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階級是人類文明歷史的構(gòu)成要素,十八、十九直至二十世紀(jì)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無一不是從這里生發(fā)。服從與反抗,沖突與和解,上升和下滑,破壁而出歸去來兮,無論輻射到多遠(yuǎn),追其究竟,總是回到社會分層的根源。今天我要說的《貝姨》,形勢要更為復(fù)雜一些,巴爾扎克這部小說,是假定發(fā)生在1838年的巴黎,法國大革命過去了四十四年(通常將大革命起始定作1789,終結(jié)于1794,前后五年),比起這四十四年,1838年是短促的,但時間有質(zhì)量的差異,不能單純以自然長度計算。有些時間是集前后之大成,厚積薄發(fā),像河水的湍流,能量持續(xù)發(fā)酵,綿延很久。我以為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巴黎人身體里還有著大革命的遺存,他們動不動上街游行,挑戰(zhàn)現(xiàn)行體制,顛覆現(xiàn)有規(guī)則,他們熱愛廣場集會,大小事都聯(lián)系得上自由民主。但時代到底在變化,國家機(jī)器系統(tǒng)越來越嚴(yán)密,于是,這些群眾運動也日漸缺乏實質(zhì)性內(nèi)容,接近行為藝術(shù),價值更多體現(xiàn)在象征意味。然而,1838年可今非昔比,它還在宏大敘事的余韻中,階級的壁腳已經(jīng)松動了,歷史的壁腳也松動了,爛成腐土,腐土里生出菌群,物種變異,脫胎出新人類!小說以“貝姨”取名,顯見得貝姨當(dāng)推頭挑,但是我們暫且將她放一放,先來看看周邊的配置。小說人物眾多,就像會繁殖似的,層出不窮,而且關(guān)系糾纏,牽絲攀藤,我努力厘清,作一下歸類,大致歸成主要的三對。
第一對,克勒維爾和于洛男爵。
塞萊斯坦·克勒維爾,原先是雜貨鋪的大伙計,娶了鄉(xiāng)村磨坊主的女兒,接受龐大的遺產(chǎn),得以買下老板的整個營業(yè)資產(chǎn),然后通過某種渠道被任命為國民自衛(wèi)軍第二軍團(tuán)上尉。二伙計博比諾也是個人物,自己開一家藥鋪,克勒維爾原本是要把女兒塞萊斯蒂娜嫁給他的,那么女兒如今就是子爵夫人,因為其時博比諾在商業(yè)部任職,得了封爵。怪只怪克勒維爾眼光短淺,想和于洛男爵攀親,于是,博比諾轉(zhuǎn)身娶了老板的千金。小于洛是一名律師,還做了議員,正等著有一天當(dāng)上部長,給岳父大人授個榮譽(yù)團(tuán)二級勛位和巴黎市參議員坐席。說起來前途有望,但卻抵不住家道衰落,又養(yǎng)成揮霍的習(xí)性,胼手胝足掙來家業(yè)的克勒維爾岳丈,不得不提高警覺,扎緊錢袋子。這些市井之流的升遷和發(fā)跡,小說雖然沒有詳細(xì)的交代,但也可推測是得大革命的福利。推翻帝制,走向共和,階層的垂直性傾斜,朝野顛倒,財富漫流,潮汐推上河灘的小魚小蝦,就夠他們缽滿盆滿。相比較之下,于洛·德·埃爾維男爵的身世就要顯赫得多,自1803到1815年的拿破侖戰(zhàn)爭,稱得上黃金時代,從1805年算起,二十八歲的他,已經(jīng)是后勤部軍費審核官,封為男爵,召到皇帝身邊,編入帝國禁衛(wèi)軍。被派往斯特拉斯堡征集糧草期間,他邂逅草料供應(yīng)商的女兒阿德麗娜,也就是今天的于洛太太??墒腔F盧的敗仗結(jié)束了好運氣,雖然沒有明確的貶黜,但他已經(jīng)邊緣化了,直到1823年,才重回后勤部門,因為西班牙戰(zhàn)爭用得著他了。1830年,路易·菲利普招募拿破侖舊部,于洛男爵進(jìn)入領(lǐng)導(dǎo)層,成為陸軍部長干將,登上局長的位置,榮獲元帥的權(quán)杖,這段復(fù)興時期將他的政治生涯推到頂峰,再沒什么空間了。而之前賦閑的日子,抑或也是世事沉浮的經(jīng)歷,也已經(jīng)讓他對事業(yè)淡泊了熱情,急流勇退,用小說的話,“轉(zhuǎn)至脂粉隊里服役忙碌”。
