題詠，錢仲聯(lián)、饒宗頤、李銳、于光遠諸老珠玉在前，不敢獻丑，辭不獲免，匆匆草此，聊表寸心而已。甲申初夏于念樓。

［十四］ 題周實《起死回生》稿本（2004.5）

活色生香秘戲圖，纖毫畫出不模糊。

隨園小說升庵筆，卻讓周郎出一頭。

*

白虎青龍斗幾場，坎離交媾合陰陽。

洪荒宇宙初開鑿，本是人生第一章。

*

做了夫妻失樂園，九霄趕下到人間。

無花果樹青青葉，遮住天機若許年。

*

分明來去赤條條，痛苦歡娛總一遭。

生死關(guān)頭勘不破，燈前掩卷雨瀟瀟。

袁枚《控鶴監(jiān)秘記》寫性事多夸誕，楊慎《雜事秘辛》狀女體嫌輕薄，均難為現(xiàn)代人認(rèn)同；周君之作，別開生面矣。白虎青龍是萬物相生相克的象征，寫得頗有力度?！秳?chuàng)世紀(jì)》中男女赤身相對，本是自然生態(tài)，天真既鑿，禁忌才多起來。癸未五月夜雨中讀之，預(yù)感其出版不會順利。如今都是吃過了智慧樹果子的人，拿掉夏娃身上那一片葉子，豈不會要命嗎？

○《起死回生》為周實作長篇小說，臺灣北極星出版公司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印行時易名《性比天高》。

［十五］ 題《秀州書局簡訊》寄范笑我（2004.9）

嘉興范笑我君以辦“秀州書局”得名，我亦慕名者，慕名之由不是購書，而是喜讀其印贈的《秀州書局簡訊》。

《簡訊》只記販書見聞，不登文章，故比《開卷閑話》更為瑣屑。這短處其實便是它的一種長處，如記八十多歲英國文學(xué)專家臨終時猶低聲念叨“莎士比亞”，前往探視的某領(lǐng)導(dǎo)出病室后卻詫異地問：“老先生怎么到這時還問‘啥是屄呀？”這豈不是“當(dāng)代《世說》”中的絕好材料。《笑我販書》出書時，千祈留下此一則，當(dāng)可與敝處“雷鋒（峰）塔怎能讓它倒掉再來重修”競爽矣。

［十六］ 和汪君戊子辭歲（2009.1）

山呼萬歲年迎丑，

狄克推多氣更牛。

尚喜有人彈別調(diào)，

不扭秧歌只打油。

［十七］ 題《念樓學(xué)短》（2009.9）

雖云學(xué)其短，有時還是長。

為何短不了，本事冒到堂。

寸鐵能殺人，豈必丈八铓。

庖丁解牛時，目中只牛黃。

［十八］ 題《開卷》十周年（2010.1）

盼開卷不開天窗；

愿開卷多開口子。

［十九］ 嵌名聯(lián)贈向家中學(xué)（2010.6）

向來無后進；

家國有前途。

○平江縣向家鎮(zhèn)（舊名向家畬）為老家所在地，七至十一歲時居此，但未曾入學(xué)。

［二十］ 題知堂書寄汪君（2011.2）

過眼浮云八十年，

驢鳴蟬噪想從前。

爾曹身與名俱滅，

此老文章代代傳。

［二十一］ 挽姜威（2011.2）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

最可惜一片江山。

飲冰室集宋詞為聯(lián)，從中截取二句，姜君曾屬書作楹聯(lián)，未及應(yīng)命，遽聞噩耗。痛英才之早逝，感人生之無常，忍淚寫之，以表哀悼。

辛卯正月初十日。

［二十二］ 題《記得青山那一邊》（2011.9）

記得青山那一邊，初飛蛺蝶映清漣。

可憐茵夢湖中水，不照人間五十年。

我不會作舊詩，但首句借用施托姆原文，還有點意思。后三句自己湊的便不行了，也改過不止一回，現(xiàn)在又改成這個樣子了。

○德國施托姆小說《茵夢湖》，巴金譯作《蜂湖》，有句云：“我們的青春在青山那一邊，現(xiàn)在它到哪兒去了呢？”

