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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恩吉雅

2023-06-22 15:40:41塔拉泰
駿馬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巴圖哈巴馬子

塔拉泰(蒙古族)

下午四點以后,哈巴氣草原上的陽光就像黃金一樣迷人,風(fēng)從西北方向吹來,草地上的草弓著身子一起一伏。

在路上,正好走。

布日固德聽著少布講述著那天的經(jīng)過,眼睛看著斜照下的草原,一直沉默不語。此刻,少布年輕黑亮的面孔,因為激動,已經(jīng)漲得通紅。

少布說:“我去哈達街前就告訴過自己,正直,是我們的脊梁骨,關(guān)鍵時刻,不能塌拉膀子?!?/p>

布日固德想象得出,那天晚上,少布和幾個收皮毛的商人打架的場面,他知道少布能打得贏。那幾個收皮毛的販子,個頭不小,一身肉,卻沒有一點骨頭,像剛剛垛起來還沒有壓實的草垛子一樣,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吹。暴怒的少布像一匹小狼一樣,紅著眼,舉著榔頭一樣的拳頭,逼他們把壓低的價錢補齊,然后,恭恭敬敬送到畢力格大叔和他的孫子手上……

這是1986年的哈巴氣草原。

布日固德已經(jīng)不再像老輩牧民那樣騎馬放牧、打草冬儲了。就像很難確定哪一陣風(fēng)把春天的草原吹綠一樣,布日固德知道,終有一天會看到撲面而來的變化。他是變化前最早行動的那批人,他把附近幾個嘎查的牛肉干、馬奶酒、奶皮子、奶豆腐收購上來,然后,運到哈達街去,換回雙卡收錄機、牛仔褲、掛歷、自行車等時鮮的東西,再轉(zhuǎn)手賣出去。布日固德從不賣高價,每次除了掙回路上的費用,再有半臺雙卡收錄機的利潤,就知足了。他和那些南方來的皮毛商不一樣,“貪得無厭”他心里這樣評價他們,但,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他和那些人沒有共同語言,話不投機。過去的布日固德不會這樣,他也是容易怒發(fā)沖冠、熱血沸騰的,可是現(xiàn)在,他喜歡瞇著眼,做自己的事兒,看不慣的,不看了;聽不慣的,不聽了。就像一匹老馬那樣,只有拉車趕路一件事,其他事,都不是事兒了。

這趟,他帶上了少布。那幾個皮毛商還沒走,他擔(dān)心自己前腳進了哈達街,少布后腳就把那幾個奸商的腦袋擰下來。再說,他十六歲了,應(yīng)該去闖蕩一下,見見世面了。少布的父親巴圖,在十六歲時就被布日固德送到了哈達街讀高中,學(xué)習(xí)漢語。高中畢業(yè)后,巴圖經(jīng)營巴林石,生意紅紅火火。剛開始那些年,很多人都罵布日固德,說他背叛了草原,“做什么小買賣??!應(yīng)該讓巴圖留在嘎查,學(xué)習(xí)放牧、馴馬、摔跤和射箭。”現(xiàn)在,巴圖已經(jīng)在哈達街新區(qū)買了房子,娶妻生子,小日子滋滋潤潤的。這時,又有人來稱贊布日固德有先見之明??墒?,小少布長到三歲,布日固德卻把他從哈達街帶回到哈巴氣,過著傳統(tǒng)的蒙古人的日子,到河邊打水飲馬,到草地深處撿蘑菇……只是寒暑假的時候,才讓他去巴圖那里住一段時間。又有人看不懂他了——那個時候,很多人已經(jīng)把孩子送到哈達街的蒙古族小學(xué)去上學(xué)了。

布日固德不多說什么——他們愛懂不懂吧。他的頭腦里卻有一條線很清晰,他就是要這么做?!罢l能看到老哈河是怎么入海的呢?沒有,但它如同被大風(fēng)吹動的銀線,左拐右轉(zhuǎn),就是到了?!?/p>

今年,少布要讀高中了,布日固德決定讓小少布到哈達街的蒙古族中學(xué)去找名師。

布日固德把貨裝在兩輛馬車上,這次,他還帶了一百五十斤上好的炒米,這是老阿媽托付給他的,讓他幫忙賣掉。她的孫子要結(jié)婚,想買一輛摩托車,還差一些錢。

現(xiàn)在草原上的年輕人都喜歡開著摩托車去放羊。

“可能比騎馬舒服一些吧!”

