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琴

我唱過十幾年的前臺[2]，嗓子現(xiàn)在還亮著呢。第一次登臺的情景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那次真是唱日塌[3]了。

怎么回事？

我外公梁世倉[4]是環(huán)縣有名的皮影表演藝人，方圓百里的人家里有紅白喜事，又有條件的，都會請他的班子去唱上幾場。當時我在外公的戲班里學習，他走哪里，把我?guī)У侥睦?。哪一次的地方我都記得很清楚——你知道山城堡?zhàn)役吧？

很有名，是三大主力紅軍會師后打的一場重要戰(zhàn)役。

從山城堡往西北再走個十多公里，有個地方叫豐臺，就在那里，在一次白事上，外公唱罷正戲要休息，聽的人意猶未盡，不讓散場。外公那時年事已高，實在唱不動了。請外公來的東家說：“梁班長，您唱不動了就休息，可這鄉(xiāng)親們還想聽呢！讓您的徒弟唱上一段捎戲[5]吧?！闭f到這里，東家看了看我，說：“要不清旺給大家唱唱？你是梁班長的親外孫，肯定得了真?zhèn)鞯?。?/p>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時候，我十六歲，隨外公學戲不到一年，雖然天天在練，但是從未表演過，也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外公用眼睛余光掃了一下我，說：“行吧，清旺，就唱上一段吧?！?/p>

我哪里敢唱整本大戲，就和班社里的幾位商量了一下，決定唱《桑林寄子》中的一段。

為什么選這部戲？

一方面，《桑林寄子》是個傳統(tǒng)劇目，深受皮影觀眾喜愛。一方面，這段戲文我從小聽到大，半年來也練過多次，應該沒有問題的。這戲有三個名字，也叫《孝廉卷》或《高傒伐魯》，講的是春秋時齊魯不和，齊國大將高傒率兵伐魯，魯國逃難的趙朗的妻子手拖兩子，最后無法顧全，便將幼子綁在一棵桑樹上，攜長子欲逃，卻被高傒抓獲。問其原因，她答，長子是侄子，兄長趙杰被朝廷捉兵，此子若有一失，就斷了兄長香火。幼子是親生，若有不測，他們夫妻還有重生之機。又問其背上背著何物？說是《孝廉卷》，因其是家傳孝道之準繩，故不能丟。高傒一聽，深受感動，打消了滅魯之念，當場給母子三人通行令箭，放其回家，并撤兵回朝。

一切準備妥當，音樂響起，我憋足了勁挑著纖開始表演，先是趙朗妻上，我白：“忽聽兄長喚，急忙走上前?！逼湫众w杰上，我白：“只行長禮，坐了敘話?！痹偈勤w朗上，我白：“兄長喚兄弟到來有何大事？”然后三人對白。底下沒有什么動靜。唱皮影的人和觀眾之間隔著一層幕布，我們叫亮子，所以也看不見觀眾的表情和反應。一切似乎還算順利。這時音樂起，我開始唱：

勸兄長再不必為兒掛念，

你的兒我的子都是一般。

我弟兄是同胞一母產(chǎn)生，

弟也知手足情重于泰山。

幾句唱罷，底下突然有觀眾叫了一聲：“好！”按說這一聲好不要緊，但是皮影的觀眾一般不會叫好。我一下子懵了，感覺腦子一片空白，后面的唱詞一句都記不起來了，唱不下去了。班社里的人趕緊重復演奏音樂，可是我還是靈魂出竅一樣，一句都唱不下去。大家演奏了一會兒音樂，也只好停下了。我手里挑著的纖也停下來了，亮子前面，趙朗、趙朗妻和趙杰三個人物一動不動。觀眾終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開始議論起來，好像還有人笑。

班社里一位年長的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唱得好著哩嘛，不要緊張。咱重新唱？”

我的魂魄仿佛才回來了，于是，大家又開始從頭奏起音樂，我硬著頭皮，又一次唱了起來。這一次，異乎尋常地順利，唱完后，聽見有人鼓掌。

我們收拾好皮影和樂器下來，看見外公正一臉嚴肅坐在那里，心里就開始打鼓，想這下要挨批評了。哪知外公一句話都沒有說，倒是那位東家，笑著對我說：“嗓子亮得很嘛！”我低著頭不敢接話。因為外公教過我，長輩說話時晚輩不能插嘴。

那一晚，我躺在人家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兩件事，一是恨自己第一次為什么沒有唱下去，二是明天肯定要挨外公的批評。

第二天，我們離開豐臺回家，路上，外公臉色很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記得時隔兩三年之后，我們說起這件事時，外公說：“那種時候當然不能批評，要批評了，你這輩子都唱不成戲了。按說應該安慰鼓勵，但是人多，又在人家的白事上，我就什么都沒有說?！?/p>

沒有外公，我這一生不可能與皮影結(jié)緣。外公家和我們高家都在環(huán)縣的洪德鄉(xiāng)，我們這地方的道情皮影表演被稱作“北派”，外公是北派道情的典型代表。外公十四歲就拜皮影大師解長春“四大弟子”之一的魏國誠學藝，他嗓音洪亮，唱得好，挑纖技藝也非常好，表演的道情皮影深受人們的喜愛。外公這個人組織能力強，能樹起威望。他當時領(lǐng)著魏家的二班箱演出，被人們稱為“梁班長”，時間一長，好多人反而不知道他的真名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環(huán)縣道情皮影志》，里面對我外公有記載的。