［二十三］ 俚歌賀仲兄米壽（2012.7）

老兄八十八，老弟來賀壽；

一賀有孝女，生日給你做；

二賀孫兒強，能將環(huán)境救；

三賀朋友多，獻詩唯恐后。

弟本丑小鴨，也將一首湊。

晚景得如此，還有誰能夠。

*

老兄八十八，歡樂亦曾多。

從小母偏憐，兒頭常撫摸。

畢業(yè)得頭名，老父笑呵呵。

弱冠作遠游，傾囊一曲歌。

美女聚如云，看殺衛(wèi)玠哥。

忽憶少年事，喜極淚婆娑。

*

老兄八十八，吃虧吃得早。

兵燹苦流離，病魔相纏繞。

龍門剛一跳，惡浪如山倒。

政協(xié)當(dāng)委員，文革罡風(fēng)掃。

瞰室鬼何多，運動年年搞。

幸喜八字硬，最后笑得好。

*

老兄八十八，如今得太平。

精金經(jīng)百煉，爐火早青純。

悲歡都歷盡，心境自清明。

縱有湯時旱，楊枝水一瓶。

灑向三千界，欣欣萬木春。

手足扶持穩(wěn)，放眼看歸鴻。

［二十四］ 題梅杰《文學(xué)史上的失蹤者》（2012.12）

梅杰（眉睫）發(fā)掘和研究“失蹤作家”即近幾十年來被冷落和忽視的作家之功績，陳子善、謝泳諸先生都作了很好的論述，但我還想補充一點：

梅杰關(guān)心他本土和本姓的作家，實在具有很不一般的意義。從低一點的視角看，由近及遠，由親及疏，由切己而普世，正是一種扎實有效的研究方法。從高一點的視角看，中國社會根本上就是鄉(xiāng)土和宗族的，近年變化雖多，本質(zhì)卻還依舊。梅杰這樣做所取得的成績（包括挫折和失?。?，其指標(biāo)性的意義是不亞于所達到的水平和創(chuàng)造的價值，也許還更大一些。

［二十五］ 為蕭君題《偶然集》（2013.9）

歷經(jīng)風(fēng)波亦偶然，

偶然成此冊戔戔。

偶然贈予蕭工鍛，

回首長空月正圓。

癸巳中秋為蕭君題此。君名躍華，此二字不好入詩。因思君以鍛工學(xué)徒參軍，而竟成知名作者，何不以“工鍛”為別號乎，即援“張打鐵，李打鐵”之例稱“蕭打鐵”亦可也。

［二十六］ 挽張志浩（2014.1）

淚在從前很少流，不怕斗，不怕批，只怕朋友遭冤枉；

笑到最后幾多好，又有福，又有壽，還有兒孫問吉祥。

○逝者與俞潤泉、朱正和我，是《湖南日報》社因胡風(fēng)事件受累者，屢被批斗，勞教勞改，從未流淚乞憐，后李長恭冤死，始同聲一哭。

○歷次運動，大難不死，可云多福；九五高齡，可云多壽；有子有孫，可云多男，故足稱“三多”。語云“笑到最后笑得最好”，正此之謂。

［二十七］ 題《偶然集》贈王平（2014.3）

“與德為鄰”是向善者的話，掛在嘴上就成大話了。我之所以樂與王平為鄰者，以其才也。與才為鄰，奇文共賞，臭味相投，亦暮年之幸。生年不滿百，長來長往者，能有幾人哉！

甲午春日，偶見十四年前簽名贈書，添寫數(shù)語，以為紀(jì)念。

［二十八］ 題《梨花樓讀書漫畫》（2014.3）

梨花樓內(nèi)滿芬芳，不是花香紙墨香。

畫出讀書圖一卷，沁河涼霧入晨窗。

我不曾習(xí)字，不敢題寫書名；剛剛在《人之患·自序》中宣布過“不再為患”，作序就更不敢了。但我對沁水河邊漢魏古城中的梨花樓確實是忻慕的，謹(jǐn)寫四句呈楊棟君。

［二十九］ 題《暴方子紀(jì)念集》（2014.5）

奉讀《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深慕方子先生“不媚上官媚庶人”之高風(fēng)亮節(jié)，謹(jǐn)集前賢題句以志景仰：

