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春節(jié)剛過兩個月,我國江南各地城市公園里的郁金香就已爭先恐后地綻放。這是一種個頭不高的觀賞性花卉,它一株一花,綠葉肥大,主莖細長,花朵呈高腳杯狀,花色艷麗,花香悠長,單株優(yōu)雅高貴,連片絢爛如夢。我們的視線繼續(xù)向東,韓國京畿道和日本富山縣、新潟縣等地的郁金香也都蜂飛蝶繞,引得游人流連忘返??缭竭|闊的太平洋,加拿大渥太華和美國新澤西州、密歇根州等北美多地也都于此時爭相舉辦年度郁金香節(jié)。在歐洲,荷蘭人將郁金香奉為“國花”;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也都不約而同地規(guī)模性栽種郁金香。人們對郁金香的日常性觀賞和喜愛,激發(fā)了藝術家們以郁金香為對象的創(chuàng)作熱情。在西方,梵高、塞尚、莫奈、馬蒂斯、畢加索等頂級藝術家都曾在自己的畫布上臨摹過這春天的優(yōu)雅花朵。
植物史學及相關研究成果顯示,郁金香最早生活在中國與中亞接壤的天山山谷。8—9世紀,郁金香逐漸被中亞地區(qū)的游牧民族移栽和培育。自9世紀中期開始,郁金香不斷出現(xiàn)在波斯詩人的詩篇里,為我們留下了早期郁金香盛放的畫面。10世紀前后,郁金香成為波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宮廷皇室最喜歡的花卉。大約在16世紀,郁金香從奧斯曼土耳其傳入歐洲。因為花形類似伊斯蘭宗教人士戴的頭巾,歐洲人便按波斯語的“Tülbent”(意為紗布做的頭巾)的發(fā)音Tulip來命名這種來自東方的花朵。從17世紀開始,荷蘭成為世界郁金香培育中心。也正是從這個時間開始,郁金香開始了自己的全球旅行。
在中國,一提到郁金香,很多人會不由得吟出“詩仙”李白在《客中行》中的名句:“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既然“詩仙”都已經(jīng)著墨,人們難免想當然地認為至少在唐代,郁金香就已經(jīng)在中國大地開放了。但實際上,李白詩中的“郁金香”并不是我們今天在公園里見到的郁金香花,而是指“郁金”的“香”。郁金是一種中藥材,為姜科姜黃屬多年生植物,其根塊可以入藥,有保肝利膽、祛瘀止血的功效,也可以泡酒和染色。唐宋詩詞中大量提及的郁金香多與此相關,如唐代詩人王績在《過漢故城》詩中寫道“清晨寶鼎食,閑夜郁金香”、杜牧在《偶呈鄭先輩》詩中寫道“不語亭亭儼薄妝,畫裙雙鳳郁金香”,宋代婉約派詞人晏幾道在《浪淘沙·高閣對橫塘》中吟誦“藕絲衫袖郁金香”等。
關于中國古代文獻中的“郁金”,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唐代的外來文明》一書中寫道:“雖然‘郁金的名字里沒有‘香字,但是它和‘郁金香還是常?;煜谝黄??!钡拇_,晚唐蘇冕在《唐會要》中就有相關記載:“(貞觀)二十一年(647年)三月十一日……伽毗國(今克什米爾地區(qū))獻郁金香。葉似麥門,冬九月花開。狀如芙蓉(花呈杯子狀),其色紫碧,香聞數(shù)十步。華而不實,欲種取其根?!边@段記載曾令很多學者產(chǎn)生誤解,但僅從花期上我們就能判定該花是藏紅花,其英文表述為Saffron,而不是Tulip。在古代文獻中,也有把它翻譯為“撒法蘭”或者“茶矩摩香”的。
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誤解,首先與古代器物“同物異名”和“異物同名”的命名方式關系密切。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不同地區(qū)和不同時期的人們出于各種原因,給相同的器物取不同的名字或給不同的器物起相同的名字的現(xiàn)象都相當常見,如中藥材郁金和藏紅花都被稱為“郁金香”。其次,無論是“郁金”還是“郁金香”,都有“西來”的記載,這種地理上的重疊更容易讓人們產(chǎn)生誤解。如三國魏魚豢在《魏略》中說“郁金生大秦國,二三月,花如紅藍,四五月采之香”,同時期的萬震也在《南州異物志》中說“郁金香出罽賓國,色正黃,如芙蓉花里媆蓮相似”。
為了表明中國古代文獻中的“郁金香”與Tulip不是一類,美國歷史學家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編》中甚至直接把文獻中的“郁金”和“郁金香”放在了“紅花和姜黃”這一篇章中進行對比研究。他明確指出:“‘郁金有兩種,一種是郁金香,只有它的花有用處;一種是郁金,只有根有用處。前者是紅花,后者是一種姜黃屬植物?!碑敶鷮W者余欣、翟旻昊在《中古中國的郁金香與郁金》一文中也認為沒有證據(jù)顯示中國古代栽種過Tulip。如果此“郁金香”非彼郁金香,那么Tulip是什么時候旅行到中國的呢?
