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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瓷

2023-07-04 05:30蓉仁
小說月報 2023年2期

蓉仁

東樵山下的岳善堂,是百年齋堂。

跨入堅實的趟櫳門,迎門神堂,供著觀音菩薩像。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男生女相。手中有凈瓶,低眉看她。廳堂昏暗,阿云看不清楚菩薩的臉。只有點點香燭,閃一閃,忽明忽暗。煙霧裊裊,有一股子味道,在她鼻腔里蕩一蕩。

她的名字從此寫在岳善堂的道友冊上。

泡在柏葉、黃皮葉煮水而成的“香湯”里,她想為父母守孝,許久沒有好好洗上一個澡。這回洗了,從此不靠誰,不念誰,無家無口,情卻念斷。水泡著泡著,便涼了。涼了便有些澀,又有一絲腥氣。她從水底捻起一片葉子,已經(jīng)被泡得發(fā)了黃。她撕扯著葉子,三兩下,就撕得只剩下了葉脈。是丑陋的棕黑色。她將臉浸在水里頭,許久,再抬起來,大口地喘息,覺得眼底模糊起來,水在臉頰上一道道地流,是滾熱的。

天蒙蒙亮時,在菩薩跟前擺上三牲祭品、松羔、熟鯪魚,祭天祭地祭祖宗。對觀音菩薩起誓。這回看清了菩薩的臉,原也不是如此慈悲。瞳仁太小,有一種尖利的神情,看著她。鞭炮一響,諸邪回避。濃重的硫磺味道,熏得她眼睛有些睜不開。朦朧間,她看見廊檐底下,畫著劉海戲金蟾。她想,這顏色用錯了,看著不莊重。

到底拆開了發(fā)辮,要自己拆。她留了十幾年,做女學生時,興五四頭,別人剪,她不剪,舍不得。扎緊了,垂下來一條,黑亮的烏梢蛇似的。拆了,又是松松的一蓬。阿云接過遞過來的木梳,要自己梳,一邊梳,旁邊堂里的姐妹一邊念:“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金蘭姐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災無難?!卑⒔沩樀驴谝?,她聽著,唱一樣。

梳完了,要讓她自己盤上,易辮為髻。盤好了,她對鏡子看自己。人還是一個人,又不是一個人。姐妹贊嘆,說陪人自梳十幾年,未見過這樣的好頭發(fā)。

梳完了,穿了新衣服,黑色的香云紗,寬袍大袖,是堂里姐妹自己染的。她們說,往后啊,這身上穿、口中食,都要靠自己。

然后要酒擔回門,謝爺娘。她說,這就免了,我無父無母,無處回,早就靠自己。

阿云便在這里住下,整座齋堂兩層樓。姐妹們一人一間,共用一個廚房。到了她,還有背陰的一間小屋。堂主便說她運氣好,說一位年老的姐妹,前年升了仙,這才空了出來。她在床上坐下來,屋子里頭有淡淡的霉味。帳子也是舊的,但是很干凈,有一處大約是破的,給補上,繡成了一朵廣玉蘭。原先主人,大約是個樸素細心的人。

夕陽光透過那滿洲窗的窗欞子,灑到床上,只有一星半點。她便打開窗子,空氣涌進來,也是濕漉漉的。原來離山是這樣的近,可以望見半山腰的泉水。雖然是冬天,還有細細一流,潺潺的,裹在郁郁蔥蔥的常綠的樹木里頭。

夜里頭,她躺在床上,那流水聲倒也靜了些。外頭還有些聲響,試探地叫幾聲,像是野貓,又像是扛凍的鳴蟲。這聲音并未被暗夜吞噬,在她耳畔更近了些。這讓她心里踏實,覺得有些喜歡這里了。

廣州灣這地方,不靠?;~塘,也不如順德,有大的繅絲廠,原無自梳土壤。但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時,這里開了一個叫“裕大”的布廠。廠主是坊間稱“麻斜王”的張明西。這布廠大,有一百多臺織機。岳善堂里的姐妹,倒有一多半在這里做工人,多半是來自坡頭、吳川、赤坎、廉江的。剩下的一些年老的,堂里自有一塊田地,給她們耕種,閑時也做針黹女紅,貼補生活。

阿云來時,布廠剛剛請了一批女工,不再聘人。堂主就派了她與那幫老姐妹一起,在田間干活兒??勺孕?,她并沒有農(nóng)作的經(jīng)驗,雖不至五谷不分,但眼見著到了田里,手都不知該如何擺放。學得又慢,沒幾天便得了一個諢號,叫“西關小姐”。她并未有一天住過西關,這自然是帶了嘲意。一來是因為她廣州口音的格格不入,二來自然是說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阿云在心里嘆一口氣,只當沒有聽見。到了做飯時,堂里是各顧各的。一個灶,輪流用。她勉強生了火,煮飯水卻放少了,燒出米飯是夾生的。其他姐妹又看了笑。她愣愣地,旁邊一個阿姐,一把將那煮飯的陶甑端下來,將她拉到身邊,說道,這可怎么進肚,吃我的。

在阿姐的屋里頭,阿云吃了這頓飯。菜是一個咸魚肉餅,雞頭白用蝦醬炒的,是阿姐自己曬的醬。飯熱乎乎、軟和和的。阿云吃著,吞咽下去,心里卻有酸楚涌上來。前幾日,她是咬了牙,忍一忍,也不覺得有什么。這會兒倒周身難扛起來。

阿姐見她蹙了眉頭,便也放下碗,看著她。看了半晌,并沒有安慰,只是往她碗里搛了一筷子菜,說道,一看你,就是富養(yǎng)過來的。別往心里去,這堂里的姐妹,有幾個好命的?你有半程的命好,都是往后日子的本錢。

阿云見阿姐瘦楞楞的臉龐,眼睛卻清亮得很,看著她。她也覺得心里定了。

以后,阿姐便對阿云照料多了些。阿姐姓鐘,叫桂容。臉相年輕,可人人都喚她作桂姐。桂姐在布廠里做工,原是廉江安鋪人,安鋪自同治年便為粵西的紡織重鎮(zhèn)。桂姐初來時,就是織布的好手勢,梭子在她手里跳舞似的,見過的都服氣。她便找了工頭說情,將阿云收下了??棽紮C上,手把手地教。不知怎么的,田里的活兒不行,織布阿云倒學得飛快,沒幾天已經(jīng)上了手。桂姐就贊道,好一雙巧手!誰再說你笨,我用掃把去堵她的嘴。這活兒有高低,跟著見識走。鄉(xiāng)下婆怎么懂得呢。

處久了,自然慢慢親近,話也就多了些?,崿嵥樗椋⒃票阋矊⒆约旱氖虑楦嬖V了桂姐。不當說的,略去了一些,只說是父母都沒了,以往讀過中學,現(xiàn)在要自己討生活了。

桂姐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果然沒有看走眼,瞧你說話做事,都像是讀過洋書的人。怕是遇上了大的難。這廣州灣,離廣州千里地。你一個人能過來,也是大能耐。不知是遭了多少罪。

阿云說,就是一個念頭。念頭有了,總有法子來。

桂姐說,我們廉江有句土話:“命好吃命,命歉吃睡兄?!奔热粊砹耍涂傆谢钕氯サ霓k法。我倒是爺娘雙全,不如沒有。我被他們賣了兩回。沒嫁出男人死了一個,又賣一回。苦吃盡了,就逃出來了。

這世道亂了,蝦蟹各有路。你別看堂里的姐妹,也有三六九等,都帶著過去的來路。人厚道的有,不平和的也有。我是喜歡你硬生生的樣子??扇缃?,你這脾氣,若是娘胎里帶來的沒法子。若是養(yǎng)出來的,還得收著些。

阿云聽她這么說,有些感激。但也沒言語,只輕輕點點頭。

到了初五,做完工了,女工們便結(jié)伴往赤坎去。大通街到海邊街的海道上,擺了市集,能尋到平日買不到的好東西。

這時節(jié),便多了許多逃難的人,操著嶺粵各地的方言,蹲在路邊,叫賣隨身帶來的家當。害羞些的,只擺在騎樓底下,也不說話,只默然注視著過往的人。有多看了一眼的,他們才出來引你過去。依然不說話,你便看到有古玩、玉器、字畫、鐘表,也有舊衣雜物。問價錢,只說看著給,能買米糧就行。這都是從前有身份的人。他們自己賣,總覺得比拿到典當鋪要妥當些,但又舍不下臉。阿云看見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孩,身旁的擔子里還有一個。身上穿的粗布,扁擔上搭著幾件衣物,卻是上好的料子。阿云捻了捻一件藕色錦緞的旗袍。那女人馬上站起來說,妹妹仔,啱曬你,這是我結(jié)婚那年在“和祥”定做的,正合你身形。

偏僻的四邑口音,細巧地說出來。她展開那旗袍,做工十分細致。每只盤扣底下都是一朵祥云。阿云見她臉色是頹唐的青灰,手卻十分細白。沒待她再開口,卻被桂姐打斷,說,唔該你帶眼識人,我們是自梳的,哪里穿得了你的靚衫。