難得居官不愛錢（鳳竹孫），

使君今亦餐廉泉（鄧邦述）。

茫茫飛絮長安道（俞陛云），

吏治清淳感昔年（段凌辰）。

又“不媚上官媚庶人”為曲園題句，附會成章，續(xù)貂貽笑，又妄易一字，大方諒之：

九品微員等芥塵，

如何百載尚傳名。

俞樓有句千鈞重，

不媚高官媚庶人。

甲午夏應(yīng)暴玉芳先生屬題于念樓。

［三十］? 嵌名聯(lián)贈黃國瑞（2014.12）

國色姿容多靚麗；

瑞香氣味最芬芳。

［三十一］ 題《左右左》（2015.1）

齊聲左右左，全是應(yīng)聲蟲。

步步都回頭，時時得小心。

一腳踏錯了，先生要打人。

可憐幼稚園，如何能脫身。

四歲進幼稚園，最怕的是學(xué)兵操齊步走，還得跟著喊“左！右！左！”，厭煩極了。雖然“先生打人”不會真打，小孩子還是害怕的。

［三十二］ 嵌名聯(lián)贈開卷樓（2015.2）

開戶市仍遠；

卷簾天自高。

樓在南京，開門即市；然陶公云，“心遠地自偏”，主人心遠則去市遠矣。卷簾天自高，古樂府《西洲曲》中句。

［三十三］ 題《舊書店情人》（2015.3）

人生在世，總會做夢?！洱R物論》所說“自喻適志”的境界，現(xiàn)實生活中總難達到，所以只能去夢里追尋。尋得到尋不到，實在也沒有把握，唯愿那舊書店總還會在原處吧。

得張夢蝶君此書，奉題如上。我與張君無緣相識，名字亦未必寫得對，但莊生夢蝶的故事印象深刻，便這樣寫了。如果寫錯了，乞勿怪罪也。

［三十四］ 賀史鵬九十歲（2015.3）

詩詞歌賦愈作愈高明，無愧中華作者；

八九十歲越活越精彩，有稱南極仙翁。

○史鵬，字翼云，曾作詩吊朱純?nèi)ナ馈?/p>

［三十五］ 寄崔文川謝作藏書票（2015.4）

多謝崔文川，長安一支筆。

為作夜讀圖，青燈照孤寂。

愧我腹笥空，家徒四壁立。

夢想書海寬，枯魚過河泣。

末句從古樂府中盜來，可見枯窘極矣。

［三十六］ 《毛邊黨人》易名《參差》有感（2015.4）

毛邊諱姓毛，無非怕挨邊。

如今叫參差，可能仍冒尖。

何不剃光頭，皈依求升天。

一心歸命禮，跪拜最安全。

○“一心歸命禮”，僧徒贊頌語。

［三十七］ 為董君題《寧文寫意》（2015.10）

文人可恃者唯有筆墨。所思所憶，所樂所悲，皆只能托諸筆墨。唐宋以降，書畫即是詩文，揮灑無非歌哭，已成傳統(tǒng)。寧文之作，縱情寫意，直抉心胸，雖欠老到，而精力彌滿，神氣具足，是文人畫能特立獨行者矣。

乙未霜降日題于長沙念樓。

［三十八］ 題友人著作稿本（2015.10）

文章成敗總由天，

人有天資即占先。

大任在肩須努力，

休捐歲月誤華年。

大任不等于任大官，也可能是要你寫成一本大書，這就得付出自己的努力，苦心志，勞筋骨，光靠天資是不行的。

［三十九］ 題《兒童雜事詩箋釋》寄李南央（2015.11）

“兒童雜事”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屬于民俗學(xué)和名物學(xué)研究的范圍，也是我素感興趣而志有未逮的方面。我的志趣從來不是寫文章，作田人當(dāng)吹鼓手，出力不討好乃是當(dāng)然，愿南央勿笑也。乙未冬至后一日于長沙念樓。

［四十］ 題八七版《澤瀉集》（2015.11）

三十年前印舊書，

摩挲字跡已模胡。

存亡繼絕真難事，

不怕丟差不怕輸。

一九八五年在岳麓書社開始重印周作人著作，單行本四十種尚未印完，便丟掉了差事，功虧一簣。

［四十一］ 為胡竹峰題《衣飯書》（2016.1）

文章不必有“意義”，即是作文第一義，胡君深明此義，甚難得也。

［四十二］ 又題《不知味集》（2016.1）

胡竹峰喜吃核桃，我不喜吃；他喜吃葫蘆，我亦喜吃。他喜歡賴少其的字，我不喜歡；他喜歡張岱的文章，我亦喜歡。人本來有同有不同，樂其所同就可以了。

［四十三］ 題《甌風(fēng)》致方韶毅（2016.3）

期刊自當(dāng)以觀點、材料、文字見長，版式和封面卻決定了讀者的第一印象。在我看來，這個方面，《甌風(fēng)》最好。它大方而不張揚，簡潔而不逼仄，有變化而不嫌做作，插圖和注釋的安排尤見匠心。如果文章又好，翻閱時每每不愿放手，這時總會想起它的編者，不能不對你表示感謝。

