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昱 王臻儒
墨綠色夾克配牛仔褲,面色紅潤,目光炯炯……很難猜出,眼前這位先生已年屆古稀。這位風趣、敦厚的先生,就是著名考古學家、書法家、篆刻家、書法理論家賴非。
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2021年并入山東博物館)舊址內賴非先生的辦公室,依舊保持著40年前的簡陋模樣。書架上各種書籍碼放整齊,東墻掛著四幅墨竹。辦公室中間放著一張大桌,桌面、桌洞內擺滿了他近期研究需要用的書。雖已退休10年,但賴非從未停止過對山東石刻的研究,每天都雷打不動地來“上班”。
1978年自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畢業(yè)后,賴非先后供職于山東博物館、山東省考古研究所和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從諸城呈子遺址、莒縣陵陽河遺址,到曲阜九龍山漢墓群、林前村戰(zhàn)國墓地的考古現(xiàn)場,都可以看到“小賴”的身影。
考古工作櫛風沐雨、風餐露宿,考古人到了考古現(xiàn)場卻“一下去就不愿意上來”?!耙惠呑痈煽脊牛矣X得非常幸運。能和古人對話,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在接近墓底、快要挖掘出‘東西的時候,遙遠的故事即將拉開序幕,一位幾千年前的古人,將用身邊的所有,向你講述一切?!辟嚪钦f。
1979年春,賴非和莒州博物館的蘇兆慶先生蹲在陵陽河邊洗手時,發(fā)現(xiàn)了埋在泥沙中的陶尊殘片,進而順藤摸瓜,找到了被稱為“陵陽古國首領墓葬”的M6號墓葬。陵陽河墓葬的發(fā)掘轟動世界,特別是其中的幾座大墓每座都有隨葬的一件陶尊,其腹部刻有圖像和文字。這些陶尊上的圖像和文字標志著文明時代的到來。根據(jù)地層遺物與墓葬隨葬品C14測定結果,墓葬距今已有五千多年,這為“中國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一說提供了確鑿的證據(jù)。
1983年,賴非調入剛設立不久的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參與云峰刻石的科學考察工作。云峰刻石是一組關系極為密切的石刻群,分布在萊州云峰山、大基山,平度天柱山,青州玲瓏山上,絕大多數(shù)為北朝時期光、青二州刺史鄭道昭、鄭述祖父子主持鐫刻。
賴非打破傳統(tǒng)金石學局限,運用現(xiàn)代考古學的方法進行全新的考察。除了對刻石及其周邊的遺跡、遺物采用田野考古常用的方法獲取資料,他還采用類型學的方法,根據(jù)作品不同的筆畫形態(tài)特征,結合每一組石刻的刻寫時間、內容、鐫刻位置等相關信息綜合分析,把47件云峰刻石分成了7組,分析指出:只有一組中的10件作品是刺史鄭道昭所書,其他則出自其幕僚或道士等人之手。這糾正了歷史上沿襲近千年的“云峰刻石出自鄭道昭一人之手”的錯誤觀點。
“只有深入田野,才能對文物進行綜合性研究。許多做研究的人沒有精力親自到山上對著石刻臨摹,因此我們?yōu)槭套鐾仄欠浅1匾摹i_創(chuàng)性的工作必須有人去做,只有這樣,后續(xù)的展覽、研究、臨摹與欣賞才能夠有序進行。”為了做出完整的高品質拓片,賴非反復磨煉自己的技藝。1986年在鐵山做石刻拓片時,他和隊友一行五人花了整整80天時間,將摩崖石刻反復拓了三四遍,最后才選出了一套墨色清晰、層次感強、還原度高、效果最好的拓片。
傳神,是拓片者畢生追求的目標。捶拓工具、手法,天氣狀況,甚至拓工是否識字、會寫書法等,都會影響甚至決定拓片的最終形態(tài)?!懊總€人在不同時間做出的拓片都不一樣。一張好拓片一定是傳神的,是一次完整的二次創(chuàng)作,是傳拓者自我精神的表達,也是傳拓者與書寫者的巧妙融合、隔空對話。”賴非說。
賴非心中有一幅山東石刻的完整地圖。他說,石刻藝術是山東古代文化遺存亮點中的亮點,是全國石刻藝術的典型。尤其是秦漢碑刻,其數(shù)量占全國總數(shù)的60%左右。山東石刻具有鮮明的特點:時代早,內容多;保存完好,相對集中;個性突出,氣魄宏大。
齊魯大地如此豐富且異常復雜的文化遺存,僅僅田野調查、制作拓片以及厘清部分作者的行跡與文本內容等基本信息,便耗費了學者數(shù)十年光陰,而接下來在文獻學、銘刻學、歷史學、藝術史、環(huán)境學等方面的深入探究,如今才剛剛起步?!跋M蠹矣袡C會關注山東石刻,去親近它、研究它。這是我們山東非常珍貴的遺產。只有大家都積極去做,我們的文化才會有更加美好的未來?!辟嚪钦f。
在賴非看來,考古學的研究本質上與偵探的工作相仿。當考古學家站在一塊殘缺不全的石碑面前時,就好像刑警到了一個“作案現(xiàn)場”,要進行全方位的調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眼前的殘碑斷石背后有什么故事?反映了什么意識?體現(xiàn)了怎樣的文化?這些是40年來賴非一直在關注的問題。
“我們有大半時間待在山野,測量、繪圖、傳拓、記錄……不斷地分析、總結,修正思路。”賴非說。石刻作為人類活動的產物、見證者和承載者,記錄了有關活動的重要信息。活動結束之后,石刻仍在環(huán)境中存在,保留、反映著活動的場景、過程和內容。
盡管歲月流轉,千百年過去,石刻已面貌模糊、殘缺不全,但只要它立在那里,當時人類活動的場景和內容就在那里,人們可以從不會講話的石頭上讀到故事的來龍去脈,打開石刻背后的歷史人文“黑箱”。
當下,各地的古代石刻亟須規(guī)范化保護,一旦被破壞,歷史的一角就再也無法尋得。更多繁重的研究工作需要更多的新生力量來接力完成。賴非認為,中國的考古學非常需要培養(yǎng)一批耐力強、能吃苦的青年學者,蹲守田野,靠知識和修養(yǎng)把靜止的石刻、凝固的文明融化開來,使其繼續(xù)充滿活力地向前流動。
在賴非辦公室的案頭,擺著一本《石刻田野調查課》初稿,是他40多年田野實踐經驗的結晶。賴非推崇“開門辦學”,認為只有帶學生實地去看,才能看到真切、鮮活的東西。“青年考古學者一定要去拓。在拓的時候會產生很多疑問,很多在現(xiàn)場就能解決。科學研究就是這樣,要么提出問題,要么解決問題,有時候提出問題甚至比解決問題還重要?!辟嚪钦f。
(摘自《大眾日報》2023年3月10日,啟明星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