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那年頭母親往返于縣城與老家——為了陪讀。說是陪讀,母親初中畢業(yè),并不能輔導(dǎo)我們的功課,主要還是做飯,照顧起居。
姐姐上高三的時候,母親來到了馬嶺。我們租住在一個院子里,但主要適用范圍還是正房那三間。臥室擱著一張床,墻上掛著日歷,窗臺上擱著雪花膏,客廳擺著一張桌子,左邊的房間地上擺著一些蘋果。我那時候上初中,周六周日就來到這里,周日下午再從這里出發(fā)。院子里鐵絲上晾曬著表姐給我的一條牛仔褲,放假回來就趕緊洗了,怕不干,我一次次出來,將它橫著掛,豎著掛,用衣架,不用衣架。因為陽光不強烈,我是將它直接搭在鐵絲上的,于是,口袋那一條橫線呈現(xiàn)一條褶皺,沒有熨斗,我拿熱水瓶在上面滾來滾去,想要燙平整,無果,我就帶著那褶皺去上學(xué),那個褶皺后來怎么也洗不掉了。因為洗得太頻繁,牛仔褲也變得軟軟的了。周日下午,母親喊我去市場街賣藥——地上的一種草(能賣錢,有藥用,但極廉價,后來我知道是叫車前草),母親閑了就到處去挖,然后攤開晾在院子里。天氣很悶熱,要下雨了,并且也攢了不少了。母親好話說盡(賣了錢給你買餅干、點心,各種好吃的),我還是不想去,怕撞見同學(xué)。母親開始央求我了,我還是不去。母親怒了,說白養(yǎng)你了,哭著打了我,我倆推搡著跪坐在地上,最后她使勁地拉拽著我的衣裳,堅持說今天你必須去,我最終去了??晌叶汩W著,和母親離了半米遠,只怕遇到同班同學(xué)。好像也并沒有遇到,后來買的點心我也吃著無味,那是最對不起母親的一次。
后來,姐姐沒有考上,復(fù)讀兩年,母親沒有再去伺候她。反倒是我,我轉(zhuǎn)學(xué)到了縣城三中,小小年紀(jì)住在宿舍。那是辦公樓上面的一間,可以容納幾百人。全校的女生除了住家的都住在這個宿舍里。雖然是女生宿舍,但是腳臭味、饅頭發(fā)霉味、盆子里臟水的味道、地板上拖了地濕而臭的味道都有,最主要是宿舍的隔壁有一個衛(wèi)生間,那個衛(wèi)生間很缺水,大便的味道、尿騷味都被風(fēng)送過來了。平日里還好,一到周末,還有假期,因為省回家的路費,我就不回家,基本上一個月回去一次。那時候大家都回家了,只剩下極個別的女生在,因為冷,我們擠在最盡頭的那個拱形的小房間里,床邊,鞋子零散地堆放著,我們吃著帶來的饅頭,就著小賣部買來的辣條。那時候我們毫無營養(yǎng)知識,哪里知道一天要多喝水。
后來家里怕我睡不好吃不好,又覺得住宿費貴了,就讓我寄居在遠房親戚家。冬天,人家一家五口睡在樓上溫暖的被窩里,我的床擱在樓下樓梯口,黑暗的房間,還擱著一個尿桶。路燈光照進來,房間里空無一物。夏天有個夜晚我吃壞了肚子,淋著大雨跑出去拉在馬路上,因為廁所太遠,又黑,我害怕。平時我的那張床就是人家歇腳的地方,床鋪上臟兮兮的,人家的衣服可以隨便往上扔,人可以隨便往上坐。我擱在枕頭邊的涼菜他們家的小孩還經(jīng)常偷吃。父母就謀劃著趕緊到縣城租房,終于有一天,母親來了(不知道火爐那些重物是怎么拿來的,大概是坐票車然后再倒公交車,上下車時候一趟趟搬上搬下,父親是從洛陽過來的)。我高興地蹦起來了,我有個家了。每天放學(xué)可以回家吃飯,夜里可以和母親睡在一個屋子里了。我上課也分了心,下午一放學(xué)就趕緊跑去了。