［四十四］ 題《楊福音書畫展》（2016.5）

楊福音的書讀得比我好，“寧都三魏”我只記得一篇《大鐵椎傳》，八指頭陀我只記得一句“洞庭波送一僧來”，他卻都很熟悉。他的文章也寫得好，《在立翁家》短短兩三百個字，對話神氣活現(xiàn)，而無一語及書畫，高明非我能及。

其畫作格高韻遠，是我心儀的文人畫。我尤喜其書寫自己的佳句妙語，滿紙都是思想感情，確實能動人心魄。

文章與書法，從來就是源和流的關(guān)系。右軍、魯公、東坡筆下都是他們自己的作品，《十七帖》亦全是寫給朋友親戚的便條。繪畫的情形容有不同，但曹將軍無論如何亦無法和王右丞并駕。

文人固未必能書畫，書畫則必須先有文章。這便是我讀楊福音的一點感想。丙申立夏前四日于念樓。

［四十五］ 嵌名聯(lián)贈王平（2016.6）

王道行人道；

平常即正常。

○古之君王，倡王道而多行霸道，視臣民如草芥；而臣民樂見的王道，僅僅只是君王能將自己當(dāng)作人看待，多講點人道主義罷了。

○基督說天堂，彌陀講極樂，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老百姓其實沒有那么多想法，只求得安安靜靜過平常人的正常生活便滿足了。

［四十六］ 題《倒脫靴故事》（2016.6）

王平寫長沙，倒脫靴故事。

我亦老長沙，樂見為題志。

題曰——

南門到北門，七里又三分。

街巷密如網(wǎng)，戶口聚如云。

王君生市井，歌哭與群同。

寒暑憂天變，冷暖感人情。

滴汗和墨寫，升斗小民心。

見微可知著，長吁思古今。

○“倒脫靴”，長沙小巷名。“南門到北門”二句，長沙市民習(xí)語。

［四十七］ 題《日記雜志》（2016.8）

日記雜志，匠心別具。

各話各說，各事各述。

人生無常，轉(zhuǎn)瞬即逝。

歌哭笑談，留下幾句。

［四十八］ 嵌名聯(lián)贈天馬學(xué)堂（2016.10）

天大能包海；

馬快可超風(fēng)。

［四十九］ 題舊鍛坊（2016.2）

吹簫悲伍子；

打鐵慕嵇康。

蕭君未必如伍員之落魄，然業(yè)鍛仍甚辛苦。嵇康志行高潔，尤慕其對待鐘會的態(tài)度也。

［五十］ 題《念樓序跋》贈盛禹九（2016.12）

禹九年兄哂正（丁酉同年，故稱年兄）

同登丁酉科，同逢大時代。

同歷雨和風(fēng)，同看人和怪。

同知潮有信，忍死須臾待。

同保頑健軀，樂觀新世界。

丙申冬月廿六日。

［五十一］ 打油代作文寄董寧文（2016.12）

打油代作文，有三大好處：

作者想偷懶，能少寫幾句；

編者也開心，節(jié)約了篇幅；

讀者笑哈哈，不聞裹腳布。

人生只須臾，交卷匆匆去。

此上寧文君，鍾叔河謹(jǐn)具。

［五十二］ 題《問津》雜志（2016.12）

天下滔滔皆是也；

后遂無問津者乎。

［五十三］ 錄《子罕》第三十章書后（2017.1）

思之深則愛之切，故不在其遠也。何遠君屬寫此章，云將懸諸座右，以勵精進，是能讀孔氏之書者。丙申歲暮記。

○《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五十四］ 題《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寄淑姊（2017.4）

寄此是想讓你看看晚清民國名家的書畫詩文，看看他們對官場的描寫和評論；還可看看我寫的序言，看看我在做什么想什么。朱純走了十年，如果不做這些想這些，我恐怕活不到今天。個人生死匆匆，歷史長河不盡。多看看過去，多想想將來，活著才會有意思一點吧。

丁酉夏于長沙。

○朱純的大姊淑華，一九二〇年生，久居南京。

［五十五］ 題《舊鍛坊題題題》寄朱正（2017.4）

本在一地，卻勞轉(zhuǎn)寄。

蕭君安排，不必生氣。

筆墨生涯，偶然游戲。

泥上爪痕，留點印記。

○《舊鍛坊題題題》四卷，朱正、姜德明、邵燕祥、鍾叔河人各一卷。編者蕭君決定四人互相題贈，均由他轉(zhuǎn)寄。

［五十六］ 嵌名聯(lián)贈周實（2017.5）

周道如砥直如矢，

實熟在秋不在春。

○《詩·小雅·大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蓖耆钦娴母桧?；而人的性格若是太直太尖銳，又會有人不喜歡。