這一雙兒女親家——克勒維爾對著親家母說過這么一句:“您才不知道那門親事是怎么定下的呢!”緊接跟的一句是:“該死的單身漢生活!要不是我一時越了軌……”他那委屈勁兒仿佛受到某種訛詐,且和色欲有關(guān),透露出暗中博弈的關(guān)系。同時呢,用克勒維爾的話說,“可我們倆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于洛過日子怎么也不能沒有愛”。所以,他們還稱得上同志,只是風(fēng)格不同。男爵以帝政時代的威權(quán)方式步入風(fēng)月場,到1830年以降的民主時代就不靈了。隨著歲數(shù)上漲,色欲中似乎摻入父愛,或許就是最早期的“洛麗塔”情結(jié),幼雛使他返老還童,這種傾向在七十高齡之后將愈演愈烈。小說記載他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情人,小女伶貞妮·凱迪娜,時年十三歲,于洛男爵則虛齡五十,栽培她出來,她卻劈腿跟了一位年輕的參議員藝術(shù)家。然后是若賽花,受克勒維爾栽培,從售貨女郎變身歌劇演員,于洛男爵接棒推她上了法蘭西歌劇院,結(jié)果也滑腳了,她跟的是煤炭股票發(fā)家的公爵。于洛男爵到公爵金屋的一幕真有些心驚,他算是見識過帝政時代的奢華,面對資產(chǎn)階級的豪富也傻了眼,昔日的愛人說:“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的老家伙?”老家伙這才明白現(xiàn)代愛情是怎么回事,轉(zhuǎn)而去找“小市民女子”了。再看克勒維爾,他的若賽花被于洛男爵奪走,繼而與歌女埃洛伊絲簽訂了合約,用每月五百法郎以及膳食零用,換取價有所值的消遣,這就是生意人的羅曼史,可是依然平不了若賽花的那筆賬,他與于洛非爭個上下高低不可。于是,就在“小市民女子”瓦萊麗·瑪納弗太太府上,兩個對手狹路相逢。于洛到底是草根社會打拼出來的英雄,又比男爵年輕十歲,就比較領(lǐng)世面識時務(wù),頭腦實際?!靶∈忻衽印焙团f情人幽會,逐出兩個老情郎,之間有過這么一番談話。于洛男爵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讓人愛呢?”克勒維爾很清醒:“我們這些人竟想要讓人愛,真是蠢??!”他認(rèn)識到,他們這些老家伙“只不過湊合著讓人接受而已”。兩人對了一下賬,男爵花了十九萬兩千法郎,再貼上運作政府部門讓瑪納弗先生轉(zhuǎn)正科長的允諾;克勒維爾出手三十萬,而且單身,可以娶瑪納弗太太為正室??墒?,加起來也抵不過年輕和英俊??!痛心之余,不禁想到聯(lián)合經(jīng)營的模式:“就像那些年輕人湊錢養(yǎng)一個便宜的漂亮小娘們”,他說的是“年輕人”,看起來,克勒維爾也過時了,需要赤腳趕上。這回輪到男爵清醒了,他說:“可她照樣還會一直騙我們?!闭媸墙^望??!
此時此刻,無論年齡還是財富,克勒維爾尚有余裕,于洛男爵卻山窮水盡。女兒奧丹絲二十萬法郎的陪嫁都賠盡了,這可是向親家承諾過的,一旦爽約婚事就免談了。于洛太太就是為了這筆錢,向克勒維爾告貸,之所以張得了這個口,是因為克勒維爾對她別有一番心意,可是對方開出的價碼更高,要求做他的情婦。我想,除了報復(fù)于洛男爵橫刀奪愛,多少還有一點帝政時代的存念吧,在某些方面,克勒維爾是個老派人,因為疼愛女兒塞萊斯蒂娜,多年過著鰥夫的生活,一個尋花問柳的鰥夫,很難說相信什么淳樸的愛情,但能獵取男爵夫人的歡心,總是讓老暴發(fā)戶得意的??蛇@項交換條件,越過了夫人的貞操底線,于是遭到拒絕,氣惱之下,他說了這么一句話:“要是我沒有塞萊斯蒂娜和兩個外孫,我就會要了奧丹絲”,無恥中到底流露出道統(tǒng)的人倫觀念。他和男爵夫人的過節(jié)將在其他人物的故事里繼續(xù)上演,然后結(jié)束,在此只是個預(yù)告。
第二對是若賽花和瑪納弗太太,也就是“小市民女子”。
看若賽花的名字,譯者選擇的漢字,顯然是個藝名或者花名。她本來也有個姓氏,叫做彌拉伊,據(jù)說是把“伊拉彌”顛倒過來用,而“伊拉彌”則是個猶太人的標(biāo)記。小說沒作進(jìn)一步解釋,這就需要對猶太民族有研究才能得到答案。是有案可查或者出自杜撰,這是一個猶太銀行主的私生女,丟在德國的大街上,就像野地里的花,自生自滅地長成絕色。十五歲的時候,她被克勒維爾瞄中,供養(yǎng)在一座帶家具的房子里,從老家請來親戚看管,這是一只名符其實的金絲雀,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于是克勒維爾每年花兩千法郎私家開班音樂教育。1834那年,若賽花滿二十歲,克勒維爾以為野東西被馴服了,略微敞開社交,引她認(rèn)識了于洛男爵的小女伶貞妮·凱迪娜,演藝圈的風(fēng)氣喚醒了她希伯來祖先基因中拜金的本性。以后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知道,貞妮·凱迪娜跳槽到參議員,若賽花則是三級跳,于洛男爵、侯爵、再到公爵,成為讓于洛傻了眼的金屋的主人。