是在學(xué)校后面的村子里,下房朝東的一間。屋子里擱著火爐,夜里還要將它挪出去(隔壁的幾家都安了煙筒,門口擺放著幾百個煤球,我們沒有煙筒,房間里除了做飯時候冬天冷凄凄的,母親不舍得買煤球,主要是沒錢買)。案板放在窗口處,母親經(jīng)常搟面條。每回放學(xué),我就大喊著,飯怎么還不熟啊!你整天也不知道忙啥哩,飯都做不好。咋又是涼拌菜,不能炒點菜嗎?房東看不下去了,說我不懂事,等一會兒不行嗎,怎么老是對母親大喊大叫,你媽多不容易啊。我卻一直沒有改掉那個壞習(xí)慣,經(jīng)常地大吼大叫,事后又覺得愧疚,說上幾句道歉的話。清晨要上早自習(xí),母親總是天不亮就起來,燒饅頭,煮粥,切菜。我書包里還擱著熱乎乎的烤饅頭片。那一年,母親將雞全部給了表姐,養(yǎng)了很多年雞的雞窩從此空了。母親放心不下家里,主要是地里,隔三差五就要回家去一趟,鋤地、上化肥、播種、收割……母親不舍得一塊錢,每回都是從出租屋走到車站(回來時候是從車站走到出租屋)。她從不是空手,撿拾的瓶子、人家不要的東西,回來時候又是大包小包,面粉、蘿卜、南瓜,來來回回都是好幾個麻袋。我從不知道她有多累,也從沒有去接送過她。夜里睡覺,她總打呼嚕。我們下午五點放學(xué)回家去吃晚飯,然后再回去上課,母親怕我耽誤功課,想著給我送飯,我怕她頭發(fā)花白惹人笑話,堅持說我還是自己回來吃。我很不爭氣,沒有考上縣城的高中。后來到了陜縣二高,又瘋鬧著玩,考試抄襲,半年后我幡然醒悟,說要回鄉(xiāng)復(fù)讀,母親馬上趕來,將我被褥行李背了回去。幾年前,我到縣城上三中,母親頭頂被褥,手里拎著大包,冒著大雨,為了省一塊錢車費,走了很遠的路送我去報到。
我上高三,母親再次來到了學(xué)校附近租房,伺候我讀書。仍然是下房朝東的一間,冬冷夏熱。有兩張床,一張大床我睡,母親擠在門口那張床上。很窄的一張小床,母親臃腫的身子正好塞在那張床里,我未起憐憫之心。屋子里還是那個大火爐,只是外皮已經(jīng)掉著漆,往外露塵土。夜里母親聳著肩膀?qū)⒒馉t抵著腰抬出去,早上再費力抬進來,她像幾年前一樣不斷搬動著那個沉重的鐵器。有時候夜里火滅了,早晨母親忙披著衣裳在雪地生火。該除草了,該上化肥了,也要回去看望外婆。母親奔波來奔波去。平靜的日子,母親吃完飯洗完碗,也就是宏泰超市即將關(guān)門的時間,趕去超市,秤邊一袋碎餅干,地上筐子里幾個發(fā)黑的香蕉,坑坑洼洼的蘋果,一兩個處理的菠蘿,母親提回來,菠蘿自己拿小刀削——怕人家削得太過分,蘋果大塊大塊削掉,留下好的,使我粗茶淡飯之間有些調(diào)劑——味蕾中多一點甜。那年頭母親常常涼拌白菜菜心,吃著倒是爽口,但也許是因為沒有什么油水,我患上了便秘,夜里放了學(xué)常常躲在廁所,母親早已睡熟,喊著還不回來。村里有個男孩家里租了個店面賣電腦,母親常常去和那男孩的媽媽說說話,也算是緩解了一些寂寞。包子鋪打過幾天工,因為地里的農(nóng)活需要時時回去,沒有干下去。那時候母親才四十多歲,卻比同學(xué)的母親老相很多。
姐姐和我先后考上大學(xué),去了外地,再也不需要母親陪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