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詩歌的原意在古希臘人那里被稱為“精致的講話”,意思是說,詩歌用較為簡練而精準的語言言說了世界的景貌與存在的真相。然而,詩歌語言的精準與說明語言的精準絕非一回事,詩歌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人類心靈和精神領(lǐng)域中幽暗的、微妙的“未知部分”的探問,它總是充滿不確定感和難以說透性。在《一首詩的玩法》中,臺灣詩人白靈這樣來闡述詩歌的“不確定感”: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是日常語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即是詩。“重”不可承受,理當(dāng)如此,確定的;“輕”不可承受,理說不通,情或可通,不經(jīng)一番思維,又難說服自己,由此遂生“不確定感”。詩的不確定感其實是人性中“冒險犯難”精神的另一出路和圖景,是對語言“未知部分”“模糊地帶”的揣想、好奇和模擬。
這就涉及一個問題:既然詩歌被稱為“精致的講話”,那它對世界的表述就應(yīng)該是精準、簡約的;然而,詩歌時時處處又顯示出“不確定性”“難以說透感”,那么詩歌語言的精準有效又該如何理解和闡釋呢?
在我看來,詩歌語言的精準有效,并不是用語言表述世界的物理學(xué)特性來估衡的,而是采用的心靈學(xué)與精神學(xué)層面的“越界打通”“無理而妙”等觀念來加以評判的。這意味著,在詩歌的語言構(gòu)造中,越是靠近科學(xué)層面的言述,越可能缺乏詩性;越是遠離科學(xué)的原理,有意地超越語言界限、打破既定思維邏輯的表達,越會顯得詩意蔥蘢。換句話說,在詩意世界的創(chuàng)構(gòu)中,越是越界的語言也許越發(fā)顯得精準,而越是精準的語言也越是超越日常生活的認知邊界、達到非理性和反邏輯程度的語言。精準與越界的相反相成,由此構(gòu)成了詩歌語言極為顯赫的美學(xué)辯證法。
王靜作品《春的暢想》
在當(dāng)代詩歌中,語言精準與越界的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的美學(xué)辯證法,常常是通過語言的模糊性來實現(xiàn)的。呂德安的《父親和我》是顯現(xiàn)兩個男人之間深厚情感的優(yōu)秀詩作,其中有云:“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說一句話”。在這兩行詩句中,就有不少充滿模糊性和張力感的語言表述,如“雨和雨的間歇里”,究竟是指前一場雨和后一場雨的間歇呢,還是指一場小雨中雨線和雨線并非密織的那種間歇?詩人并沒明說,顯得含混模糊,而正是這樣的含混模糊,才將父子之間心意相切、似斷實連的情感真實藝術(shù)地彰顯出來。陳先發(fā)名作《丹青見》寫道:“死人眼中的樺樹,高于生者眼中的樺樹?!边@句詩的后半句“生者眼中的樺樹”不難理解,是指眼前的現(xiàn)實中的樺樹,那么前半句“死人眼中的樺樹”到底是指哪一棵樺樹呢?永遠閉上雙眼的已死之人,又如何能看到“樺樹”呢?此中無疑充滿了模糊性和不確定感。按照物理世界的生活邏輯,“死人眼中的樺樹”這樣的詩歌語言,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清楚的,但詩人顯然超越了現(xiàn)實的物理邏輯,而采用心靈學(xué)的非理性邏輯,來形象傳達了對某種超時間性、超歷史性的精神價值的肯定。詩歌語言的精準與越界,在這里巧妙地嵌合在一起了。
當(dāng)代詩語精準與越界相反相成、對立統(tǒng)一的美學(xué)辯證,還通過語言組織中的悖論修辭來通抵。所謂悖論修辭,是指詩語言說中,看似矛盾沖突的幾個語詞,被詩人有意安排在一起,由此產(chǎn)生巨大的意義沖撞,從而產(chǎn)生出其不意、匪夷所思的詩意效果。臺灣詩人鄭愁予在《錯誤》中寫道:“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嗒嗒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其中“美麗的錯誤”就是典型的悖論修辭,因為按我們通常的生活邏輯,既然是“錯誤”,也就無法“美麗”;既然用“美麗”來做修飾語,中心語就無法選上“錯誤”這樣的語詞。然而在詩歌中,“美麗的錯誤”的矛盾互斥、對立統(tǒng)一,又恰好達到了最佳的表意效果,將那位獨守閨房、思君心焦、見君心切的女子內(nèi)心世界的微妙變化——由期待到驚喜到失望這一情感流程有力地呈現(xiàn)出來。樹才《極端的秋天》有這樣的詩行:“秋天是一面鏡子,我把著它/陷入自省,并訥訥地/為看不見的靈魂祈禱”。既然“秋天是一面鏡子”,那它無疑可照見世間萬物。但詩人接下來卻不述鑒照之物,獨云“看不見的靈魂”,此為悖論之一。既是“祈禱”,又多是為可見之人如親朋、好友而祈禱,為何詩人唯獨是為“看不見的靈魂祈禱”,此又一悖論也。兩處悖論修辭,奇跡般地達成詩語精準與越界的矛盾統(tǒng)一,藝術(shù)彰顯了詩人對時間和歷史的獨特認知、對堅毅品質(zhì)與高潔精神的仰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