再說“小市民女子”?,敿{弗太太的閨名瓦來莉·弗汀,她也是私生女,和若賽花不同的是,她沒有被遺棄。她的生父是拿破侖手下的名將,德·蒙特納伯爵,晉升法蘭西元帥。這位伯爵對自己的風(fēng)流債認(rèn)賬,態(tài)度不錯,給出兩萬法郎的陪嫁。瓦萊莉的夫婿,是陸軍部一個下級職員,想來也源出伯爵的人脈,對于一個婚外的后裔,還是比較適當(dāng)?shù)囊鼍?,如此,瓦萊莉小姐就成了瑪納弗太太。瑪納弗先生乘著法蘭西元帥的東風(fēng),火速升上一等職員,在向副科長轉(zhuǎn)正的當(dāng)口,元帥死了,裙帶墊底的仕途就到了頭,又沒從遺囑中得到任何收益,這個家就只剩下一份資源,瑪納弗太太的美貌。她當(dāng)然是個美人,姿容上一點不輸給若賽花,但屬性不同。前者是社會型的,后者則是居家;前者是公開的放浪,大眾情人,后者小家碧玉,紅杏出墻;前者是獨立女性,后者的處境就微妙了。表面是賢良的妻子,恪守婦道,事實上,她不僅要養(yǎng)自己,還要養(yǎng)丈夫,還不如前一種的自由輕松,沒有家累,也沒有道德名譽(yù)的顧慮,不幸在于沒有專長,不像若賽花,或者貞妮·凱迪娜,以及埃洛伊絲,都有一技在身,可供開辟經(jīng)濟(jì)事業(yè)。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若賽花們沒有歷史負(fù)擔(dān),赤條條一身無牽掛,瑪納弗太太就不同了,她是有身份、有來歷的人,就是“小市民女子”。一言以蔽之,前者是娼門,后者是良家。兩種人物兩種生性,對恩客而言,也是兩種待遇。
于洛男爵與瑪納弗太太的艷情,終結(jié)于一場仙人跳,其中很難排除克勒維爾的作用,懷疑的理由是,這一對是在他小公館的床上被捉奸的??死站S爾要娶瑪納弗太太,既是商人愛情的最高形式,也是招惹小市民女子的結(jié)果,以物易物,以婚姻換婚姻。障礙是瑪納弗先生,不過他已經(jīng)是個病人,什么時候死只是個時間問題;第二是年輕的巴西人,但叢林里的情欲兼顧不了現(xiàn)代巴黎的物質(zhì)心;最后,就是男爵,好在他正陷于麻煩,自己的爵位都危險了,運作瑪納弗先生升遷透支人力物力所有資源,再無余力,就是在他如此脆弱的時段,只需要一個小小的事故,就可送他出局。于洛男爵與執(zhí)法的警長理論,堅持是愛的緣故,警長一語道破:“為什么要由我來給您去掉幻想呢?”還有,“像您這樣的年紀(jì),還抱著幻想,實在太少見了”。他灰溜溜地回到家中,雖然受到慷慨的接納,可不是說嗎,沒有愛情,尤其是年輕的愛情,于洛男爵不能活!逃出家庭的牢籠,去哪里呢?直奔若賽花的公館。若賽花從乞丐樣的老頭身上終于認(rèn)出昔日的金主,喊出一聲:“怎么,是你,我可憐的老家伙?”這一句叫喚既有憐惜,又有親昵,她是念舊的人。她收留了他,就像收留自己的父親,并且很負(fù)責(zé)地為落魄老頭安排了出路。這安排十分奇葩,顯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想象力,同時呢,我們也能從中窺察到,在她邂逅大金主克勒維爾之前的十五年人生是怎樣度過的。她從貧民窟里物色一個小姑娘,名字叫比茹,十六歲的妙齡,長得十分俊俏。這小比茹手很巧,專做精細(xì)的鑲繡,每天勞作十六個小時,賺十六個蘇,二十個蘇才是一個法郎,吃的是耗子油煎炸的土豆,喝的是從運河引來的水,因為塞納河水太貴。她的理想是開一家自己的鋪子,家里的爺爺還在勞碌,媽媽累垮了身子,姐姐也是繡娘,每天賺另外十六個蘇,苦苦積攢,還缺六七千本錢。姐姐長得奇丑,只能埋頭活計,她呢,為了家庭事業(yè)什么都愿意干!若賽花的計劃是這樣的:她負(fù)責(zé)向她的公爵借一萬法郎,七千給比茹開織繡鋪子,三千置辦家具,筑一個小窩,每三個月,在她這里借六百五十法郎,等抵押的養(yǎng)老金兩年期滿,再分期歸還欠款。她建議男爵改名叫“圖爾”,編個假身份,就說是她的叔叔,從德國回來,她可不是生在德國嗎?一來讓家人找不到他,二來也可維護(hù)名譽(yù)。說到做到,轉(zhuǎn)眼間,一家小鋪子就開出來了,店號是兩個人的名字,“圖爾-比茹”,溫情脈脈的,要是知道一個七十二歲,一個十六歲,就會感到肉麻了。