布日固德想,至少不會顛屁股了——想到這一點,他笑了。

有時,他站在夕陽下看著幾個年輕人開著摩托車圈著羊回來,在心里嘀咕:將來草原到底會變成什么樣呢?布日固德本不是僵化的人——在哈巴氣草原上,布日固德有著非同尋常的智慧!現(xiàn)在,面對一天比一天更快的變化,他還是覺得自己老了,跟不上趟兒了。但他是個像犟牛一樣的人,既不輕易放棄,也不受人左右。他說,哈巴氣草原上的人應(yīng)該像長生天底下的萬物一樣,自自然然,只屈服于風(fēng)和四季。

“誰也不能讓老哈河改變流向!”

這是布日固德最重要的“名言”。

布日固德的紅兒馬子和老雜毛是這條路上的常客,不用怎么管,就知道到哪里打尖喝水,到哪里卸貨。

他趕的是紅兒馬子拉的頭車。這匹馬三歲半的口,正當(dāng)年,步子壓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不急不緩。少布趕的是老雜毛拉的車,老雜毛去年體力不行了,自從“退居二線”以來,就變得沒有主見了,習(xí)慣跟在紅兒馬子屁股后面,你跑我就跑,你走我就走。

他們的車從驛馬吐村出來不久,就轉(zhuǎn)到梧桐花地界兒。少布從后車跳下來,緊跑幾步,爬到布日固德的車上來,留老雜毛拉著車跟在后面。

去年夏天,哈巴氣草原遇到了大旱,冬天的時候,雪也比往年小一些,風(fēng)一吹,都跑到溝溝岔岔里去了,今年的草勢就不怎么好,又矮又稀。但,這并不影響一望無垠,舒緩的低山丘陵,線條優(yōu)雅起伏。這條國防公路,在哈巴氣草原上有九十多公里,一年四季車輛很少,偶有貨車從北向南開,拉著的是泡子里出的礦鹽和溝里砍下來的紅松或者樟樹。路兩邊種上了那種很容易瘋長的鉆天楊,三五年,就高得上了天。布日固德從畜牧站那里知道,這兩趟樹林子已經(jīng)被納入“三北”防護林的體系中,是“三北”防護林大興安嶺西南端的起點。聽說如果沿著林子向東北方向走,可以一直走到額濟納河邊上的白樺林里。遠處是鴨雞山的影子——這天設(shè)地造的一鴨一雞,千百年來就在那里對峙——或者是對望著,成為哈巴氣草原上一個重要的標(biāo)志,傳說它倆是一對不離不棄的冤家,愛恨交加。

少布喜歡聽布日固德講哈巴氣草原上的各種傳奇,人與狼的搏殺、大風(fēng)雪之后迷路的羊群失而復(fù)回、夏天的蝗蟲和冬天的“白毛風(fēng)”,那達慕大會上的英雄和邊境上巡邏的戰(zhàn)士……

布日固德也愿意給小少布講,傳奇中總會有祖先們的身影,包含著祖先們一輩一輩要守護的傳統(tǒng)。布日固德把自己希望小少布長成的樣子化成了一個又一個傳奇故事,聽得少布一陣一陣激動不已。他向往那些英雄,心里也暗暗使勁,告訴自己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得知少布和皮毛商打架的事之后,布日固德一直沒有吭聲。他心里支持少布,在方圓三百里的哈巴氣草原上,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坑蒙拐騙、吹牛忽悠人這類事。

當(dāng)初,人們嘲笑他把巴圖送到哈達街的時候,布日固德一點也沒有在乎。他知道,巴圖會走一條和他這輩人不一樣的道路,他不覺得這有多可怕,他覺得祖宗并沒有規(guī)定一個人必須做什么。不過,他心里有一個規(guī)則,那是做人的規(guī)則,巴圖做生意,他必須遵守誠實的規(guī)則。在他的心里,少布的成長,也必須把當(dāng)個正直的人作為一個不能更改的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就像四季不可更改,就像老哈河從西流向東一樣不可更改。