○但我仍愿親近直率痛快的人，并堅信好的果實到時候自會成熟，別人喜歡與否，其實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五十七］ 嵌名聯(lián)贈蕭躍華（2017.5）

躍魚知水靜；

華樹想山深。

○《詩·大雅·旱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

［五十八］ 題贈楊益榮（2017.5）

東塘初見士林藍，

半舊旗袍敵早寒。

《民主》歌聲早沉寂，

撫今思昔一憑欄。

四九年春，同學(xué)少年聚會東塘農(nóng)場，傳唱《我們是民主青年》等歌曲。楊時任職農(nóng)業(yè)改進所，出面接待，后始知其為地下黨員。

［五十九］ 贈李羽立（2017.5）

題名知李翌，一見即傾心。

有詩傳海內(nèi)，無意奪天功。

潔凈泉中石，清涼林下風(fēng)。

白頭偕老好，掃地掩重門。

新聞干部訓(xùn)練班錄取通知第八十名姓名誤印作李翌，五十周年紀(jì)念聚會時初見，交談甚歡，一直敬其學(xué)行，晚年尤羨其能白頭偕老也。

［六十］ 題《走向世界叢書》?？?017.5）

走向天涯尋世界，

前賢不懼雨和風(fēng)。

而今國策倡開放，

人類終歸要大同。

［六十一］ 題新書寄老同學(xué)（2017.5）

老來手腳疲，新書仍奉寄。

薄薄小冊子，微微表心意。

百年快到頭，算是留印記。

石火一瞬間，宇宙長無既。

［六十二］ 題《舊鍛坊題題題》寄俞曉群（2017.6）

俞曉群君任職遼教社時，曾邀約撰寫“載道以外的文字”，頗服其識見，以為非一般出版人可比。如能放手讓其主持一出版社，再干十年八年，于圖書事業(yè)必大有益?？上н@只是作為讀者和作者的希望罷了，唉！

贈此小書，聊為紀(jì)念。丁酉夏至于長沙。

［六十三］ 題寄胡竹峰（2017.6）

深喜釋傳綮，平觀周作人。

眾生多懵懂，世路總嶙峋。

厭將駔儈避，愛與鬼狐鄰。

夢中常到否，乾坤一草亭。

○傳綮，朱耷（八大山人）入佛后法名。胡君極喜其作品，《大是懵懂》文中言及所作《乾坤一草亭圖》。

［六十四］ 題鄭小娟畫冊（2017.6）

畫與人俱老，吾欽鄭小娟。

胸中存本色，筆下自鮮妍。

碧綠沅湘水，玄黃楚漢天。

夕陽紅正好，染得自家箋。

○畫冊為鄭君退休后印成，其中湘西苗女圖與馬王堆漢墓陳列館壁畫，令人印象深刻。

［六十五］ 為嚴(yán)曉星題《從東方到西方》（2017.7）

《走向世界叢書》中不乏“掌故”，惜未能摘錄呈正，甚是抱歉。張季直《癸卯東游日記》為叢書百種之一，初編不及收入，故此集亦未論及，承蒙關(guān)心，十分感謝。

丁酉大暑前七日。

［六十六］ 題《知堂談吃》寄蕭躍華（2017.7）

《知堂雜詩》云：“半生寫文字，計數(shù)近千萬……本不薄功利，亦自有誓愿。誠心期法施，一偈或及半。但得有人看，投石非所恨。飼虎恐未能，遇狼亦已慣。出入新潮中，意思終一貫?！闭f得很是懇切，也很悲哀。

我很理解他的“誓愿”，就是要將“新潮”（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意思”“法施”于大眾。我也“誓愿”要多編多印他的文字，“但得有人看”，便心滿意足了。今以此題贈蕭君，愿蕭君能“看”也。

丁酉大暑前題于病后。

［六十七］ 嵌名聯(lián)贈胡竹峰（2017.8）

春雨潑怒竹，

夏云多奇峰。

○“夏云多奇峰”，陶句。

［六十八］ 嵌名聯(lián)贈梁蕭（2017.8）

蕭寺羈人憐實甫；

梁園賓客憶相如。

○王實甫《西廂記》句：“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李商隱《寄令狐郎中》句：“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p>

［六十九］ 題陳燕《跟鍾叔河先生家共廚房》（2017.8）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來寫舊廚房。