桂姐的眼睛,卻在地上擺的一副翡翠耳墜上流連,掂起來,問那女人。女人想想,伸出一根手指,是一個銀圓的意思。桂姐從懷中掏出手絹,草草抽出幾張西貢紙給她。女人接過來,欲言又止,卻也收下了。

兩個人走遠了,阿云回頭,看那女人遙遙地望。她想,這耳墜大概是心愛之物。桂姐就說,別看了,你現(xiàn)時可憐她,可你看她一只手,倒三個指上有未褪凈的戒指印,誰又能幫得了她。今天她賣這些,明日就能賣自己的孩子。

走了幾步,真有賣人的。是個小女仔,低眉順眼。面前擺了一張紙,只說是跟家人走散了,賣自己。

桂姐催她快走,說,別看,惹是非。哪里是賣自己,多半是過海來的,后面有蛇頭跟著呢。

阿云這才知道,自己過來時,跋涉是吃了不少苦,原來還算平順的。

廣州灣,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此時正吞吐著兩廣和海南的難民。無論是珠三角通來的陸路,還是港澳、海南通來的水路,處處人頭攢動。西營碼頭的海面泊滿千百船艇。雷州半島的泥塵滾滾中,奔擁而來的人,攜著婦孺童叟,拎著沉甸甸的皮箱、藤篋,帶著驚恐與焦慮,正奔向這個法屬租借地匆匆造就的方舟。

桂姐嘆一口氣,說,以往沒覺得這里好,到處都是鬼。在中國的地界上,卻要用別人的銀紙。如今,整個廣府上的人都來了。好不好,誰說得算呢。

阿云卻停下了步子。她看到街邊一個貨郎,在樹下心不在焉地站著抽煙,面前擺著一個草筐。這筐里,裝著瓷器。見她過來,貨郎將煙斗磕一磕,殷勤招呼,說,小阿姐,看你識貨。可是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賤年賤賣,回個運費本錢。

阿云在那筐里翻一翻,問,有沒有白胎?

見那貨郎茫然,她就加一句,只上釉,無花的。

貨郎想一想,“哦”一聲,從筐里掏出來一摞白瓷盤,臉上卻是為難神色,說,小本生意,有花無花一個價。

阿云摩挲了一下那瓷盤,滑膩的涼。她眼亮一亮,給我拿六只。

旁邊的桂姐聽了急急攔她,說,買這么多,要擺九大簋嗎?一家獨口的,屋里的碗盞,不夠用?

阿云卻已經(jīng)掏出錢來,對貨郎說,給我包好,扎結(jié)實些。

夜里頭,阿云在燈底下端詳那瓷盤,有久違的喜悅。她的手指,沿那瓷盤的邊緣畫一圈,用布擦凈了,便端正地擺在桌子上。自己洗了手,將包裹在行李深處的家什拿出來。

她愣一愣,看那小小的烏木枕箱,箱蓋深深鐫著“司徒”兩個字。撫摸,凸凸凹凹,一刀一痕。這是阿爸傳給她的,又是她阿爺司徒章,傳給阿爸的。沒上過漆,只是上了桐油。阿爸說,隔些年就上一道,隔些年再上一道。繪彩時不慎沾上的五顏六色,就給這桐油封在了里頭??吹靡?,卻抹不去。

她慢慢地調(diào)了顏料,拿出一支幼細的狼毫。舉起盤子,手竟微微有些顫抖。她屏住了呼吸,下了筆,卻只畫出了一道圓弧,便不知再怎么繼續(xù)了。

放下筆,呆呆坐著。她聽到門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看過去,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她笑一笑,輕輕喚一聲,阿四。

阿四是堂里養(yǎng)的貓。她睡在堂里的第一夜,便沒有聽錯,確是貓的叫聲。說是養(yǎng),其實也很松散,沒當正經(jīng)的。平時它便在外頭游蕩,餓了,便回到堂里來,逢到哪個姐妹做飯,便乞一餐。吃完了,便又出去游逛,沒有戀家的意思,倒好像是吃百家飯的野孩子。

所以也瘦得很,身形倒很精干。阿四將門撥開,便悄沒聲地走進來,圍著阿云的腳頭繞一圈,蹭一蹭。阿云便將晚上沒吃完的饅頭掰開,蘸一點蝦醬喂它吃。阿四吃幾口,便看看她,細細叫一聲,又接著吃。吃飽了,也不走,偎在她腳邊。她便俯下身子,摸一摸它。它便軟軟地躺下,將身體團起來,團成了一個圓,漸漸睡著了。阿四是一只虎斑貓,正是皮毛豐盛的季節(jié),身上斑斕的花紋隨它的呼吸,起伏翕張,竟然很好看。

阿云忽然心里動一下。她坐回了桌上,看著阿四,便開始在盤上描畫,須臾便畫出了它的身形,是團圓的。她想一想,便在貓身上勾勒出花紋的形狀,竟是大朵的層疊的牡丹,再是雛菊、百合、廣東玫瑰,漸漸將那身形填滿了,是金底萬花的圖案。她想一想,又密密地鑲了一道瓜果邊,四角間各畫上一只彩蝶,阿四便好像棲息在豐收的田間了。

她畫上最后一筆,呼一口氣,看這只彩盤上的顏色,堆疊著,倒無聲地喊了一聲,將幽深的夜晚也喊醒了。她覺得自己也很清醒了似的,人也精神起來。她將盤子舉起,給阿四看一看。阿四對著盤子半晌,聞一聞,然后伸出小小的舌頭,舔一舔她的手。她感到一陣潮濕的、細微的暖意,從指尖一點點地,傳到她的心里去了。

阿云醒過來,天蒙蒙亮,看見桂姐笑吟吟地,坐在床頭看著她。

桂姐只說,不早了,看你沒起來,過來叫你翻工。

然后卻將那盤子執(zhí)起來,說,畫得真好。我可看得出是阿四,靈似活現(xiàn)的。以往只知你讀過書,沒想著,還有這么大的本事。

旁邊進來一個姐妹,也是準備要上工的,工帽開線了,過來跟阿云借頂針。一看也贊說,真系叻女。又問阿云,你畫不畫雞公碗?

阿云搖搖頭。

她便有些失望,說,這也不當個活計,怎么貼補堂里頭?

見她走了,桂姐說,別聽她的。雞公碗會畫的人且多,你這個手藝,千里挑一,給他們十年也練不會。

以后,阿云便定下心來畫,畫好了,自然是沒有人燒,便都擱著。也不拘,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畫什么。自己的斗室,打開窗。窗外就是活生生一幅景。在盤上,開個斗方便畫。有青山,有綠水,有飛鳥。收工經(jīng)過赤坎的海傍,港口里停滿了航船。記住了,回來便也畫。姐妹們就說,海那邊是香港,是澳門,是海南,再遠些是什么地方,就在她們的見識之外了。

她臨過的御窯彩瓷,卻畫不出,也不舍得畫。夜里一閉眼,卻滿腦子都是,好像印在了經(jīng)絡里頭,卻上了把鎖。

每逢初五,她便去尋那市集上的貨郎,買瓷盤。買得多,久了,貨郎也狐疑,怯怯問,小阿姐,你們家里,是人口多,還是盤子摔得勤?

清明,阿云畫了岳善堂,用了壽字花心。這齋堂外墻上本有鳳鳥紋與草花紋,阿云便照樣描了,用來做邊飾,竟然也十分清麗。給桂姐見了,大為贊嘆,自作主張,便擺在觀音堂,說要堂里的人都看看,見一見世面。

堂主倒沒說什么,還順勢題了堂名在那盤子上。往后,誰來拜觀音,都要對著那盤子拜一拜。就有人說話不咸不淡,說,這怎好。沒來幾天,就有“契相知”撐了腰。

四月時候,盤子漸漸竟然摞成了一小摞。仍是無人燒,阿云便想起了一個人。那時她畫,這少年便為她燒,燒得好??梢矡龎牧艘恢?。她想著,就回憶那燒壞的盤子,慢慢便又畫了出來,盤上是嫣紅的扶?;ǎp繞著。斗方里是兩個少女,坐在陶墩上,似在耳語。后面有遠山,有湖水。是春天的景致,盎然的。

桂姐這回見了,不贊了,也不說話。只默然,愣愣看許久,喃喃說,你看這兩個女仔,多好,倒好像要好上一輩子了。

一天收工回來,桂姐興頭頭地,拿了份廣告,說,阿云,你快看看。前些天,我對你說,西營有個華僑回國賑災救護隊,我在里頭做過看護。現(xiàn)今他們有人為難民新建了個小學,在霞山。正請老師,我替你報了名。

