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佳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李覯(1009—1059),字泰伯,北宋建昌軍南城(今江西省撫州市南城縣)人,思想家、文學家、教育家。李覯一生雖官列甚卑,但相比集高官、文豪、學者于一身的好友范仲淹、歐陽修、余靖等,其學問品格并不遜色。在思想領域,他是儒學功利派的先驅,從理論上支持了范仲淹倡導的“慶歷新政”,啟發(fā)了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在教育領域,于家鄉(xiāng)南城創(chuàng)建盱江書院,“以教授自資,學者常數(shù)十百人”[1]12827,門生曾鞏、鄧潤甫等皆為一時俊杰;在文學領域,能文擅辯,今存《直講李先生文集》三十七卷,有《外集》三卷附后。
營造記文是為建筑活動而創(chuàng)作的一種文體,用以記錄建筑過程以備后世查閱,起源于漢魏,成熟于唐代,變革于宋代。李覯處在記文發(fā)展變革的關捩點,留有營造記文20篇,其中《袁州學記》等篇目流傳廣遠,無論創(chuàng)作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為同期翹楚。李覯營造記文的建筑記錄、時務議論與儒理闡發(fā)相融合的書寫方式,既是他本人思想情感、價值追求的體現(xiàn),也是考察北宋文化的一面鏡子、一個窗口,為探尋記文的發(fā)展演變提供了典型范例和可貴啟示。
李覯留存的營造記文共20篇,據(jù)《李覯集》(中華書局2011年版)整理,各篇記文創(chuàng)作年份及概要如表1所示。從列表1可以查見,李覯營造記文創(chuàng)作具有兩個特點。首先,從記文類型來看,佛寺道觀記文數(shù)量最多,共14篇;行政衙署記文位居其次,共5篇;罕有亭園、樓臺、居室等家居賞玩類建筑記文,從中可見李覯關注宗教、時務、政治、學術等社會公務,具有鴻儒巨擘的眼光與康國濟民的胸懷。其次,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來看,李覯自25歲始作記文直至臨終,特別是32歲到45歲的壯年期間,記文創(chuàng)作比較穩(wěn)定,其創(chuàng)作歷程以35歲為界大概分為前后兩段。35歲之前以佛寺道觀建筑記文為主,多受寺院長老請托而作,說明他的才華品格已經(jīng)得到民間認可;35歲之后涉及行政衙署建筑記文漸多,多受地方官員委托而作,說明他學問聲名已經(jīng)得到官方尊重。概而言之,李覯營造記文內(nèi)容主要聚焦在建筑、時務、儒理三個方面,以下分而論之。
表1 李覯營造記文概覽表
記文是中國古代重要文體之一,明代吳訥在《文章辨體序說》中言及記文功用:“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2]41營造記文因修造建筑而作,成文后多勒石刻碑,立于建筑一側,使往來之人和后世之人能夠了解建筑始末,銘記建者功績,達到借助金石實現(xiàn)信息傳播的目的。營造記文的文體功用要求文章能夠記載興造由來、建者、時間、地點、工料、過程等基本信息。魏晉南北朝是營造記文的發(fā)軔期,東漢《益州太守高聯(lián)修周公禮殿記》(闕名)是目前所見較早的營造記文,記載了東漢初平五年(194)益州太守高聯(lián)修造周公禮殿的過程及意義。