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明
人類對兒童語言的關注由來已久,但是,把它提升到學術研究層面,僅有230余年的歷史。1787年,德國學者蒂德曼( D. Tiedemann)在其《嬰兒行為日記》中首次記錄了一個兒童的語言發(fā)展。1840年,進化論創(chuàng)始人達爾文( C. Darwin)記錄過他兒子的語言發(fā)展。這些是對兒童語言學術關注的開端。1882年,兒童心理學創(chuàng)始人、德國心理學家普萊爾( W. Preyer)出版《兒童心理》,對他兒子4歲前的語言發(fā)展做了較為系統的觀察。1907年,德國心理學家斯特恩( L. W. Stern)夫婦出版《兒童語言》。這些研究標志著兒童語言學(亦稱“發(fā)展語言學”)的發(fā)軔。
20世紀是兒童語言研究快速發(fā)展的時代。美國行為主義心理學家華生( J. B. Watson)等學者認為,兒童的大腦是一塊“白板”,只有通過不斷的“刺激—反應”,才能獲得知識。行為主義理論集大成者、美國心理學家斯金納( B. F. Skinner )1932年著手撰寫、1957年發(fā)表的《言語行為》一書,用“模仿、強化”等概念解釋兒童語言的發(fā)展,顯然夸大了刺激(語言輸入)的作用。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 J. Piaget)從發(fā)生學角度解釋兒童語言的發(fā)展,其發(fā)生認識論可謂異軍突起。蘇聯心理學家維果茨基(L. Vygotsky)、列昂節(jié)夫( A. H. Leontyev)、盧利亞( A. P. Luria)等的心理發(fā)展理論自成一派,重視兒童語言發(fā)展的社會功能和心理機能,強調環(huán)境和教育對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影響。1959年,喬姆斯基( N. Chomsky)發(fā)表《評斯金納著〈言語行為〉》,一舉摧毀了行為主義的理論體系。以喬氏為首的轉換-生成語言學家認為,兒童的大腦中天生具備學習語言的能力——語言習得機制,亦即普遍語法,兒童學習語言,就是在這一機制的作用下不斷為普遍語法賦值。此后,美國心理學家托馬塞洛( M. Tomasello)等學者整合以往學說,提出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建構論,認為兒童語言發(fā)展是基于成人與兒童的語言互動,把研究的鐘擺又從理性主義往經驗主義的方向回擺了過來。這些研究都是站在某種理論的高度解釋兒童語言的發(fā)展,或是把兒童語言發(fā)展作為某種理論的公理性假設,確實提升了兒童語言的“學術知名度”。
20世紀70年代以來,語料庫語言學迅速興起,其研究方法在兒童語言研究領域也得到廣泛的應用。獲取兒童語言數據的方法多種多樣,自然觀察法、話題法、訪談法、實驗法、網絡采集法等組合應用,記錄手段由文字發(fā)展到錄音、錄像等。在語料庫標注上,由人工標注向機器自動標注發(fā)展。對兒童語言的研究,也由結構分析發(fā)展到語用分析、超語言符號分析、家庭和社會背景分析。目前甚至需要考慮為兒童配備“智能語伴”“智能教師”等語言智能問題。
中國的兒童語言研究肇始于心理學家陳鶴琴。1920年,他開始記錄其子陳一鳴的語言發(fā)展,并于1925年出版了中國第一部兒童心理學研究專著《兒童心理之研究》。但長期以來,兒童語言研究相對沉寂。改革開放后,兒童語言研究逐漸引起學界重視,成果鋒出,涌現了一批卓有建樹的兒童語言學者。
230余年的兒童語言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也存在不少問題。主要有三:
