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關紀新
徑先與永忠結為莫逆的,當推他的兩位宗兄,永?和書諴。二人在當時,也是饒有名氣的宗室詩手,文學功力均不在永忠之下。三人所以契合,也有深刻的原因。
永?,字嵩山,較永忠年長六歲,是康修親王崇安之子。其兄永恩襲了親王爵位,他終身只作到“鎮(zhèn)國將軍”,郁郁而不得志,加之生性率真不阿,使他與尸位素餐的袞袞諸公,保持著明顯的間距。
書諴,號樗仙,與永?同庚。其六世祖鄭獻親王濟爾哈朗曾是清初叱咤風云的角色。而該支宗室,后來卻很少得到皇權的青睞。書諴只是援例襲了“奉國將軍”虛名,但性守狷介,不欲嬰世,年甫四十,即托疾辭爵,逍遙自保。
乾隆三十五年左右,永忠與他們二人相識,直至終生,維系著密切的過從。
關于他們的關系,永忠寫道:“嵩山外樸內(nèi)含真,樗仙孤介不受塵,余也肩隨二公后,有如東坡月下對影成三人。”[1]言外之意,分則三人,合便一體,是極為親近的。在永?、書諴的詩中,歌頌情誼和彼此推重的句子也不少。書諴以至于自夸他們是“峩冠鼎峙惟三人”[2],把世間蕓蕓之眾都有些不放在眼中。
永忠一生處在睽睽眾目之下,稍有閃失,便可能惹出禍端,須時刻打點些謙謙唯唯,不肯輕越雷池半步。永?、書諴則不必,他們還夠不上為當局重點監(jiān)控的“危險分子”,用不著裝出敦厚和平之態(tài)。與永忠不同,他們的作品諷喻時事鋒芒外向,抒發(fā)郁悶性靈畢現(xiàn)。
書諴在他的詩中說:“長安車馬如水流,出門泥土增煩憂”;[3]又說:“驕陽炙地氣騰火,百計娛心無一可”;[4]還說:“世間萬事無如酒,醉眼看花花盡丑。惟有梅花惡獨醒?直使《離騷》不能取”。[5]可見其胸中郁悶也是層疊沉積的。
永?是能更多袒露胸懷的詩人。他的《早秋過太液見殘荷有感》詩,竟敢拿皇家池塘“太液”當中的殘荷做比擬,來描述宗室貴胄們難免遭受的枯榮衰興際遇:
舊日相知在五湖,托根偶爾寄皇都。知君亦有升沉感,未是逢秋便覺枯。
永?的家世并沒有像永忠那樣跌宕,他能獲得這份感時喟世的悟性,是難得的。再來看他的一些歌行體詩句,對他的認識會更為深刻:“嗚呼大地為高丘,蟻穴紛紛爭王侯……賢愚到頭無復別,人生擾擾何時休!”[6]“君不見伏波晚歲心猶壯,明珠犀玉遭讒謗?又不見淮陰一日大功成,狡兔未盡狗即烹?”[7]
這比永忠的表達可是清楚多了。他們的憤懣,是沖著薄情寡恩的同宗主宰者去的,是沖著爾虞我詐的列位掌權人去的,也是沖著崎崛險巇的官場政治去的。這種情緒在他們那里,既是切膚銘胸的,也是彼此與共的。
永忠詩中有一些“白鳥[8]潛緣幔,青蟲暗撲窗”,[9]“飛蚊更結羽,竟夕振雷音”[10]之類的費解句子,在這里,它們的注腳被發(fā)現(xiàn)了。
為了逃避炎勢,消極抗拒他們痛惡的封建弊政,永忠采取的生存方式,正是他們協(xié)調(diào)行動的一部分:
一為各自謝世讀書。永?之侄昭褳在《神清室稿跋》中,記載了叔父常年“獨處一斗室中”讀書吟詩的情形。書諴的一首《題臞仙云陰欲雪圖》詩,也描摹了永忠的一幀自繪像:
前山后山云垂垂,大木小木長風吹。欲雪不雪盡如晦,湖影吞空靜游滁。水闊憑空隨人指,此公讀書聲未已。彼美盈盈間一水,臞仙自畫琨林子。[11]