唐代營造記文發(fā)展迅速,但不廢記事傳統(tǒng),如韓愈《汴州東西水門記》記載了貞元十四年(798)隴西公董晉修造汴州東西水門的事件,柳宗元《柳州復大云寺記》記載了元和十二年(817)柳宗元重修柳州大云寺的事件,白居易《草堂記》記載了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于廬山遺愛寺旁營造草堂的事件。及至宋代,營造記文依然準確記錄營造事件的人物、時間、地點等基本要素,如王禹偁《小竹樓記》記載了咸平二年(999)王禹偁于黃州子城西北隅修造竹樓事件,范仲淹《岳陽樓記》記載了慶歷五年(1045)岳州巴陵郡守滕宗諒重修岳陽樓事件。
李覯生于宋初,與范仲淹、余靖等過從甚密,其營造記文也受到記文記事傳統(tǒng)和好友書寫方式影響,準確記載了建筑活動的時、地、人等信息,具有史錄性質。除此之外,一些文章還詳細記錄了營造的基礎、過程、方式、布局、特點等?!督ú娋暗滤轮匦薮蟮畈⒃鞆浲娱w記》記載僧人義明建造彌陀閣的過程?!暗钪撇幻叶洳牧?乃今所無?;叨再?入風雨者,四面如一。將恐腐折,后難為功,寺僧義明乃營屋若干柱以翼之,且作彌陀閣于其前右,兼壯與麗?!盵3]274這說明義明是在景德寺大殿舊基上修整殿宇,又沿大殿兩側擴建房屋,并在大殿前端靠右的位置新建一座彌陀閣,寺廟規(guī)模比之前變得壯麗宏闊,如此記載仿佛建筑設計圖般簡潔清晰,使人準確了解改建的方式與布局。一些營造記文則記載了建筑色彩樣式,《麻姑山重修三清殿記》記載了新修三清殿外觀的明麗色彩“赭焉而霞烘,堊焉而云溶”[3]266。殿宇建筑的紅色檐框像絢爛的紅霞,素色墻壁如溶化的白云。這段記載透露出,宋代宮觀建筑外觀采用了紅白相間主體色調(diào),而不同于今日常見的仿古建筑以紅色為主。宋代建筑紅白為主是宋太祖定下的規(guī)制“宮殿之制,準得赤白”[4]417。民間建筑多模范宮廷,進而形成固定的涂飾方式,宋代李誡《營造法式》規(guī)范了宋代建筑營造諸多方面,“丹粉刷飾屋舍之制”專門規(guī)定了“七朱八白”[5]303的建筑外表涂刷方法。李覯營造記文證明了宋代建筑用色方法,以紅檐如霞,白墻如云的文學語言彰顯了建筑顏色的美學效果。李覯的一些營造記文還記錄了建筑的特殊工藝與功用,《太平院浴室記》記載了建昌軍太平院新修的浴室“材美石堅,重雕復鐫,圭方璧圓。下不居濕,旁無見天”[3]273。建昌軍治所位于今江西南城縣,夏季氣候濕熱,人在此地生活需要經(jīng)常沐浴保持清潔,浴室必不可少。修造浴室不同于一般居所,文中言其多用堅固耐水之石材,而且雕鐫精美,浴室內(nèi)部區(qū)域規(guī)劃分明,而且排水、遮光效果也做得很好。營造記文大多記樓、閣、殿、宇、橋、堤,鮮有記浴室者,李覯浴室記留下了宋代特殊功能建筑的珍貴史料。
李覯營造記文還記寫人在建筑之中的視聽感受?!缎鲁窃河洝酚涊d了李覯及隨從者于初秋大熱之時,行走一天后到達新城院的感受:“下馬據(jù)床,汲井泉飲且盥。清風在竹,不待呼召。紅塵在路,不敢隨人。坐未安定,意已順適?!盵3]278此段記寫李覯長途跋涉,又熱又累,來到新城院打來泉水飲用洗漱,燥熱一掃而光。竹林之間吹來清風,一路風塵拋卻腦后,寺院休憩的一瞬間便帶來了身體舒爽和心靈順適。記文寫成后刻于石上,后來的文人墨客來此休憩,見李覯刻石文章多有感懷,續(xù)題其上,張商英題詩“昔讀盱川集,嘗聞泰伯賢。