看了。還記得他的拿手戲有《蛟龍駒》。

對，《九華山》《曲江打子》《萬子山》《土臺救主》《徐成換子》《征北塔》都是他的看家戲。外公非常注重帶徒弟，他帶的徒弟里有一些唱得非常好，尤其是早期的學生，比如郝漢廷、韓學道、孫明亮、梁成邦，與他們相比，我感覺自己在表演方面還有不足。他們都是很早的時候就隨外公學藝了，而我真正開始學藝時，外公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

我小時候正好遇上十年特殊時期，皮影戲也被禁演了。鄉(xiāng)上要沒收外公的皮影箱，外公當時有兩個戲箱，里面東西是一樣的，他舍不得上交，可不交不行。于是，他把其中一個上交，把另一個趁著夜色偷偷送到我家。我母親是外公家的長女，她知道外公愛皮影如命，就把這個戲箱藏了起來。那個時候，我們的精神生活真是貧乏得很，晚上沒有任何事，我就從箱子里拿出皮影學著挑纖。正好那個時候的窗戶都是拿白紙糊的，就用它做亮子，就是幕布。再用家里的煤油燈來打光。這是我童年時期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之一。

當時有人教你挑纖嗎？

沒有。當時根本不敢給別人說我家里有皮影，更不敢放出聲音唱，就是拿著皮影玩，比如試著讓皮影人物坐下，站起來，做些簡單的動作。當時最吸引我的是皮影的色彩和造型。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外公的戲箱前拿出皮影一個一個地看，有神像，有人物，有各種道具，有各種動物。我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母親看到了，就說：“清旺，現(xiàn)在都不讓唱皮影了，看看就行了。”然后就把皮影收了起來。我就用硬紙片畫皮影人像，然后用小刀刻出來個大概模樣。

上學時，我把這硬紙片做的皮影帶到學校，和同學們一起玩，甚至忘了寫作業(yè)，老師就來批評我。其實老師是喜歡我的，老師每次都說：“高清旺，你這娃聰明著哩，把腦子用在學習上不好嗎？”可是我心里就想著皮影，不想寫作業(yè)。要說學校里的課程，我最喜歡的是美術(shù)課，美術(shù)課上，我畫什么都很像，顏色也能調(diào)得很好，經(jīng)常得到美術(shù)老師的表揚。后來，我專門從事雕刻皮影，得到大家的認可后，有人就說我有美術(shù)天分，年輕時應該考美術(shù)學院，但是那個時候人根本沒有考美術(shù)學院的意識。

還記得那些年，外公不能唱皮影，臉上都不怎么舒展。后來，終于可以唱皮影時，外公已經(jīng)六十六七歲了。這個時候，我也十五歲了。外公想到處唱道情皮影戲，但是年紀擺在那里，有些力不從心。我就主動提出跟外公學藝，外公說：“你唱幾句給我聽?！蔽揖统藥拙?。外公說：“嗓子好得很，就跟我走吧?！?/p>

按說我們皮影學藝的第一步是拜師，要由學生家里擺一桌酒席，行拜師大禮，給師父磕了頭才算是正式入門學藝了。因為我是跟著親外公學，所以這套儀式就免了，但是心里對外公還是很敬畏的。

第一天入班社的時候，外公給我講了一些皮影藝人必須遵從的要求，有原則性的，也有具體的。時至今日，我還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咱們唱道情皮影的，首先要有藝德，無德無品，你唱得再好也沒有用?！蓖夤@句話，我銘記于心，是我一生的座右銘。

外公對所有的徒弟要求都非常嚴格。平日里練習時，他一句一句聽，及時糾正我們的問題。如果表演時我們哪里出了錯，當著別人的面，他一言不發(fā)，但是回到家，他就讓我們自己說表演出錯的地方，我們說了，他問：“為什么記不??？”我們就再不敢說一句話。錯一個地方，他就用樂隊里打擊樂的小錘把我們打一下。以后表演時，這個地方就再也不會錯了。這種教育方式今天不提倡了，但當時確實很有用，一方面你身體疼了，就記住了。一方面自尊心受傷了，也就記住了。

您第一次表演的大本戲是哪部？

《青石嶺》。我學戲一年以后，在羅山鄉(xiāng)的一次廟會上表演了這部大本戲。當時唱完出了一身大汗，看外公和班社里的人的表情，我知道這次是真的成功了。一開始，我表演的時候外公或者班社里的老師傅要跟著，三年后，他們就不跟了。我們表演皮影的時候，一方面是藝術(shù)水準，一方面是做人，就是你出門后的禮數(shù)。這兩點一樣重要。還有，你要看人家請你的原由是什么，由此來決定唱戲的內(nèi)容。我們皮影戲劇目很多，大小戲有近兩百部，僅大本戲和連臺戲就有一百四十多部，能表演幾十部戲的班社都是好的。

聽說您能表演十幾本吃本戲，四十多本盯本戲，最拿手的是哪部？

要說不能挑戲，道情皮影戲大都是懲惡揚善的，講忠義之事，孝廉之德?！肚嗍瘞X》和《忠孝圖》都是我喜歡的戲。這兩部都是大本戲，也都是傳統(tǒng)劇目。《青石嶺》也叫《征東?！罚v的是凈水菩薩化身正宮娘娘蘇云莊，熄滅東海狼煙的故事。《忠孝圖》講一位類似于秦香蓮的女性薛孝廉割肉孝敬婆母，最終受神點化，建功立業(yè)，并得萬歷皇帝授“忠孝兩全”的榮譽的故事。道情皮影幾百年了，能流傳下來的劇目都是深受老百姓喜愛的，老百姓愛聽，我們唱著就有勁。那時候沒有專門的皮影戲院，都是哪里有人請，我們就去哪里演。