二為相約互邀,對酒當歌,唱予和汝。此種篇什在他們的集子里占有可觀的比重。永忠曾有一首《過嵩山見神清室壁懸長劍戲作》:“笑君長鋏光陸離,日飲亡何空爾為。懷鉛提槧老蠹魚,行年四十猶守雌。我少學劍壯無為,英雄氣短風月辭。不如乞我換美酒,醉歌《金縷》搏纖兒?!庇?深領其自嘲自道之意,和之一首《重為長劍篇戲示臞仙兼以自嘲》:“壁上寶劍蛟龍子,拔淵真有風云起。嵩山留此亦何愚,四十無聞心不死。男兒當作萬夫豪,學書學劍真徒勞!拍浮自足了一世,劍換美酒書換螯?!?/p>
在他們眼里,世上萬物不足道,只有相互的理解與情誼,才是最真摯和最富吸引力的:“風雨初滌天日朗,瀟灑襟懷氣逾爽。剩有黃花三兩枝,人約東籬欣共賞。下車不解敘寒溫,觸目琳瑯歌慨慷?!盵12]“九月十日風物清,登高已罷心未平。陶公籬菊正爛漫,折簡招我偕酒兵?!盵13]他們不聚則已,每聚必醉。酒酣耳熱,便慷慨狂歌是以為哭,以阮籍、劉伶自況,以太白、長吉互喻。這樣的詩酒唱和,遠遠突破了舊時文人間的空虛酬酢,呈現(xiàn)出一抹抹政治色調(diào)。
三為浪跡山水,吟風賦月,陶冶情志。他們對歸隱山林,種過西疇田畝的陶淵明,羨慕得很。然八旗制度限制著自由,對名山大川向往了一輩子,終歸沒有福分成游。于是,他們把足跡灑遍了京郊的每片山水。書諴詩云:“住山固無緣,游山遂無度。屈指惜秋殘,趨之若公務?!盵14]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他們才感到一洗平素的躁慮,賞心悅目。
永忠還同他的摯友,在自己選定的理想之岸——政治漩渦沖刷不到的地方,構筑起廣泛的生活情趣。琴棋書畫,無所不操,無所不通。永忠兒時即善撫琴,能彈奏《平砂》《靜觀》等曲目[15]。剛成年的書法,便得晉人骨力,“友人見其片紙只字,輒奪去藏蓄”。[16]他和書諴,都是長于畫梅的繪畫高手,風格各呈千秋:“臞仙寫梅梅似火,道人游戲朱門可;樗仙寫梅梅似冰,心已成灰身未果?!盵17]習射、釀酒、種蔬、養(yǎng)花、植竹、蓄硯,也是他們生活中的快事。
乾隆時節(jié),漢族古代文化習尚更深地濡染著滿洲上層。而永忠這類閑散文人,與強權格格不入,在諸多技藝上反倒苦心孤詣地追索,又怎能不一展才華?從清初到康、雍、乾時期,滿洲人多以昂揚姿態(tài)介入社會,其中的得勢者會將才干發(fā)揮在政治與軍事上;而失勢者們不甘潦落,也頑強地選擇施展自我的方向。永忠等人在各門技藝上的成就,包孕著的,是燃燒生命的蓬勃生機。
永忠、永?和書諴共同營造的朋友圈子,不是封閉的。乾隆朝宗室貴族文人日多,社會生活大浪淘金,斷斷續(xù)續(xù)地,又往他們周圍,推過來一些思想情感相仿佛而藝術上又志同道合者。這樣,一個以人生近似體驗為紐帶、彼此之間或緊密或松散的滿族文人集團,便逐步形成。在這個文人集團(或稱為作家群體)中間,比較引人注目的身影有:敦誠(字敬亭)、敦敏(字懋齋)、額爾赫宜(字墨香)、曹霑(字雪芹)、和邦額(字?齋)、成桂(字雪田)、兆勛(字牧亭)、永恩(字惠周)、永璥(字文玉)、弘曉(號冰玉道人)、弘旿(號瑤華道人)、明義(號我齋)、慶蘭(字似村)……他們不但個個錦心繡口才華橫溢,不少人還有過滄桑沉浮的家世經(jīng)歷。