新城文刻在,往事野僧傳”[6]123。數(shù)年后,朱褒過新城院看到李覯記文及張商英詩歌,續(xù)題詩“泰伯文章自昔傳,霓虹白日貫青天”[3]279。一則刻石記文引發(fā)一系列續(xù)題詩文,這是基于中國石刻文學傳播方式而產(chǎn)生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李覯記文可做石刻文學傳播的典型范本。還有些營造記文則記錄了建筑物周邊的地理形貌,如《修梓山寺殿記》介紹“建昌軍,江表之上游也。地靈源長,筆不可譜。由冶城東走十余里,峰者如引,崗者如頓。渟者影毛發(fā),噴者化云霧”[3]280,將梓山寺置于建昌軍、長江、冶城、山崗、水脈的地理關系中,相當于用文字勾勒出一幅以梓山寺為中心的圖譜,生動描繪了這一帶的峰巒山崗如引如頓、深潭流水或靜或奔的特點,其生動連綿的筆法頗有酈道元《水經(jīng)注》等地理志的影子。
李覯記文具有清晰的記事補史意識,他在《麻姑山仙都觀御書閣后記》中言明作記初衷“異時故老既沒,傳聞將失實,史官記注,秘莫得見,則吾君之行禮,彼山之受賜,何從而知之?”[3]268文中表達了他的憂思:假如沒有記文傳世,后人怎么能知道御書閣的真實來由呢?正是這種憂思,促使他寫作記文,記載建筑的時間、地點、建者、布局、功用、外觀、歷史、景象、地緣等信息,記錄建筑始末,注解建筑身份。中國建筑木構較多,相較石質建筑,木質易損,遺留下來的古建甚少。因此,李覯等宋人營造記文,成為我們了解宋代建筑文化、社會生活、地理變遷等諸多方面的可靠依據(jù)和寶貴資料。
李覯博學多聞、關心時政,但科考失利,沒有行政官職,無法親自施行安世濟民之策。盡管如此,他也一直保持經(jīng)世理想,重視民生事功,曾著有《慶歷民言》《富國》《安民》《強兵》等濟世之策,“很多政治觀點都是針對北宋的政治弊病提出的,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為解決國家面臨的重大問題,有針對性地提出應對措施”[7]3。他的富國、安民、強兵的觀點影響了慶歷新政,同時期的余靖稱贊他“潛心著書,研極治亂,江南儒士,共所師法”[8]683, 后世文人稱贊他“上排周孔大,下接蘇黃席,雄辭奮經(jīng)術,異端拒老釋”[9]207,今人多視其為“心懷天下,康國濟民的一代儒宗”[10]。
李覯廣涉經(jīng)史、關注時政,能從歷史發(fā)展視角審視當時社會問題。宋仁宗下詔州縣興辦學校,然而各地落實效果參差不齊,陽奉陰違的官員比比皆是。李覯以祖無鐸興建袁州州學為契機,撰寫《袁州學記》,開篇即抨擊這種亂象:“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有假官借師,茍具文書;或連數(shù)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尼不行?!盵3]258他繼而又從國家興亡角度闡述教育的重要作用:“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后,何邪?詩書之道廢,人唯見利而不聞義焉耳?!盵3]258李覯認為秦朝廢除詩書之教,導致秦人面對劉漢進攻時無守國之志、報國之望,最終強秦失去天下。他以秦國滅亡的歷史教訓警示興辦學校、風化世人、固國安民的重要性。后世學人也充分肯定了李覯記文的世教思想。