那個時代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不是很高，出門表演時應該吃了不少苦吧？

和現(xiàn)在不能比。因為以前皮影只能在晚上表演，交通又不方便，所以最大的問題是出門要住在別人家，夏天還好說，冬天就很難熬。有時候是人家家里沒有足夠的被子，我們就兩個人蓋一床被子。有時候是人家的屋子里一個冬天沒有燒過炕，我們?nèi)チ瞬艧瑴囟仁歉吡?，但炕還是濕的，能看見水氣從炕沿往上冒，所以我們冬天出去很容易感冒。

感冒了怎么辦？還能唱出來嗎？

感冒嚴重也得唱啊。人家那么老遠地請你去了，四周的鄉(xiāng)親們也都來等著聽了，就只能唱。

可是大本戲一般都要三五個小時才能演完啊。

只能堅持，也是人年輕，拼的是一腔熱情。

人們常常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個時候，就是百廢待興。我們道情皮影行業(yè)也一樣，很多人開始重新成立班社，但是苦于沒有戲箱，有些人有戲箱，皮影也不齊全，外公的班社也一樣。于是，我們白天除了練習表演，大量的時間就用來雕刻皮影。皮影表演和雕刻并不矛盾，但是我似乎更享受雕刻皮影。在雕刻皮影方面，外公對我照樣嚴格要求，我每雕刻一件皮影，外公都要過目，先說優(yōu)點，然后說不足，讓我改正。當時的皮影是沒有市場的，只是表演皮影的戲班才需要。日子一久，大家聽聞我會雕刻皮影，都會帶著牛皮來找我。

有沒有報酬？

一開始沒有什么報酬，大家都是同行，我也樂意幫忙，何況雕刻的同時能提高自己的技藝。當時唯一的好處就是人家來找我，會給我一張牛皮，一般都是給多不給少。慢慢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刻好的皮影給人家，剩下的牛皮歸我。國內(nèi)有些地方會用驢皮，但咱們環(huán)縣以前只用本地的黃牛皮。兩種皮子刻出來效果不一樣的。

1987年的時候，咱們環(huán)縣的道情皮影戲要去意大利展演，縣文化館就調(diào)我去了，讓我補全皮影戲箱，我開始在皮影雕刻方面更加用心。接下來的一年，我和姑父的陜西之行對我影響也很大。我姑父耿懷玉也是一位有名的皮影戲班主，他出生于1935 年，原來也是唱前臺的，后來把嗓子給唱壞了，改攻司鼓、四弦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他參與了隴劇改編小組，也曾多次赴外地演出。1987 年，他也隨團去了意大利，擔任的是司鼓。

1988年，姑父和我到陜西禮泉購買皮影箱具，認識了陜西皮影雕刻藝人張線匠，陜西把皮影雕刻技藝高超的人都叫線匠。我跟著張線匠學習了一段時日，對我的幫助非常大。陜西的皮影雕刻藝人們給我最深的印象是精細，他們喜歡精工出細活。回來后，自己感覺技藝有了很大提升。其實環(huán)縣的皮影雕刻與陜西素來就有淵源，20 世紀初的時候，陜西一些皮影藝人曾經(jīng)來環(huán)縣行藝，他們中間有皮影演唱藝人，也有皮影雕刻藝人。陜西西路皮影代表藝人尚線匠曾為道情皮影大師解長春雕刻過皮影，一位叫喬線匠的皮影雕刻藝人曾被敬乃棟請到家中待了三年時間，為敬家班雕刻皮影。從前做什么都要精細，一個戲箱要三年才能做出來。

1990 年，環(huán)縣文化館的李仰峰[6]館長找到我，要與我合作發(fā)展皮影雕刻產(chǎn)業(yè)，我就答應了。李館長是西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他的書法、國畫都很好，尤其是擅長寫意花鳥及山水、人物。他還創(chuàng)作、研究地方戲曲劇本，是道情皮影戲的專家。有人說他是“環(huán)州文化第一人”。那時候，我們一起合作，我雕刻皮影，他制作封面和錦盒。李館長字叫倚天，號閑天閣忙人。所以，我們那一時期的皮影封面上都有他的名章和齋號章，好多封面他都是用毛筆親自手寫的。大家共同努力了一段時間，皮影開始慢慢有了市場。我做一天皮影，大概能有兩元左右的收入。這在那時的慶陽算是很高的了。

1993 年，我從姑父手里買了箱具，準備獨立演出。此時的外公也同意我出師，我謝師后組了新的班子，開始表演的同時也雕刻皮影。

1995年，我和著名的皮影藝人史呈林老師一起去廣州參加了“中國旅游藝術(shù)節(jié)”，這次廣州行之后，我開始把精力從表演轉(zhuǎn)移到皮影雕刻。有段時間，皮影的需求量一度很大，市場也不錯。我收了二十幾個徒弟，他們跟我學雕刻皮影，我們一起在縣上的農(nóng)業(yè)公司里干活，大家掙了一點錢，但是確實把苦也吃了。經(jīng)常連軸轉(zhuǎn)，中午晚上各吃一頓飯，其他時間一直在做皮影?；罹o張的時候，晚上也不休息，晚飯后一直干到天亮?，F(xiàn)在不太敢回憶，前些年干的那些大活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不出來了。這幾年皮影市場沒有那么好了，徒弟們大都改行做別的了，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在本地干點別的營生，閑時也做一點皮影，完全是出于興趣。我還是一直雕刻皮影，不想，也不能干別的了。

我知道您確實是因為您雕刻皮影。文旅局的王瑩科長給了我很多慶陽非遺的資料，里面有您的介紹，我看到您雕刻皮影獲得了很多獎項和榮譽，那您的作品肯定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您和其他雕刻皮影的藝人的不同在哪里？

