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
許燁是李春曉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了他至暗的夜??勺咧咧?,他還是迷了路……
1
“嗨,我天天吃你家的煎餅果子?!眲偟綄W校報到,新同桌許燁就熱情地和李春曉打招呼。
李春曉默默將畫板塞進課桌里,沒有回應(yīng)她的熱絡(luò)。這所學校里,不少人叫他“果子畫家”,他猜測她這也是話里有話,他不想自取其辱。
李春曉是個不幸的孩子,很早就沒了爸爸。李春曉也是個幸運的孩子,媽媽再拮據(jù)都沒斷了他的畫家夢。13年寒來暑往,筆墨材料燒了不少錢,以至于母子倆始終租住在學校附近的平房里。
遺憾的是,受限于文化課成績,打小立志要考清華美院的李春曉兩度止步于高考這架獨木橋上。
挫敗的李春曉耷拉著腦袋,無顏面對起早貪黑攤煎餅的媽媽。然而,他放棄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媽媽堵了回來:“再來一次,媽相信你!”就這樣,李春曉又一次復讀了。
為了生計,李春曉每天天剛放亮,就爬起來生爐子,然后和媽媽一起到校門口出攤。下了晚自習,他更是健步如飛,在大部隊前趕到攤位,忙活夜宵場。沒多久,他發(fā)現(xiàn)許燁還真是每天都光顧。但他置若罔聞,她便再未點破,兩人就這樣成了日日毗鄰的陌生人。
直到有一次,班里的兩個男同學想要加塞,李春曉沒搭理,兩人折了面子,當眾奚落起來:“有些人啊就是不認命,把畫板當他家煎餅盤了,以為什么人都能當畫家?!薄皣K嘖,藝術(shù)家不都是死了才有錢嗎?活著時都窮。”
媽媽聽得難受,高喊了一聲“不賣了”!結(jié)果引來了兩人更為難聽的冷嘲熱諷。忍得太陽穴青筋暴跳的李春曉猛然拎起面桶欲砸向他們,面漿濺了一地。媽媽死死摟住兒子的腰,怕事情鬧大。男同學不依不饒,揚言要讓李春曉退學。
突然間,許燁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擋在李春曉身前?!皥猿謮粝腚y道比嘲笑別人可恥嗎?你們要是還不走,明天一早我就去教務(wù)處作證,是你們挑起事端逼人動手!”那一刻,李春曉望著氣勢很足但肩膀卻在抖的許燁出了神。他從未想過在這所學校里竟然還有人會為自己出頭……
當晚,許燁幫著母子倆收拾了一片狼藉,李媽局促地絮叨了許多感謝的話。
打那以后,許燁的煎餅果子里,每次都多了一個蛋,是李媽專門給她加的。李春曉看向她的眼神也不自知的多了許多內(nèi)容。
日子一晃到了冬天。一天,許燁發(fā)現(xiàn)李媽沒有出攤,李春曉也沒來上早自習。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顧不上課堂秩序,沖出教室,直奔李春曉家的出租屋。等她砸開門時,李春曉和媽媽均已煤煙中毒,送到醫(yī)院半日才緩過來。
簡陋的病床上,李春曉挑起沉沉的眼皮,許燁滿臉是淚的樣子照進了他的心底。
返校的小徑上,寒風擦臉而過,李春曉脫口而出:“為什么對我這么好?”許燁凍得紅紅的鼻翼忽閃忽閃,說:“其實我五歲就見過你,在少年宮的繪畫班里?!?/p>
原來,許燁也曾學過畫,和李春曉拜的同一位老師,但她天資不在此,夢想半年就夭折了。那時候的李春曉,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妙筆生花,像個天選之子。
許燁搓著快要凍僵的手說:“你天生就是畫家,上不上清華都是畫家!”李春曉眼睛一熱,睫毛結(jié)了一層霜。
她遇上的是他還未曾窘迫的童年,后來他的爸爸被一場車禍帶走了,他的歲月靜好戛然而止,生活和心境同墜冰窟。但眼前這一刻,他的心又暖了,路也亮了……
這一年,李春曉異常努力,常常對著天書一樣的數(shù)學題夜戰(zhàn)到天明,終于壓線沖上了清華美院。許燁也考取了心儀的吉大醫(yī)學院。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跑了十三公里沖到許燁家樓下。他們對視而笑,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李春曉輕輕摟住了她說:“不哭,以后都不會這么苦了?!痹S燁嬌羞地點點頭。李春曉暗自發(fā)誓,一定要擺脫貧困,讓她和媽媽都過上好日子。
2
皇天不負有心人。進入大學以后,李春曉一路開掛,畫作很快得到賞識,成為同學中最早變現(xiàn)的驕子。
大二那年冬天,許燁過生日。他從北京飛到長春,請了一整支樂隊在許燁宿舍樓下制造驚喜,生日禮物一出手竟是只LV包。當晚,李春曉請許燁的全部室友在長春最高檔的酒樓吃大餐,他西裝革履,侃侃而談。金燦燦的燈光映在李春曉自信滿滿的臉上,許燁卻忽然笑不出來了,一種可怕的陌生感席卷了她……
離別時,許燁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這么高調(diào)?!崩畲簳詤s十分篤定地說:“記著,當年陪我一起冷風就煎餅的是你,今后與我一起豪車好房的也一定是你。高調(diào)這件事,我們做得起?!痹S燁感到身子被壓得重重一顫,不知如何回應(yīng),勉強擠出一絲笑,僵硬無比。
李春曉在撈金的路上一發(fā)不可收拾,他不惜給人當槍手參加比賽,甚至為同校學生代筆畢業(yè)設(shè)計,一幅畫開價兩三萬,搖身一變成為校園中的土豪。他和許燁的話題也逐漸充斥了金錢的味道。
然而,在學醫(yī)的長路上剛剛起步的許燁,目光所及不是小動物就是化學物,聽不懂他的生意經(jīng),也講不到審美點,越來越不能說到他的心坎上。
漸漸地,她竟有些膽怯,在電話那頭從插不上話衍變成不敢吭聲,很怕多說一句都擠占了他變現(xiàn)的時間。他們成了各自領(lǐng)域的獨行者,唯有三不五時收到的禮物傳遞著愛情和思念。
大三寒假時,闊別許久的兩人終于回鄉(xiāng)團圓。許燁很想到高中的夜市一條街走一走,幫李媽忙活忙活生意,看看定情的地方。然而,她卻沒想到這個提議觸了李春曉的霉頭。他嚴厲地阻止道:“那是我最寒酸的地方,有什么可看的?”