阿云連連擺手道,我學過的那點東西,都還給學校了,教不了人。

桂姐道,沒人把你當翰林。教小學,一個秀才可也夠用了。她又輕嘆道,你這雙手,織一世的布可廢惜了。

阿云去了才知道,學校是天主教總會和愛周募捐委員會合辦的,白天要幫忙安置難民,都是在晚上上課。

還正經(jīng)地面試了她。面試的先生,有兩個是中國人,還有一個外國人,倒也說一口很好的中國話。不過不是廣東話,是國語。

問阿云能教什么。

她想一想說,畫畫。

那洋先生點點頭,說,很好。我們正缺美術(shù)科的老師。

從此,阿云白天在布廠,晚上就去霞山上課。

學生多是兩廣流落而來,年齡參差,也沒嚴格地按年級,只囫圇分了高低班。有些孩子早已開蒙,知道上學規(guī)矩。自然也有些未懂事的,大約來自鄉(xiāng)野,活潑得不像話。

可在阿云的課上,倒都十分安靜。大約他們并猜不透這個一襲青衫的阿姐,是什么來歷。其他的老師,無論是西人,還是華人,氣質(zhì)多半是現(xiàn)代和時髦的。但司徒云重,青白的臉上,有一種和她年齡不很相稱的肅然,倒是和腦后豐盛的發(fā)髻,是相合的。她的口音,讓他們覺得好聽,是恰到好處的廣府話。沒有潮汕的張揚,也不及四邑的中古詰屈,從她口中平靜地流淌出來。此外,她在課上從不說自己,只上課。并沒有當這些學生是孩子,不哄著他們,也不訓斥他們,只講她該講的。

有一兩個閑極生事的孩子,挑釁了一番,見她不動聲色,多半自己覺得無趣,也便老實了。

孩子們都叫她司徒老師。教務主任,那個洋先生,來巡視。便說,在我們法國,課堂上都叫老師的名字,親和些。不介意的話,就叫您云老師吧。

阿云說好。

這個大胡子先生,返身,便在黑板上,信手用粉筆畫了一朵云,對孩子們說,記住了,這是你們的老師。

孩子們喜歡阿云。

她并未上過一天教育的課程,不知那些理念和方法,她能做的,只是帶領。

其實是十分老實的教法。在她手中,畫了一朵花,便停下來,靜靜地等孩子們跟著畫。孩子們畫好了,她便再畫一片葉,又停下來,等孩子們畫完。

她自然沒有意識到,孩子們喜歡她,是因為她所慣常的繪畫,恰是孩子們?nèi)ツ7率澜绲姆绞?。廣彩天然的繽麗,大紅大綠,濃墨重彩,與孩子們對這世界想象的復現(xiàn),不謀而合。那些似乎違反常識的審美,那些變形的,失去現(xiàn)實參照的比例,才是孩子們心目中的真理。

尤其是,阿云的繪畫,有她一以貫之的信馬由韁。這和她早年臨畫圖譜時的經(jīng)歷相關。這么多年,她并未在心里建立起看取事物的順序原則。她畫阿四,會從一只爪子畫起;畫一條魚,會從尾部畫起;畫一個女仔,會從她頸項上的珠鏈起筆。永遠讓她的學生感到出其不意,充滿了新鮮感。

她無聲地鼓勵他們。去表達,肆無忌憚地揮霍他們幼小的想象。這與她肅然的樣子,大相徑庭。

她收上來的功課,孩子們畫的太陽,是藍色的、橙色的,甚至黑色的。她淺淺地笑著說好,并不會激賞或批評哪一個,這便讓她顯得有教無類。面對她,孩子們不會爭寵,如同小動物,像在別的老師跟前那樣。但他們珍視她的評價,因為他們將她視為自己人。

當阿云回去齋堂時,已經(jīng)很晚了。桂姐沒睡,往往煲了老火湯等她,有時是一小鍋菜脯粥。熬得又黏又稠,盛出來。

自己不吃,看著她喝。

阿云呢,便一邊吃,一邊跟她說在學??吹降囊娐?,說那些孩子鬧的笑話。她認真地聽,然后笑,笑得很溫存。一邊看著她,說,到底洋學堂好,有規(guī)矩,教得文明。放在我們鎮(zhèn)上的私塾,這些小把戲,早就叫戒尺打老實了。

阿云便也笑。她把孩子們的功課拿出來,給桂姐看。桂姐一張張地翻,看得仔細,時而評點幾句,說這個雀仔,畫得像;那只唐狗怎么只畫了三只腳。翻完了,輕輕嘆一聲,說,好啊,這些細路的爺娘有福氣,給日本人攆到這兒來,還能遇上了云老師。

阿云聽到這兒,在心里動一動。她想起那個外國人,也教孩子們這樣叫她。

他的聲音很渾厚,用輕巧的卷舌音。

吃完了,桂姐收拾了鍋碗,囑她早點睡。臨走闔上門,卻又回轉(zhuǎn)了身,燈光薄薄地鋪在她臉上,暖黃的。她說,云啊,你的天地愈來愈大了。

到了圣靈降臨日,廣州灣便隨法國本土放假。

因為難民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來,天主教總會便聯(lián)合廣府、潮州、高州等地的會館,在英勇路、大德路一帶搭起竹棚,設難民營,以安置難民,并在赤坎、西營向難民派粥,發(fā)送生活用品與藥物。因為這一天沒課,便也發(fā)動了老師們來幫忙。

阿云被派了做文書,登記難民的鄉(xiāng)籍。她登著登著,發(fā)現(xiàn)近來多了許多的廣州人,終于忍不住,問一個相貌體面的老婦。婦人嘆一口氣,說,如今香港、澳門也給日本人占了,還有什么去處?有一分辦法,誰想跑到這法國人的地界上來。

于是,阿云心里閃了一個念頭,隱隱地擔心。但也就一下而已。

因為一日奔波于兩地,到傍晚時,大家都很疲憊,胡亂吃一點東西,走過赤坎的海道,便索性停下來,坐碼頭上休息。

有些男同事開了局打紙牌,姑娘們偎依在一起,絮絮地說話。阿云看到海上很靜。只是點點的光,閃動著,是遠近航船上的漁火。撲通一聲,水面上泛起漣漪,夜游的魚忽然跳躍。月亮也升起來了,無聲的,白煞煞的一輪。這一刻,她覺得心里安定。

這時候,他們都聽到了歌聲。她也因此被吸引,抬起頭來。聲音的底是雄渾的,但是旋律卻溫柔,很簡單的,在回環(huán)吟唱。他們便都不再說話,靜靜地聽。是一種她所陌生的語言,遠遠地傳過來,她卻覺得自己聽懂了。再聽聽,原來這歌聲就在近旁。是那個洋先生,他在唱。他手里夾著一個紙煙卷,另一只手,手指在膝蓋上彈動著,打拍子。這個大胡子的法國人,他們的教務主任。她現(xiàn)在知道,他有一個中文名字,姓陸,叫陸白逸。

這學期將近結(jié)束。到了美術(shù)科的考試,阿云帶了一只白瓷碟。

她將白瓷碟覆在考卷上,給每個學生畫了一個圓。她說,你們就在這個圓里頭畫,畫什么都可以,但不要畫到圓外頭。

她看到,孩子們第一次感到為難。他們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呆呆坐著,無處下筆,抬起頭來,看著阿云。

阿云說,以前老師讓你們畫的,是你們自己想畫的。這回讓你們畫的,是你們能畫的。老話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們畢了業(yè),就長大了。長大了,這個圓,就是規(guī)矩了。

每年六月十九,觀音成道,在齋堂是大日子。姐妹們早早地都備好衣裳,要結(jié)伴去佛香山的觀音寺上香。這古寺建在廉江,桂姐是廉江安鋪人,這于她就是要回家鄉(xiāng)了。雖臉上淡淡的,心里卻是喜氣得很。早早就備下了香,金銀衣紙,長圓祿馬,五齋。她新做了套香云紗,寬袍大袖,是光緒年就從順德傳下來的自梳女的祭服樣式。做工很細,衣襟上密密地縫著回字紋。她照樣給阿云做了一套。阿云穿著,看看鏡子里。衣服大了些,顯得她的頭臉格外的小。桂姐說,大點好,一兜福,二兜壽。我們姐妹同心,就要穿一式一樣的。

桂姐給阿云細細地盤了髻,也與以往不同,分外地豐滿。撐滿的帆一樣,叫媽祖髻。她又打開手帕,取出了一副翡翠的耳墜。阿云認出來,正是那日在市集上買的,在晨光里頭,通透地綠。桂姐就要給她戴上,她一閃身。桂姐按住她,說,別動,你后生,戴著好看。我戴自己看不見,你戴著,我就時時都能看見。

戴好了,她又將阿云對著鏡子,口中贊,我阿云啊,往后是有福的,生了觀音相。

阿云也看自己,覺得是有些不一樣了。耳垂上那兩顆翠,瑩瑩的光,像是就要落下的兩滴水。

下山的時候,是晌午了。天氣晴好,又剛剛吃了寺里的齋飯,姐妹們的心情都很滿足。就有人問桂姐,剛剛許了什么愿。桂姐笑說,不說!那人便又轉(zhuǎn)身問阿云。桂姐忙一掩阿云的口,道,可別說!說出來就不靈了。我的愿里有你的一份。