筆者認為,Tulip可能要到晚清或民國初年才旅行到中國。從時間上看,日本植物學家最早將Tulip翻譯為漢字郁金香。對此,吉林大學文學博士張彧彧在《中國古代“郁金香”考》中指出:“當今荷蘭國花-Tulip要到20世紀30年代才引入我國?!惫P者通過查證民國時期的文獻發(fā)現(xiàn):1916年,上海中華書局翻譯介紹過歐洲的郁金香;1930年《大華農(nóng)報》植物簡介的“郁金香”條記錄“郁金香-……一二月即行開花,莖高尺余,頂著一花,花為六片,成漏斗狀,呈鮮紅或黃白各色”。顯然,這才是今天我們在公園里看到的郁金香。
追溯荷蘭郁金香的漢字翻譯,我們發(fā)現(xiàn),日本植物學家?guī)r崎灌園在1844年出版的《本草圖譜》一書中最早收錄了郁金香,并將這種花名標記為漢字“鬱金香”;書中的郁金香圖則臨摹自德國植物學家約翰·威廉·魏因曼于1748年出版的《植物圖譜》。1863年,日本幕府派駐歐洲的特使將郁金香球莖帶回日本栽種。由于對郁金香的習性了解甚少,加上日本氣候與歐洲不同,郁金香的栽種情況不是很理想。1903年,《日本園藝協(xié)會會刊》上刊載郁金香的照片時還說“這是一種很難栽培的植物”。第一位商業(yè)化種植郁金香的日本人是新潟縣的小田喜平太。1920年,他從荷蘭進口了數(shù)萬株郁金香球莖,并于當年秋天種植成功。
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后至日本全面侵華之前,大量中國青年赴日本留學,郁金香可能在這一時期從日本旅行到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國多地也直接從荷蘭引進郁金香球莖,如1983年河南鄭州園林所就從荷蘭引種了郁金香。
“1637年早春的一天,一個叫弗朗索瓦·科斯特的商人以6650荷蘭盾的天價購買了幾十個郁金香球莖。在一個300荷蘭盾能夠滿足一家人全年開銷的年代,這樣一筆交易顯然是極其不平常的。”這是英國歷史學家邁克·達什在《郁金香熱》一書第一章中的第一段文字。“至1637年2月底,荷蘭曾經(jīng)最富有的—起碼從賬面上看最富有的人們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其他在郁金香上大筆投資的商人也面臨著血本無歸的下場?!边@段文字描寫的就是著名的荷蘭“郁金香泡沫”事件。
1637年為明崇禎十年,這一年李自成、張獻忠起義已成氣候,皇太極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大清后揮師東進朝鮮,明王朝的統(tǒng)治岌岌可危。而在世界的西方,巨大的“郁金香泡沫”正在新興的荷蘭帝國醞釀完成。自1582年尼德蘭革命以來,荷蘭人抓住歷史機遇,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商業(yè)、海洋運輸業(yè)和金融產(chǎn)業(yè)。以威廉·巴倫支為代表的荷蘭航海家揚帆出海,為荷蘭贏得了巨大的海外利益。1602年,荷蘭成立東印度公司,壟斷與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的貿易;1621年,荷蘭成立西印度公司,控制西北非洲與南北美洲貿易。建國不到50年的時間,荷蘭便贏得了“海上馬車夫”的美譽,其國家實力足以傲視歐洲、雄霸西方。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年荷蘭人竟為了一株株柔弱美麗的郁金香而堵上國運,被掏空財富,并在隨后與法國的海上爭霸中慘敗,最終一蹶不振。