這個很難用語言說清楚，你要看皮影的時候慢慢感受。雕刻皮影和寫書法一樣，各有各的手法和風格。我是我們高氏家族這一派的刻法，不好說，但是刻出來，人家一看就會說，這個是高家刻的。

具體的工序上呢？

皮影雕刻有七道工序：選皮、制皮、畫稿、鏤刻、著色、出水、裝訂，也有人說是八道，那是加上了裝裱。從工序上來說，我們所有的藝人都是一樣的，但是，雕刻皮影也是一種藝術(shù)，藝術(shù)都是有個性的，每一個人雕刻出來的都不一樣，都有自己的風格。以前的皮影雕刻比較復雜，選皮和制皮要我們自己完成，我一開始做皮影選皮制皮都是自己做。皮要我們本地的黃牛皮，而且要殺過的牛的皮子，必須是出了血的，這樣才能保證皮子制好后透亮。絕對不能是病死、老死的牛的皮子。今天已經(jīng)不需要我們自己制皮了，我們本地不生產(chǎn)皮子，都是從陜西進貨，陜西也不生產(chǎn)，是從河南批發(fā)的。現(xiàn)在皮子是現(xiàn)成的，我們只需要完成后面的步驟就可以。

讓不同的藝人做同一個皮影形象，畫稿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每個人畫出來的造型都不一樣，最后的成品也不一樣。我們把這道工序叫過稿落樣，把前人傳下來的，或設(shè)計好的圖譜稿樣放在加工好的皮子下，用針筆在皮上畫出紋樣。皮子分正反，一般要畫在正面。

鏤刻是最主要的，也是最見功力的一道工序。我的雕刻工具大部分都是自制的，大大小小一共有幾十種。在刀法上，我繼承的是環(huán)縣傳統(tǒng)刀法，一開始學雕刻皮影，外公就對我的捉刀、行刀方面要求非常嚴格。我們環(huán)縣皮影用的是拉刀的手法，往回拉。陜西有的地方是推刀，比如渭南，他們是往前推的；有的地方也是拉刀，比如寶雞。拉刀的優(yōu)點是刀比較鋒利，我可以一刀刻兩層，上下刀路一致，不分正反，不變形。鏤刻時最重要的是拔絲，比如人的頭發(fā)絲、眉毛、胡須，鳳頭、鳳尾，龍須等，拔絲要均勻，線條清晰流暢，干凈利落。拔絲有直拔與彎拔兩種，直拔平行線，規(guī)整平勻。彎拔的弧形線最難拔，要做到上下齊接，勻整精細。

著色也非常重要。小的時候就聽外公講過，以前的皮影著色用的是石色，一直到清末都是用石色的，到了民國的時候，因為戰(zhàn)亂等原因失傳了，全部改用水色，就是普通的顏料。有一年，我去唐山參加過一個皮影大比賽，全國二十幾個省的皮影藝人在一起都說用石色給皮影著色失傳了。我想把這個技藝恢復起來，重新使用石色著色。我認識的老藝人著色全用的是水色，所以一切只能自己摸索，找石色的原料是第一步，然后才是自己研磨調(diào)色。這個過程，我是用了大約二十年的時間才算有把握，這算是我與其他皮影雕刻藝人的一個不同吧。石色原料不是那么好找，研磨的數(shù)量也少，所以，你看到的皮影大部分是水色著色的，而我也是做很重要的、很精細的皮影時才用石色，普通的，走市場的工藝品就用水色。不論用什么顏料，我都會在傳統(tǒng)皮影常用的紅、黃、綠、黑等顏色外，加進了天藍、桃紅和紫等多種顏色，目的是讓色彩在對比中和諧，既亮麗又典雅，既純凈又豐富。

石色和水色的區(qū)別在哪里？

石色著色的皮影顯得沉著、古樸，用你們文學的語言說，有種厚重的歷史感。真正用了石色的，還會有一種立體感和起伏感。據(jù)老藝人講，石色是要用手抹的，所以都是中間厚邊緣薄，而現(xiàn)在用水色的都是平的，沒有那種起伏。石色年代一久，會有脫落的現(xiàn)象，反而會產(chǎn)生一種斑駁的美。總體來說，用石色著色的老皮影保存得是很好的，因為制作時用了銅油封色，也叫上膠。銅油是自制的，用銅錢、麻油和一些原料放到鍋里熬制，調(diào)好后直接著色。你去過我們縣上的皮影博物館吧？你看館里的那些老皮影，包括有名的《象車》，幾百年了，仍然保存得很好。傳統(tǒng)的皮影封色技藝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會用，現(xiàn)在的藝人大部分用顏色和膠混合同時上色。

接下來燙熨出水。為了皮影在使用時不變形，不皺，就要出水。以前用的是燒熱的老磚夾平，現(xiàn)在大都用熨斗代替了。最后裝訂。

之前看過好多您的皮影照片，今天又看真的作品，感受很不一樣。很多造型讓人很難忘。

我也不敢說自己有多與眾不同，只是一門心思做皮影。做這個你要能耐得住性子，要能坐得住冷板凳。好的皮影講究一氣呵成，比如刻一個皮影頭像，至少要用四五個小時，你就要一氣刻完，不能刻一點就停下來。我最愛做精細的皮影，刻皮影的時候，拔絲是最難的，卻是我最喜歡做的。每做好一件皮影，我就有一種成就感。國家給了我一個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榮譽，但我的水平還遠遠達不到，這不是謙虛。我覺得即便是一個初學者都不能小看，他們總有自己的長處。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會有新感悟，新收獲?；畹嚼?，學到老吧。

