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夢
摘 要:百年前問世的歷史劇《卓文君》,成為當時反封建爭自由的時代精神符號,但該劇作在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價值,尚未得到社會閱讀界的充分重視,一些重要的選本闕如。郭沫若的《卓文君》,即呼應了五四時代的精神,也反映出中國文化傳統(tǒng)意象的積淀,揭橥了大眾的內(nèi)心隱秘,是作者“把人當成人”的現(xiàn)代思想的展露。
關鍵詞:鳳求凰;兩極閱讀;社會悲劇
一
郭沫若一生建樹甚多,僅以文學而言,他在詩歌、散文、小說、文藝美學理論等方面,都有著別人難以取代的貢獻,所以成為所有的文學史家難以繞過的談論對象。在戲劇創(chuàng)作領域,郭沫若主要選擇的是歷史題材,世人大多專注于其抗戰(zhàn)時期的六部歷史劇尤其是《屈原》在社會學領域的政治意義,卻對他的第一部歷史劇《卓文君》關注不夠。20世紀20年代,郭沫若以歷史上的女性為主角,先后創(chuàng)作了三部劇本:反抗父權和封建禮教的《卓文君》,蔑視權奸的《王昭君》,反抗暴政的《聶荌》,并在之后形成合集《三個叛逆的女性》于1926年出版。
1935年,中國新文學界開始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誕生以來所獲的成績進行總結,編輯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大系》,每種文學體裁都由該領域公認的泰斗級人物負責編選,例如蔡元培的大系《總序》、胡適主持《建設理論集》、鄭振鐸主持《文學論爭集》、茅盾主持《小說一集》、魯迅主持《小說二集》的作品選錄以及撰寫相關評語等。朱自清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本來選定郭沫若主持該集編選,后因故換人)收錄郭沫若25首;洪深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收錄郭沫若的首部歷史劇《卓文君》,這意味著大系將此視為郭的戲劇代表作和一個時代影響較大的劇作。洪深在《詩集·導言》中專門強調(diào):“不是從舞臺而是從文學走向戲劇的,如田漢、郭沫若、成仿吾、葉紹鈞等”。20世紀30年代美國記者伊羅生在魯迅、茅盾的幫助下編選介紹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集《草鞋腳》,卻拖延至1974年才在美國出版。其新版中,補入了郭沫若的《卓文君》。于此可見這位美國記者對郭及其劇作的推崇。[1]
《卓文君》問世以來,社會反響強烈,形成極其鮮明的“兩極閱讀”現(xiàn)象。一方面,很多中學尤其是女子學校紛紛將該劇搬上舞臺;另一方面,傳統(tǒng)衛(wèi)道士則斥之為“傷風敗俗”,百般壓制。郭沫若在《三個叛逆的女性·后記》提到,1923年,浙江紹興女子師范學校上演《卓文君》時,“竟鬧起了很大的風潮”,“縣議會的議員老爺們,借口劇中相如唱的歌詞是男先生唱的……以為大傷風化,竟要開除校長”。這種“兩極閱讀”現(xiàn)象,其實在漢代就有了。其時司馬遷以獨立成傳的形式,給予司馬相如超過《屈原賈生列傳》的殊遇,甚至不無小說筆法敘寫“鳳求凰”逸事。班固緊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之后,以《漢書·司馬相如傳》再次以盛贊,又在《漢書·敘傳》中強調(diào)說:“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多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痹凇稘h書·揚雄傳》中,班固還不忘再次強調(diào)其“弘麗溫雅”“競為侈麗閎衍之詞”;但另一方面,班固的《漢書·典引》卻說:“司馬相如污行無節(jié),但有浮華之辭,不周于用?!备叛灾?,該劇對五四時期反對封建禮教束縛、爭取人格獨立和婚姻自由的廣大青年產(chǎn)生過巨大的鼓舞作用。只是后來社會矛盾的變化帶來文學理念的變異,反封建爭自由的五四啟蒙思想,逐漸讓位給階級斗爭時潮下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以及接踵而至的“救亡文學”,然后再又是“工農(nóng)兵文學”……因文藝美學的評判價值標準變異,致《卓文君》逐漸被冷落。