敦誠、額爾赫宜和成桂,在這些人中,與永忠更親近些。敦敏、敦誠兄弟倆,是努爾哈赤子阿濟格的五世孫,額爾赫宜是他們的幼叔。阿濟格于順治朝遭難之后,他們這支淪為了宗室平民,到了“不辭種菜身兼仆,無力延師自課孫”[18]的程度,與執(zhí)政者結下了宿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敦誠剛一結識永忠,便把這位“貌臞心自冷”的宗弟引為同調(diào);而永忠,“耳熟敬亭有年”,一朝邂逅,相見恨遲,有說不盡的共同語言。額爾赫宜,是一位風流倜儻的青年武士,偏愛瀏覽情詩情文,遇上了“情種”永忠亦屬求之不得,二人時常交換各自欣賞的文學作品。永忠把自己的“情詩”交給他,再三叮嚀:“再無副本,人亦未見,幸速見還,若致遺失,性命所關也!”[19]而額爾赫宜轉交永忠閱讀的作品當中,更包括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成桂,也許是這個文人集團中處境尤告可憐的一位。他姓愛新覺羅卻非宗室,屬于覺羅身份。[20]他文墨在胸卻一貧如洗,靠永忠收留贍養(yǎng),其關系可見一斑。
人們自然是未曾領略過無來由的愛恨。在乾隆朝這批相互連絡著的文友們筆下,我們隨處可以讀到與永忠、永?、書諴作品相接近的選題與意象。
客來無貌更無文,真率相投氣自熏。不善逢迎應恕我,但須談笑總由君。公榮飲酒胸誠闊,阮籍看人眼太分。蕉鹿夢園同戲局,未來過去總浮云。
——敦敏:《客來》
槎枒病骨臥苔茵,力薄摩宵空望云。無分乘軒過鳳闕,自甘俯首向雞群。病魂雖怯秋來警,清唳猶能天上聞。丁令不歸華表在,成仙往事詎堪云!
——敦誠:《病鶴》
江靜晚鷗多,斜陽掛女蘿。淡煙迷古渡,驟雨亂春波。遠岸飛黃蝶,當窗綰翠螺。韶華看冉冉,小泊感蹉跎。
——和邦額:《泊江村》
九天何處恣超忽,此日凄涼亦自嘆。大野風來飛側力,高林雨后立孤寒。將同老驥憐筋骨,肯向蒼雕借羽翰?稍待深秋雙翮健,排云萬里逐鵬摶。
——成桂:《病鷹》
不詠《大刀頭》,憂懷悵未休。一村黃葉雨,千里白云秋??震^留漁伴,寒溪飲牯牛。浩歌誰共賞?斗酒婦能謀。
——兆勛:《暮秋即事》
驟雨初晴五夜中,纖云不見點清空。喜無煩熱兼塵氣,恰有微涼薦好風。杳杳鐘聲催曉日,亭亭月色送孤鴻。此時此景真堪畫,借問丹青若個工?
——永璥:《五月十四日五更出阜成門》
君馬黃,我馬白,馬色雖參差,同君共大陌。論心投分應交人,如何交富不交貧?世情輕薄都若此,貧富移心復可恥。君不見洛陽市上數(shù)家樓,五陵裘馬少年游。千金一擲不回顧,豪情百尺誰堪儔?一朝冷落繁華已,貧富原來無定耳!
——弘曉:《君馬黃》
水亭蒼莽隔煙霞,淡淡孤村處士家。溪上松風亭畔竹,一行新雁遠山斜。
——弘旿:《自題山水畫冊》
勞勞塵世嘆華胥,擬托幽齋靜起居。千里折腰五斗米,三年作宦一囊書。已當奴散家貧后,莫再情傷齒落初。更有蹉跎如我輩,半生眉宇未曾舒。
——慶蘭:《呈三兄》
堰仰馳驅別有因,歸真返樸是全身。不貪五斗折腰米,免卻九州撲面塵。趙女秦箏堪樂歲,青鞋布襪好尋春。平明鐘鼓嚴寒際,不負香枕更幾人?