您太謙虛了。既能把道情皮影戲唱好，又能雕刻好，很不容易呢。我看到中國民間工藝美術(shù)委員會授予您“中國民間皮影藝術(shù)大師”的稱號。

好多朋友因此叫我高大師，我覺得愧不敢當。藝無止境。

說到這里，高清旺抬頭看了一眼客廳的墻。我隨著他目光看去，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上面寫著四個大字：藝無止境，字和字之間還寫了一些小字，落款的字很小，看不清楚。

高老師，這是李仰峰館長的作品嗎？

不是，是后來的一位館長，叫王生亮。他們的字體不一樣，意思卻是一樣的。要說唱，那老一代皮影藝人唱得是真好。我感覺離人家還遠得很呢。咱們環(huán)縣這個地方的人好像天生就愛唱，感情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忍不住唱出來了。有一首隴東民歌，你應該聽過：

高樓萬丈平地起，

盤龍臥虎高山頂，

邊區(qū)的太陽紅又紅，

咱們的領(lǐng)袖毛澤東。

高清旺直接把這幾句歌唱了出來。

我說，小時候一直在聽，還唱過大合唱。

高清旺說，這首歌的作者叫孫萬福[7]，是咱們環(huán)縣曲子鎮(zhèn)的一個農(nóng)民。從小家境貧寒，吃了上頓沒下頓。1936 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征到了曲子，老百姓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打土豪、分田地，孫萬福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了。他當時就唱過：“毛主席，他一來，衙門大敞開。誰有苦來誰有冤，一起吐出來。打倒土豪大惡霸，窮人把頭抬。”后來，“大生產(chǎn)”運動中，孫萬福開荒幾十畝，超交了七百多斤公糧。1943 年，孫萬福被選為勞動英雄，去陜甘寧邊區(qū)參加勞動英雄大會，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等領(lǐng)導人接見。他在受毛澤東接見時，高興地用雙手抱住毛主席的肩膀在現(xiàn)場即興唱了《咱們的領(lǐng)袖毛澤東》。據(jù)說當時毛主席問孫萬福是不是秀才，他說，我一字不識啊。

我想起之前看過這方面的資料，孫萬福去延安的時候，周揚也在延安，時任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院長。周揚聽說有這樣一位“農(nóng)民詩人”后，親自到歡迎勞動英雄的大會上找到孫萬福，請他即興誦詩。孫萬福一連誦了五首。周揚聽完后說，這個老頭是個很有詩意的人，他的講話就像詩一樣，簡直是很出色的朗誦?。‰S后，周揚撰文《一位不識字的勞動詩人——孫萬福》，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

高清旺說，曲子鎮(zhèn)附近還有兩個地方，一個叫木缽，一個叫琵琶。你采訪過的許明堂就是曲子鎮(zhèn)的。

我說，我第一次看許明堂演出是2016年，當時是在敦煌的文博會上。他外出表演似乎比較多。

明堂在目前環(huán)縣表演皮影的藝人里算是比較年輕的，他很容易接受新事物，新媒體運用得也好。給他一個外出表演任務，他會安排好所有的行程，去哪里坐什么交通工具，在哪里怎樣轉(zhuǎn)車，他都能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讓領(lǐng)導擔心。不像我們，連手機都用得不是那么好。我孩子有時會說，爸爸是拿了個智能手機，但是好多功能都是浪費。干我們這一行的，確實應該多外出走走，每一次出門展演，都能讓我產(chǎn)生很多感觸，學到很多東西。

您前面說1995年去過廣州，那是第一次出遠門嗎？

對，第一次出遠門。南北文化差異大，方言不同，吃的東西不同，氣候也不同，廣州非常濕熱，我們在那邊覺得身上一直是濕的。我們?nèi)サ臅r候是九月，環(huán)縣已經(jīng)很涼爽了，早晚要穿外套，但是廣州還是非常熱。我們在廣州待了整整一個月，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當時又沒有手機，家里也沒有電話。所以心里就很急，想家里嘛。

我們在這次旅游節(jié)上各有分工，史呈林老師負責表演道情皮影戲，我負責雕刻的同時賣皮影。我還好說，畢竟一個人做習慣了。史老師就有點孤單了，他們平時表演一般都是五人一臺戲，當時經(jīng)費緊張，為了降低成本，史老師只好提前用錄音機錄好伴奏，一個人挑著纖表演。

那個年代好多南方人不認識皮影，但是又比較感興趣，會上來問我們，這是什么工藝品？用來干什么的？我們就耐心解釋。史老師表演的時候，他們倒是很有興趣，卻聽不明白唱的內(nèi)容，也有人問，我們就給他們講戲的情節(jié)。但是看大多數(shù)人的表情，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懂非懂。雖然最后獲得了一個“弘揚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旅游事業(yè)發(fā)展”貢獻獎，但我內(nèi)心仍然很感慨，自己家鄉(xiāng)這么好的一門藝術(shù)，到了這里很多人并不了解。于是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想法，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皮影。我想，大家看道情皮影演出的機會遠沒有欣賞皮影工藝品的多，就決定專門雕刻。有時候就是這樣，一件事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后來情況就慢慢不同了，我們再到廣州深圳一帶展演時，認識皮影的人和買皮影的人就很多了。而我們出遠門展演的機會就越來越多了，也開始學著適應各地不同的氣候和飲食。國內(nèi)主要是新疆西藏沒有去，其他省份都去了，臺灣、香港也都去過。