《卓文君》問世后,較早對之作較為系統(tǒng)全面評論的,是上海文化人章克標,其在《創(chuàng)作評》(《創(chuàng)造》第2卷1號)里認為:
郭沫若的《卓文君》是三幕的劇,第一幕很有一點詩意,雖沒有什么活動,但在這沉靜的景況中,實在有一點悠悠之感。但是俏使全劇的本意,是要借來表示一種女子的性格的;就是以文君之出奔做中心的,那么這一幕只能說是累疣。因為是極經(jīng)濟的表現(xiàn)法。但是這一幕卻有其自身之價值。
第二幕卓王孫和程鄭都像丑角,尚使是獨立的一幕,也未始不可以發(fā)揮一種別趣,俏使是借來反襯文君,那只便得到相反的效果,就是有了一種滑稽的氣息,在第三幕的嚴肅緊張味,要全然被他破壞了,又年翁、父臺、治下,等稱呼,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清代的。我以為不大好。還有琴的焦桐的香味,這不是用蔡邕的焦尾琴的典故么?若是,則蔡邕是三國初的人,無論怎樣,前漢的考古家,總考不到將來的。雖則是很小的缺點。
第三幕從人物的活動看,要算最有劇的效果了,但是因了第二幕卓程給觀眾的滑稽的印象,所以在爭辯的中心,也沒有什么使人動心的地方了。在這劇中,如其卓程不用這一副性格,而是一種很嚴肅的人物,那么這段爭斗,可以白熱化了,而在觀者,也可以留得深深的印象。又紅簫刺秦二時,秦二沒有一點抵抗,這太出人意外了。作者如果要如此做,那么對手秦二的心情,應當再仔細加一點說明,至少要使觀者知道,秦二已經(jīng)有死的覺悟的,一種暗示。這一柄劍,也來得太奇怪,是卓王孫挪在文君面前的;但是卓登場時,并沒有說他帶劍,又在室內(nèi),亦無劍掛著,也不曾去取下來,雖則都是很小的毛病。也得注意一點才好。
總之這三幕,各自有一個焦點。而不能相調(diào)和的,所以在一起,就互相打壞了。[2]
抗戰(zhàn)時期,“孤島”女作家惲涵,將郭沫若的三幕劇擴展到七幕,她在《卓文君·前記》(1940年)中,解釋了為何選擇這個故事以及自己的創(chuàng)新之處:
我們也覺得郭沫若先生曾在三個叛逆的女性里曾寫過卓文君的三幕劇,不過郭沫若先生在當年,或許僅是偏重于鑒賞,所以在第二幕的臺詞,比較很難適于演出性,如果認為戲劇不是少數(shù)人鑒賞的,這種臺詞未免太深了,簡直使觀眾不能了解。[3]
洪深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導言》中說:“戲劇在中國,還沒有被一般人視為文學的一部門,自從田、郭等寫出了他們的那樣富有詩意的詞句美麗的戲劇,即不在舞臺上演出,也可供人們當作小說詩歌一樣捧在書房里誦讀,而后戲劇在文學上的地位才算是固定建立了”。今天的文學史家概括“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指出:“積極浪漫主義是這時期話劇創(chuàng)作的主潮,田漢、郭沫若是其代表……郭沫若的《卓文君》《王昭君》《聶荌》,以暢快的筆墨塑造了歷史上三位反對封建禮教、反對專制制度的‘叛逆女性,充滿理想的色彩和主觀表現(xiàn)的傾向,具有浪漫主義的鮮明特征……郭沫若的作品則奔放、熱烈,恰似雷霆閃電?!盵4]確實,直到今天,學界還是公認,《卓文君》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劇的先河。
二