若賽花的俠義還不止表現(xiàn)于此,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咋舌了。話說于洛男爵出走,于洛太太四處打聽丈夫行跡,最后找到若賽花府上。這一筆頗有意味,一個男爵夫人屈尊求助煙花女子,不止需要勇氣,其中是否還包含著一種人心洞察?知道這樣不入流的事端必得走不入流的門道,而不入流的門道里或許才有著不入流的正義。倘若不是于洛男爵的荒唐,兩個不同階層的女子還能有什么機(jī)會碰頭?她們兩人互相都嚇一跳,說實在,若賽花還沒有害怕過誰呢!用一句內(nèi)心獨白也許能剖析這種心理,“在善的面前,惡要全副武裝才行!”男爵夫人則被溫柔鄉(xiāng)的財富驚呆了,就像她丈夫第一次造訪,頓時明白自己的處境,更讓她意外的是,這位交際花竟然是個“冷靜穩(wěn)重的女子”。有了彼此的好感作基礎(chǔ),她們立刻達(dá)成諒解,若賽花十分配合,供出男爵的下落,可是形勢變化多端,都超出她這個始作俑者的預(yù)料。小比茹已經(jīng)嫁了一個大商人,連那個丑姐姐都做了肉鋪老板娘,圖爾叔叔則搖身一變,成了木器匠“托爾艾克”老頭,巴黎的沉浮真是讓人措手不及。若賽花始終不忘對于洛太太的承諾,緊緊追蹤尋訪,隨時通報,雖然消息總是滯后,但可以證明她為人誠信。一封信說:于洛男爵在兩個月前住在貝爾納丹街,跟花邊縫補(bǔ)女工艾洛蒂·夏爾當(dāng)同居。又一封信說:他現(xiàn)住太陽巷,化名維德,和年輕姑娘阿塔拉·儒迪茜同居。于洛太太終于將她的男爵帶回家,那里才是世外桃源啊,男爵上了廚娘阿加特的床,夫人下葬三天,便帶著新情人遠(yuǎn)走高飛。若賽花讓人想起莫泊桑的羊脂球呢,歡場上的女子都有些男子氣,凡事靠自己,獨立的人格,那恩客口袋里的錢不也是等價交換得來的?小市民女子世俗的人生,脫不了窠臼,要做科長太太、區(qū)長太太,到底做成議員的克勒維爾以及他的太太,卻雙雙染病。他們得的一種疑難雜癥,各路名醫(yī)都看不懂,有說中世紀(jì)的瘟疫,又有說來自非洲美洲有色人種的族群,這就涉及那個巴西情人,她自稱惟一的真愛,可是巴黎女子怎么能到叢林里去呢,哪怕是做個酋長的老婆。小說中的疾病多半用于隱喻,按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解釋,也許象征著資本的“銅臭味”;沒落貴族解氣的說法,就可能代表著野蠻人的宿命。有意味的是這兩位的臨終遺言,克勒維爾太太最后一句話是:“我一定要把善良的上帝搞到手”;先生的一句是:“我這個人喝過大革命的奶?!边@一刻,倒是軒昂的姿態(tài),前者是無神宣戰(zhàn)有神,后者則躺上新時代的祭壇。我們再回顧一下若賽花給于洛太太的信,最末一句寫道:“女演員履行了諾言,她一如既往,男爵夫人,永遠(yuǎn)是您卑恭的奴仆 ?!闭堊⒁?,她自詡“女演員”,向社會索取了身份,顯然,一個新階層已經(jīng)登上歷史舞臺。
第三對人物,于洛夫人和女兒奧丹絲。
于洛太太的閨名是阿德麗娜·費希,出生在孚日山腳下的村莊。費希三兄弟在共和政府征兵中加入萊茵軍團(tuán),說起來算得上革命一家。阿德麗娜就是老二兄弟的女兒,她十六歲那年,皇上的寵人兒、軍費審核官于洛來征集草料,對她一見鐘情,抱得美人歸。這位夫人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切美德,不必一一列舉,單說對丈夫的忠貞,有一回,在雜藝劇院瞅見正廳包廂里,于洛男爵和他的小女伶貞妮·凱迪娜一起看戲,女兒奧丹絲不由驚叫,母親卻不動聲色道:“你認(rèn)錯了。”可是錢的事情卻騙不了自己,家產(chǎn)已經(jīng)清空,備不出一份嫁妝,眼看著女兒的婚事將毀于一旦,于洛太太竟然走出一步險棋,向克勒維爾告貸,要知道,這位克勒維爾先生覬覦她很久,為了恪守婦道,在兩家結(jié)成親家以后就斷絕來往,免得鬧出丑聞。這樣一位謹(jǐn)言慎行的夫人,為了女兒的前途,不惜利用不倫的迷戀,簡直是以身試法。但她還是太天真了,以為凡是愛都有著自我犧牲的高尚性,結(jié)果當(dāng)然是碰壁,化妝品商出身的情郎,不做沒賺頭的買賣,而且他的買賣做得更大,不僅是愛,還有報復(fù)心,那就是:“你奪走了我的若賽花,我得到了你妻子!”沒得說,于洛太太不會讓步,可是,克勒維爾并不沮喪,他相信終有一天會再交手,那就不是平局,且贏面更大。果不其然,短短三年時間,于洛太太再一次召克勒維爾上門。這一回,為的不是女兒,而是丈夫。男爵為小市民女子花盡了最后一分錢,不得已動了共和政府的奶酪。于洛太太的叔叔,派駐阿爾及爾的糧草官,也是出于侄婿的安排,好將倉儲變成自己的小金庫。可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眼看著事情敗露,軍事法庭立案調(diào)查,男爵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怎么辦?這一幕,真是丟盡了臉面,她以上流社會對淫婦的想象裝扮自己,苦苦思忖“怎樣才能做一個瑪納弗太太呢?”