談話間,又有人說,今天可是禮拜六。阿云忽而恍然,總覺得忘了什么事,原來是這一屆學生畢業(yè)典禮的日子,就在圣維爾多堂。她可是答應了孩子們,要在禮拜堂后面的空地上合影。這樣緊趕慢趕,不知還來不來得及回到霞山。這是她教的第一屆學生。這樣一想,心里不禁焦灼起來。

經(jīng)過安鋪時,桂姐猶豫了一下,對她耳語說,想回家看看爹娘。自梳以后,一直硬頸,就沒回去過,現(xiàn)在心里很沒有底,問阿云能不能陪她回去。

阿云心里也裝著事,不假思索,就對桂姐說,今天是學生畢業(yè)禮,要趕回學校去。

桂姐的眼睛黯了一下,嘴唇抿一抿,對她說,好,那你快些,別讓人家都等著。

阿云乘坐人力車,趕到了教堂,太陽已西斜。

她在四周走了一圈,沒看到一個人,心里不禁一陣空。她看到禮拜堂的草地上,掛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霞山小學第一期畢業(yè)典禮”,散落了幾把椅子還沒有收拾,可能就是拍照的地方。

禮拜堂里,也是空的。她站了一站,待氣息勻了,才慢慢穿過禮拜堂,卻又覺得一陣乏力,于是找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和她一起,籠在很大一片暗影子里的,是圣母像。圣母抱著嬰兒耶穌,看著她,是憂郁的神情。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阿婆,這時走過來,愣一愣。阿云想,大概是因為她的衣著,便說自己是霞山的老師,問她可看見了小學校的師生。阿婆搖搖頭,便彎下腰掃地。光柱透過琺瑯窗照射在地板上,里面有灰塵在飛舞。

坐了一會兒,聽到有人喚,云老師。

她抬起頭,卻聽到喀嚓一聲,眼前一閃。她用手遮一下眼睛,這才看見對面一個人。是個高大的洋人,手里端著一臺照相機,正笑盈盈地看她。她側(cè)過身,站起來,想躲閃這個陌生人??捎钟X得這聲音很熟悉,再仔細一認,竟然是陸白逸。

的確是陸白逸,他的一臉大胡子刮掉了,臉相竟然是很年輕的。這讓阿云意外。

陸白逸笑著聳一聳肩,說,你來晚了一步,學生們已經(jīng)散了。

她于是知道,教務主任兼任了畢業(yè)禮的攝影師。

看到她抱歉的神情,陸白逸又說,草地上的橫幅還在,要不我給你單獨拍一張,可以送給同學們做紀念。

阿云嘆一口氣,說,不用了,這不是我的畢業(yè)禮。

這話里沒有好聲氣。沉默間,兩個人都感覺到了彼此隱隱的打量。阿云不禁低下頭,拉了拉衣服的下擺,說,今天和姐妹們?nèi)チ萦^音,所以遲了,真是對不住。

陸白逸將相機從頸子上取下來,放進了一個皮套里,說,不要緊。下一屆畢業(yè)禮,舊生們回來看你,再和他們拍。

阿云想,這所為難民的孩子辦的學校,學生都是流離的人,誰又能知道以后的事。但她知道,這安慰的話是出自善意。

陸白逸搔了搔頭發(fā),又一摸下巴,說,倒是我應該說聲對不住,剛才好像驚擾了你??茨愕纳袂?,是被我的新樣子嚇著了。是這樣的,每一屆學生畢業(yè),我都要把胡子刮了,代表下一屆要從頭開始。你們中國話,怎么說,叫辭舊迎新。

阿云聽著這個外國人,用標準的國語,一本正經(jīng)地咬文嚼字,終于笑了。

陸白逸便說,云老師,為了彌補你的遺憾,也為了賠禮,請你看話劇怎么樣?香港的藝聯(lián)劇團,最近移師到廣州灣來了。昨天他們張團長對我說,今天有一出新排的《明末遺恨》。我記得面試的時候,你說中學時還參加過劇社,應該會感興趣。

阿云心里一驚,想,他竟然記得這個。在她琢磨該如何推辭時,陸白逸說,也是時運不濟,蕭竹筠竟然也跑到廣州灣來了。這個戲是她擔綱的。

蕭竹筠。這個名字,在阿云的記憶深處擊打了一下。蕭竹筠是上海南下香港的話劇明星。阿云還記得,她跟著譚勝龍,看她巡演《茶花女》,那樣美得不可方物。也是因為這出戲,阿云參加了學校劇社。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居然也來了廣州灣。

法國大馬路上的文化大劇院,是阿云每天回家要經(jīng)過的地方,但這是第一次走進去。她走得很小心,跟在陸白逸身后,似乎希望他高大的身形,可以遮擋她。不知為何,她會為自己的衣著,或頭上的發(fā)髻,而感到不安。

終于,她看到了蕭竹筠,但已不是記憶中的。盡管化著濃妝,在強烈的燈光底下,她還是看出了她的老態(tài)和疲憊。盡管,她的聲音依然甜美,但此時卻顯得做作。阿云忽然想,她不是茶花女了,她只不過也是個逃難的中國女人,討生活來了。

這樣想著,她覺得有一種東西在碎裂。她幾乎可以聽到碎裂的聲音,這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忽然站起來,快步走出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外面的空氣是清冽的,帶著泥土味。她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雨來。她定定站著??匆婈懓滓菀沧叱鰜恚瑢﹂T房說了一句話,借出了一把傘。

她走進了雨里。她感到有一把傘,追到她身后,遮住她。雨大了,她側(cè)一下眼,看到陸白逸身子都在雨里面,緊緊跟著她。

她不知可以說什么,走得更加快。兩個人默然地在雨里走。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快了。在遠遠看到岳善堂的輪廓時,她忽然對陸白逸欠一欠身,就跑進了雨中。她奔跑著,雨沿著她的眼睛和臉頰流淌下來。但是她看見齋堂燈光的光暈,越來越亮。她跑得更快,讓自己跑進這光暈里。

阿云悄悄走上樓,腳底的樓梯咯吱作響。發(fā)髻落滿了雨水,沉重得讓她的頭不自然地后傾,頸子也有些發(fā)酸。

她經(jīng)過了桂姐的房間,門忽然打開了。她看見了桂姐凄惶的臉。

她把阿云拉進了房間,愣愣地看她。她說,阿云。

阿云躲開她的眼睛。桂姐說,云,我阿媽她,我老母死了。死了半年,竟沒有人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不認我是鐘家的女了。

桂姐開始哭泣,她忽然俯在了阿云的肩頭,開始無聲地哭。她有些瘦削的下巴,戳得阿云有些疼。阿云承受著這哭泣的震顫。她不禁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桂姐。她覺得自己肩頭的熱,和雨水的冰冷,一起滲進了她的身體里。

這時,她聽到桂姐模糊的聲音,阿云,我只有你了。

司徒云重,當晚發(fā)起了高燒。

急的是桂姐,連夜找了大夫來看??戳苏f是沒什么大礙,大概因為雨中受了寒,將養(yǎng)幾日,便會好。

桂姐還是不放心,照看了她整兩日,也沒有去布廠上工。阿云讓她快去,省得監(jiān)工多話。桂姐說,我怕她做什么。以往我心心念念地要掙錢攢錢,是每個月要朝家里頭寄。我是逃出來的,到底心里頭還是不落忍,能多貼補點也心安。如今是家里不要我了。我想通了,也落了一個松快,不著急了。我倒想著,細水長流地,將來錢夠了,待我們老了,就自己搬出去住。你是不喜和人打交道的,又何必看人臉色呢。

阿云聽到這里,將手里的粥碗擱下,說,你還是去吧。廠里的姐妹也惦念,我一個人能行。

這時候阿四撥開門,施施然走進來,晃著尾巴,騰地一下,跳到床上,偎到阿云身邊,側(cè)身躺下。阿云說,你看看,有阿四陪我,你放心去吧。

桂姐千叮嚀萬囑咐后,才去了。阿云呆呆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悶氣,便伸手打開窗子。聽到外面有潺潺的水聲,清凜的風也進來了。她覺得舒爽了許多,于是披上了衣服,慢慢起了身,憶起騎樓上還掛了一串魚干,想取來喂阿四,便走出去。看到外頭的景致竟好像也清新了,給連日的雨蕩滌干凈了似的。對面平房上的黑瓦,洗得烏亮。墻頭上生的野葦子,青生生的,似乎又冒高了一些。阿四繞著她的腳,喵嗚喵嗚地叫。她便搬了個板凳,站在上面,要取那魚干兒。

這時候,忽然聽到底下有人喊,云老師。

她一看,底下站著兩個小女孩,仰著臉對她笑。原來正是班上的學生,剛畢業(yè)了的。

阿云便沖他們招招手。兩個小孩子便上來,都是歡歡喜喜的,好奇地四處望。阿云問他們,怎么找到這里來?她們說,聽說您抱病來不了開會,是教務長叫我們來,給老師送畢業(yè)照。說著,便遞給她一個紙包。

阿云便把桌上的水果給她們吃,她們也不接。其中一個潮汕口音的小姑娘,忽然挨近了,悄悄問她說,老師,聽我阿媽說,住這個大屋的女仔,都是不嫁人的。是嗎?