郭沫若《卓文君》問世時的轟然震響,既有呼應了五四時代精神的原因,也有中國文化傳統(tǒng)意象積淀因素的作用。很多研究者忽略了這樣的事實:自司馬遷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開始,經(jīng)過《漢書·司馬相如傳》以及葛洪《西京雜記》等的繼續(xù)放大,歷代有關司馬相如的評價,較多地聚焦于“鳳求凰”故事,成為一個特定時代文化觀念的體現(xiàn)甚至是熱點話題。司馬遷是史學家群體中距離卓文君生平最近的一位,幾乎可以說是“當代人寫的當代史”。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司馬遷為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鋪寫了極為詳細的文字,后世對卓文君生平故事的拉伸、改寫,甚至在各種藝術種類如戲劇等的改編,幾乎都是從這一部分文字衍生出來的。唐代劉知幾的《史通》對此說得很清楚:“馬卿為《自敘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錄斯篇,即為《列傳》。班氏仍舊,曾無改奪?!笨梢哉f,千百年來“鳳求凰”故事,在各種藝術形式中的連續(xù)不斷展現(xiàn),早已經(jīng)積淀于中國社會各階層內(nèi)心深處。在唐代詩人中,杜甫在成都憑吊司馬相如故跡而有《琴臺》詩:“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贬瘏⒃诔啥捡嗰R橋緬懷司馬相如以《升仙橋》詩感嘆人生:“長橋題柱去,猶是未達時。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名共東流水,滔滔無盡期?!崩钯R有《南園》詩:“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痹谒未懹斡性娮鳌段木罚骸奥浠晡髦菽嗑票?,酒耐幾度上琴臺。青鞋自笑無弱束,又向文君井畔來?!壁w番的《卓文君》稱:“成都共逸為琴心,豈不嘗聞賦麗淫。重聘茂陵今已晚,不須多賦白頭吟”;元代馬致遠的《雙調(diào)·撥不斷》則謂:“ 嘆寒儒,謾讀書,讀書須索題橋柱。橋柱雖乘駟馬車,乘車誰買長門賦。且看了長安回去?!?/p>
除了詩詞曲外,屬于大眾通俗藝術的小說,早有宋人詞話《風月瑞仙亭》(見明洪楩編《清平山堂話本》),有代表性的是明代馮夢龍的《情史·卓文君》。其后還有:元孫仲章著雜劇《卓文君白頭吟》、明無名氏著南戲《司馬相如題橋記》、明朱權著雜劇《卓文君私奔相如》、明孫柚著傳奇《琴心記》、清袁于令的傳奇《肅霜裘》、黃韻珊的《玉生香傳奇四種曲·卓文君當壚艷》等。戲劇種類涉及的則有:京劇如荀慧生改編《卓文君》(寶文堂書店,1960年);評劇,徐汲平編著《卓文君》(寶文堂書店,1954年);秦腔,孫仲濤、白雨編劇,西北通俗讀物編委會編輯《卓文君》(長安書店,1956年);越劇,高琛、張淳著《卓文君 》(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文琴劇,劉芥塵改編《卓文君》(貴州人民出版社,1958年)以及眾多的川劇作品。有人統(tǒng)計:“自明以降,有朱權、陸濟之、孫柚、楊柔勝、袁晉、椿軒居士、朱鳳森、舒位、黃燮清、?;劬邮?、韓上桂、朱瑞圖、許樹棠等作者的劇本,還有幾種有目無文。清末民初至今同類題材的劇本估計在30種以上”[5]。有“明代第一才子”之稱的楊慎在《丹鉛雜錄·上林賦》卷八中,盛贊司馬相如說:“能通莊氏之寓言,兼戰(zhàn)國之游說,而后可以得其旨也”,“司馬長卿,去戰(zhàn)國之世未遠,故其談端說鋒,與策士辨者相似,然不可謂之非正也。孔子論五諫曰:‘吾從其諷……故戰(zhàn)國諷諫之妙,惟司馬相如得之”。
據(jù)有人統(tǒng)計,“鳳求凰”故事,宋代有五種:雜劇一、小說三、戲文一;元代有九種:雜劇五、南戲一、傳奇二、散曲一;明代二十種:雜劇九、傳奇九、小說兩;清代有十種:雜劇二、傳奇七、小說一;近代有四種:傳奇一、話劇一、彈詞一、章回小說一;凡共四十八種。[6]民國時期,除了各類劇種演出的“鳳求凰”故事外,董秋蟬的彈詞《鳳求凰》二十回(天津益世印字館1926年排印),曾在天津《益世報》每天連載。而影響更大的,則是言情小說大師張恨水的長篇小說《鳳求凰》,共十四回,曾在香港、上海等地的報刊上連載。此外,有馮志剛執(zhí)導的電影《司馬相如》,1940年由香港英華影業(yè)公司出品。1957年,由香港宇宙影片公司和華達電影制片公司出品、吳回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上演。