她學(xué)著飛媚眼,總也不得法,試圖通款曲,最后還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喊出她的心聲:“要是有必要,我也可以當(dāng)一個瓦萊莉。”克勒維爾的回答是“瓦萊莉可是美妙絕倫”,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不可能,這條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羞辱還沒有結(jié)束,克勒維爾向男爵夫人推薦一個退休的大雜貨商,同時還做鞋的生意,也是個國民議會議員,老婆住在外省,克勒維爾斷言:“他會像我在三年前一樣,愿意拿出十萬埃居,以求得一個得體的女人的愛”,一個埃居等于一點一七法郎。這位博維薩日也曾拜倒在瑪納弗太太石榴裙下,屬于學(xué)員班的成員。尊嚴(yán)在這極度的侮辱下重新崛起,男爵夫人恢復(fù)了理智,她的圣潔感動了克勒維爾,又一次臣服,跑去銀行籌錢??墒?,他途中經(jīng)過瓦萊莉的居處,決定看她一眼,只這一眼,高尚的感情就泯滅了。情色的戰(zhàn)場上,貞潔終究敵不過淫蕩。
母親是這樣的人,女兒呢?小說開篇的1838年,男爵夫人向克勒維爾告貸,為女兒奧丹絲籌措嫁妝,奧丹絲正值二十一歲。推算起來,生于1859年,當(dāng)是大革命七十年,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的又一代人。其時,克勒維爾說過一句惡劣的話,她哥哥要不是他的女婿,又有了兩個外孫,那么,“我就會要了奧丹絲”。并且是手到擒來的樣子,倘若不注意其中的猥褻成分,就可當(dāng)作對奧丹絲處境的描述。奧丹絲的哥哥小于洛的一段描述,也適用于注腳——“小于洛先生完全是1830年革命造就的那一代青年:腦子里灌滿了政治,看重的是將來指望得到的遺產(chǎn),但卻裝出一副莊重的外表……”1830年的革命至少給他兩項遺產(chǎn),一是父親的元帥權(quán)杖,二是岳父在階級更替中掠取的大量財產(chǎn)。作為女兒的奧丹絲,不僅沒有份,還被父親揮霍掉婚聘的妝奩??雌饋?,共和制給予女性的自由平等,是以剝奪權(quán)益作交換的,這就叫獨立。就這樣,一個二十一歲的上等小姐,女神般的美貌,可是沒有嫁妝,剩下的出路,也許就是進(jìn)修道院,把自己奉獻(xiàn)給上帝。她的母親操碎了心,忍著惡心向暴發(fā)戶求助,卻要接受卑屈的條件。奧丹絲自己,卻并不那么發(fā)愁,天真得好比圣嬰,盡拿人家老姑娘尋開心,絲毫沒有想到這也許將是自己的命運。她最熱衷的玩笑是關(guān)于老姑娘心上人的故事,一直持續(xù)了兩年時間。倘若知道后來發(fā)生的情節(jié),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小姐其實頗有心機(jī),市井里靠拉纖吃飯的婦人大約也不過至此。也是形勢逼人,什么都指望不上,靠墻墻倒,上屋屋塌,惟有自己出手。手里有什么呢?想來也是掂量過的,沒有身外之物,卻還有赤條條的一個自己。魯迅先生寫于1933年8月12日的小文,名叫《上海的少女》,寫到上海的交易場,有一句:“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之后又有一段:“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著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xiàn)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御,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正在惱怒?!鄙虾2皇撬追Q“東方巴黎”嗎?一百年的時間足夠繁衍奧丹絲的后人。在先生嚴(yán)謹(jǐn)守正的眼睛里,所謂“時髦”當(dāng)是對年輕漂亮的別稱,奧丹絲別的沒有,就有這個!和老姑娘不拘上下的調(diào)笑中,早已經(jīng)套來那個“心上人”的資訊:有貴族封號,盡管是流亡的謀反者;身無分文,卻有一副英俊的相貌——這一點倒是和奧丹絲相仿佛;年齡二十九,和二十一的奧丹絲也般配;余下來是養(yǎng)家糊口的問題,這件事,奧丹絲也想好了,她可是比她母親有算計——“心上人”是個雕塑家,關(guān)于這一行,父親于洛男爵看得很明白,“既有榮譽(yù),又有金錢”,條件是要有大的后臺,“因為政府是雕塑作品唯一的消費者”。這句話說得太對不過,也就是說,不能走市場,要從體制里拿訂單。