太陽在沉進老哈河里的一瞬間,似乎用力地把天地間又打量了一番,“嘩”的一下之后,天色就暗了。月亮從鴨雞山背后升起來,開始是暗紅色的,像一個好看的姑娘剛剛睜開眼一樣,整個大地被銀黑色的光波籠罩著。白天,草原和天空是有一條邊界線的,可是此刻,它們好像是兩個老朋友端起了銀碗開始喝酒一樣,合二為一,分不清何為天何為地,渾然一體,有一種走進一座巨大的蒙古包的感覺。

熟悉的風(fēng)物慢慢充滿了闊大的神秘氣息……

布日固德停止了對于傳奇的講述,靜靜地看著天地間偉大的轉(zhuǎn)場瞬間。

馬蹄聲節(jié)奏鮮明,傳得很遠,然后又回傳過來。好像遠處有一雙手,接住噠噠聲之后,又遞送回來。其實馬鈴聲一直都在,只是這時候才被注意到。

小少布盯著群山,遠處和近處的層疊之后,山影有深有淺。他感覺那既像是一排巨大的兵器架,又像是萬馬在天邊無聲地奔騰而過……

馬蹄聲慢慢小下去。

到四道溝梁了——以此為界,四道溝梁南邊,就會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了。所以,在這里歇腳,就有著不同尋常的意味,“連四道溝梁都沒有翻過,算什么走南闖北?”這句俗語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紅兒馬子把車?yán)蚵愤叺囊粋€空地,那里經(jīng)常有車馬歇腳。紅兒馬子也沒少來,自然熟門熟路,在一棵老榆樹前,紅兒馬子停下來,老雜毛也慢慢靠上去,并排停好。

這時,布日固德跳下車,挽住韁繩,然后架起車梯,扶著紅兒馬子的頭,把車套解下來。紅兒馬子小心地走出來,站到樹下,布日固德從車上拿下草料袋子,打開袋口,放在樹下的一個石臺子上。紅兒馬子就吃起來,不時打個響鼻,還會甩動長尾驅(qū)趕著撲上來的“小咬兒”。

少布也照樣子解放了老雜毛,順手拍了拍它的汗津津的脊背。它的年紀(jì)大了,布日固德說,這一趟回去之后,老雜毛就不能再出遠門了。少布抓起一把草喂到它的嘴里。它的眼睛水汪汪的,邊吃邊看著小少布,好像和小少布說了一句話一樣。少布的心里一動,突然有一種軟軟的感覺,他瞬間想起了什么……

布日固德對小少布喊:“拿水袋,打水去!”

小少布松開老雜毛,從車上找出羊皮水袋,跟在布日固德身后,慢慢走下公路,沿著路基的小斜坡,小心地走到河邊。

這時的老哈河,閃著妖魅的鬼影,把整個夜空都映照出來。水面上閃閃爍爍,像一碗平端著的滿酒,仿佛那后面隨時就能跳出一個手捧哈達、頭頂著碗的姑娘……小少布抬頭看天空,深遠若無,光滑如鏡。

風(fēng),順著河道吹過來,有些涼了。

布日固德把水袋伸進河里去,水面上的光波一圈圈地漾開去,天空就消失了。月光統(tǒng)治了河面,一河寂寞的光立馬忽閃忽閃地動起來,好像女孩子等來了情郎之后怒放的心花一樣。

少布慢吞吞地拎著水往上走,他沒有扎上袋口,水濺出來一點,腳下就有些打滑,差點摔倒。他用另一只手揪住了一把草,才算站穩(wěn)了,等他走上來的時候,布日固德已經(jīng)點燃了篝火。他趕緊把水袋掛在榆樹枝上,從車上拿下鐵三腳架、大鐵壺,還有一袋子早晨在家里熬好的奶茶以及炒米、牛肉干和一瓶套馬桿酒。

架子撐在火上,鐵壺吊在架子上,再把奶茶倒進鐵壺里。

火苗“噌噌”地往上躥,藍色中裹著鮮亮的紅色……

這一帶每隔一兩年就有狼群吃羊的事發(fā)生,而這時,紅兒馬子和老雜毛都用蹄子用力地刨地。

布日固德緊了緊腰帶,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難道狼真的來了?”