需要注意的是,當郭沫若動筆寫《卓文君》之際,“鳳求凰”的故事千百年來早已通過詩詞曲、話本和小說、傳奇以及各種地方戲曲等深入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人心深處。故事本身蘊含一個人生幸福之路的指示,揭橥了普通大眾的內(nèi)心隱秘,這就是:窮書生娶富家(高官)女,從而咸魚翻身,享盡人間繁榮。故事原型的天然自由民主精神應和著時代呼喚。郭沫若針對千百年來中國社會關于“鳳求凰”故事的“兩極閱讀”現(xiàn)象,要“嚴正地替她辯護”,稱“完全是在做翻案文章”,指出“她的行為是道德的”。概而言之,郭氏傳遞的就是“把人當成人”的五四時代精神:
卓文君的私奔相如……有許多的文人雖然也把它當成風流韻事,時常在文筆間賣弄風騷,但每每以游戲出之……我的完全是在做翻案文章,“從一而終”的不合理的教條,我覺得完全被她勇敢地打破了……她大歸了,私奔了相如,這是完全背叛了舊式的道德,而且把她的父親是十分觸怒了的。這全部的事實雖不能作為“在家不必從父”的適例,但她在“不從父”的一點上的的確確是很好的標本。從來不滿意她的道德先生們當然不止是不滿意于她的“不從父”的這一節(jié),不過這一節(jié)恐怕也是重要的分子,而這一節(jié)在我的劇本里面要算是頂重要的動機。[7]
1927年,21歲的留法女生陳學昭發(fā)表四幕劇《文君之出》。被郭沫若塑造為轟轟烈烈地離經(jīng)叛道、果敢剛毅地追求女性解放的卓文君,此時在苦苦尋求生存與獨立的女青年陳學昭的筆下,則遭遇了一場其痛苦難以言說的慘敗。作者用大才子另娶茂陵女的事件,借助《白頭吟》來宣泄她對自身遭遇的悲憤。[8]
三
歷史題材作品中歷史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當代人對生命咀嚼的反芻,已經(jīng)由作家按照某種意圖進行了碎片化地再組合,故而不是真實的歷史場景還原。中國歷代傳流敘事的“鳳求凰”故事,被郭沫若灌注入“把人當成人”的現(xiàn)代思想。而關于戲劇創(chuàng)作的技術來源,郭沫若是這樣說的:“小時候喜歡看戲,也讀過《西廂記》之類的雜劇本子。后來到了日本留學,看了一些外國戲,讀了一些外國劇本,就模仿著寫起戲來了。”[9]其實,1921年《女神》出版時,書名下曾標注有“劇曲詩歌集”,這就是說,郭沫若的第一部歷史劇《卓文君》,實際上已經(jīng)有前面的《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三部“劇曲”的練筆作為基礎;還有1922年發(fā)表的《孤竹君之二子》《廣寒宮》等詩劇做先聲。同時還可以看到,作者闡明《女神之再生》“此劇取材于”《列子·湯問》《說文》《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和《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楚辭·九歌》,以及德國詩人歌德的名篇《浮士德》等。這又顯示了作為一個劇作家在史學領域的修為積累。再聯(lián)系到郭沫若與宗白華的相知,是始于郭去信對墨子研究的見解,由此種種,一個天才史學家的雛形便躍然而出。
1913年底到日本留學的郭沫若(1921年歸國),已經(jīng)是一個性格、人生價值觀基本定型的22歲成年人。大膽驕狂的中國西南部巴蜀文化,鑄就其“內(nèi)圣外王一體,上天下地同流”的豪放不羈“青春型”氣質(zhì)。他以一個滿口四川樂山方音(且終生未改變)、喜歡四川瀘州大曲酒(在日本東京,在中國上海等地,朋友們都回憶過這些趣事)、寫字(書法)很有“吾鄉(xiāng)蘇(軾)長公”特征的青年形象出現(xiàn)在日本。后期創(chuàng)造社重要成員龔冰廬在《創(chuàng)造社的幾個人》中回憶對郭沫若的印象:“(郭)在江湖上總算混了半生了,地方也算走得不少,接觸的人不算少,而且口才也不差??