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宇
大舅媽姓“和”,和珅的“和”。她是一個純種的滿族人,有著典型的“韃虜”人的長相。如果非要我給你一個畫面的話,我會告訴你:她長得極像晚清黑白照片里的隆裕太后,尤其是人中以下那部分。
父親和母親的家住得不遠,兩家人都互相認識,他們的婚姻還是三姑父和姥爺一手包辦的,他們領完證連喜酒都沒有擺就拎著兩個大包袱進城打拼了。從一窮二白到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城里定居,經歷了四五年。雖然離老家很遠,但是每年的春節(jié)全家人是都要回奶奶家和姥姥家過年的,我也只有在這一年一度的聚會中才能見到我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親戚。
在我的印象中,過年見到大舅一家的次數(shù)十個指頭就數(shù)得過來,但僅有的幾次見面也為我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記憶和一些別人百聽不厭的“段子”。
大舅媽是“西溝”人,大舅是屯子里的人,自從大舅“嫁”給大舅媽之后,對你沒看錯我也沒說錯,大舅確實是“嫁”給了大舅媽家——結婚之后大舅有什么好東西都往“西溝”送,逢年過節(jié)也是丈母娘一家為先,過年七天樂期間幾乎見不到他們的身影,一家人都在“西溝”那邊過,年后回來能露一面算不錯了。怎么說呢,“西溝”那邊的法律上的父母比自己親身的父母還要親。
我對大舅的陌生感是那種在馬路上迎著走過來眼神都對視上了也認不出來的,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小時候他抱著我要親我,我像個大繭蛹一樣地蠕動著掙脫了他的懷抱,逃離了他的胡茬和滿身的煙酒氣。
與大舅的模糊和陌生不同,在我的印象中,大舅媽卻一直是一個極具漫畫色彩的形象,她經常會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放在她的身上卻又顯得那么地理所當然。
九幾年的時候,大舅媽一家跟我們家借了一筆錢,這筆錢一直到了21世紀初也沒還上。爸爸媽媽都是臉皮薄的人,去要了幾回,但人家很硬氣地說“沒有”,他們就不再追問了。但是看著人家又蓋新房,又添新衣,不太像沒有的樣子,倒更像是“欺負老實人”。
于是在某一年的大年初三,終于忍不住的劉女士(我媽)就領著我去找大舅媽掰扯這個事情,而我的作用就相當于小學生書包拉鏈上的掛飾——純粹就是個擺設,去了大舅媽那充其量能幫著吃點干果吧!
和料想中的一樣,我和我媽一登門就受到了虛偽的歡迎,吉祥話說了一套又一套,半天才讓我和我媽上炕,大舅媽給大表哥使了個眼色,大表哥就端上了用簸箕裝的干果,好不隆重,但你仔細扒拉扒拉里面除了有干花生以外居然還有干花生。
劉女士沒吃幾個花生,她知道此行的目的是要錢,不能和大舅媽周旋太久,便迫不及待地開門見山:“那錢你大概什么時候還?我們也等著用錢,家里要蓋房子了?!?/p>
這一句話說完屋里的空氣凝結了半分鐘,我媽好像觸發(fā)了大舅媽的某種應急機制,待她頭上的進度條加載完畢,就“噌”的一下從炕上彈了起來,用手使勁地拍著炕沿,打著四三拍的節(jié)奏,拍一個八拍就喊一句“我有錢,我有的是錢”,話音剛落就再彈回炕上,屁股剛一沾到炕席上就又跳下來了,重復著剛才那一系列動作。
我和劉女士正吃著花生,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切震驚到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我的大表哥就沖了進來把裝花生的簸箕給端走了,我倆又是吃了一大驚。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和劉女士都不記得最后我們是怎么回的家,錢當然也是一分沒要到。說實在的即使到現(xiàn)在,此時此刻,寫作的當下,我也真切地記得那一刻的驚詫——我的大舅媽,真的不是豐子愷漫畫里走出來的人物嗎?
回到家,屋里一群人,姥姥姥爺詢問我們結果如何,驚魂未定的劉女士將來龍去脈講了個大概,但是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就敘述得過于蒼白,她轉過頭來問我:“你小孩你記性好,你大舅媽怎么喊的來著?”
我正好站在地上,挪到炕沿,按照大舅媽的節(jié)奏給大家表演了一遍,惟妙惟肖,逗得全屋的人哈哈大笑。鑒于他們平日里對大舅媽這個人的了解,他們也能想象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
現(xiàn)在想想也許我的模仿天賦就是那時候被啟發(fā)的,總之我的“模仿秀”在村子里小范圍地出了名,我媽還帶著我巡回演出,她負責給我墊場,我負責關鍵性的表演炒熱氣氛,我們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把大舅媽那一出演了一個正月。
這一圈下來,在我和我媽的配合演出之下順利地掌握了輿情,村里人在道上看見我大舅媽都偷笑,有的還賤兮兮跑去問“你就是有錢嗎,借我點花唄”。
也不知道是不是村子里的討論讓大舅媽一家面子掛不住了,事情有了轉機。一天我們正在炕上聊天呢,大舅媽突然闖入,屋里瞬間鴉雀無聲。她沒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甩下錢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揚長而去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嘴里小聲地叨咕著“我有錢,我有的是錢”,劉女士這回瞪了我一眼。
那之后,大舅媽一家在我們的世界里也沒怎么再出現(xiàn)過,關于她的傳聞都是光怪陸離的,其實也無非就是和左鄰右舍吵架,但不管有理沒理大舅媽都不會在面上敗下陣來,她只會給對方的記憶里留下難以磨滅的瞬間。后來他們一家也進城了,把那些“傳奇”也帶走了。
上一次聽說大舅媽的光輝事跡是在姥姥生病住院的時候,他們一家風塵仆仆地來了,坐了一會又風塵仆仆地走了,給姥姥留下了一根已經不脆的炸麻花以及從渾身上下八個兜里努力翻出來的十元大鈔,皺皺巴巴的和那根不脆的麻花放在一起顯得十分地相得益彰。
姥姥學給我聽的時候還嘲諷道:“哼,我沒吃過麻花?!辈贿^她又補充道:“這么多年來,我終于吃到你大舅媽的東西了,這半根麻花得裱起來?!?/p>
與病魔斗爭了很久,姥姥走了,葬禮上的人群中哭得最兇的要數(shù)大舅了,走的時候他握著媽媽的手說:“咱們老媽走了,以后咱們得經常聚一聚。”媽媽嘴上應著,心里卻也知道他只是在過嘴癮展示自己的“孝心”和“手足之情”,就沒有當面揭穿他。
再后來,我們就再沒見過大舅一家了,甚至于連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他們在我的記憶里也凝聚成了幾個精彩的“瞬間”,以及模糊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