阿云愣一愣,胡亂點一下頭。

她便接著又問,那你呢?我們都說老師生得這樣靚女,將來也不嫁人嗎?

阿云心里微顫一下。旁邊的女孩就斥她的同伴,說,趙銀女,看你口水多過茶。

問話的孩子,便吐一吐舌頭。兩個學生對著阿云鞠一躬,便匆匆地走了。

紙包里有一個信封,打開來有張紙,是下個學期的聘書,里頭裹著畢業(yè)照。阿云看那合照,各個喜氣盈腮,獨缺了她,也覺得空落落的。

再一翻,卻還有一張照片。上面竟是她一個人,穿著寬袍大袖,坐在暗影子里。她想起來,是陸白逸喚她一聲,抬頭的一剎那拍的,是失神間的猛然一醒。姿態(tài)竟然還是端正的。裙掛太寬大,堆疊在她膝頭,深漆漆,也溶進了黑暗中去。但恰有一道光,打在她臉上,一半的面色便格外的白,眼神間有些慌。嘴角也繃得緊緊的,耳垂上的那一點翠,卻格外奪目。因略略失焦,她看上去,面目有些陌生,倒像是個前朝的人。

她這才想起了拍照的人。再仔細看那畢業(yè)照,倒真也缺了陸白逸。他是攝影師,自己入不了鏡的。

那紙包里還裹著本書,十分殘舊,上面寫《芥子園畫譜三集》,金閶書業(yè)堂刻本。她揭一下,紙已經(jīng)發(fā)了脆。小心翻開來,里頭倒是工筆勾了琳瑯的花卉與雀鳥。再仔細看,原是教人如何繪畫,有極詳細的文字圖解。一只鳥,從頭到腳,到背肩,到梢翎、到尾,竟是亦步亦趨地教人畫了。若是并聚,又有白頭偕老、燕爾同棲、和鳴、聚宿四則。后面大概是以往字畫里的精妙,也都一一列了出來,給人拆解臨摹。另有設色諸法一十六則。她囫圇翻著,天竟然漸漸暗了下來。翻到了末頁,見有一行小字,寫著“己亥春琉璃廠”。

她將書合上,卻不留神書中掉出了一張小畫,綠成了一片,一棵樹枝葉繁盛,長在水上?;椟S的天底下,水也是昏黃的。倒有一條船,兩個小人兒,一個撐船,一個拉網(wǎng)在打魚。阿云聞到了新鮮的水彩的味道,濕漉漉的,蕩過來。

到新學期開學時,學生竟比上一屆多了許多。開學典禮上,奏了法國國歌,卻又奏了三民主義歌。聽起來,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因為大家都很昂奮,便并不很在意。

典禮結(jié)束了,同事們又聚了餐,用的是西方的自助式。散了場,司徒云重走了半程,卻想起什么來,就回頭到了學校里。

她望見在禮拜堂后頭,陸白逸獨自一人,在布置一個布告欄,正將上學期受嘉獎的功課貼在上面。布告欄要照顧東方人的身型,陸白逸體量高大,動作起來,便需要彎著腰,叉開了腿,看上去有些拙。阿云倒看見,其中有一張,是期末考她布置給學生的功課,她判了高分的。那孩子畫了一上一下、各咬頭尾的兩條紅鯉魚,邊界上畫了菱形的水藻。

她輕輕喚一聲,陸主任。

陸白逸聽了回過頭,見是她,忙直起身體,叩一叩自己的腰,倒像個上年紀的人。阿云看到,他的臉上起了淺淺的胡楂兒,蒼青了不少,又不復夏天時的少年樣子了。

他看看阿云,笑一笑,說,云老師。我還擔心你這個學期不來了。

阿云頓一頓,說,夏天的事,實在唐突。我是專程來謝謝您。

陸白逸擦一擦手,從懷里抽出一支紙煙,問她,不介意?

阿云搖搖頭。他便點上,吸一口,煙裊裊地從口中游出來。他問,謝我什么,是那張照片?

阿云從包里翻出那本《芥子園畫譜》。他好像有些失望似的,說,我以為是謝我照片拍得好。我在中國拍了許多照片,這張是真不錯。

阿云沒有接他的話,只將書遞過去,說,我看完了,還給您。

陸白逸接過來,翻開,將那張小畫取出來,說,還在里面。這是我臨了一幅柯羅。

阿云問,柯羅是誰?

陸白逸說,我們法國的一個風景畫家。我父親說,生病的人看了柯羅的畫,很快都會好。

阿云笑了,說,原來是個偏方,像中國的符。

陸白逸也笑,說,其實我很羨慕你,可以教孩子們畫畫。我也愛畫幾筆??墒莵砹诉@所學校,缺法文老師,又缺自然科的老師,我都得兼著。你們廣東人說這叫什么“萬金油”。

他將書又遞給了阿云,說,書你留著,這學期可以當教材用。

阿云擋一下,說,這倒不用,我上個學期都教下來了。

陸白逸說,你教得是不錯。只是,你的老師沒把你教好。

阿云心里一愣,一時間疑心聽錯了。但又不好問,她便讓自己愣在那里。

陸白逸將煙蒂投擲到地上,蹍一蹍,說,云老師,當初我在舊書店買了這本畫譜。書店老板說,芥子雖小,內(nèi)有須彌。你們中國人學東西講師古人,師造化。都是經(jīng)驗之談,照著教,沒錯的。

阿云回過神來,咬一咬唇,望一望布告欄,說,那又何苦把這份功課貼出來?

陸白逸搖搖頭說,你還是沒聽懂。你教出來的學生是好的,這是你的本事。只是你當初學畫的路數(shù),有些可惜了。我聽了你兩回課,你的章法,我一直看不透。后來你給學生考試,畫了一個圓,我才明白過來。

阿云抬起頭,看著他,說,你明白了,我不過是個畫廣彩的?

阿云將“不過”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覺得自己心里一塊東西,忽然滅了。這東西是什么,她想不起。只是這時,忽然滅了。

陸白逸聽出來,想一想,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想幫你。我很佩服中國的匠人。一個規(guī)矩,代代相傳,雷打不動的,是要守得住。照你說,齊白石也不過是個匠人,當年就靠半本畫譜,就成了。你們的老話,萬變不離其宗。中國人學藝術(shù),不是從寫生和素描學起,就靠這個“宗”。

阿云冷笑道,這回我聽懂了。你是嫌廣彩淺陋拘泥,怕我誤人子弟。好,我倒問一句,這畫譜里頭,有沒有規(guī)矩,這規(guī)矩誤不誤人?誰說一只雀仔,非要從嘴畫起,我若從腳,就是不對了?

陸白逸說:“畫山水必先畫樹,樹必先干,干立加點則成茂林,增枝則為枯樹?!边@就是我說的“宗”?!白凇痹趺磥?,是古人跟自然學,今人又跟古人學。是要讓人開蒙后,能舉一反三?!白凇笔谴蟮?,規(guī)矩是小的,你不要讓規(guī)矩給拴住了。

阿云望向他,慢慢地說,我不懂什么藝術(shù),我只有手藝。這手藝,立得住,能傳下來,都是靠那么點子規(guī)矩。石榴幾粒籽,花頭幾個瓣,公仔七情上面怎么描,這是我們的“宗”。

陸白逸沒料想,這女人柔弱的身體,此時挺挺地立著,眼睛里頭,有一種灼人的力量。他沉默了,半晌終于說,第一個立規(guī)矩的人,之前也并沒有規(guī)矩。

阿云笑一笑,說,當年我爺爺,因為不守行內(nèi)規(guī)矩,給師父趕了出來。后來成了立規(guī)矩的人,別人就要守他的規(guī)矩。到頭來,誰又逃得過?

司徒云重晚上回到家里頭。定定坐著,天色暗了也不覺。

又過了好些時候,她才點了燈,打開箱子,將從廣州帶來的一沓宣紙取出來。她把紙鋪在桌上,用鎮(zhèn)紙壓平。洗了筆,磨好了墨。又合上眼睛,屏息斂氣,久后才張開,落下了筆。

她以為自己忘記了,然而沒有。她只是不想觸碰,將它們折疊、夯實,壓在了記憶的箱底,上了鎖。她于是用了很多時間,試了幾把鑰匙,才將這只鎖打開。發(fā)現(xiàn)它們都在,整整齊齊,毫發(fā)無傷。

她沒有猶豫,筆走龍蛇,將鐫在她腦中的圖樣復寫出來。那些乾隆御窯線稿,繁復而曲折的花紋,每一個斗方中的遠山近水、才子佳人,纖毫畢現(xiàn)。她如同被另一只手推動著,沒有思索,無所躊躇,就這樣接連不斷地畫下去。待她連續(xù)畫了九幅,才覺出累了。手肘有些發(fā)僵,可指間的經(jīng)絡,卻還悸動著,微微顫抖。

她放下了筆,聽到身后有聲音,是桂姐。

桂姐悄沒聲地走過來,將一碗銀耳羹放在桌上,輕輕說,看你回來,就著了魔似的畫,飯都不吃,我也不敢進來擾你。

阿云笑一笑。這一笑,才覺出了蝕心的餓。

桂姐小心翼翼,翻看那些線稿。阿云聽到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問,云啊,這都是你剛才畫的?