第一,缺乏個案資料,資源共享困難。全世界有六七千種語言,絕大多數語言沒有兒童習得的數據。我國有百種以上語言,漢語、藏語、蒙古語、彝語、傣語等內部還有較多方言,多數語言和方言都沒有兒童語言習得的數據,特殊家庭兒童、語言障礙兒童、雙胞胎兒童、超常兒童的語言習得數據也十分缺乏。數據不足,研究也只能是盲人摸象。兒童語言數據搜集十分困難,因為家庭是比較私人化的場所,兒童語言的記錄、收集又需要特殊技術和持續(xù)跟蹤,故而早年的兒童語言研究者,多是“父母+學者”的雙重身份。這類學者多是生理學家、心理學家、教育學家或語言學家等,他們懂得數據收集的意義,懂得如何去搜集數據;“父母”的身份使他們可以與兒童“零距離、全天候、長時間”接觸?,F在,搜集數據可以用錄音、錄像、語料庫等技術,手機是最為方便的設備,兒童語言數據的搜集會方便許多,攝影師、信息學者、語料庫專家也可介入。盡管如此,當前還沒有看到兒童語言數據的增長勢頭。兒童語言數據搜集不易,共享更難,許多數據都只能供研究者(收集者)個人使用。數據共享需要語料庫建設標準化,也需要學術體制的革新。
第二,重視語言結構的發(fā)展研究,相對忽視語言運用的發(fā)展研究。對兒童來說,語言運用更為重要,語言運用能力發(fā)展起來,才能促進人生其他方面的發(fā)展。語言研究傳統上最有成效的是語音、詞匯、語法,心理學家又找到了句長的指標,但是對于語言運用的研究一直不夠,人們甚至還不知道如何去全面描寫語言運用,不清楚語言運用能力是如何獲得的?,F在看來,以“問答、祈使、評論、敘事”等為線索可能構成表述兒童語用能力的框架;兒童語用能力發(fā)展有先天因素,但主要是后天在與他人的語言交互中實現的。
第三,以往兒童語言研究的旨趣主要在于論證某種理論或觀點,而不重視或者說還來不及解決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實際問題。許多研究是在用兒童語言材料來論證行為主義學說、普遍語法、發(fā)生認識論,或是語言學、心理學的某個具體觀點,研究成果也很少用到兒童語言教育、語言環(huán)境改善等方面。兒童語言作為科學工具當然也有意義,但是僅發(fā)揮“工具作用”,表明兒童語言學尚未進入“自覺”階段。
兒童語言學的“自覺”,應是為兒童而進行兒童語言學研究,亦可稱為“惠及兒童的兒童語言學”。其主要任務應該是:(1)描述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基本過程;(2)揭示兒童語言習得規(guī)律;(3)改善兒童的語言發(fā)展環(huán)境。就當前情況看,起碼有3項具體工作需要推進。
第一,收集和共享兒童語言數據。利用互聯網和現代語言錄制技術,最大限度搜集各類兒童在各種狀態(tài)下習得各種語言與方言的具體數據,特別是與社會進行語言互動的數據,包括數字媒體在內的各種語言媒體對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影響。利用現代語料庫技術將這些數據進行加工、儲存、交換、多學科共享。通過這些數據,可以更好了解兒童習得語言的基本過程、基本規(guī)律。這些數據應能機讀,為兒童配備“智能玩伴”“智能媽媽”“智能教師”做學術準備。
第二,研制一系列衡量兒童語言發(fā)展的量表。對兒童語言發(fā)展過程、規(guī)律的認識水平,一個重要體現就是能否制定出可用的兒童語言發(fā)展量表。兒童語言發(fā)展量表既有語言習得的普遍性,又需要習得某語言某方言的特殊性。不僅需要一般的語言發(fā)展量表,還需要測試不同的語言障礙兒童的語言量表,如語言聽力發(fā)展評價量表、語用交流評價量表、語言理解評價量表等。
第三,為“涉兒人群”提供兒童語言學支持。兒童語言的發(fā)展,特別是語用能力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關系十分密切。與兒童常有接觸者,可稱為“涉兒人群”,包括家庭成員和教育機構、醫(yī)療機構、社會其他有關職業(yè),兒童的語言能力就是在與他們的交往中發(fā)展起來的。創(chuàng)造有利于兒童語言發(fā)展及心智成長的社會語言環(huán)境,減少對兒童的語言暴力,屏蔽不適宜兒童的語言產品,需要提升父母的語言能力,需要提升其他涉兒人群的相關職業(yè)技能和職業(yè)操守。這是兒童語言學的一番新天地,亟待開墾。
本專欄的幾篇文章和多人談,就是在這種思路上展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