油煙火氣終消散，只有書香最久長。

○一九八〇年入住湖南人民出版社老宿舍時，曾與陳燕父母為鄰，共用廚房。

［七十］ 題寄楊向群（2017.8）

活了八十七，閱人無算記。

長有聯(lián)系者，可以屈指計。

喜君耽研讀，很少慕榮利。

說過不寄書，還是給你寄。

［七十一］ 題《知堂美文選》寄戴軍（2017.10）

得惠寄《超解論語》，封四第五行“第一是不盲從任何權(quán)威”，這確實是思想者最可貴的品質(zhì)，作者和君其庶幾乎！我今年八十又七，無能為也矣。甚望后來者能出更多更好的書，促進民主與科學(xué)的發(fā)展進步。

《知堂美文選》為我所編，甚可一讀，拙序亦盼能予指教也。

丁酉秋。

［七十二］ 病中遙賀老社長百歲（2017.11）

閱盡君王閱盡神，楚雖三戶必亡秦。

鯫生病廢心猶熱，望老人星似北辰。

○一九四九年八月進報社時，李銳為社長，聽他說過秦滅六國、六國亡秦、武王伐紂和姜子牙封神等故事。

○《史記·項羽本紀(jì)》：“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逼浇懦?，李銳和我為平江同鄉(xiāng)。

○《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老人星在弧南……一曰南極……壽命延長之應(yīng)?！?/p>

○我二〇一七年二月八日因腦疾入醫(yī)院，之后一直都在病中。此作于十一月二十日手術(shù)之后。

［七十三］ 題《北京日報·五色土》（2018.1）

土能生萬物，五色耀京華。

實與名相應(yīng)，副刊頭一家。

［七十四］ 題《清代科舉考試述錄》（2018.3）

科舉考試行之幾百年，養(yǎng)成了中國讀書人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后來老八股、洋八股，一脈相承，劣根性則愈益深固。至今《儒林外史》中的范進、梅玖、王惠、匡超人、高翰林……一個個地仍然活在我們眼前，不過換上了口吻服裝和職稱頭銜而已；若周進和馬二先生之尚不失為好人者，則已成鳳毛麟角，不數(shù)數(shù)見矣！

在吳敬梓之后，還有誰深刻寫出過讀書人的典型呢？高老夫子、孔乙己、范愛農(nóng)，夠不夠得上是典型呢？我看是夠不上的。其余則“自鄶以下”，更不足道了。

我以為，要了解中國的讀書人，無論是清代的還是民國的，即使是現(xiàn)代的、超前的，都必須先讀讀《儒林外史》，取得形象的感性的認(rèn)識，再讀此《清代科舉考試述錄》，補充制度的文獻的史料，其庶幾乎。

戊戌春日記。

［七十五］ 題新印本《列那狐》（2018.3）

正如我在文章中寫過的，列那狐可說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七十多年前讀到的也是鄭振鐸的譯本，但插圖是外文原版鋼筆畫，十分生動有趣，擬人化的狐貍、狼和獅子（同時又是流氓、神父和君王）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在幼兒的我的心中激起了無窮的想象。新印此本的插圖卻一塌糊涂，有的甚至看不清畫的是什么東西。書還是《列那狐》，譯者還是鄭振鐸，插圖之好壞不同卻如此天隔地遠，難道這就是兒童文學(xué)插圖八十年來的“進步”嗎？

戊戌驚蟄后一日識于念樓。

［七十六］ 題問津書院（2018.5）

是知津矣

因讀《問津》而知天津，故摭《微子》篇中長沮此語贈之，望文取義也?？鬃釉?，“吾非斯人之徒歟而誰歟”，蓋亦深賞其人其言矣。戊戌小滿。

［七十七］ 題友人便服擁書圖（2018.5）

一襲長衫體氣舒，

歸來不復(fù)事耕鋤。

煩心最是紅塵事，

鎮(zhèn)日關(guān)門理舊書。

［七十八］ 挽李銳先生（2018.5）

生來是湘靈湘累復(fù)生，千古悲歌龍膽紫；

死去有楚戶楚魂不死，萬人痛哭寸心丹。

［七十九］ 題《念樓隨筆》寄胡君（2018.8）

魏文云：“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其實文章何能經(jīng)國，亦極難不朽也。寫了幾百篇，得有一二篇能在一二人心中引起一點感興，便很是不錯了。即此種福分，我輩恐亦難得一享也。戊戌夏。

