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恪儒剛進門,就對妻子秦音說了句什么,她忙著炒菜沒有聽清也沒問,吃飯時才問他進門時說的什么。
林恪儒說:“聽說一樓今天搬來一位孤寡老人,明天我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林恪儒見妻子不理他,就知道緣由,便露出尷尬的笑容。
秦音說:“你這么喜歡和老頭老太交朋友,怎么不給你們董事長的父母問寒問暖呢?”
“給董事長父母噓寒問暖的大有人在,哪輪到我這個十八線的小嘍啰?!?/p>
“你也知道自己是十八線的小嘍啰?你看看你,一張椅子一坐就是十來年,再這樣下去鐵椅子都能被你坐出坑來。”
晚飯后,林恪儒到廚房去接電話。秦音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了些,側(cè)過身子想要聽一聽電話里說的啥,無奈廚房離客廳太遠而沒有聽清楚,直到戴上眼罩躺在床上想睡個安穩(wěn)覺,他還在廚房打電話。
半個小時后,林恪儒摸黑進來,悄悄躺下。林恪儒翻了個身,轉(zhuǎn)向了她這一邊,輕聲問:“睡了嗎?你知道樓下新搬來的老太太是誰嗎?”
“我怎么知道她是誰。”
“剛才辦公室的小周打電話告訴我,說是張主任的母親搬到咱樓下了。”
秦音猛地睜大眼睛,剛想轉(zhuǎn)過身又提醒自己要沉住氣,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問林恪儒:“你能肯定樓下的老太太就是張主任的母親?你又沒見過人家,小周說是你就信?”
“張主任這幾天出差.他老婆孩子又不在深圳。小周跟我說張主任他媽搬家的事就是他一手操辦的,能不信嗎?”
聽丈夫這樣說,轉(zhuǎn)身對他說:“那你可得趕快準備點東西,明天就去打個招呼。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和你一起去?!?/p>
他倆躺在床上,開始商量給張主任的媽媽準備點什么東西合適,思來想去,最終覺得買保健品和一款按摩儀。秦音躺下后,一種隱秘的快樂盤旋在心頭,今天她那不求上進的窩囊“大儒”似乎終于開竅了,結(jié)果不敢說如何,但只要他能有這個意識就好,只要他平日多幫老太太擔待點事,給老太太留下好印象,說不定明年晉升的名單上就會有丈夫的名字。
下午下班,秦音拿到按摩儀就給丈夫打電話,叫他拿著保健品先到樓下,等她回來一齊給老太太送去。
夫妻倆把東西放在老太太家門口,秦音順手敲了幾下門。
老太太隔著防盜門問:“你們是送牛奶的嗎?”
秦音拎起地上的東西,笑著說:“阿姨,我丈夫是您兒子的同事,正好住您樓上,特地來看看您,先認識一下,今后您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說一聲就行?!?/p>
老太太“噢”了一聲,打開防盜門將他們迎到屋里。
老太太準備接水的時候,秦音見狀悄悄掐了一下林恪儒,他立刻攔下老太太,自己去接水。等林恪儒接水回來,她倆已經(jīng)聊得熱乎了。
秦音問:“阿姨,您今年高壽?”
老太太說:“再過倆月就八十啦。”
“您這么大歲數(shù)張主任放心您一個人住這,說明您身體很硬朗呢?!?/p>
老太太聽到“張主任”略有遲疑地問:“主任?你說小文在部隊當主任了?”
秦音和林恪儒飛快地交換一下眼神,林恪儒輕輕搖頭,秦音指著桌上他們帶來的那堆東西說:“阿姨,這是我和小林的一點心意,也是為了祝賀您喬遷之喜,您按說明書使用。我和小林還有事,就不打擾您了?!?/p>
從老太太家出來,秦音問林恪儒:“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不可能吧,昨天小周說得很明確,就是咱們這個小區(qū)。上午我特意打電話問物業(yè),他們說這周搬來的就只有我家樓下這個老太太,沒別人了,不是她還有誰?”
秦音說:“你再打電話給小周,再確認一下吧?!?/p>
林恪儒想了想說:“不好吧。我昨天想過被人家知道咱這樣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總不太好,所以就沒說咱們住在這里,現(xiàn)在又怎么好意思問呢?”
秦音想想,說:“也是的。要不你給張主任打個電話問問?”