早在發(fā)生“郁金香泡沫”之前的250年,這種球莖花卉就已經(jīng)來到了歐洲。從時間上看,最早記錄郁金香的是瑞士博物學家康拉德·格斯納。他曾在《植物史》中記錄:“我是1559年4月看到這株植物的,據(jù)說種子是從拜占庭或者卡帕多西亞帶來的。一株只開一朵花,紅色,很大,與百合相似,有八個花瓣,外面四個,里面四個。花朵給人感覺甜蜜柔弱,還有隱約的香氣稍縱即逝。”
根據(jù)邁克·達什的研究,16世紀中期的歐洲各地都有郁金香的身影。到了1592年,法國植物學家卡羅勒斯·克魯修斯寫出了世界上第一本郁金香專著。作為植物學權威,卡羅勒斯·克魯修斯曾受雇于荷蘭萊頓大學。在他的倡導下,萊頓大學設置了植物學專業(yè),并建立了一個植物園。正是在這個植物園里,他培育出了很多郁金香新品種,由此獲得了“郁金香之父”的美譽。
1850年,法國作家大仲馬以荷蘭“郁金香泡沫”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小說《黑郁金香》。小說將背景放在了1672年的荷蘭,關于郁金香在當時歐洲的影響,大仲馬這樣寫道:“我們知道,在園藝學這方面,當時佛蘭德斯人和葡萄牙人正在相互競爭。他們竟把郁金香神化了,對這種來自東方的花所做的事情,連博物學家對人類都不敢做,因為怕引起上帝的忌妒?!?/p>
正如康拉德·格斯納和大仲馬所言,郁金香的確是從西亞旅行到歐洲的,其旅行的起點在今天的伊朗高原。從9世紀中期開始,郁金香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魯達基、菲爾多西、哈菲茲等波斯詩人的詩歌中。其中,被譽為“波斯古代文學始祖”的魯達基歌詠郁金香最多。他在《可愛的春天在芳菲馥郁之中姍姍到來》中寫道:“郁金香快活地在開放,歡笑在牧場的青草間,好比新娘,她們的指甲被鳳仙花染得紅艷艷。”他在《彷佛就在臘月之夜,四月猛然自高處降落》中寫道:“傍晚郁金香在田野里閃出火焰一般的絳紫色,碧空行云給我們顯出造物主隱藏著的東西?!?/p>
隨著阿拉伯帝國的擴張,郁金香從波斯向西旅行到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并很快受到蘇丹和權貴們的喜愛。13世紀中期,土耳其詩人阿丁·薩迪就寫道:理想的花園應該有“流水潺潺,鳥鳴果香,色彩艷麗的郁金香和芬芳馥郁的玫瑰”。到了16世紀,蘇萊曼大帝時期的土耳其人對郁金香更加著迷,從皇室禮服到貴族鎧甲,從盛水的瓶子到祈禱時跪拜的地毯……郁金香的圖案無所不在;從宮廷空地到皇家花園,從朝堂插花到臥室墻畫……郁金香幾乎占據(jù)了奧斯曼皇室的全部空間。伴隨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地中海地區(qū)的擴張,郁金香踏上了歐洲的土地。1554年,神圣羅馬帝國駐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大使比斯貝克把郁金香帶到了歐洲。1559年4月,郁金香在奧格斯堡(位于今德國中南部)成片綻放。根據(jù)邁克·達什的研究,1572年,郁金香旅行到了奧地利維也納;1582年,郁金香旅行到了英國;1593年,郁金香旅行到了德國法蘭克福;1598年,郁金香旅行到了法國。
