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二十世紀以降,歌德預言過的“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到來,作為一種地方性知識的“宅茲中國”的寫作越來越前景黯淡。但是傳說中的巴別塔并未建成,旨在謀求同質化的世界語的統(tǒng)一依然遙遙無期。全球化時代,語言更取代邊界、護照、戰(zhàn)壕成為民族國家、部落、圖騰最后的邊界、自我、此在和他者。
語言乃世界之為世界的根本標識。
大地本是同質化的,萬物只有一個真理,就是“生生之謂易”。語言誕生才有世界,“生生之謂易”,因地制宜,成為各種地方性知識之萬。文明,以文(語言)明之,導致混沌的同質化成為碎片,世界不再是一物,而是萬物的語言之萬。
二十世紀是一個好為人師的世紀,“比你較為神圣”(林毓生),“人不知而不慍”這種古典美德越來越罕見,在越來越發(fā)達的傳媒的推波助瀾下,自我表現、自我宣傳、自我戲劇化已經成了作者們的自覺追求。
漢語古典寫作乃是“修辭立其誠”。修辭“以辯吉兇”(《易傳》)?!霸娙佟R谎砸员沃唬核紵o邪?!敝祆湔f:“誠者,合內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內實如此,外也實如此?!薄罢\是在思上發(fā)出。詩人之思皆情性也。性情(筆者注:魅力,靈性,靈魂,靈光之類,異名同謂)本出于正,豈有假偽得來底。思便是情性,無邪便是正?!边@個正不是意義正確。正是無意義的,不確定的,正確是對正的遮蔽,意義總是非此即彼,怪力亂神,今是昨非。
正,是一種對無的敞開。思無邪,無邪就是正。邪就是確定,有。
正,是也。是,直也。直,正見也。(許慎《說文解字》)
語言直接說,而不是說意義?!爸苯拥恼J識。”“一開始,問題就是要把純粹而緘默的體驗帶入到其意義的純粹表達之中。每一種原初地給予的直觀是認識的正當的源泉?!薄八迹偸撬寄澄锪?。世界上絕對不存在‘沒有思想內容的思想?!保ê麪枺┮饬x是一種邪。語言說?!罢Z言意味著發(fā)生。”“探討語言意味著:恰恰不是把語言,而是把我們,帶到語言之本質的位置那里,也即:聚集入大道(Ereignis)之中。”(孫周興譯)或者彭富春譯:“討論語言,意味著不僅把語言,而且將我們帶入其存在的位置,我們自身聚集于事件之中。(海德格爾) 《論語》有言:“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薄懊徽?、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p>
直接說。語言乃是“道法自然“的轉喻。A是A。
拒絕隱喻。隱喻不直接說,不正,A是B。語言被工具化。
“思無邪”,思是語言的敞開而不是封閉、確定。
自我是一種封閉,意義的封閉。
自我只有在他者的鏡子中才會呈現,而他者就是語言。
莊子說“吾喪我”。T·S·艾略特說:“一個藝術家的進步意味著繼續(xù)不斷的自我犧牲,繼續(xù)不斷的個性消滅?!比绻Z言是一種精神自由,人的靈性的解放的話,那么“自我”則中斷了它。
自由,只在于詞與詞之間的錯位、空間的敞開。
自我,只在語言上。這決定了作者的風格、語感。
“寫,置物也?!薄白?,起也?!保ㄔS慎《說文解字》)寫作就是從混沌中出來,因為作者有了一個立場,有話要說。這是一種世界觀。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興就是出來,開始,啟動。觀就是立場,看法,觀點。群就是團結,共享。怨就是抒情(怨恨,懷疑,批判,反思)。邇、遠就是空間,距離,場域。多識就是記錄,辨識,存儲。
“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詩 · 邶風 · 泉水》)“我心寫兮?!保ā对?·小雅 · 裳裳者華》 )
作者從世界中出來,開始煩、畏?!叭ソK古之所居。”(屈原)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海德格爾)。
只有寫可以拯救他。在屈原、蘇軾那里,寫乃是一種宗教性的行為。當韓愈寫《祭鱷魚文》的時候,他是一位巫師。
“仁者人也”,這是人與人的唯一關系,否則就是獸?!皩?,除也?!保ā稄V雅》) ?寫就是除去物的不仁。操心,超越被拋入世界的煩、畏。
何莫學夫詩?只有通過詩,人才能與世界發(fā)生關系。“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保ê蔂柕铝郑┏錆M勞績乃是物的普遍性,詩意棲居才是人性。
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
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郁邑而不達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愿陳志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
