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國　吳蓓　張琳琳

摘 要：從審理時間、審理程序、審理結果、開除學籍事由等維度，梳理了1999年至2019年間進入行政審判程序的110個高校開除學籍案件的整體樣態(tài)，以司法案件為參照，從事實認定、適用法規(guī)、處分程序等方面就規(guī)范高校開除學籍處分提出相關建議。

關鍵詞：行政審判；開除學籍；整體樣態(tài)

開除學籍是高校學生紀律處分中最嚴厲的一種方式，也是近年來學生狀告學校案件的主要情形之一。學術界關于高校開除學籍處分的法理基礎[1]、法律性質[2]、正當程序[3]、權益救濟[4]、司法審查[5]等方面多有探討。但是，在司法實踐中，高校開除學籍案件呈現(xiàn)怎樣的整體樣態(tài)？學生主要因為哪些原因被開除學籍？高校敗訴的原因集中在哪些方面？高校開除學籍處分應注意防范哪些法律風險？本研究嘗試從司法實踐的角度出發(fā)，梳理分析行政審判中高校開除學籍案件的整體樣態(tài)，以回應上述問題。

樣本選擇

本研究案例主要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北大法寶、中國司法案例網(wǎng)等案例庫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和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2021年12月18日，本研究以“開除學籍”為主題詞、以“行政案件”作為限定，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搜集裁判文書211份，在北大法寶上搜集案例42個，在中國司法案例網(wǎng)上搜集裁判文書56份，搜集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2個①、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1個②。

經(jīng)過逐一閱讀篩選，對搜集結果做了如下處理：一是剔除校方為普通高中、中等職業(yè)學校等非普通高等學校的裁判文書。二是剔除非“開除學籍”事由的裁判文書，主要涉及取消入學資格、取消學籍、退學處理、不授予學位、不頒發(fā)畢業(yè)證、信息公開、請求賠償?shù)仍V訟請求的情形。三是剔除一審撤訴的案件。四是選取審理時間在1999年至2019年期間的裁判文書。最終獲得裁判文書199份，涉及案例110個。

本研究案例的搜集雖然廣泛而細致，但是筆者清醒地意識到，上述199份裁判文書（110個審判案例）不可能窮盡這期間所有高校開除學籍案件的信息。不過，這些案件跨越了20年的時間，涵蓋了25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和81所高校，涉及了不同地方不同層級法院，具有相當?shù)拇硇??？梢哉f，這些案例足以拼湊出行政審判中高校開除學籍案件的大致圖景。

整體樣態(tài)分析

1.審理時間

從法院一審審理時間維度上看，2014年至2017年期間保持高位多發(fā)狀態(tài)，其中，2015年達到頂峰（如圖1所示）。在學生訴高校的其他類型案件中也呈現(xiàn)這一趨勢特點[6][7]。之所以會呈現(xiàn)如此趨勢，原因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2005年，《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現(xiàn)已廢止，以下簡稱“教育部第21號令”）施行，該規(guī)定第一次明確了高校對學生處分要做到“程序正當、證據(jù)充分、依據(jù)明確、定性準確、處分適當”的規(guī)范要求，同時進一步明晰了學生對學校處分不服的可以通過校內申訴和向學校所在地省級教育行政部門進行申訴的方式進行權利救濟。這些規(guī)定的出臺與日益高漲的學生維權意識交織在一起，使得高校開除學籍案件越來越多地進入司法審判視野。

第二，2014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裁判文書的規(guī)定》（現(xiàn)已廢止）實施。該規(guī)定要求，除個別不宜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的情況外，各級人民法院的生效裁判文書都應當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統(tǒng)一公布。這一規(guī)定使得高校開除學籍案件紛紛“上網(wǎng)”。

第三，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以第38號指導案例發(fā)布了“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fā)畢業(yè)證、學位證案”。一方面，該案件的廣泛社會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部分學生在被開除學籍后去法院尋求法律救濟的嘗試；另一方面，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各級人民法院審判類似案例時應當參照”[8]，高校開除學籍案件更多地被納入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

2.審理程序

我國實行二審終身制。在110個審判案例中，一審結案35件，結案率僅為31.8%；二審結案64件，結案率58.2%；再審11件。不難看出，在高校開除學籍案件中，雙方當事人就事實問題認定、法律法規(guī)適用、法定程序理解等方面的爭議較大，訴訟中對抗性較強，協(xié)商或調解的空間比較有限。