謝枋得云:“《袁州學記》非曰筆端有力氣、有光焰,超然不群,其立論高遠宏大,不離乎人心天理,宜乎讀者樂而忘倦也,葉水心云:‘為文不足關世教,雖工無益也?!膳c知道者?!盵11]605吳楚材、吳調(diào)侯云:“(《袁州學記》)不顧時忌,尤見膽識。讀竟,令人忠孝之心,油然而生。真關系世教之文?!盵12]866李覯的官署記文中常常品評吏治,他認為官吏要恪守為臣之道,“臣子要忠于君王,報效國家,秉承剛正無私的精神”[13]。有正面贊賞官員吏能、品德的,如《建昌知軍廳記》稱贊張公修建知軍廳過程中顧念百姓、愛惜民力,“取材于山,因役于軍。蚩蚩斯人,不費不勞。民不有勞,惟公之勞,公不有利,惟民之利”[3]260;《建昌軍集賓亭記》贊太守慎公為政,“公之所治,多務大體,明而不苛,斷而不酷,得政之和”[3]262。也有批判官場陋習的記文,如《建昌軍集賓亭記》指陳地方官吏玩忽職守、追求享受的弊病:“民隱之不恤,主恩之不宣,而汲汲于廚傳,則何以為政?”[3]262《南城縣署記》譏諷庸吏貪官,“舞智恃巧,陵民匱財,己欲逸而忘人之勞,己欲樂而遺人以憂”[3]261,可見李覯對當時政治的緊密關注和深入思考。
李覯除了關注國家策略、吏治現(xiàn)象之外,還關心百姓生活,心中裝著民生疾苦,并訴諸記文?!掇捪蛟河洝酚涊d了百姓飽受水災之苦:“皇祐二年夏六月,盱江大水。龍安其東南鄉(xiāng),蓋災之所自始。視其山破壞如擊甕,盎泄所畜,百源一道。且怒且斫,斬大樹,潴大屋。當之者,父母妻子回面相失,不得其尸以斂,于是有去平而就高,以避其復來者,迴向院其一也。當水之來,則數(shù)十百家悉聚殿閣,坐甍騎桷,將顛者數(shù),僧徒嗷嗷,乞命魚鱉?!盵3]275這段文字記載了1050年,盱江洪水暴發(fā),龍安鄉(xiāng)受災嚴重,洪水沖過山巒堤壩,水勢就像水缸破裂,傾瀉而出,洪流所到之處,沖斷大樹,淹壞房屋,親人瞬息之間被沖走,想要收斂溺亡尸體根本無法找尋。迴向院地勢稍高,為保性命,附近數(shù)十百家的民眾來到迴向院,爬上屋頂躲避洪水,破舊的房屋幾乎要倒塌,僧徒、民眾心驚膽戰(zhàn),只能祈求神靈庇佑。此段文字簡潔精準,以白描手法刻畫出洪水的兇猛和百姓遭遇水患的驚恐。李覯若不是熟悉民間疾苦,胸懷百姓,怎能寫下如此詳盡沉重文字?他的情懷筆法與詩圣杜甫關注黎庶的作品況味相似。
李覯營造記文中大部分是佛寺記文,而他本人又站在儒家立場反對佛釋。佛教既是他要對抗的,也是他要了解的。在營造記文中,他常常表露出既質疑佛家奢侈行徑,又贊賞個別僧人高尚品行的矛盾書寫,反映出李覯對待佛教的復雜態(tài)度?!缎掼魃剿碌钣洝穼懙椒鸾糖终剂藝掖笃恋?聚斂了民眾大量錢財“佛之威靈赫赫于世,僧之辯慧有以得之。故國不愛其土,民不愛其財,以割以裂,奉事之弗暇”[3]280,又贊賞建昌軍教練吳臻能夠用心成事“斯殿之成與吳氏之用亦可嘉已”[3]280;《承天院記》記錄新建成的承天院房屋器具完備豐富“曰殿,曰堂,曰僧堂,曰水陸堂,曰羅漢閣,曰廚,曰庫,曰廊,曰門,始終數(shù)年,繪素畢備”[3]267,深思民間對待佛儒兩家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浮屠人坐新宮享備器者皆是,然而知筆墨翰林之為貴者幾何人邪?”[3]267民間以佛為貴,傾其全力奉獻精力、體力、財力,但卻忽略了經(jīng)史儒學的可貴。李覯受韓愈影響頗深,韓愈具有鮮明的反佛思想,宋初同樣受韓愈影響較深的歐陽修、曾鞏也是辟佛的,李覯又與歐陽修、曾鞏交往緊密、相互影響,這大概是北宋比較鮮明的辟佛文人團體了。自此之后的文人如蘇軾、黃庭堅則漸漸走近了佛教。