“張主任出差呢,我哪能隨便打擾領(lǐng)導(dǎo)。等張主任回來我找機會順便提一句?!?/p>
林恪儒每天都去老太太家,每次不是捎上一袋子水果,就是將家里存著的什么土特產(chǎn)帶上。老太太跟他熟絡(luò)后讓林恪儒叫她張奶奶。張奶奶主動要林恪儒帶她去馬路對面的深圳大學(xué)轉(zhuǎn)轉(zhuǎn)。過馬路的時候,他一只手攙著張奶奶,另一只手舉在空中示意車輛注意。這情景被小區(qū)的老頭老太看見了,都以為林恪儒把自己的母親或岳母接過來了,后來他們問林恪儒,這才曉得張奶奶是他朋友的母親,正好搬到他家樓下住,朋友出差就托他幫忙照顧照顧。于是小區(qū)的人們都夸林恪儒這人不錯,親兒子也不過如此。
周末這天,下著小雨,有些濕冷。林恪儒無意中聽張奶奶說過,來到南方后才曉得這邊的屋子沒有供熱,冬天反而感覺比北方更冷。夫妻倆一商量.就把家里的電熱暖器給張奶奶送去。二人進來后,張奶奶正在織毛衣,毛線在手中上下翻飛,熟練得像個小姑娘。林恪儒把帶來的電熱器接上電源,把排熱方向?qū)χ鴱埬棠套奈恢谩G匾糇綇埬棠躺磉?,她看著張奶奶織毛衣的時候忽然想到母親,就對張奶奶說:“張奶奶,您織的毛衣真好看?!?/p>
張奶奶抬起頭,眼里忽然迸發(fā)出光亮,說:“我是織給小文的。他在北疆那邊當兵。天氣冷了我要趕快給他織幾件新毛衣?!闭f完,張奶奶指著毛線團對秦音說:“這是他最喜歡的藍色,小文可喜歡穿我織的毛衣了,從小穿到大都穿不厭。他給我寫信說戰(zhàn)友都夸他的毛衣漂亮又暖和。我高興啊!”
秦音不知道怎樣接話了。因為她已經(jīng)跟林恪儒確認過,他們單位的張主任沒有當兵的經(jīng)歷,就算當過兵,張主任現(xiàn)在也不在北疆那邊。她估計是張奶奶有點糊涂了吧。
這時候,林恪儒接過話頭說:“張奶奶,您手藝一年比一年好,估計小文收到毛衣更開心了!”
張奶奶笑得更加燦爛,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將一只手搭在秦音的手上。秦音被這突然的動作驚了一下,但她感到張奶奶的手不像母親的手那么粗糙,而是柔軟的,不知不覺地把另一只手搭在張奶奶的手背上。張奶奶說:“小姑娘,我教你織毛衣可好?學(xué)會了就能給自己和家里人織毛衣了。”
秦音點頭答應(yīng)了,當張奶奶的面就在網(wǎng)上下單買毛線。
毛線一到手,他們倆就到張奶奶家,讓張奶奶教她織毛衣。張奶奶見秦音學(xué)織毛衣學(xué)得快,就說:“小姑娘真聰明,學(xué)得真快,我那時候是坐月子學(xué)織毛衣的,很長時間才學(xué)會?!?/p>
秦音說:“我哪里聰明啊,都是奶奶教得好?!闭f完兩人一齊笑起來。林恪儒發(fā)覺秦音原有的那種與人套近乎的刻意感完全消失,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張奶奶是母女呢。
回到家,秦音才說出心中的疑問,她越來越感覺張奶奶可能不是老公單位張主任的母親。林恪儒略微緊張一下,說自己已經(jīng)問過張主任了,張奶奶有輕微的老年癡呆癥。張主任還有一個弟弟張文,在新疆那邊的部隊上工作,不過前幾年已經(jīng)回來了??蓮埬棠炭偘阉麄兊苄謧z當作一個人,老太太到現(xiàn)在還以為她兒子在部隊呢。不過,好在她已經(jīng)記住咱倆了,到時候肯定會對張主任說起我們倆的。畢竟是善意的謊言,林恪儒說完就觀察老婆的反應(yīng),發(fā)覺秦音怔怔地似乎沒有聽進去他的話,直到林恪儒叫她時,才如夢初醒似的“噢”了一聲。
秦音除了跟張奶奶學(xué)織毛衣外,還教她用手機。她問張奶奶:“您會漢語拼音嗎?”