在臺灣待了多久呢？

一個月。當時去了臺灣好多地方，有城市，有農(nóng)村。臺灣的木雕、染布工藝給我印象很深。不過印象最深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館，里面許多文物的造型、色彩都讓我很震撼，看到有些文物的著色時，我就想，皮影著色是不是也可以借鑒——藝術(shù)是相通的。

香港呢？

去香港的時候是2015年夏天，參加由文化部與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主辦，咱們省上和香港相關(guān)部門承辦的一個“根與魂——甘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展覽活動。當時咱們省上展出的非遺一共四十多項，慶陽的有香包、剪紙、民歌、嗩吶藝術(shù)、窯洞營造技藝、南梁說唱，還有皮影。我們皮影既有演出，也有雕刻。我們在香港待了二十天，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個半小時的展演，史呈林先生帶領(lǐng)史家班演出傳統(tǒng)皮影戲劇，我現(xiàn)場展示皮影雕刻技藝。香港的觀眾對我們道情皮影的反響還是很好的，有些觀眾知道這是皮影藝術(shù)，還知道皮影作品可以當作工藝品欣賞收藏。一起去的還有馬自剛，他是慶陽嗩吶首位國家級傳承人，他演奏隴東嗩吶傳統(tǒng)曲牌時效果也很好，吸引了很多香港觀眾。

要說出門感受最深的，就是皮影這門藝術(shù)怎樣才能更好地融入這個時代，讓更多的人接受、喜歡它。這個問題有時會讓我焦慮，我們同行也都有這樣的焦慮。我們在香港展演的時候發(fā)生過一件事，我一想起來，心里就各種滋味都上來了。因為皮影表演時，藝人們有個習慣，把一場戲里要用的所有皮影按順序掛在亮子兩旁。現(xiàn)在的皮影戲院里裝修的時候都有這一項設(shè)計，以前皮影表演的場所都是臨時搭建的，所以藝人們出門時一般都會自己帶上釘子和繩子。到了這個展覽館，我們發(fā)現(xiàn)人家裝修得特別好，不過就是沒有給我們準備掛皮影的地方。于是，有位藝人打算自己釘幾個釘子，但是展覽館的人不同意。我們慶陽文旅局負責聯(lián)系的人為此多次交涉，對方還是不同意。我想，這皮影不能掛，表演時肯定受影響，但是人家的裝修這么好，可能釘了釘子會破壞，那就只能作罷了。但是這位藝人不甘心，趁人家不注意釘了幾個釘子。很快，展覽館找到了我們，說你們有人釘了釘子，破壞了我們的設(shè)施。我們說沒有啊。結(jié)果，他們調(diào)出了監(jiān)控視頻，說是誰釘?shù)?，位置在哪里，破壞的面積有多大。鐵證如山，咱們這邊就趕緊給人家道了歉，交了書面說明，賠了錢。那位藝人也很尷尬，給大家解釋，說以后出門一定要聽指揮。這件事情讓我也意識到自己要多了解新事物，多學習新知識。其實我們皮影藝人都一樣，現(xiàn)在也希望能通過新的媒體和傳播方式宣傳道情皮影，讓更多人能了解皮影藝術(shù)。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說，我聽慶陽話沒有太大的障礙，但是如果事先不知道一部道情皮影戲的內(nèi)容，也不能保證完全聽懂。

興趣也好，專業(yè)也好，都要從小培養(yǎng)。像我們這一代人是從小聽著道情皮影長大的，對皮影的熱愛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咱們環(huán)縣學校里有沒有開設(shè)皮影課？

有的。像我住的隔壁的南關(guān)小學就有，但是大部分是表演方面的，教孩子們挑纖和表演，雕刻皮影的課程很少。我們縣上有個職業(yè)中學，里面一度開設(shè)了雕刻皮影的課程，讓學生利用課外實踐課的時間來學習。我去那里上了兩年課，有二十多個孩子來學，他們都很有興趣，也很樂意學。后來換了領(lǐng)導，這個課就停了。學校里肯定是以文化課學習為主，要是開設(shè)這個專業(yè)，孩子們學出來也沒地方就業(yè)呀。很多非遺領(lǐng)域都面臨這個問題。現(xiàn)在專門從事道情皮影演唱和雕刻的人都不多了，表演皮影的比我們雕刻皮影的更難，基本斷代了。等我們不在了，皮影基本上可以說也沒有傳承了。

說到這里，高清旺和我都一時無語。

高清旺喝了一口茶，說，我這些年也收了些老皮影，你可以看看。

我和他從椅子上起來，蹲在客廳里看起老皮影來。我并不知道每一件皮影的名稱，也不知道具體的制作年代，但是每一件皮影都帶著歷史的氣息，它們讓我想象當年制作它們的人，用它們來表演的人。它們在亮子前都有散發(fā)過光彩，亮子的另一面，又有多少人因它們而生出各種情感。

現(xiàn)在，我們一家人還在做皮影。三個孩子都學會了，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專業(yè)和工作。

聽說您夫人黃老師給皮影著色很專業(yè)？

可以這么說吧。她叫黃闖琴，比我小五歲，嫁給我的時候才二十。

她當年是您的粉絲嗎？

她看過我表演，但是我們的婚姻是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種。我年輕時唱戲只唱戲，從來不和姑娘們多說半句話。她嫁給我之后才學的著色，一開始我會告訴她什么地方要著什么顏色，怎樣著色，但時間久了，她就開始獨立著色了，現(xiàn)在一點不比我差。

三個孩子呢？

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會做皮影。他們都讀了大學，學的都是美術(shù)專業(yè)。大女兒大學畢業(yè)后通過考試做幼教工作，小女兒大學畢業(yè)正在參加各種就業(yè)考試。兒子考的是四川美院，高考的時候藝術(shù)考試成績在全省排第三，文化課也學得很好。畢業(yè)前，本來被南方一個大國企錄用了，但是我不同意，和他好說歹說，讓他回環(huán)縣了。