阿云點點頭,問她好不好。

桂姐舉起來,對著燈光。那宣紙上的畫,線條如同鍍了一層金。她說,這,該怎么說呢,不是我剛才看著你,還以為是神仙畫的。一口氣畫了這么多,像是神仙上了身。你是怎么想出來的?莫不成真是觀音幫忙?

阿云放下碗,沉吟一下,說,這不是我想出來的,但以后就是我的了。

司徒云重走進了學校辦公室,把一封辭職信遞給了陸白逸。

陸白逸沒有接,身子向后一仰,說,云老師,是什么原因呢?

阿云說,上不了臺面,教不好。

陸白逸愣一愣,沒說話,卻笑了。他看著面前的人,冷白的臉,微蹙著眉。他便等她接著說,是饒有興致的神色。

阿云見他不說話,倒有些沒底了。她想一想,從書包里掏出了一沓紙,擺在了陸白逸的面前,說,我就是個畫廣彩的人,這是我們的“宗”。

陸白逸微笑,接了過來。阿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繼而冷卻了。這個男人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他戴上了眼鏡,開始一張張仔細地看。眼睛離這些線稿,越來越近,似乎不放心錯過了任何一個細節(jié)。司徒云重,看見了眼鏡片后遮擋不住的微光。她不動聲色,卻為此感到輕松。

她想,自己終于可以有一個體面的離開。

陸白逸終于放下了宣紙,取下眼鏡,用拇指與食指按壓著自己的眉心,很久沒有出聲。他抬起頭,對阿云說,這封信,你先留著。

阿云再次將信封推到了他的面前。

陸白逸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司徒云重,在這一年的中秋翌日,見到了尚先生。

尚聿山的居所在赤坎中興街上。中興街毗鄰法國大馬路,繁華熱鬧,臨街有許多酒店,像是“六國”“寶石”“南華”,都是廣州灣時髦人的所在。寶石酒店是許愛周的產(chǎn)業(yè),富麗得很,也有個頗為氣派的花園?;▓@由騎樓式走廊環(huán)繞,環(huán)境雅致,后街便是中興街。

這條街于是橫跨了幾條街道。福建街段稱新街頭,靠大馬路段稱新街尾。在這兒,路就這么忽然一蕩,自成了一街,就連路上的喧囂熱鬧,也滌蕩清了,倏然就安靜下來,里頭多半都是民居。街兩旁都是連體式的騎樓,樓上住人,樓下做商鋪??绯鼋置婵烧陉枔跤?。騎樓上的雕花欄桿,層層卷曲著葉片,是中西合璧的洋氣。大概也經(jīng)歷了年月,外墻斑駁脫落,甚至還有紅磚露在外頭。

對這一帶,司徒云重并不陌生。他們布廠的曬布場,離這兒不遠。后來布廠的老板關了場,在這里建了一爿酒店。桂姐帶她來看過,但因為時局不穩(wěn),便總是蓋不好,到如今,還只有一截荒蕪的外墻。但這條街,竟然很少進來。司徒云重跟著陸白逸,長長的青石板路,怎么都走不完似的。

從雷公牌菜種店斜插進去,竟然有條木桁條隧道。阿云這時才看見,這森森的巷弄里頭,竟像憑空豎起了兩支羅馬柱,正門長廊的天頂彎拱花棚鋪滿盛開的大紅炮仗花和喇叭花,撐著一道石頭的門楣,上頭寫著“止園”。

上了二樓,未進門,倒先有膏腴的香氣。再聽見吱啦一聲響,是油鍋里的動靜。陸白逸倒也不敲門,熟門熟路地拉開一道門簾,就招呼阿云進去。一進去,就見一個人頂著锃亮的光頭迎出來,一面用毛巾擦著汗,一面對他們說,你們先坐,還有一個魚就得。

阿云看著他的背影,風風火火地一拉簾子,就進去了。

兩人于是坐下來。她見桌上已經(jīng)擺了好幾道菜,竟然還放好了三副碗筷。菜是豐盛的,足見禮數(shù)的足夠。但阿云心里還是忍不住說,這尚先生好大的派頭,自己不出來,倒叫個廚子來招呼客人。

聽到廚房里頭,叮叮當當?shù)氖茄b盤的聲音。做菜的人出來了,端著一個盤子,里面是一條大魚,上面濃濃的醬汁,冒著熱氣。

他摘下圍裙,然后笑著拱了個手,說,這一身臭汗,尚某失禮了。二位稍坐,我進去換身衣服。

阿云這一聽,倒晃了神,眼睛看向陸白逸。陸白逸微笑道,沒錯,這就是尚先生。

他看著一桌的琳瑯,說,真難為他,這時節(jié)還能尋到這么大的黃魚。

阿云想,難不成陸白逸口中的尚先生,真的就是個廚子。她望著面前一盤烤乳鴿、一盤香煎牛仔骨,都是活色生香的樣子,想,雖說廣州灣算是亂世浮余,這也未免太鋪張了。

陸白逸像是看懂了她的心事,說,尚先生其實平日很節(jié)省,但是好客。不過真的很少見他這樣大張旗鼓,當你是貴客了。

阿云心里奇怪,想,素昧平生,何德何能,自己到這廣州灣也還算是個新客。這時,尚先生出來,穿了一身黑綢衫褂,手里執(zhí)了一柄蒲扇,坐下來說,我這人不講究,這衫子算是我出客的衣服。不穿呢,像個廚子;穿了,又像個打手。見笑了。

這話說得可樂,氣氛一時間松快起來。阿云看他,卻看不出年紀,更看不出來歷。卻覺得他的廣東話,有外鄉(xiāng)口音。

這時,尚先生拿出一只瓷酒壺,將他們面前的杯都滿上,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我們算過個小中秋。這花雕還是去年托人從杭州捎來的,今天應景。

阿云問道,先生是江南人?

尚先生說,我是地道廣府人。年輕時在杭州讀書,說好聽叫入鄉(xiāng)隨俗。在哪兒待過,這口音就好像黏在了舌頭上,改不回來嘍。

陸白逸就說,尚先生少時先是拜在任薰門下,后來回廣東來,又師從居廉。

尚聿山說,我是個古怪脾氣。那時候海上畫時髦,少年任氣。后來自己又覺得輕淺了。就跟我?guī)煾笇W,老東西倒也沒丟掉,就好像我的口音,東拉西扯的。哈哈。

他說完,忙讓他們吃菜。味道竟然十分好,只是阿云吃了覺得味道濃重。他說,我愛吃,也愛做。我是廣東人,卻好本幫的濃油赤醬。所以啊,我請客,總是要在最后來個“鼎湖上素”,給嶺南客們清清胃。

吃完了。尚聿山竟然端上來一盤月餅,說,好端端的陰天了,無月可賞。月餅倒是少不了。

他指指說,這蓮蓉五仁的廣式,還有這酥皮掉渣的蘇式火腿,都嘗嘗。

陸白逸就說,這蘇式、廣式,都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到您這兒,成一家了。

尚聿山邊吃,邊用手指抖那胡子上的月餅渣,說,哈哈,什么天下第一,就是個關公戰(zhàn)秦瓊的事兒。

阿云聽他跟著陸白逸說上了國語,還帶著京腔,心里也笑了。再偷眼朝窗戶外頭望,果然沒有月亮。只有一層霾倒是薄的,依稀籠住了月光,像一匹銀灰的緞。那云霾下面,倒十分璀璨。阿云認出,是寶石酒店樓頂?shù)呐畠簤?,給霓虹燈勾出了異彩的輪廓。

這時候,聽見尚聿山問她道,白逸說,您也是廣州人?

阿云這才回過神,點點頭。

尚先生說,這姓不多見,祖上是臺山吧。

阿云又點點頭。

尚先生笑了,說,聽說你畫了些廣彩線稿,可否借我看一看?

阿云這才想起了登門的來意,忙從包里翻出來,遞給他。

尚先生只翻開一張,手倒停住了。阿云見他抬起眼睛,舉起了這張紙,問道:“司徒章,是您的什么人?”

阿云聽到了,只是一驚,卻依然安靜地答他,阿爺。

司徒云重……你當真是司徒家的后人?尚先生看著阿云,難掩激動。白逸向我說起你,我將信將疑。漫說司徒家里出了大事,人丁飄零。只說司徒老攬頭,當年立下的規(guī)矩,這手藝怎能傳給一個女仔?

你爺爺總說,我阿云,若是個男仔,我們司徒家就香火有繼了。

尚聿山的手指,輕輕在那線稿上描摹,口中道,我第一次見這“湖水綠地菊提雀”,是在義順隆,你阿爺神神秘秘,在庫房里待了半晌,才拿出一只方瓶,一句話不多說。我看了問他,這是失傳的御窯,怎么會在你手里?