［八十］ 為戴新偉題《周作人文選》（2018.8）

欲言現(xiàn)代文化（不單單是文學(xué)），自不能不讀周作人；欲讀周作人，自不能不通讀其著譯。但若只求欣賞，則此四卷拙編，亦可差強人意了。新偉君是識者，當(dāng)不斥此言為謬妄也。

戊戌七月。

［八十一］ 題民國舊本《作文與修辭》（2019.8）

己亥七月托王平君自舊書網(wǎng)購得，為重加封面。猶憶八十年前，先父曾購此書新本畀我，詔曰：“你的作文，其實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吧?！比缃裎乙褜酶赣H棄養(yǎng)之年，作文卻仍未能“寫得更好一點”，思之疚心，實難報父恩也。

記憶中書的封面為綠色，此民國廿四年五月第三版則灰白色，或前者為初版乎？

○《作文與修辭》，石葦編，民國二十二年七月光明書局初版。

［八十二］ 題鄭州讀書會（2018.8）

鄭為東道主，

奇文快先睹。

讀書要交流，

此間真樂土。

○《左傳·僖公三十年》：“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p>

［八十三］ 嵌名題為《平江風(fēng)情》（2018.9）

平民能富足，

江清山野綠。

風(fēng)俗重親朋，

情深仁義篤。

這是我心目中的家鄉(xiāng)，戊戌冬寫寄《平江風(fēng)情》，盼能多多報道也。

［八十四］ 題方君鄉(xiāng)村小屋（2018.9）

半畝方塘留月影；

一楹矮屋聽風(fēng)聲。

［八十五］ 集蔡皋句還寄蔡皋蕭沛蒼伉儷（2018.12）

檐邊雨一滴一滴，

花開在雨縫子里。

雨縫子里走出來，

空間寬得了不起。

讀《一蔸雨水一蔸禾》，覺得很多句子都是詩。從第四章中得此數(shù)句，集成仄韻七絕一首，即錄呈蕭、蔡兩君。蕭君為造像早該叩謝，蔡君如今真正“走出來”，真正“了不起”了，更當(dāng)祝賀也。戊戌冬月初六日于念樓。

［八十六］ 嵌名聯(lián)題龔曙光《滿世界》（2019.2）

曙色燒熔滿世界；

光塵洗凈好文章。

上聯(lián)是我的讀后感：歐洲歷史上也曾持續(xù)上千年的Dark Ages早已被現(xiàn)代化的曙色燒熔，滿世界看來亦概莫能外，這當(dāng)然很好。

下聯(lián)是我的總印象：作者任高管，入官場，和光同塵自亦難免，而能夠堅持本色，堅持寫作，文字也洗練干凈耐讀，這也確實很好。

我與龔君交往甚少，但文章不必熟人的才會覺得好。有上面這“兩好”，故為題此十四字。

［八十七］ 題《吳門風(fēng)土叢刊》（2019.5）

吳門風(fēng)土竟叢刊，

地下先賢笑眼看。

我愛姑蘇王稼句，

全傾心血煮鉛丹。

○王伯祥《庋榢偶識》卷一《清嘉錄》條：“一九六二年八月，頡剛、平伯及余偶擬編印《吳門風(fēng)土叢刊》”云云。后因故未成，二〇一九年四月始由王稼句君輯成十種交古吳軒出版。

［八十八］ 題贈奕舒小朋友（2019.6）

奕舒做三歲，我正出一書。

一書的作者，簽名贈奕舒。

祝奕舒快大，早些寫一書。

［八十九］ 嵌名聯(lián)賀《開卷》二十年（2019.7）

開心二十年，喜有好期刊為朋友；

卷尾兩三則，愧無佳作業(yè)報先生。

《開卷》二十年寄我一期不缺；而我為之作文不多，且不佳，滋可愧也。

［九十］ 題張建智《中國的獄神廟》（2019.8）

何人來寫?yīng)z神祠，

破敗凋殘筆一支。

獨特題材文獨特，

羨君獨特我題詩。

［九十一］ 題《過去的大學(xué)》之四（2019.12）

書是有生命的，和人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是：生命的載體，紙張竹帛，血肉之軀，都會“年壽有時而盡”。不一樣的是，人“生年不滿百”，書則如果一直有人讀，不斷有人印，卻不會“身與名俱滅”，而會再生。

本書一九八二年在湖南初版，二〇〇五年在湖北再版，二〇一一年在北京三版，今年回湖南四版，三十七年后還鄉(xiāng)了。

三十七年，二十三歲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也退休了，書還在印。

它真是一本值得活下來的書嗎？只能等讀者和時間來檢驗了。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作于念樓，時年八十九歲，朱純死十二年矣。