他自己愿意回來嗎？

肯定很矛盾，我讓他回來，這邊什么都給他準備好了呀。我也想讓他在外面的世界里闖一闖，或許會有一個好的前程。但是，他不回來，這皮影雕刻怎么傳承？

他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學校當老師。

您兒子是叫？

高志彥。家族里按照輩分起的。我們是清字，下一代是志字輩。過去我們給孩子都是隨便起名，不講究。志彥，來和張教授說一下。

一個清俊白凈的小伙子笑著走進客廳，有種清晨的陽光的感覺，溫暖但不熱烈，讓人很舒服。

彼此打了招呼后，他給我加了些茶水。這時，高清旺往廚房走去，他打開廚房門的一瞬間，從里面跑出一個小女孩，兩三歲的樣子，笑著過來拉住高志彥的手。高志彥說，問阿姨好。小女孩很大方地問了好。

高志彥說，我女兒，三歲了。她媽媽今天上班去了，不在家。

她也是學藝術(shù)的嗎？

沒有。她是在西北師大讀的書，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

剛聽你父親說，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你是有更多選擇的。

我學的專業(yè)就業(yè)比較好。大三的時候就有國企來招人了，大四的時候，就會來正式簽約。我當時內(nèi)心比較矛盾，大概考慮了一年多，大三的時候班里大約有一半的同學都被一些大型國企招聘了，我也一直在考慮工作問題，但是父親一直叫我回來。后來，我還是決定回來，父親說給我準備了房子之類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我繼承皮影雕刻。另一方面我覺得和自己的性格有關(guān)，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性格問題，我喜歡安安靜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太喜歡熱鬧的去處。我從八歲就開始學習皮影雕刻，對這件事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回來做老師，閑時雕刻皮影，也是很快樂的事情。所以，我回來的多半原因還是初心，就是想把這個手藝傳承下去。說實話，在我們同齡人和更年輕的人里，很少有做這個的，大部分人對此不感興趣。

你繼承父親的手藝的同時有沒有大的變化？

主要是繼承。非要說不同，就是我開始設(shè)計制作卡通皮影形象。您看窗邊掛的這些皮影，是我正在設(shè)計制作的。

我仔細看了一下，雖然是卡通人物，但是仍然很細致，女性形象的頭發(fā)的拔絲就做得非常精細。就問，這些是純工藝品，還是用來表演的呢？

用來表演，上海那邊的一個律師事務所聯(lián)系我父親訂制的。我父親告訴他們，這個會由我來設(shè)計，他們看了我之前的作品后表示同意。這幾個人物是一家人，會通過他們講一個與法律有關(guān)的故事，以此來進行法律知識的宣傳。這個設(shè)計里面加了他們的logo。我很樂意做這種事情，因為它讓傳統(tǒng)藝術(shù)有了當下性，也讓青年人有了解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可能。我之前也給上海電視臺做過類似的工作，據(jù)電視臺的人說，還比較受歡迎。

從設(shè)計到制作都是你一個人完成嗎？

不一定。現(xiàn)在我才開始畫稿，畫出來以后，我要有時間就自己做。但我要在山城堡學校里上班，有時候不一定有充足的時間，那樣的話，就由我父親來雕刻，母親著色。

你工作的學校里有沒有皮影課程？

我在學校里帶了些學生，給他們教皮影雕刻。原來學校有個美術(shù)社團，但是沒有專門的課程。我去以后向?qū)W校提出申請，學校同意了，就把這個美術(shù)社團改成了皮影雕刻社團?，F(xiàn)在社團里有十幾個學生，都是十二三歲左右的孩子，其中有幾個學生特別喜歡，做得也特別好，他們學習也很好。他們年齡小，力量不足，我就在網(wǎng)上買薄一點的塑料、紙板讓他們做。普通的成年人用的刻刀也不適合他們，我就在網(wǎng)上給他們買剪紙用的刻刀，把刀頭改造一下，讓他們好用一些。

做這些事學校有沒有額外補助？

沒有，這個不能計較。學校是支持我做這個事情的，也把它當作一個教學特色來對待。畢竟我?guī)У氖浅踔猩瑢W生們還是以文化課學習為主，有這樣一個社團就很不錯了。再說，只要學生們對皮影雕刻產(chǎn)生興趣，能夠認真學習就是很好的事情了。帶學生讓我思考一個問題，傳統(tǒng)的非遺藝術(shù)要傳承，就必須要有創(chuàng)新，有變化，要讓孩子們有興趣。如果僅僅是繼承傳統(tǒng)，還是咱們這老一套的皮影形象的話，不要說孩子們，就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都很難接受了。一開始，我會教孩子們做傳統(tǒng)的東西，但是到了他們有能力自己做的時候，我會讓他們做一些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比如做一些卡通形象的皮影。我會問孩子們喜歡看什么動漫，他們說《斗羅大陸》。我說好啊，那你們就設(shè)計制作一個《斗羅大陸》里面的人物。我的想法是，只要是孩子們喜歡的都可以去做，這樣他們對皮影的興趣就能持續(xù)下去，也有傳承下去的可能。否則，到了我們的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這個東西可能會慢慢失傳。