他說,這是我仿的。

我不信,又仔細查看,紋樣、瓷胎、款識,就連那經(jīng)了年月的色澤變化,都看不出破綻。

我問,當真是你仿的?

他點點頭,說,你不信我,總該信我們家的老鶴春。

是啊,你們司徒家的老鶴春。經(jīng)了年月,別的顏色發(fā)了暗,褪了白,但鶴春只會越來越綠,越來越透。除了司徒章,又有誰能做得出?

你阿爺說,我自己中意,照樣做出來,可不想流出去。到了市面上,混于魚龍,就是大罪過了??晌蚁雮飨氯?,讓司徒家的后人,知道咱們家里人的本事。

阿云聽到這里,只覺得手心冒出了密密的汗,臉色也有些發(fā)白。尚先生嘆一口氣,說,你阿爸的事,我聽說了,到底沒落在日本人手里。老司徒的心愿,算了了一半。命不該絕,這本事長在了身上,你竟然還繪得出來。

阿云看這個身形壯大的老人,本是陌生的,她甚至不知他的來歷。但此時,有一種她道不明的東西,在他們之間,默然地生長。她看他原本喜慶的面龐,此時變得肅穆而莊重。這一刻擊打了她,令她昏眩。她面前出現(xiàn)了一張臉,是阿爺?shù)?,但是模糊,又疊合了父親,在空洞而晦暗的夜里浮現(xiàn)出來,又有一點燈火,忽明忽暗,一些絢麗而斑駁的紋路,纏繞住了她,像繩索一般收緊,在她感到窒息的一瞬,倏然松開了。

尚聿山一張張地看著那些線稿,時而停下來,如同陸白逸,似乎生怕錯過任何細節(jié)。當他看完了最后一張,阿云發(fā)現(xiàn)這老人眼中星點的淚光。

他問阿云,當年你阿爺仿的瓷,你記得多少?

司徒云重想了一下,回答他,全部。

她看著這老人的眼睛,對他說,尚先生,阿爺還對您說過什么?

尚聿山將那些畫稿展平,鄭重地放好,用桌上一只佛手的把件壓住。空氣中飄蕩著風干的、若有若無的清凜香氣,氤氳秋夜。他坐下來,也看著阿云,說,好。

與你阿爺認識,是因為我?guī)熜指邉Ω浮?/p>

因為居廉師父去世得早,我和他又同拜于年長同門伍德彝,住進了伍家“萬松園”。伍家世代行商,好金石,書畫珍藏更不計其數(shù)。我和師兄算是大開眼界,得以遍覽粵中名收藏家之藏品,“窺盡宋元各家杰作之奧秘”。高師兄是個勤奮的人,不似我懶散,甘于在伍家做門客。他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看得越多,越懂得了國畫的好,就越是想改革國畫。我就問他,你想怎么改,他便也不說話了。后來,先是跟法國傳教士麥拉學素描,又認識了當時在廣州任教的日本畫家山本梅崖。我隱約聽人說,他辦了一本《時事畫報》,在鼓吹革命。我說,我知道,我?guī)熜忠飮嫷拿?。那人說可不是,恐怕想革的,是大清的命。

后來,高師兄去日本學畫,我也離開了伍家,云游山水。兩年后,他回來了,在廣州辦了新國畫展。我去看他,說,恭喜師兄,改革成功。他搖搖頭,說,要改的事情太多,秀才一支筆,遠靠不上。我就問,那還要靠什么?他看看我,手從袖子里掏出來,悄悄做了個槍的手勢。

我先是一嚇,也當他玩笑。但很快他來找我,說組織了廣東同盟會,問我要不要參加。我搖搖頭說,師兄,你是鴻鵠,我就是個雀仔。讓我逍遙來,逍遙去吧。

后來我知道,他辦了許多大事,樁樁觸目驚心。在香港成立了暗殺團,殺鳳山,又要北上殺攝政載灃。我?guī)熜纸o我看他畫的“骷髏頭”,說是入會者必看。那陰森森的,看得人直哆嗦。他大笑,以后逢人說,我這個師弟啊,人不壞,信得過,但“不堪重用”。

黃花崗失敗后,他把黃興送去香港,回到廣州來,在河南寶崗開了間瓷社。我想,他大概是灰了心。這事我知道,他從日本回來那年,就開了廣州博物商會,是個彩瓷廠。他倒是修身養(yǎng)性了,可還是閑不住,說要“改良工藝”,“知實業(yè)必源于美術(shù)”,研制新瓷。他頻叫我去瓷社,我卻懶得動。他就差人帶話來,說,老七,那你來給我們做菜下酒。這“老七”呢,是因為師兄有兄弟六人,老五奇峰、老六劍僧都是學畫的。他們當我手足,便行七了。這可搔到了我心中癢處,我好吃,又喜歡做。這是成心要我技癢啊。

那天我施展拳腳,給他們做了一桌好菜。正自得,高奇峰一看,眼睛瞪得老大,我以為他要贊我手勢好。結(jié)果他說,壞了壞了,老七把繪瓷的瓷胎裝了菜,等會兒怎么辦?我這才想起了,廚房里的碟子不夠大,我見作坊里有一摞大盤子,信手拿來用了。

師兄倒慢條斯理,說,急什么,司徒家的江西胎,多的是。

吃到多半,見一個黑臉漢子進來,走路虎生生的,手里拎著個蒲包,對我?guī)熜终f,高先生,要多少,管夠。

這人,就是你阿爺。

他又從隨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只大盤,說,五先生,這盤子給你燒好了,你看看。

奇峰忙接過來。我一看,上頭繪了七只麻雀,錯落地棲于雪竹枝上,枝頭上是一輪新月。麻雀毛茸茸的,煞是有趣。

師兄看一眼說,阿章,這燒得真好。釉上彩是好愈好,壞愈壞。這盤子,將這雀仔的神氣,都燒出來了。老七你看看,好得意,像不像咱們七兄弟。

我嘻嘻笑說,我看來看去啊,都是七個我。你們一個個,志向都大著呢,怎會甘心當雀仔。

那是我第一次看人繪瓷。怎么說呢,以

后來,一直到鳳山遇刺,我才知道,高師兄與你阿爺?shù)慕磺?,不是繪瓷那么簡單。博物商會,表面是個彩瓷工廠,白天拿陶瓷繪畫掩護,晚上為同盟會配制彈藥槍械。寶崗大街上的創(chuàng)繪瓷社,是同盟會的據(jù)點。你祖父是奔波嶺粵的聯(lián)絡員。那一只只瓷盤上,筆墨之間,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情報。

暗殺團幾次行動準備的炸彈,都藏在你們家“義順隆”的地窖里。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日本人來的時候,這地窖在你阿爸手里,又派上了用場,也因此見了天日。沒錯,就是貨倉里的密室。

我從來未有進入那間密室。有次我問你阿爺,你一個廣彩攬頭,做那些事,怕不怕?

你猜他怎么說?他說,怕,怎么不怕。但男人在世,總要做點男人的事情。我看出來,這時代要變了。我們手藝人,見識淺。但我敬高先生,信他。他說什么,我便做什么。

高師兄教我畫瓷,你阿爺教我識瓷、賞瓷。這樣許多年,他仿的御窯,我多半見過。他一五一十,說給我聽。哪里好,什么胎用什么彩,什么年份,相頭如何開。

有次啊,我看他呆呆坐在那里,對著一只方瓶,不出聲。我問他。他嘆一聲,說,可惜我阿云,不是個男仔。

我想想,對他說,你講時代要變。如今早已經(jīng)變了,你自己的心思,也要跟著變。

他看看我,轉(zhuǎn)過臉去,硬生生說,我們有我們行內(nèi)的規(guī)矩。就像這些瓶,是我要守住的東西,不能改。

往后,這些瓶,他做一只,便給我看一只,直到最后那一只“描金開窗大鳳梅瓶”。那天我記得,他上上下下摸著那只瓶,過了半晌,對我說,好了,我可以閉眼了。我為我阿云,攢下的嫁妝,齊了。

講到這里,尚先生沒有繼續(xù),因為他看見司徒云重深深埋下了頭。再抬起來,眼里噙滿了淚。她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她的肩頭,忽然不可克制地抖動。她再次低下頭,終于讓自己痛哭起來。這幾年,她似乎已沒有這樣好好哭過了。于是她,沒有再忍下,哭了很久很久。

回去的路上,走到中興街已經(jīng)很安靜了。沒有什么人,遠遠地看見兩個法籍警察,帶著一隊安南兵在巡邏。路燈的光將街邊一棵很大的榕樹,投下了深重的影。那樹上的枝節(jié)與藤蔓,交纏懸掛。影子更是密密地織起來,只有微小的縫隙,看得見幾星光亮,掙扎著。些許的風,那光就被遮蓋住了,就是深不見底的黑。阿云望著,感到一陣窒息。她往前走著,突然拐到街邊去,想躲開這棵樹的影子,卻不小心撞在了陸白逸的身上。兩個人,隨即彈開。但沉默,卻于是顯得尷尬了。