總之,李覯的濟世情懷促使其關注政治民生。他在記文中論興學、論吏治、論災害、論宗教,時代萬象,慮于心中,訴于筆下。他借助記文的書寫與流傳,揚善貶惡,補益世教。
李覯是宋代大儒,尤精于禮,《宋史》將其置于列傳“儒林”之中,“嘗著《周禮致太平論》《平土書》《禮論》”[1]12827。明代羅倫《建昌府重修李泰伯先生墓記》言李覯“學通五經(jīng),尤長于禮”[2]517。韋政通評價李覯“在中國思想史上,以禮作為建構思想的準據(jù),先秦的儒家中有荀子,宋、明新儒家中有李覯。李覯是儒學復興初期,第一個使禮占一重要地位的人物”[14]689。自漢代以來,中國建筑規(guī)制與儒家倫理關系密切愈加,建筑規(guī)制體現(xiàn)了儒家儀禮。李覯曾向朝廷獻《明堂定制圖序》,明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舉行大典的建筑場所,具有極高的政治地位和極強的象征意味,自古以來規(guī)制繁多。李覯的《明堂定制圖序》詳細解析了《考工記》《大戴禮記》等典籍中明堂的格局、尺寸、布局,此事此文《宋史》有詳載,可見他非常精通建筑禮制。
李覯的營造記文多因各類建筑活動而作,他也常常在記文中闡述建筑活動的儀禮根據(jù),論證建筑活動合理性。《建昌軍儀門記》闡述宮邸門阿的建制儀禮,“觀古君臣之間,近則禮為之厭,遠則尊得以伸。故幾外諸侯,門阿之制,與天子準。宮隅城隅,各下一等。天子五門,諸侯有三門。臺而道屏,于中為宗廟,朝廷大抵不甚異。蓋南面之君,分土而治,不若是無以貴于一國。民知其君之貴,然后知王室之尊。堂陛之言亦此類也”[3]266?!赌铣强h署記》:“古者諸侯、卿、大夫、士、其宮室以命數(shù)為之等,示民有尊也。今之郡縣,有社有民,雖九品僚屬,皆命于天子,其勢固不得居陋室如閭閻氓。”[3]262其他記文中記事論人也多從“禮”的角度展開,“禮”字的出現(xiàn)頻率很高,如《修梓山寺殿記》云寺殿破敗,不足以明禮:“莊嚴不充,瞻禮無地?!盵3]280《建昌軍集賓亭記》中亦持論相似:“室漏之不補,庭草之不剪,而區(qū)區(qū)于簿領,則何以為禮?”[3]261《麻姑山重修三清殿記》認為殿中的人物列次合乎禮法:“真儀之位,得以如禮?!盵3]266《重修麻姑殿記》中言禮教與人欲的關系:“禮教不競,人欲大勝?!盵3]267可見,李覯深知禮儀,事事尊禮,時時論禮。
李覯營造記文中也談論哲理學思,經(jīng)常站在儒家思想的角度,探究儒釋道三家思想異同,或單家梳理,或綜合對比,彰顯其深厚的學養(yǎng)和清晰的理路?!厄莅亓譁厥蠒鴺怯洝诽接懭寮抑匾晻脑砑耙饬x:“圣人者,非其智造而巧為之也。天之常道,地之常理,萬物之常情也。天地萬物之常而圣人順之,發(fā)乎言,見乎行事。君得之以為君,臣得之以為臣。父得之以為父,子得之以為子。兄得之以為兄,弟得之以為弟。夫得之以為夫,婦得之以為婦。長得之以為長,幼得之以為幼?!盵3]265此段論述了自然、圣人、經(jīng)書、人倫的關系,其邏輯圖譜可以如圖1所示。
圖1 自然、圣人、經(jīng)書、人倫的邏輯關系圖譜