他從火堆里撿出一根著了火的粗大的樹干,抓在手上,然后,站起來,用力地掄起來。夜幕下就有了一個呼呼帶響的旋轉(zhuǎn)火圈,小少布也從火堆中找出一根來,站到風(fēng)口的上方,學(xué)著布日固德的樣子,在夜空下劃起了火圈。一些火星飛濺出去,因為經(jīng)常有車馬在這里歇腳,時間一長,這一塊空地反復(fù)被踩踏,就沒有長草,布日固德和小少布就有了放心地充分發(fā)揮的空間。揮舞著,小少布的腳下也踏出了安代舞的步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剛剛學(xué)習(xí)沒有多久的呼麥,雖然有些青澀,卻傳得很遠,低沉中有些無可言狀的神秘力量。等小少布換氣的當(dāng)口,老布日固德唱起了《四姑娘山》……

一老一少好像兩個精靈,唱著、舞著……天地仿佛消失了一般。

過了一陣子,布日固德喊:“可以了?!?/p>

兩匹馬也已經(jīng)安靜下來。

布日固德手握紅透的樹干,聽了一會兒,直覺告訴他,一切平安!于是,他就把剩余的樹干重新投進火堆,小少布則把樹干插在身后的沙土里。

一老一少,坐在散落的石塊上。牛肉干、套馬桿子和奶茶,很快就讓他們的身體滲出熱氣來。

布日固德起身去飲了馬。

“準(zhǔn)備走吧。”

少布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和布日固德一起把火滅了,用沙土蓋上,然后,又澆了一層水。水汽升起來,很快就散開了,有一種好聞的土腥兒味。

布日固德和少布解開馬,套好車,慢慢地引導(dǎo)著兩輛車走上公路。小少布還是爬到了頭車上,他盯著布日固德,夜色中,那是一張棱角異常分明的臉。布日固德的煙一閃一閃的,他感覺到少布要和他說什么。好半天,小少布輕輕地說:“爺爺,我愛上了莎日娜!”布日固德的身影像一尊雕像,他好像沒有聽到少布的話一樣。

“莎日娜?格斯楞的孫女?”在煙火閃滅間,布日固德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時,他二十歲出頭,喜歡一個叫諾恩吉雅的姑娘,她的長發(fā)如同夏天的旺草,密密的,油亮油亮的。她的歌聲透亮清澈,甚至可以吸引天上的云朵駐足……沒想到的是,哈巴氣草原上有名的“二流子”格斯楞也盯上了諾恩吉雅,并且成功地讓她懷了孕。

格斯楞和諾恩吉雅結(jié)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兒子然后,格斯楞就帶著諾恩吉雅和兒子到哈達街定居了,兩年后,布日固德和斯琴結(jié)婚,生了巴圖。布日固德抱著巴圖看日出日落的那些日子,決心要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

少布看不清布日固德的臉,愉快地說:“莎日娜美麗得像小鳥兒,善良得就像母羊……”

“那么,這次,你要見莎日娜?”

“嗯。”

“和她說什么呢?”

“嘿嘿!我磨了一塊石頭?!鄙俨紡膽牙锾统鰜磉f給布日固德。

這是老哈河邊常見的卵石,只是明顯被人工打磨成了一個心形。

布日固德把心形卵石攥了攥,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可能太大口,嗆到了,咳了起來。

平靜下來之后,布日固德坐直了身子,輕輕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

出嫁到遙遠的地方……

少布縮進鋪在草料袋子中間的狼皮褥子里,在搖搖晃晃中,看著遼闊高遠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

他覺得那很像莎日娜的面龐,忍不住把手掌伸進夜空,想要感受她的溫潤如玉……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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