墒沁z憾的是他除了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外,始終一口四川土白,四川話重音很多,講起話來異常吃力?!盵10]1919年,他在上海的《時事新報·學燈》首次以“沫若”之名發(fā)表《鷺鶿》《抱和兒浴博多灣中》,同年還有短篇小說《牧羊哀話》發(fā)表。這個從司馬相如《難蜀父老》中獲取的新名字,實現(xiàn)了郭沫若與兩千年前文壇領袖的一次成功對接。1920年,郭沫若與田漢、宗白華的通信集結出版為《三葉集》;郭氏還有《鳳凰涅槃》《天狗》《爐中煤》等發(fā)表,收錄成集于1921年8月出版的詩集《女神》。1920年,田漢與郭沫若初次見面一訴衷腸?!澳艉蛪鄄ㄌ餄h)的確在以歌德和席勒暗自期許”。宗白華甚至推崇郭沫若與田漢將會“攜手做東方未來的詩人”。[11]20世紀30年代初,洪鈞《郭沫若論與郭沫若評傳》就明言:“提起了郭沫若,誰不知道他是中國唯一天才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詩歌和小說戲劇——獨具性靈,獨標風格,一經(jīng)出版,有銷至萬本以上的,可見得他的魔力,他的印象,深入于一般讀者的腦際了”[12]。1921年,郭氏與成仿吾、郁達夫等人創(chuàng)建“創(chuàng)造社”;第一本新詩集《女神》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郭沫若已經(jīng)爆得盛名,如日中天。著名學者余英時對郭沫若批評甚多,但也承認:“郭沫若先生不但才氣橫溢,國學基礎也相當深厚。在甲骨文、金文研究方面,他確有原創(chuàng)性的貢獻……不過從現(xiàn)代學術的規(guī)范來說,他逞才使氣有余,而史學的紀律則遠為不足……其志不在學術,而別有懷抱 ?!盵13]
《史記》中人物列傳69篇,其中為一位文學家單獨列傳,僅司馬相如一人,連屈原、賈誼、孟軻、荀卿等,都是與人合列一篇的。主要原因大約是司馬相如作為“非常之人”以及“非常之事”,被司馬遷“奇”視之。確實,基本人性的訴求、自我個性的覺醒、真誠地自我展現(xiàn),是“鳳求凰”故事歷經(jīng)千年突破各種壓力,通過各種藝術載體,綿遠不絕地回響于中國社會的根本原因。葛洪《西京雜記》早說得很清楚:卓文君大膽叛逆、自主爭取幸福婚姻的關鍵驅(qū)動力來自司馬相如,即“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據(jù)創(chuàng)造社元老同時也是郭沫若密友的成仿吾回憶:在劇作即將發(fā)表之際,郭專門致信于成,要求按照劇作的表現(xiàn)真實意圖和實際內(nèi)容,將劇作定名為《司馬相如》。只是成仿吾覺得“卓文君”更具有市場效應并更能夠刺激社會大眾的閱讀心理,還是使用了《卓文君》篇名。其時依靠寫作和翻譯賺取稿費以維持生計,便成了郭沫若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因之一。相類似的,還有郭沫若的劇作《蔡文姬》(1959年)。作者本意是要歌頌曹操的文治武功并為之“翻案”,結果客觀上成了“文姬南歸”的敘述。因為融入了太多作者自己的一段當年“去留兩難”人生經(jīng)歷,結果如其《蔡文姬·序》中所坦承:“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其中有不少關于我的感情的東西,也有不少關于我的生活的東西?!?/p>
選擇“鳳求凰”故事的背后,還有著外部原因?qū)舻拇碳?。?chuàng)造社小兄弟馮乃超在《郭沫若的〈黑貓〉》中,透露了一個隱秘:“看《黑貓》過后,我們能夠聯(lián)想到作者初期作品《三個叛逆的女性》,那就更有趣。為什么作者那樣咒詛封建的家族制度、禮教與習慣而揭起自由戀愛萬歲的旗幟呢?里面有這樣辛酸的經(jīng)驗,因為理想中的白貓變成現(xiàn)實的黑貓?!盵14]在寫作《卓文君》前后,郭沫若收到大哥郭橙塢從成都寄來的信件,信中表明了家庭的態(tài)度:鑒于與安娜的婚姻以及已經(jīng)出生的3個兒子等事實,要么與張氏離婚,要么兩女同侍。