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蓀
小時候在農(nóng)村,二八月看巧云,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快事。每逢這樣的機會,天上美景總是引起童心的好奇和遐想。要是那天上的棉山糧垛能落入人間倉庫,那數(shù)不盡的羊群馬隊能趕到鄉(xiāng)村的圈欄,那無數(shù)的瓦塊能送給百姓蓋房,該多好啊!可這些念頭像多變的云朵一樣,來得疾,去得也快,自生自滅了,那美麗的天堂離人間究竟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
后來,我常想寫一篇云賦,但卻一直是想想而已。直接觸發(fā)我拿起筆來是在一次旅途上、飛機中。那是六月底的一天,時令正值仲夏,我買好了上午十時從北京飛往中原的票??墒遣磺?,天公不作美。清晨起來就見那天空像一大塊洗褪了色的淺灰色大幕。不知是誰在往下扯這大幕似的,天空比往常低多了。在我動身前往售票大樓的路上,覺得臉上有涼絲絲的雨星飄來。抬眼一看,那灰色的天幕像浸透了水一樣,沉甸甸的,越墜越低,顏色也由灰變?yōu)?,更陰暗了。眨眼的工夫,像有狂風(fēng)從天幕后邊猛吹似的,只見這里那里涌出一大團一大簇的烏云來。有的如有首無面的兇神惡煞、有眼無珠的妖魔鬼怪,有的如烏龍青蟒、黑熊灰猩,奔跑著、追逐著、擁擠著、翻卷著、聚攏著,好像在執(zhí)行著什么攻城掠地的莊嚴(yán)神圣而又刻不容緩的使命,大有非把敵人踏為齏粉的氣勢?!靶臑槲镆邸?,我的思緒也禁不住隨著烏云狂奔起來。忽然,“吧嗒”“吧嗒”的聲音把我的思路打斷了,我看見黃豆粒大的雨點冷不丁地東一顆西一顆地摔下來,砸在水泥地上,炸開一個個小小的水花。不一會兒,雨聲就由“沙!沙!沙”而“刷!刷!刷”,雨絲由斷而連,由細(xì)而粗,雨下起來了。
我知道糟了!今天的班機怕要誤了。果不其然,當(dāng)我們坐車到達機場時,廣播里正在告訴旅客:飛機不能起飛,請耐心等待。我們只好在候機室里恭候上蒼開顏賞臉。這時的天空,像烏云已經(jīng)牢牢控制了局勢的戰(zhàn)場一樣,緊張憤怒的情緒已經(jīng)變得比較輕松,因為暴怒而顯得烏黑的臉膛也變得稍微明朗了些,烏云也在趁機會歇歇腳、喘口氣,再也不那么急急地奔馳了,帶著重重水汽的云在徜徉,在低空和雨簾中輕輕掠過。幸運得很,那天上蒼還算給面子,夏天的雨來得猛,去得快,只不過一個多小時,雨停了。
大概烏云是以雨為矢同太陽作戰(zhàn)的吧,那雨一停,太陽可就要反攻過來了。這時的烏云已經(jīng)彈盡糧絕,幾小時以前烏合起來的兵馬,現(xiàn)在是喪魂失魄,潰不成軍,大有不堪收拾之狀了。只見狼奔豕逐,頃刻間紛然瓦解,無影無蹤。太陽卷土重來,君臨上界,天晴了。
整天艷陽高照,也許不覺得太陽的嫵媚。雨過天晴之后,特別是旅途遇雨又天晴,太陽也像換了新的,光華格外燦爛。天空和萬物都像新洗過了,空氣就不用說了,像新充了更多的氧氣。天邊偶爾飄浮著淡淡的白云,像什么神仙畫家從天庭跑過,信手運筆,輕輕抹在青山之旁、藍(lán)天之上。又像從別的什么仙境飄來的片片銀色的羽毛,若飛,若停,吸之若來,吹之若去。這時候,你鼻翼翕動,只覺潔凈清爽,沁人心脾,縱目四望,只覺耳目一新。
但那一天,使我最為心蕩神怡、思緒飛越的是登上飛機以后看到的云景。我是頭一次坐三叉戟飛機。我的眼睛盯著窗外,飛機碰著云了,鉆進云層了。不,我們高高地在云層之上了。真有意思:原來我們往??吹降脑贫际请x地面較低的,尤其是烏云。當(dāng)飛機越過一萬多米的高空以后,一幅真正瑰麗的彩云圖出現(xiàn)了。誰能想到,幾個小時以前,在地上仰望蒼天看到的是那樣一副面孔;幾個小時以后,在你的腳下卻出現(xiàn)了這樣一副仙姿。連綿起伏的云山絮嶺宛如浮動在海上的冰山。由一色漢白玉雕砌而成的各式各樣的宮闕亭榭,高高低低連成望不到頭的長街新城。金色的陽光把這些銀色的山巒和樓臺勾出了鮮明的輪廓。用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幾個字來描繪,倒是十分妥帖。還有那用白色的絹綢和松軟的棉絮制成的散漫的巨象,大度的白猿,從容的駱駝,安詳?shù)乃{,肥碩的綿羊,佇立雄視的銀雞,或臥、或坐、或行、或止,都在默默地體味這空中的片刻的靜美。我也有點像駕著祥云遨游九天的神仙了。但受老習(xí)慣的驅(qū)使,我又抬眼仰望天空。啊,湛藍(lán)湛藍(lán),高遠(yuǎn)莫測,一絲兒云也沒有,一點兒塵也看不見,冰清玉潤的月牙,像是“掛”在天上,可細(xì)看,又無依無托,使人覺得好似從哪里飛來的一把神鐮突然停在了那里。我心想,這才是天空的真面目呢。人們往往把云和天攪混在一起,其實云層和天空本是兩回事?!皳荛_烏云見青天”之“青”,原來是只有站在云頭之上才能體會得到的啊。
這時候,我腦海里忽然涌出許多作家在書中對云的千姿百態(tài)、千嬌百媚的描寫,但一同我眼前親見的景象相比,卻都有點失色了。記得上學(xué)時讀屈原《九歌》中的《云中君》,詩中禮贊云神“爛昭昭兮未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我很欽佩屈子“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想象力,但對云中君的感覺終較模糊,有了這一次親歷,云神的形象在我腦中有點根梢了。
當(dāng)我結(jié)束這次空中旅行的時候,一個極普通的現(xiàn)象引起了我的注意:田野里的禾苗因一場夏雨剛過而變得生機盎然。于是,在我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念頭:無云何來雨,無雨何來五谷豐登、牛肥馬壯、新房林立?我兒時的遐想,真還包含著點辯證法的萌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