［九十二］ 嵌名聯(lián)贈馬國維（2019.12）

國士羞隨絳灌列；

維摩病與眾生同。

○《史記·淮陰侯列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庇衷疲骸埃n信）羞與絳（侯）、灌（嬰）等列?！?/p>

○《維摩經(jīng)》：維摩稱病，佛遣問疾，答曰：“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

［九十三］ 為嚴(yán)曉星題張謇《東游日記》（2020.1）

張季直于清季維新人物中，以倡辦實業(yè)著名；然《東游日記》之言曰，“圖存救亡舍教育無由，而非廣興實業(yè)，何所取資以為挹注”，是所重尤在教育也?！都o(jì)行詩二十六首》之八云：“愛國先教稚子歌，畫沙亦解認(rèn)山河。生憎卅載中朝使，浪贊揮金鐵甲多?！逼湟娮R已儕郭筠仙之頌巴力門（parliament，議會），黃公度之倡民選制，超越堅船利炮之說遠矣。嚴(yán)曉星先生珍重鄉(xiāng)邦文獻，寄來此冊索題，為略志所感如上。

庚子歲首志于長沙城北之念樓，時年八十九歲矣。

［九十四］ 為嚴(yán)曉星題彭小蓮遺作（2020.1）

彭小蓮寫作此書時已重病，書未成已去世。最后她對汪劍說，希望我在核對訪談記錄時不要改動她的語氣和文字。故書中頗多過譽，使我生慚。嚴(yán)君購得此書，寄令題記，我覺得首先應(yīng)該說明這一點。

看得出，彭是帶著強烈的感情寫作的。這感情當(dāng)然不是對某個人的感情，而是對于“他們的歲月”的感情。這“他們”既包括他父親彭柏山，也包括所有異己的或被認(rèn)為異己的知識人，恐怕還包括了彭小蓮她自己。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小蓮走后，汪劍等友人為她造墓，叫我為題墓碣，倉促寫了十句五十個字，抄奉嚴(yán)君留作紀(jì)念吧。

庚子歲首于念樓。

題彭小蓮墓石

希臘天神界，吾尊雅典娜。

出生于父腦，智慧首推她。

只手操戈戟，橫掃鬼夜叉。

姊妹繆斯九，八方飛彩霞。

此中開一朵，潔白小蓮花。

○彭君遺作為《編輯鍾叔河——紙上的紀(jì)錄片》，與汪劍合著，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出版。彭又有《他們的歲月》一書，甚有名。

［九十五］ 挽羅印文（2020.1）

辛未同年，己丑同年，丁酉又同年，何幸同逢大時代；

棋局待了，文事待了，大愿更待了，那堪待死老書生。

○羅君與我同生于三一年，四九年同調(diào)報社，五七年同為右派，一直保持往來，觀棋論文，友情彌篤，其死實令我悲傷也。

［九十六］ 為蕭湘題銅官窯瓷唐人寫詩（2020.5）

長沙勝地有銅官，詩圣曾經(jīng)嘔肺肝。

昔日水師鏖戰(zhàn)處，江流猶帶甲兵寒。

*

唐人情重本多詩，情堅如石石成瓷。

石破天驚情不滅，詩句長留無盡時。

［九十七］ 嵌名聯(lián)贈宋希於（2022.9）

希望似朝陽，一定會高升普照；

於今猶逝水，如何能永駐長留。

［九十八］ 病中得朱正新書，喜極題贈（2022.9）

仲尼作春秋，亂臣賊子懼。

邱明著左傳，謹(jǐn)嚴(yán)承其緒。

悠悠三千年，圣哲迢迢去。

后人寫歷史，幾時存一句。

喜見右傳成，照夜光如炬。

垂死驚起呼，朱子今再遇。

○韓愈《進學(xué)解》：“春秋謹(jǐn)嚴(yán)，左氏浮夸?！鄙w謂左氏文辭佳妙，能發(fā)揚光大春秋謹(jǐn)嚴(yán)大義，非謂其浮華夸張有如后之文士也。

［九十九］ 嵌名聯(lián)贈唐佩月（2022.10）

佩玉鳴鸞罷歌舞，（王勃滕王閣序句）

月明風(fēng)靜聽笙簫。

［一○○］ 除夕戲作辭年一首示王平（2023.1）

我生辛未本是羊，卻愿當(dāng)條自由狗。

吃飽懶臥自家窩，想叫低聲吼兩吼。

沒有主子牽頸根，也沒保安來封口。

勝似人間兩腳徒，一世低頭跟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