這個時候高志彥的小女兒拿著一張紙過來，問他，爸爸，我們能不能畫畫？

高志彥說，和阿姨說完再畫，好不好？

孩子笑著看了我一眼，然后拉著高志彥的手輕輕擺動。

我問，寶寶長大后，你會不會讓她學皮影雕刻？雖然寶寶現(xiàn)在還很小。

要看她對這個有沒有興趣，如果有興趣就讓她學。

會讓她也回來嗎？

即便是讓她傳承皮影雕刻，也不一定非要讓她回來。她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許那里有一些東西能和咱們的皮影結(jié)合，會讓皮影有更好的出路。

臨別的時候，高清旺拿出一件皮影，說，你剛剛說你女兒屬蛇，這個給她玩去吧。

我打開一看，是一條美麗的小蛇，盤在一株梅花上。蛇的背部是祖母綠的顏色，越往下，顏色越淡，經(jīng)過漸變后，腹部竟然成了桃紅色。梅花花瓣的邊緣卻用了和蛇背部一樣的綠色，花蕊用正紅色。緊挨著蛇頭的蛇背上，也有一朵紅色小梅花。

回到家，女兒看了很喜歡，說，原來皮影可以做得這么美。

2022年4月的一天清晨，我打開電腦，又一次看高清旺的皮影照片。每一件都很精美，有種難以言明的沖擊力。他做的“云朵神架”圖案繁復，色彩瑰麗；他做的象車造型之精美，色彩之豐富，圖案之精細，讓人贊嘆，甚至讓人想起一個不恰當?shù)脑~：巴洛克。他讓座堂家具擁有一種復古的堂皇之氣，讓神怪異獸擁有懾人的氣勢，讓人物服裝有種清秀之感，讓一些小的裝飾圖案出現(xiàn)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人帶來意外之喜，比如在女性人物的側(cè)顏加上一朵小花……最重要的是，他雕刻的人物頗具風神，各有特點，有一件八抬大轎的皮影，轎子華麗精美不說，八個轎夫神態(tài)各異，仔細看，甚至能感覺出那表情背后的性格來。

其中一件皮影造型很獨特，應該是屬于神怪類的，整體色調(diào)以深紅和墨綠搭配為主，身穿鎧甲戰(zhàn)袍，孔武有力，手像一把刀。面部沒有用傳統(tǒng)皮影人物的側(cè)臉造型，也沒有鏤空，而是用四十五度視角來呈現(xiàn)，以實體處理。眉毛寬而長，眼睛很大，朝正上看著，略顯對眼，眼白也顯得更多，卻平添了一種英武之氣。鼻子也用墨綠和深紅但是鼻尖是黑色，鼻子周圍又點綴了一些黑色的小圓點，有種神獸的感覺。最奇異的是頭部，頂了一頭紅色的細長火焰，除了腦后的一小部分垂直向下，其余一律直直朝上，像是頭飾，又像是頭發(fā)?？拷^部的地方橫著一條赭黃色的帶子，中間有個圓形的同色裝飾。耳朵上有個燭焰造型，同樣是紅色，直直向上，讓人想到一個詞：怒發(fā)沖冠。這個造型和我之前看過的護法很像，但是又更有力量。再仔細看，應該是用石色著色的，就像高清旺說的，沉著、古樸、厚重，有歷史感。

我想知道這皮影的名字，就發(fā)微信問高清旺，還問他人物頭上的紅色火苗和耳朵上的造型是什么，手為什么像一把刀。他一直沒有回復。到了下午，我給他打微信語音電話，他也不接。我想起他說有時候不開微信，就直接打手機，這一次，他立刻接了。

高老師，您在哪里？

老家，洪德，來給地里種點東西。

還有多少地？

一共三十多畝。山地種不動，就荒掉了?，F(xiàn)在只是給川地里種點東西。

川地有多少畝？

十畝。

幾個人種？

我一個人。家里添了個小孫子，黃老師給幫忙看著呢。兒媳婦調(diào)到西峰市上了，我們一家人三個地方。我一個人種地，做皮影。

您照顧好自己。

沒事，好著呢。

我微信發(fā)您的那個皮影是什么形象呀？

微信沒有開，老家沒網(wǎng)。我現(xiàn)在打開流量看看。

我們掛了電話后，他很快回信了：降魔天神。頭上不是火苗，是人物的發(fā)型，紅發(fā)。耳朵上是紅色耳毛，直立耳上。天神的手緊合，如我手型。

他又發(fā)來一張照片，是他的右手，緊緊捏著，與皮影中的手型一模一樣。

注：

[1]高清旺，1963年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環(huán)縣，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皮影雕刻）代表性傳承人，2004 年被中國民間工藝美術(shù)委員會評為“中國民間皮影藝術(shù)大師”。本文在采訪的基礎(chǔ)上寫作而成，已由高清旺本人確認并授權(quán)。

[2]前臺，環(huán)縣道情皮影對主演的稱謂。挑纖、道白、演唱都由前臺一個人完成，每場演出往往長達三四個小時，“吃本戲”的所有臺詞都要記在心里，沒有提詞。

[3]日塌，方言，意為搞砸了，徹底失敗了。

[4]梁世倉（1910-1983），甘肅省慶陽市環(huán)縣人，環(huán)縣道情皮影表演藝術(shù)家，梁家道情皮影戲班的創(chuàng)始人。

[5]捎戲，皮影大本戲正式表演結(jié)束后，順帶表演一段，稱為捎戲。

[6]李仰峰（1939-2004），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環(huán)縣。1964 年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時稱甘肅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書法家、畫家、古體詩詞作家、民俗學家。從事文化工作三十余年，環(huán)縣道情皮影戲研究專家。

[7]孫萬福（1883-1945），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環(huán)縣曲子鎮(zhèn)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幼時因家境貧寒未入學讀書，然其天資聰穎，能即興吟唱，出口成章，口頭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和歌詞，被稱為“農(nóng)民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