體制就體制,她父親不就是體制里的人嗎?欠她的嫁妝,這時候就到了償還的機(jī)會。當(dāng)然,從原則上說,嫁妝還是要有的,否則太掉價了,可是數(shù)目可以壓縮,壓縮到三萬,正是姑娘和古董商談成的一筆買賣,“心上人”的一座愛神時鐘,傭金是姑娘的零用錢。奧丹絲將裝了金幣的阿爾及利亞錢袋遞給藝術(shù)家,就像中國古代名妓杜十娘的百寶箱,自贖自身。她向父親說:“我自己的船,還是讓我自己來撐?!倍嗝春肋~的氣度!不過,這艘船要撐到岸,還要經(jīng)過暗礁潛流,就是老姑娘。老姑娘的“小東西”——用她的話說,“像我這樣一只老山羊,總也得有個東西好愛一愛,煩一煩吧”,奧丹絲竟敢插足,真是吃了豹子膽。在將來的日子里,老姑娘時不時的,會興起風(fēng)浪,讓她嘗到橫刀奪愛的后果。這個老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主角,貝姨。
現(xiàn)在,我們就要接觸主題了。
貝姨的閨名叫莉絲貝特·費希,都叫她貝特,事實上,這個娘家本名為她使用了一輩子,因她終其一生都沒有嫁作人婦。她是于洛太太的堂妹,前面說過的孚日山區(qū)費希三兄弟,長兄的女兒。費希老大是1792年革命軍的老兵,戰(zhàn)爭中負(fù)傷,是拿破侖的功臣。堂姐和于洛男爵結(jié)婚后,1809年接貝特到巴黎,姐夫替她安排去專奉宮廷的刺繡工場學(xué)手藝,兩年以后,她就做了金銀絳帶鑲繡的頭號女工。拿破侖是酷愛盛裝華服的意大利人,金銀鑲繡穗子飾帶,除一百三十三個州的文武官員,風(fēng)氣又彌漫于坊間富豪,市場相當(dāng)可觀,晉升為工場主管的貝特小姐眼看就有機(jī)會成家立業(yè),不想帝國崩潰,疆域只剩八十六個,還要裁軍。倘若她頭腦靈活,眼光機(jī)警,加上姐夫男爵的智囊,聯(lián)合資本盤下工場,轉(zhuǎn)國有為民營,倒可做女老板??上оl(xiāng)下人沒見識,再加上顢頇性格,活生生錯過良機(jī),繼續(xù)打工的生涯。就在此時,父親在滑鐵盧喪命,二叔,也就是于洛太太的父親被軍事法庭判了死罪,三叔靠了于洛男爵的舊人脈,逃過一劫,在凡爾賽鎮(zhèn)落腳開小糧秣行。至此,貝特已經(jīng)嘗盡世事沉浮人情炎涼,從大的方面說是朝代變遷權(quán)力更替,小的方面就要涉及個人的具體遭際了。
首先,是容貌,仿佛造化為追求一種強(qiáng)烈對比的效果,賜給她堂姐驚人的美麗,然后不惜犧牲她的自尊自愛,讓她丑得嚇人——“瘦削的身材,褐色的皮膚,烏黑閃亮的頭發(fā),濃濃的眉毛,像花簇一般連結(jié)在一起,胳膊粗而長,雙腳厚實,細(xì)長的猴子臉上長著幾顆黑痣”。倘若換個時間,以現(xiàn)代主義眼光看,不失為美的另一種模式,比如,高更筆下南太平洋塔希提島上的女人?;蛘咚餍苑倒诺轿乃噺?fù)興,是墜落塵世,化身凡夫俗子的圣徒,小說中不是寫:“儼然一個喬托畫中的人物!”事實上,經(jīng)過小市民女子瑪納弗太太的包裝,她的所有缺陷都變成一種特色,小說列出一系列形容:德意志宗教改革運動時期畫家克拉納赫,早期尼德蘭畫派的揚·范·艾克筆下的處子,拜占庭式的童貞女。由此想見,這不是寫實而接近寫意,是專為突出某一種特別的性質(zhì),超脫共識的美的觀念,帶有抽象的形式感。法國作家很喜歡描寫“丑人”,比如雨果《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可說是丑人中的翹楚,他的長相仿佛是對普遍原則的挑戰(zhàn),小說這么寫:“公然違抗力與美皆來自和諧這一永恒法則”,而就是這個可怕的東西,作者給予了其埃及神祇的身份。貝姨也像是來自古遠(yuǎn)的時候,卻不是善的德性,而是惡,密閉在潘多拉的盒子里,一經(jīng)打開,不可收拾。打開它的是什么?革命。無論是神祇卡西莫多,還是魔鬼貝姨,都是人世間的異類,被賦予了特殊使命?;氐截愐痰某螅坪踉S多事情都是從這里出發(fā)的。沒有好相貌,偏偏又有個美麗的姐姐,難免要生妒意,然后由妒生恨,成了個大惡人。民間傳說里,有多少妒婦的故事,最著名的莫過于白雪公主和后母,后母將白雪公主逐出家門,又送去毒蘋果,倘不是七個小矮人和王子及時趕到,勢必死路一條。貝姨從小就欺負(fù)她堂姐,企圖扯掉她的鼻子,這行為帶著鄉(xiāng)下人的蠻勁,到了巴黎,在堂姐的蔭庇下過活,處境就變得復(fù)雜了。為生存計,她不得不把那種原始的嫉恨收斂起來,甚至要轉(zhuǎn)化成感激,這樣的克制無疑是讓忿懣加劇。原先樸素的帶有孩子氣的惡意,如今釀成了怨毒。