張奶奶說:“會,但好多年不用了,已經(jīng)不熟練?!?/p>
秦音就把她的手機輸入法換成手寫,教她在屏幕上把自己想要寫的字寫出來。張奶奶戴上老花鏡,在手機上認真地寫了起來。寫完后,張奶奶問秦音,是不是點擊右下角的“發(fā)送”就可以了。秦音看看,點頭說是,但又發(fā)現(xiàn)這條長長的短信后面綴著一串“發(fā)送失敗”,說明張奶奶已經(jīng)嘗試多次了。她將手機拿過來,自己也試了幾次,還是如此。她想到可能是號碼原因,于是翻看張奶奶手機通訊錄,驚詫地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她和林恪儒、居委會以及一些緊急救援電話,根本沒有張主任和他弟弟張文的聯(lián)系方式。秦音叫來林恪儒,叫他提供他們主任張武的電話號碼,好讓張奶奶發(fā)出這條短信,但林恪儒卻說自己手機忘在樓上了。張奶奶見狀說沒關(guān)系,我明天再發(fā)也行,快到午飯時間了,你倆就先回去吧,也謝謝你們小夫妻倆對我一個老太太這么上心。
秦音本想盤問林恪儒,但想到他一如既往堅決的態(tài)度,便知道自己就算再問也問不出什么話來。
林恪儒急匆匆地進廚房做飯了,秦音在客廳里坐著,忽然想起要與母親通電話。撥通之后,里面?zhèn)鞒瞿赣H熟悉又疏遠的聲音,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用略微生硬的語氣嘮嘮家常。照例,她母親還是關(guān)心她生孩子的事。秦音有苦說不出,剛開始他們不敢要孩子,她是私人企業(yè)做業(yè)務(wù)的,一旦懷孕恐怕要丟一些業(yè)務(wù),業(yè)績考核肯定跟不上,說不定還會丟了這份工作。丈夫林恪儒單位名稱雖然好聽但收入不高,買房子月供就落在她業(yè)務(wù)提成上。他們倆商量等房子按揭還個差不多再要孩子,等想要孩子的時候偏偏懷不上,這些話怎么能跟母親說清楚呢。母親說你倆今年要是回家過年的話,我和你爸過兩天就去市場買東西,你不是最喜歡吃我做的雞蛋餃子和牛骨頭湯嘛,等你們回來過年,我天天做給你吃。母親的聲音在秦音耳中模糊起來,淚水早已在她眼眶中打轉(zhuǎn)。
一天,秦音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想起丈夫單位的小周,之前見過一面,還互相保留過號碼,關(guān)于張奶奶的事打個電話過去問清楚不就行了?
小周有些疑惑地問:“是林哥家的……嫂子嗎?”
秦音說:“是,小周你好?!鼻匾魡蔚吨比耄拔蚁雴柲慵?。就是你們張主任的媽媽是不是搬到我們家樓下住了?”
“嫂子,真是不好意思,林哥沒同你講嗎?我之前是同他說張主任的母親搬到你們小區(qū)了,但是第二天我就發(fā)現(xiàn)是我搞錯了。張主任母親搬去的那個小區(qū)叫‘璞悅山,就在你們家小區(qū)‘紫悅山的對面,只差一個字,所以就搞錯了。我已經(jīng)同林哥講了呀,他沒對你說嗎?”
秦音對小周說:“說了,我以為他跟我開玩笑呢,謝謝小周?!?/p>
秦音盤算著到家怎么拿丈夫興師問罪,又忽然發(fā)覺自己并沒有憤怒,相反還有一種被溫暖包裹的感覺,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在小區(qū)門口,秦音遇見居委會的李阿姨,李阿姨見到秦音就說:“小秦,今天又看到你先生領(lǐng)著你們樓下那個張奶奶出門散步了,我看你先生對她的態(tài)度趕得上親媽了?!?/p>
對方明明是夸獎她丈夫,可秦音聽起來卻不舒服。她本想打個哈哈后就此結(jié)束,沒想到李阿姨又說:“唉,不過張奶奶也確實可憐。老公孩子都沒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幸虧有你們夫妻照顧。”
秦音心頭一震,就問:“李阿姨,你說那個張奶奶她孩子沒了?”