這大約也是驅(qū)使作者選擇“鳳求凰”故事的動因。郭沫若密友郁達夫曾有名言: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作者的自敘傳!郭沫若后來滿懷沉痛地回顧第一次婚姻說:“……到婚姻只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男女雙方便都是‘隔著口袋買貓了。一錯鑄成,終身沒改。男女雙方的一切才能精力便囚系在命運的枷鎖之下長此活埋。這也是那過渡時期的一場社會悲劇,但悲劇的主人公,嚴格地說時卻不是我?!盵15]這些,都可以作為郭沫若的題材選擇、主題表達以至于情感呈現(xiàn)方式等的理解之路徑。
注釋:
[1]參見茅盾:《關于編選〈草鞋腳〉的一點說明》,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紀念特輯》,新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209頁。
[2]載《時事新報·學燈》1923年6月17日。另見王訓昭、盧正言、邵華等編著《郭沫若研究資料》中《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764—765頁。
[3]惲涵:《卓文君·前記》,上海航文書店1940年版;另見張澤賢:《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戲劇版本聞見錄續(xù)集:1908—1949》,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頁。
[4]王侃、顏敏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18頁。
[5]郭啟宏:《歷史只是歷史劇的軀殼》,《北京日報》2009年6月30日。
[6]湯君:《宋元以來小說戲文之相如文君故事敘略》,《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
[7]郭沫若:《寫在〈三個叛逆的女性〉后面》,1926年。收錄于郭沫若:《郭沫若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357—358頁。
[8]黃瑩:《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古代女性形象之婚戀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2頁。
[9]郭沫若:《實踐·理論·實踐》,《劇本》1962年第7期。
[10]參見《風雨談》第4期,1943年7月,上海。
[11]參見龔濟民、方仁念:《郭沫若傳》第3章《鳧進文藝的新潮》,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12]譚天編《現(xiàn)代書報·批判集》第1輯,書報合作社1933年版,第65頁。
[13]余英時:《中國學術傳統(tǒng)破壞的太厲害》,騰訊歷史,2010年7月29日。
[14]李霖主編《郭沫若評傳》,上?,F(xiàn)代書局1932年版,第165頁;另見王訓昭、盧正言、邵華等編著《郭沫若研究資料》中《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826頁。
[15]參見郭沫若:《黑貓》,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本文系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中心立項課題《郭沫若與司馬相如》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GY2022B01)
作者:四川長江職業(yè)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