這是關(guān)于貝姨的容貌,然后我們檢閱一下貝姨的情史。即便是長得像個猴子似的貝姨,也有過青春年少,剛到巴黎的時候,她學(xué)著穿緊身褡趕時髦,小說描寫她“活脫脫一個法國舊小說里惹人喜愛的褐皮膚姑娘”,又是小說!總之,貝姨是藝術(shù)中的人物。姐夫于洛男爵先后四次給她提親:他所在機(jī)關(guān)的職員、一位少校、一個退休上尉、一個發(fā)了財?shù)慕{帶商,遍及政府公務(wù)員、貴族、資產(chǎn)者各階層,哪一位都可以帶她走進(jìn)主流社會,過上當(dāng)家作主的日子??墒?,貝姨骨子里是個野蠻人,為原始的情欲掌控,她有自己的所愛,就是那位波蘭復(fù)國起義運動的年輕貴族,逃到法國,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是她從死神手里拯救出來,她聞見閣樓上蔓延開來的煤氣味,奪門而進(jìn)。那一幢樓房,似乎和羅曼·羅蘭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里寫到過的是同一幢。羅曼·羅蘭說:“那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規(guī)矩老實,不怕辛苦的小法蘭西,可是在它各個不同的分子中間毫無聯(lián)系?!必愐套〉囊惨粯樱巴蛔鶚欠康姆靠?,相互間都不知道彼此的社會地位,這是巴黎的一件常事,最能說明巴黎生活有多紛亂”。六層樓的老房子,地板咯吱咯吱響,天花板蛀壞了,流亡的克利斯朵夫和破產(chǎn)的世家子弟奧里維住的興許就是當(dāng)年波蘭人的頂樓。很快,貝姨就會再認(rèn)識一位鄰居,就是瑪納弗太太,她們還將成為閨蜜,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結(jié)黨。繼續(xù)頂樓上的故事,自此,貝姨有了一個寵兒,用她的話就是“愛一愛,煩一煩”,這句話很準(zhǔn)確,“愛”是指用情;“煩”呢,就需要用心了。這方面,貝姨是過來人,知道兩手空空的無產(chǎn)者在巴黎生存需要什么,需要手藝。中國人的話,身有薄技,走遍天下都不怕。她把波蘭人介紹到鑄造金銀銅器的鋪子里做裝飾圖案繪制工,他不是美術(shù)教師嗎?算得上對口。果然,只二十個月,波蘭人就超過了師傅。同時,老姑娘十六年的積蓄,兩千五百法郎也花個精光。但是不要緊,貝姨早留了后手,讓波蘭人留下了借據(jù),如此,寵兒成了奴工。愛情是無私的,債務(wù)卻是無情的,這一對男女時不時地為生產(chǎn)效率和掙錢的速度發(fā)生爭吵,彼此說著狠話,以死相逼,緊接著是搶著犧牲,將自己無償獻(xiàn)給對方,激烈的程度使他們像是一對真正的情偶。驚心動魄的自殺重演之際,是最溫柔纏綿的一幕,波蘭貴族投進(jìn)年長十五歲的恩人懷抱,終于,奴工變成了性奴。說到這里,我不禁想起《坎特伯雷故事》里的帕瑟婦人,同樣掌握熟練的織造手藝,同樣有著彪悍的風(fēng)格,同樣的女性獨立意識,尤其帕瑟婦人的講述,老婦人要做年輕武士的妻子那一節(jié),簡直就是貝姨和波蘭貴族的變身,只是結(jié)局不同。武士委身,讓帕瑟婦人時光倒流,變成美女,貝姨的愛寵卻被外甥女一舉奪走。
巴黎是個遍地撒愛的地方,一茬割畢,一茬又起來。貝姨又有了愛的目標(biāo),于洛男爵的長兄,于洛元帥。老人曾經(jīng)身任帝國禁衛(wèi)軍上校,拿破侖執(zhí)政時期,封為伯爵,弟弟男爵經(jīng)他提攜,方才走進(jìn)皇帝麾下。他沒有結(jié)婚,把弟弟、弟媳、侄兒、侄女當(dāng)作自己家人,他喜歡貝姨,不是那種情色的吸引,貝姨也很難引起這方面的欲望,也不同于對弟媳阿德麗娜的心情,那是類似父親對女兒的疼愛,貝姨卻喚起他一種同志式的友誼,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平民出身,沒有受過教育,勤勞勇敢,老人臨終時候?qū)ω愐痰脑u價體現(xiàn)或者說升華了這些質(zhì)素,他說:“您是一個真正的共和黨人,人民的女兒?!蔽疫€有個也許牽強(qiáng)的聯(lián)想,貝姨的老家洛林地區(qū),有個四百年前的鄉(xiāng)黨,就是圣女貞德,她的事跡聞名天下。也許,老巴爾扎克有意或無意把貝姨當(dāng)作貞德的后裔,經(jīng)無數(shù)革命,成長為資產(chǎn)階級,自有一種英雄氣概。當(dāng)于洛一家瀕臨破產(chǎn),愁云慘霧彌漫的時候,她和堂姐于洛太太建議,不妨從旁促成她和于洛元帥的婚姻,他有一份很高的俸祿,百年之后,遺孀每月都能拿到六千法郎的贍養(yǎng)金,她可用來養(yǎng)這個家。