李阿姨奇怪地瞟了秦音一眼說:“對啊,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先生同你講了呢?!?/p>
秦音不說話,看著李阿姨,等著她細說。
李阿姨說:“這張奶奶原是太原一家大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她丈夫是腦外科主任,二人都是大知識分子呢。當年她唯一的兒子考到深圳大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那年趕上部隊招收大學(xué)生,他主動報名去參軍,最后去了新疆當兵。聽說在部隊發(fā)展不錯,誰知在一次搶險救災(zāi)中為保護群眾不幸犧牲,張奶奶就因為這事這兒出了問題。”李阿姨說著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這樣??!”秦音說,“她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
李阿姨說:“哪里有,要是再有一個就好了?!?/p>
聯(lián)系上午小周在電話里說的,她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她此刻并沒有怪罪丈夫,相反好像還理解林恪儒的做法了。
“但她這病也不嚴重?!本游瘯畎⒁谭路鹪诎参壳匾粽f,“一陣兒一陣兒的。發(fā)作的時候就抱著她兒子的照片哭,能哭一晚上。正常的時候家務(wù)活兒啥的樣樣都能做,到底是拿手術(shù)刀的教授,手腳麻利著呢?;蛟S她潛意識里不愿意接受兒子走了的事實,每年都給兒子織毛衣,然后按原來的地址寄到部隊。部隊也不忍心退回來,只能收著,據(jù)說他兒子原來的雷達站現(xiàn)在每個人都穿張奶奶親手編織的毛衣,他們站的人不管多大年齡,都喊張奶奶‘媽媽?!?/p>
秦音強忍著眼淚,問李阿姨:“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阿姨說:“張奶奶是我們社區(qū)的重點優(yōu)撫對象啊!她兒子是烈士嘛,又是從我們這個街道參軍的烈士,我們能不了解嗎?去年她丈夫也去世了,老太太在清醒的時候做出決定,來她兒子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生活。她兒子張文當年就在馬路對面的深圳大學(xué)上學(xué),你沒見你家先生林恪儒經(jīng)常攙扶張奶奶去深圳大學(xué)嗎?我們都看見了,真比親兒子還親呢。我們街道辦準備評你們家為‘五好家庭?!?/p>
林恪儒正對著一桌子菜發(fā)呆,忽然聽見門開的聲音,他急忙站起來,兩手局促地搓著。今天小周告訴他,秦音打來電話問張奶奶這件事,以為只是單純地問問,于是就和盤托出。林恪儒知道這件事就這樣露餡了。當初他從居委會那了解張奶奶的情況后就想直接告訴秦音,但以妻子的個性肯定會對他發(fā)一頓脾氣,然后讓他對這件事撒手不管,后來他看到秦音同張奶奶相處不錯,就想著等她們慢慢建立起感情再找秦音坦白。林恪儒還想到時候就算秦音對他發(fā)脾氣,嘲諷他是樂山大佛,他也一定要同她據(jù)理力爭,因為自己是否提升的事在一位烈士母親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沒想到,秦音將衣服掛好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
一直到吃過飯,林恪儒終于憋不住了,他問秦音:“你……都知道了?”
秦音“嗯”了一聲,將碗筷收拾好拿到廚房去洗刷,突然又探出半個腦袋對林恪儒說:“明天記得多買點梨子和草莓,如果門口有賣花的,再去買幾枝來?!?/p>
林恪儒有些疑惑地問:“你怎么不叫我買你最喜歡吃的蘋果?”
秦音白了林恪儒一眼:“是給我吃的嗎?是讓你明天帶給張奶奶吃,還有那些花也是帶給她的?!?/p>
這以后,不僅林恪儒像張奶奶的“兒子”,秦音更像張奶奶的“女兒”,并且她們“母女”之間的話更多,話題更遠。二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張奶奶問秦音,他們這么大年紀為什么不要一個孩子?秦音矜持了一下,把事情的經(jīng)過跟張奶奶說了一番。
張奶奶問秦音:“去醫(yī)院檢查了嗎?”
秦音說:“去檢查了,但仍然不見動靜。”
張奶奶說:“巧了,或許我能幫你,但你一定要聽話……”
秦音害羞地點著頭。
半年后,秦音在張奶奶的精心調(diào)理下果然懷孕了,一年后,秦音生了個大胖小子。林恪儒與秦音商定:這孩子是張奶奶送給咱們的,為了報答張奶奶,咱們給兒子取名林文,乳名小文,小文就是張奶奶的親孫子。
說來也算奇跡,張奶奶自從有了孫子,再也不犯糊涂了,完全變成之前的張教授了。
作者簡介:董逸霏,女,2004年生于太原,現(xiàn)為廣州航海學(xué)院一年級學(xué)生。本文系作者的處女作。
原載《紅豆》2023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