——《楚辭 ·九章· 惜誦》
屈原說出了一種語言的困境。情是不可見的,只有通過語言抒發(fā)。情只是語言生發(fā)的意義之一。自我也是。抒情、自我表現令寫作偏離其根本:置物也。
置物也。語言是一種道法自然式的轉喻。隱喻是語言的次生。
最近20年,我已經將1990年代提出的元隱喻修改為元轉喻。
置物也,直接說,就是莊子所謂的“莫若以明”。語言自己會說,任何意義設定只令語言工具化。
“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保ㄍ鯂S)這是一種對自我的超越。
自我表現、抒情乃是一種本質主義的寫作。意義被預設,語言成為宣傳意義(意締牢結)的工具。
語言即存在。作者當然是在通過作品獲得一種形而上的存在感。“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杜甫),肉體匿名,語言穿越時間。作者的語言能夠延伸作者的生命。古典作者通過寫作來追求個人的不朽,這種事情貌似虛無,其實卻是最天真也最隱秘的生命激情,存在因此而道成肉身,被確認。
從前那些古老的作者都是貞人(巫師),貞人并非現代意義上的作者,貞人只是神諭的記錄者。結繩記事的傳人。
在羅蘭·巴特看來,作者成為寫作的主宰人物(他稱為“上帝作者”)只是近代發(fā)生的事,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體現”……“作者不可能是主體性的唯一源頭:敘述作品中許多語句,實際上不能當作是作者說的。因此作者不可能限于作品而存在,只能與作品同時出現。作品不是作者思想的表現或記錄,而是語言的一個‘表演形式?!?/p>
“興觀群怨邇遠多識”正是一種“表演形式”,一個由作者上手主導完成的語言的祭祀之場。
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藝術就是身體的活泛,語感的發(fā)生、上手?!八嚕N植?!保ㄔS慎《說文解字》)
道德仁是不可見的,異名同謂。道可道,非常道,只有作者的語言可見。就像書法,可見的只是由作者身體書寫的墨跡、線條。
“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莊子·養(yǎng)生主》)語言并非抵達。有無相生,語言只是從無到無之間的那個有。道是不可道不可見的,可見可道者乃是語言。
語言即存在。這個存在是轉喻的,并非直接就是。直接就是者(物)并不存在,對于人,存在的只是語言。
對于具體的作者,語言就是作者身體的一種此在式轉喻。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孔子)
寫作是一種人類關系的種植。文如其人,怎么寫決定作者是誰。
寫作就是上手。
1960年5月,保羅·策蘭寫道:“手藝——意味著和手有關。這手反過來只屬于某個人只有真實的手寫真實的詩。我看在握手和詩之間沒什么差別?!?/p>
納博科夫說,文學是怎么寫的歷史。
對中國古典文學作者來說,寫作乃是“師法造化”。師法造化就是道法自然。自然,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者也?!按髩K假我以文章”者也。(李白)
“不學詩,無以言?!?“郁郁乎文哉!”“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孔子早就宣告了語言的本體性地位。
我以為:《論語》作為一部“如何”之書,乃是語言之書,論語就是關于語言的討論。
寫作,語言還是意義?語言。
中國那些偉大的作者留下來都是自己的語言、說法。法唯一,說無限。“物物有一太極,人人有一太極,事事有一太極,時時有一太極?!薄霸掠∪f川,灑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保ㄖ祆洌?/p>
沒有人創(chuàng)造過所謂獨一無二的意思?;蛘哂?,必不傳?!白硬徽Z怪力亂神”,怪力亂神是革命,不是常識。
在我們時代,“每個人都可以當一刻鐘的名人”(安迪·沃霍爾),所以必須怪力亂神、短平快。
寫作是一種保守主義,而非標新立異。
溫故知新,創(chuàng)造只在語詞的調整、重復上。
語言是歷史主義的,而非開天辟地?!吧裾f”。
意義大同小異。比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父母在不遠游”“山崩地裂,乃敢與君絕”“良知”“惻隱之心”“止于至善”……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這是李白的說法。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是杜甫的說法。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保ɡ献樱?/p>
我心儀的是古典寫作,重新去成為一個古典作者,以現代漢語。
寫作之道,乃是寫語言,而非意義。這是一種現象學。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