繼而她策動外甥子女:“你們還是考慮一下,讓我和元帥結(jié)婚,留條后路吧?!边@確實是一條后路,除此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貝姨是個行動主義者,知道時不我待,不久,她就住進(jìn)元帥家中做起了管家。于洛太太說了一句:“從當(dāng)管家到成為他的妻子,也就差一步了?!憋@然,大家都把振興家門的希望寄托在這門奇葩的婚事上。其時,還有兩個關(guān)節(jié)需要疏通,一個是于洛男爵,另一個是元帥本人,這兩人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在他們身邊正進(jìn)行怎樣的一場陽謀。貝姨早已經(jīng)成竹在胸,前者是給克勒維爾與瑪納弗太太提供小公館的鑰匙,條件是“不要反對我跟你大哥的親事!”乍一聽見,于洛男爵還是嚇一跳,但想到家庭的擔(dān)子就此卸到大哥身上,便一口答應(yīng)。對付元帥的策略也是信息交易,告訴他寶貝兄弟的荒唐事,代價是婚姻。元帥本來也是喜歡她的,都是平民出身的共和派,再加上悉心的體貼照顧,一個老人在風(fēng)燭殘年還期望得到什么呢?于是,貝姨擔(dān)任管家十天之后,教堂就公布了結(jié)婚預(yù)告,令人扼腕的是,距離發(fā)布最后一道婚約通告的前四天,元帥辭世了。貝姨和元帥的交誼既可算作情史,同時也涉及她的財政規(guī)劃,這就引出了貝姨人生中第三個要目,經(jīng)濟(jì)管理。
就用一種簡單的羅列賬單的方式,大致可以窺見這一個投奔親戚的鄉(xiāng)下女人如何積累起財富,要知道在巴黎這樣一個消費城市里,沒有錢是沒辦法立足的,貝姨也是過些日子才明白的。開始,生活很簡單,在鋪子里做活,掙來的錢開支食宿還有零星余裕,堂姐的家就像是自己的家,時不時地去蹭飯,得一些饋贈,食糖、咖啡、葡萄酒什么的。直到1835年,她在波蘭人身上花盡了十六年的積蓄,才知道這筆積蓄的數(shù)字是兩千五百法郎,我們的賬目就從這里算起吧!
波蘭人交給他的保護(hù)人第一筆收入,一千二百法郎,來自奧丹絲購買的一組雕像的工錢,同時,也是奧丹絲自付的嫁妝。
告波蘭人入獄,索債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后又撤訴,因而得堂姐謝禮一萬零五百法郎本金,六百法郎年息;順便交代一下,波蘭人是被于洛男爵贖出,代價是兩件雕塑的定制,從古董商處的獲利一是填補(bǔ)女兒嫁妝的不足,二是安排瑪納弗的小公館,姜還是老的辣?。?/p>
克勒維爾購買情報,關(guān)于于洛男爵與瑪納弗太太私通的動向,給予一筆終身年金,利息百分之五,每年得六百法郎。
在克勒維爾和瑪納弗的小公館做管家,每月一千的開銷里截流下五六千法郎充作私房錢。
元帥死后,因只有住宅使用權(quán),她便無處棲身,克勒維爾看在她幫助拉纖的情面,給了一筆兩千法郎的終身年金。
元帥去世,小說寫道“連同谷倉和囤積的糧食全都燒個精光”,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元帥給本來要成為妻子的人遺贈一筆一千兩百法郎的終身年金。
要是有耐心算一算,雖然不能和若賽花之流相比,可是對于一個憑手藝吃飯的人來說,也足夠保障的了。要知道,就在這時候,于洛男爵可是身無分文。不過,貝姨沒能等到享受富裕的日子,她去世了,死于肺癆。這種窮人的疾病跟了她一生,仿佛宿命一般,終于爆發(fā)了。小說家給自己人物選擇的死因,都是有隱喻的。
在此,我想給貝姨也物色一個配置人物,就是最后小于洛太太雇來的小廚娘,后來上到于洛男爵床上,于洛太太去世后,兩人一同離開巴黎,去到姑娘的家鄉(xiāng),正式結(jié)婚了。那姑娘來自諾曼底省,矮胖的身型,說話粗俗不堪,連廚子都看不上。她伺候過馬車夫,在郊區(qū)小客棧當(dāng)過差,“是外省每天都在向巴黎輸送的那種實在不知廉恥的女孩子”,于洛男爵的最后一個情人,最終登上男爵夫人寶座的鄉(xiāng)下丫頭,也當(dāng)屬于元帥說的:“真正的共和黨人,人民的女兒?!彼某錾肀蓉愐谈碗A,稟賦也差一籌,但托時代的福,上升速度快捷許多,所付成本也節(jié)省許多。經(jīng)過啟蒙的人民其實并不像革命預(yù)期的可喜,革命本身也未必達(dá)到預(yù)期的目標(biāo),鼎革時期階級的錯層卻帶來許多新人物,抵得過多少代太平世道的總和,是小說大可作為的時機(jī)。
2019年9月25日講于浙江大學(xué)
2021年4月14日整理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