陸白逸開了口。他說,我原先,也不知道這些。我和尚先生,以往是“益智學?!钡耐隆!爸箞@”是“廣州灣商會”會長穆靜止的產(chǎn)業(yè),他也是學校的校董。穆會長惜才,家里房子大,就給學校里的老師住。后來穆會長去世了,學校也解了散,老師們陸續(xù)也搬走了,獨留下尚先生一個人。他說沒地方去,就由他一直住著。

這時候,兩個人都覺得腳下的路亮了一些。抬起頭,原來天上的霾散了,月亮竟然游了出來。真是很大,很圓的。他們就抬起頭看,呆呆地,看了許久。待陸白逸又要開口,司徒云重忽然回轉(zhuǎn)了身,定定地看著,說,我要跟他學畫瓷。

尚聿山教畫時,話很少。

說是教,其實是讓云重臨畫。他在旁邊看著,不說話。但他口卻又不閑著,手邊常放一盤口果,或是荔枝,或是花生,邊剝邊吃。久了,忽然到一處,他停下了剝殼的聲音。云重便也停下來。他信手拿起筆,在旁的空白處寫上幾筆。云重看一眼,接著畫。剝殼的聲音便又噼里啪啦地響起,四周格外空與靜。

臨的先是惲南田、徐崇嗣、黃之格,再就是宋光寶、孟覲乙。云重終于明白,這是緣著二居師父的師承脈絡。她只埋頭臨,臨一張,心中便有一張。惲南田的沒骨花卉,何其熟悉,與她年少時不以為意的撻花頭手法相似。那大朵西紅玫瑰,原以為生于鄉(xiāng)野,未曾想有如此淵源?!安挥霉P墨,直以彩色圖之”。尚聿山不講,云重亦不問。只像是茫茫夜中兩個人,一人牽著另一個,往前走。都不說話,后面的人,卻在夜的輪廓中覺察出曾經(jīng)的路過,稍事停頓,看得清楚些。原來是曲折小徑,與通衢大路上的一點匯聚。她便繼續(xù)往前走,走得更篤定,腳步也更有力些。走著走著,依稀也看見光了。

終于有一天,尚聿山拿來了一只瓷碟,放在云重面前。云重不假思索,信手便在四圍密密先滾上一道福祿邊。尚師父搖搖頭,說,接著臨。過幾日,再拿只碟放在她面前,云重躊躇,手卻牽著眼睛,滿地開光,筆下便是整齊的“斗方”。尚師父又搖搖頭,笑說,不急。

又臨幾日,面前又是一只碟。云重抬抬手,停住,重新飽飽蘸了墨,筆落在瓷上,卻是一團暈黑。尚師父手里,原把著一把老朱泥壺,吸咂有聲,這時卻登時安靜了,定定看著她的手。云重再想想,將那團墨,細細暈開了。稍事點染,便是一塊石。再畫,墨不夠了。在石后皴了幾筆,便有嶙峋之意。又蘸了綠,扯出幾莖長葉,便擱下筆。

尚師父問,好了?

云重點點頭。尚師父問,不開斗方,不滾邊?

云重想想,拿起筆,再放下,說,嗯。

尚師父又問,不開相頭,不畫人?這石前沒有長行人物,叫得廣彩?

云重說,沒有人。

尚師父說,讓你臨了半年的沒骨花鳥,從惲壽平到二居,你倒是不補一筆鶯鶯燕燕?

云重說,居師公的花鳥,都在阿云心里,那都是師公的??蛇@塊石,是阿云自己的。

尚師父終于愣住,良久后,忽而哈哈大笑,道,云女啊,你可知道,揚州舊有畫謠:“金臉銀花卉,要討飯,畫山水?!边@塊石,將來便是只乞兒的缽仔啊。

云重說,師父讓我臨了半年,不就是為了讓阿云忘掉往日吃飯的手勢?

這回,輪到尚聿山說不出話了。他想,走到這塊石頭,看似一步之遙,云重用去了半年。許多人,一世都走不到。

這一日,尚聿山鄭重端出了一副瓷板。板上卻是一幅水墨,遠處是清蒙山色,近處是如煙弱柳,但見一兩點茅舍,間或其中。山下有漁舟遠棹,在煙波浩渺上。顏色無外乎青赭,因為燒過,卻在釉間閃現(xiàn)變幻不定的色澤。

云重眼睛亮一亮,說,原來早有人在瓷上畫了整幅的山水?

尚聿山說,這是景德鎮(zhèn)的絳彩瓷。

云重看那瓷上還落有題款,默默念:宵來雨氣多,遍染湖山?jīng)堋*氂胁遏~人,輕舟時出入。丁丑春抄,新安程門寫。

云重問,程門是誰?

尚聿山說,是個匠人。

云重喃喃,匠人。

尚聿山說,嗯,景德鎮(zhèn)的絳彩瓷匠,出入御窯,隱于民生。

云重說,原來匠人也可留名嗎?

她想起了自家“靈思堂”掛單的藝人,哪怕如發(fā)叔畫得再好,畫了幾十年,畫了成千上萬的盤子和碗盞,何曾留過一次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攬頭,他的爺爺司徒章、父親司徒央,又何曾留過?

尚聿山認真看她,點一點頭。

淺絳彩瓷器,以南派山水為宗,師“元四家”、黃公望、明末董其昌。多用水墨線條勾樹石,再填淺赭、青綠等淡彩,最后一抹赭石、天青畫遠山,極盡一個“淡”字。尚聿山對云重說,云女,你要學得更早些,便給他看張僧繇、楊升的沒骨山水。畫紙上一片蒼茫,不見墨線,不外乎還是一片青綠、赭、白諸色,堆染成山石云水樹木。尚聿山問云重看到了什么不同。云重說,看到了一個“艷”字。

尚師父心里一驚,想這孩子,還真是無師自通。他便說,你練了沒骨已經(jīng)有時日了,倒將這“艷”字畫給我看。

云重提筆便畫,濃墨積彩,疊染、暈染,覆覆重重。畫到一半,自己先搖搖頭,停下了筆。尚師父看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這是一座“呆山”。

云重自己看,倒也服氣。

尚師父說,瓷面不同紙絹,沒有洇染。用居師父撞水法,是行不通的。這個“艷”字,不可靠“堆”,倒靠一個“托”。

云重說,怎么個托法?

尚師父說,你先看看楊升這幅《翠岫飛泉》,再想想你們廣彩的“撻花頭”。

云重想,撻花頭,一個熟練的廣彩師父,一天可以撻一千個花頭。

她閉上眼睛,想起阿發(fā)叔手中的三支筆,夾在指縫間,錯落翻飛,一支黑,一支紅,一支白。

瓷上寫白,白上加白。她猛地睜開眼睛,拿起了筆,先在瓷片上鋪上一層茫茫的白,疏忽上彩,慢慢暈染。

尚師父點點頭,你懂了,白是無形。倒是要有一種無形,才能托得有形。你看不到它,它卻成就了你。

云重此時,端的暢快。她想,原來一個花頭里藏著的道理,如今才通了。她說,師父,我想用鶴春。

尚聿山說,用。

有了這層白作底,一抹鶴春,深深淺淺,皴擦山石,點染樹木。綠有五彩,筆底全是逸氣。

尚聿山頷首道,我云女落筆好在膽識。大膽落墨,細心收拾。

忽然他又道,慢著。他指著一處問,這是什么?

云重愣住,說,水。湖水之綠,用鶴春再好不過。

尚聿山說,方才是白解救了你。再想想,是什么托住了這層白?

云重略一思忖,頓悟。她將那湖水,細細擦去了。再想一想,又擦去了巒上的重重霧靄。遠峰峻險,近枝虬曲,上下留白。瓷白為彩。天高云淡,萬水悠長。

云重輕嘆,前十年,滾邊開光,我學的都是“滿”;如今,師父教我的,都是“空”。

尚聿山說:“疏可跑馬,密不透風?!币粓A一天地,且都得記住。

他提起支纖細狼毫,蘸一點瓷黑,在空白處題下一句:“云重復重云,萬白皆為綠?!彼压P遞到云重手里,說,孩子,在盤上留個名吧。

云重心里悸動了一下。她定了心神,換一支筆,蘸了鶴春,在那句尾的天際盡頭,畫上了一朵青綠的流云。

這是司徒云重留名的第一只廣彩盤,一直未有燒制。半個世紀后,已有些褪色,綠也不再鮮亮。

發(fā)現(xiàn)它的,是陸白逸的孫女。它被藏在一只樟木櫳的底部。祖父留著許多從中國帶來的東西,戰(zhàn)后,陸續(xù)被運到了里昂。幾次搬遷,陸白逸一件都不肯丟棄。

這時,閣樓的頂窗,穿過了一線陽光。這年輕女孩看陽光落在了盤上,那盤上的綠,忽而變得通透,折射出艷異的色澤。她驚奇了一下,直到那陽光移開,那抹青綠重又黯淡下去。她這才默默地,將盤子又放回箱底去了。

原刊責編? ? 夏海濤? ? 呂月蘭

【作者簡介】葛亮,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術(shù)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魯迅文學獎、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