在《重修麻姑殿記》中,李覯梳理儒釋道發(fā)展的路徑并思考其發(fā)展的原因:“三代之英既往,禮教不競,人欲大勝。欲莫甚乎生,惡莫甚乎死,而道家流誦秘書,稱不死法以啖之。故秦漢之際,神仙之學入于王公,而方士甚尊寵。然或云延年,或云輕舉,皆人耳目間事,久而未驗,眾則非之矣。佛之徒后出,而言愈幽遠,其稱天宮之樂,地獄之苦,鬼神之為,非人可見,雖明者猶或疑焉。是故浮屠之居,貨賄竭天下,宮室僭王者,而黃冠師窮智役辯,終弗能及?!盵3]267李覯認為三代以后儒家禮教漸漸沒落,秦漢之時,道教滿足了人們延年益壽的幻想而大興,隨著時間推移,道教的長生效果無法驗證,眾人不再深信,佛教傳入后,其教義更符合大眾心理,很快比道教更為興盛。這一段梳理儒釋道三家的宗旨及發(fā)展,文辭中流露出對佛教否定的態(tài)度,李覯認為佛教的天宮、地獄、鬼神的分界與溝通看似嚴密,而明達的人會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在其他記文中他便舉證了佛理的矛盾。《景德寺新院記》:“凡大精舍之焚,相望于天下,浮屠人難言其災,乃以為宮室之美,天神所欲得,故取以去。且佛之說諸天之樂,非人間所可仿佛,是以其徒布因求果,愿生彼界。今乃悅人知土木而奪之,則是人間之美物,諸天亦無有,尚何足慕邪?”[3]274此段運用了邏輯推理證明佛家思想存在悖論:精美建筑焚毀是因為上天也想獲取這精美的建筑,上天如果連人間這類精美建筑都沒有,那何談勝過人間呢?既然上天尚不如人間安樂,那人們?yōu)楹芜€要追求佛家所言的天宮極樂世界呢?李覯采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方式,指出了佛教思想破綻,警醒世人。
李覯發(fā)現(xiàn)并指出儒佛思想的共通之處,《撫州菜園院記》評價可棲和尚“厚其弟,以安其母,不離吾孝友之道”[3]279,認為佛家高僧品行也符合儒家倡導的孝友之道,儒家和佛家思想外化后,塑造出的人的高尚品行比較相似?!冻刑煸毫_漢閣記》評價佛祖慧遠“蓋慧遠居廬山,名雖為釋,實攜儒術”“諸部佛經(jīng),華藻爛爛,豈西域之文宜有所助焉者也?”[3]277這些儒佛相通相濟的思想認識為后續(xù)宋代理學進一步援佛入儒奠定了基礎。
從記文發(fā)展史的角度審視李覯,他的營造記文數(shù)量多達20篇,且處于唐宋記文由記事向議論轉型的關捩點上。李覯營造記文主要書寫了建筑信息、時政民生、儒禮哲思三方面。記文中的建筑信息包括建筑的時間、地點、人物、因由、過程、布局、外觀、功用、地理等,具有重要的建筑學、歷史學、文化學價值。李覯具有濟世情懷,他的營造記文中常常稱頌良吏品行、批判官場弊端、記錄民生疾苦,這種深沉的家國之思已經(jīng)超越營造記文記錄建筑事件的傳統(tǒng),賦予記文更多的社會功能和文學內(nèi)涵。李覯為宋代大儒,熟諳建筑禮制,因此儒禮闡釋成為其營造記文的獨特之處,他也以儒家為本位,闡釋儒釋道思想的相通和相異,記文中可見其明顯的辟佛態(tài)度??偠灾?李覯營造記文以穩(wěn)健暢達、富有條理的筆法融合書寫建筑、時政、儒理,使得其營造記文區(qū)別于一般的文士之文,呈現(xiàn)出厚重明朗的風格。南宋朱熹評價李覯文章“尚平正明白,所論皆勁正”[15]3309,清代王世禎評價李覯文章“在北宋歐、蘇、曾、王間,別成一家”[16]268。李覯營造記文對后來晁補之、朱熹、楊萬里等人記文的議論性、學理性走向具有示范和引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