早在一年前,他就強行停了媽媽的煎餅攤。他們家也早就脫離了貧民窟,搬到了嶄新的小區(qū),告別了所有曾經(jīng)的鄰里。“我沒有一刻不想跟寒酸的過去永別?!彼淅涞恼Z氣砸來,就著刀子一樣的風,她打了個經(jīng)久不散的寒戰(zhàn)。
那天分開后,許燁再也沒有聯(lián)絡(luò)過李春曉。她想,她大概也是他關(guān)于寒酸記憶的一抹,早已和脫胎換骨的他不再相宜。而電話打不通的李春曉也沒了奔去長春的勇氣。在長年累月的話不對頻里,他們好像都累了。就這樣,倆人默契地失聯(lián)在人海中……
也許是凡事盛極必衰,也許是常年代人作畫傷了筆,升入大四后,李春曉的創(chuàng)作能力突然急轉(zhuǎn)直下。但金錢的誘惑讓他再也停不下來,他不惜鋌而走險,走了抄襲的“捷徑”。
兩個月后,對方一紙訴狀將李春曉告上了法庭。一時間,王牌學生跌落神壇,事情迅速發(fā)酵,鬧了個滿城風雨。李春曉敗訴賠錢,還背了處分,勉強拿到畢業(yè)證,從此一蹶不振,徹底提不起畫筆了……
3
畢業(yè)后的李春曉在北京從事了一份與畫畫無關(guān)的工作。日出日落,他淹沒在擁擠的人潮中,早已不知夢想為何物。
偶爾路過煎餅果子攤,他還是會陡然想起那個奓著膽子想要保護自己的女生。只是,她和他的畫仿佛都被時間帶走了,蒸發(fā)于上個世界里。
2022年春天,媽媽突發(fā)視網(wǎng)膜脫落。接到電話的李春曉著急忙慌趕回老家。
手術(shù)室外長長的走廊上,李春曉孤獨地杵在墻根,心里沒有一點底。倘若媽媽再也看不見,再明亮的房子又有何意義?
恍惚間,一個熟悉的聲音飄入耳道,李春曉循聲望去,一襲白大褂的許燁在護士的簇擁下匆匆走來。四目相對,李春曉石化了,許燁也石化了。
“好久不見?!彼穆曇粼俅雾懫穑乃季w活了過來。醫(yī)院不是寒暄的地方,他簡要交代了媽媽的情況,她沒多說,卻留了下來,陪他撐住了孤獨的等待。
李媽拆掉紗布時,許燁就在跟前。老人一眼認出了她:“許燁!是你吧?你還記得阿姨嗎?”許燁的眼角閃過淚珠,說:“當然記得,您給我加過300多個蛋啊,一直忘不掉那個味道?!崩顙尲拥貌恢?,直說著:“哪天你到家里來,嘗嘗阿姨的手藝丟沒丟?!崩畲簳匀滩蛔e過頭去,好像她和她都沒變,只有自己面目全非。
術(shù)后觀察期,許燁每天迎著第一縷陽光走來,為李媽送上一碗熱粥。陽光打在她的臉上,睫毛像是在跳舞。李春曉笑意盈盈地望著她,手指悄悄動了,他又想畫畫了……
媽媽出院那天,李春曉將一幅新畫送給了許燁。畫中,扎著馬尾的姑娘捧著熱騰騰的煎餅往嘴里送,眼鏡上騰起的霜印著夜市熱鬧的人間煙火?!皩Σ黄穑遗獊G了那么好的你和我。能不能……”他的話還沒說完,許燁已經(jīng)淚盈于睫,說:“你記得那年的燈火闌珊,說明已經(jīng)迷途知返?!?/p>
她從來沒有告訴他,其實她與他的和好,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那時,她初為醫(yī)生,還沒見慣生死。她以為只要技術(shù)在,就能挽救患者于水火??涩F(xiàn)實給了她重重一擊,多少人明明可救,卻卡在了交不起的手術(shù)費上。偌大的醫(yī)院里,沒能及時湊夠錢的家屬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放聲大哭,震碎了行人的心,卻挽不回家人的命。
那一刻,許燁懂了,對于那些生活在泥潭中的人來說,金錢是托起命運的第一稻草,唯有自強,才能自救。只是這個道理,她比他晚懂了好些年。而今再來回頭看,他確實急功近利了些,但生活也的確虧待他在前。其實,她并沒有愛錯人……
2022年冬天,曾經(jīng)的煎餅攤重新起灶。她和他十指相扣,在熟悉的街頭咬著熟悉的煎餅。
萬幸,走過貧窮,走過乍富,繞過青春的彎道,他們又回歸了始點。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