美國郁金香是由荷蘭移民引種的,到達美國的時間在1600年前后。郁金香最先出現(xiàn)在紐約,隨后向美國中西部傳播。17世紀英國著名拓荒者兼作家威廉·佩恩(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命名者)在1698年的一份旅行報告中寫道:荷蘭裔富豪約翰·塔特姆在賓夕法尼亞州擁有一座宏偉且莊嚴的別墅,別墅的花園里就種滿了郁金香。
根據(jù)當代英國歷史學家安德里亞·沃爾夫的研究,美國的締造者之一、第三任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也是郁金香的愛好者,這位總統(tǒng)曾親自栽種過20株郁金香,而且“杰斐遜在自己日記、書信中提到郁金香的次數(shù)要遠遠高于其他花卉”。安徳里亞·沃爾夫在他的新書《創(chuàng)始園丁》中還寫道:“總統(tǒng)的首批郁金香是從他的英國朋友處獲取的。”
相比美國,郁金香旅行到加拿大的時間要晚得多。1940年德國占領荷蘭,為躲避納粹迫害,荷蘭皇室的朱麗安娜公主攜家人到加拿大渥太華避難。二戰(zhàn)結束后,平安回到荷蘭的朱麗安娜公主為了表達對加拿大人民的感謝,于1946年向加拿大贈送了2萬個郁金香球莖。1948年,朱麗安娜公主成為荷蘭女王,她延續(xù)了之前的做法,每年都向加拿大贈送1萬個郁金香球莖,以示友好。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渥太華國會山的郁金香越種越多,至今已形成了100萬株的規(guī)模。
和加拿大相仿,郁金香旅行到澳大利亞的時間也在二戰(zhàn)期間。為了躲避歐洲大陸日益臨近的戰(zhàn)爭,不少荷蘭人選擇移民澳大利亞。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最先住在墨爾本東部的西爾萬,以至于這個地區(qū)的很多老農(nóng)場主到今天仍說荷蘭語。在荷蘭移民中,于1939年抵達澳大利亞的特斯勒夫婦是最早在西爾萬栽種郁金香的人。隨著耕種面積的擴大,特斯勒家的郁金香吸引的游客也越來越多。1954年,這對夫婦建議政府舉辦年度郁金香節(jié)的提議獲得批準。從此以后,每年9月中旬,為期四周的郁金香節(jié)都如約而至,成為南半球規(guī)模最大的賞花盛會。
從16世紀走出亞洲到20世紀“郁”滿全球,郁金香只用了不到400年時間。為什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郁金香就能為全世界的人們所喜愛呢?這首先與郁金香超強的區(qū)域適應性有關,無論是溫暖的天山山谷還是嚴寒的北歐臺地,不管是北美大平原還是澳大利亞海濱之城,它都能發(fā)芽開花。
也有觀點認為,人們喜愛郁金香的直觀原因是它濃烈的顏色。因為對于北半球的絕大部分區(qū)域而言,漫長的秋冬季葉落花枯、萬物寂寥,而此時郁金香卻能以豐富且亮麗的花朵鋪陳大地,給人們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此外,郁金香花期短,一兩周內就能體驗從鮮花怒放到花色褪去、花瓣落下的全部生命周期,讓人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精彩和美好時不我待。當然,對于歐美國家的民眾而言,郁金香來自東方皇室與宮廷,自然就含有一種神秘優(yōu)雅的魅力。而17世紀荷蘭“郁金香泡沫”的價格瘋炒,更為它增添了諸多歷史趣味。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