——明義:《和慶六似村韻》
透過前面對永忠、永?、書諴等的介紹,以及此處集中摘引十位詩人的詩作,可以看出,先前康熙時期滿族書面文學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既有風尚與傾向,到了乾隆朝,已經(jīng)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變異??滴跚捌跐M人奮起于政治追求的姿態(tài)與尚武崇功的用世精神,此時在滿族作家們的作品里不再那么彰顯,或者變換成了別樣的表達形式;當初納蘭性德單兵突進身陷漢族文化腹地所誘發(fā)的個體文化心理失衡,以及岳端因過于突出地追摹和交往漢族文人而遭到懲處的情形,都因此時滿人上層研習漢文化不但蔚成風氣并且走進了這種文化的內(nèi)里,不大容易被找見了。而朝堂斗爭日趨激烈錯綜,產(chǎn)生了頗多的政治角逐犧牲品——即疏離于核心權力的倒運貴族,他們一方面對現(xiàn)實持懷疑和貶斥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深感人生無他路可循,便將先前由岳端、文昭等人踩踏出來的退居自處、冷眼時政、玩味藝術的蹊徑,趟成了一條寬闊的大道。滿族文學,在乾隆時期出現(xiàn)了一番看似避開政治籠罩實則與政治脫不開干系的流向偏移,而本民族舊時追求自然天成的傳統(tǒng)審美定勢,在這種逃逸政治壓力的氣氛下,也得以長足的推進。
乾隆朝滿族書面文學新出現(xiàn)的基本特點是——
一、文學活動的規(guī)模性與群體性。即京師滿洲上層文人作家群的形成,以及作家群成員們彼此倚撐與呼應的文學活動。
二、人文心態(tài)的避時性與抗時性。本階段滿族最有成就的作家,均已不具有身兼政治、軍事要員之身份,他們或為政治漩渦所甩棄,或有感于衷,表達出厭倦于官場名利紛爭的悟性,文學創(chuàng)作也往往能抒寫出避世抗時的主觀態(tài)度。[21]
三、藝術訴求的多樣性與深刻性。經(jīng)過了清前期百年左右民族上層文化的演變過程,滿族作家們到乾隆時期,羽翼空前豐滿,他們的藝膽越來越大,將貪婪的目光投向了所有自己感興趣的文學方向;他們苦心孤詣地寫作,處心積慮地想要回贈給世上更多、更為厚重的作品。
注:
[1]見永忠《醉歌行次樗仙謝嵩山招飲》。
[2]見書諴《醉歌行謝嵩山飲兼呈臞仙》。
[3]見書諴《次韻水云道人畫竹兼呈栟櫚道人》。
[4]見書諴《嵩山以二扇索寫梅各題一首》。
[5]同上。
[6]見永?《狂歌行》。
[7]見永?《醉歌行》。
[8]詩人原注:“蚊,一名白鳥”。
[9]見永忠《夜坐雜感》。
[10]見永忠《夜坐雜興》。
[11]琨林子,為永忠別號。
[12]見永?《重陽后一日樗仙手釀瀟湘春招臞仙與余同飲》。
[13]見永忠《重陽后一日樗仙招集靜虛堂同嵩山賦》。
[14]見書諴《九月十四日再游罕山道院題壁》。
[15]見永忠《延芬室集殘稿》壬申初稿本。
[16]見永忠《延芬室集殘稿》戊寅稿本。
[17]見永?《和樗仙畫扇原韻》。
[18]見敦敏《春日雜興》。
[19]見永忠《延芬室集殘稿》戊子稿。
[20]清代,努爾哈赤祖父塔克世直系子孫可稱宗室,旁系后代只能稱為覺羅。
[21]這里似可再提供一個同樣是乾隆初年卻出在京師滿族作家群之外的例子。滿洲詩人長海,那拉氏,先世為烏拉部長,前輩有功于清廷。其家人為他謀得了一個官職,他“堅臥不肯起”,表示自己是“逃死,非逃富也”,終以平民身份度過一生。其《白翎雀》詩為:“白翎雀,巢寒沙,上都城外河之涯。雌雄攜子樂復樂,大漠秋風生雪花。元時避暑上都中,峨峨金紫凌高空??蓱z一旦沉煙草,牧馬群嘶歸馳道。白翎雀,何所棲?汝巢不徒踏為泥,汝子攜向籠中啼!”另《苦雨》曰:“白眚夜見纏太陰,陽景壁藏天四沉。天將伸芒河鼓暗,傾注無處無秋霪。橫流倒瀉深泥滓,當軒半落秋江水。東家西家似魚舟,我屋直如鷗鷺浮。日愁蒸薪爨難給,夜移床榻避淋濕。兒女房中且莫啼——天乎!天乎!毋使秋原絕民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