3.審理結果

從審理結果維度考察，110個審判案例中，不予以受理3件、發(fā)回重審5件、學生撤訴1件、判決101件。在判決的101件案件中，高校敗訴51件，占比50.5%。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2017年修訂，以下簡稱《行政訴訟法》）第70條關于人民法院判決撤銷或者部分撤銷并可以判決被告重新作出行政行為的六種情形的規(guī)定，對高校敗訴的情形進行了分類統(tǒng)計：“違反法定程序”有39件，在51件高校敗訴案例中占比76.5%，是高校敗訴的主要情形，其次為“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16件）、“主要證據(jù)不足”（12件）。其中，兼有“違反法定程序”“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主要證據(jù)不足”的1件，兼有“違反法定程序”和“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的11件，兼有“違反法定程序”和“主要證據(jù)不足”的3件。

4.開除學籍事由

高?？梢蚤_除學生學籍的情形規(guī)定主要見于三個版本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現(xiàn)已廢止）和《研究生學籍管理規(guī)定》（現(xiàn)已廢止）中。1990年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第63條規(guī)定了學?？勺们榻o予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處分的6種情形；1995年的《研究生學籍管理規(guī)定》規(guī)定了培養(yǎng)單位可以酌情給予研究生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處分的7種情形；教育部第21號令第54條規(guī)定了學?？梢越o予開除學籍處分的7種情形；2017年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以下簡稱教育部第41號令）第53條規(guī)定了學?？梢越o予開除學籍處分的8種情形。綜合以上規(guī)定，本研究整理出了涉及開除學籍的14種情形規(guī)定：由他人代替考試、替他人參加考試；使用通訊設備或其他器材作弊；屢次違反學校規(guī)定受到紀律處分，經(jīng)教育不改的；侵害其他個人、組織合法權益，造成嚴重后果的；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的；組織作弊；違反治安管理規(guī)定受到處罰，性質惡劣的；剽竊、抄襲他人研究成果，情節(jié)嚴重的；違反本規(guī)定和學校規(guī)定，嚴重影響學校教育教學秩序、生活秩序以及公共場所管理秩序的；向他人出售考試試題或答案牟取利益；違反憲法，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破壞安定團結、擾亂社會秩序的；其他嚴重作弊或擾亂考試秩序行為；代寫論文或買賣論文的；一學期曠課超過50學時（曠課一天，按實際授課時間計）。對110個案例中開除學籍的情形進行梳理和統(tǒng)計顯示：考試作弊是最主要的開除學籍事由（66件，在110個開除學籍案例中占比60%），其中“替考”（包括由他人代替考試和替他人參加考試）是頻率最高的（39件），其次是“使用通訊設備或其他器材作弊”（22件），其他考試作弊情形5件。

對高校的啟示

以現(xiàn)有司法案件為參照，高校在行使開除學籍處分權時，應當注意防范以下法律風險。

1.在事實認定方面

第一，證據(jù)不合法。在陳某訴甘肅某大學案③中，對于學校提供的任課教師及學生的證言筆錄，法院認為無法證明是在學校做出開除學籍處分之前形成的，故認定上述材料不具備證據(jù)的合法性，不予以采信。根據(jù)《行政訴訟法》第35條規(guī)定，在訴訟過程中，被告及其訴訟代理人不得自行向原告、第三人和證人收集證據(jù)。因此，高校開除學籍處分過程中，要及時收集、固定相關證據(jù)材料，一旦進入訴訟程序，不得再自行向被處分學生及相關人員收集證據(jù)材料。

第二，證據(jù)間缺乏關聯(lián)性。此情形在高校處理學生使用手機通信功能作弊和替考事件中尤為突出。在蔡某儀訴廣東某大學案④中，學校提供的證據(jù)不能證明蔡某儀使用手機上網(wǎng)搜索相關資料行為是在考試期間發(fā)生的，被認定為證據(jù)不足。在呂某珂訴河南某學院案⑤中，學校提供的證據(jù)材料不能證明女生呂某珂與男生王某之間存在替考行為，沒有獲得法院支持。對于考試期間使用手機通信功能作弊的情形，高校要第一時間調取學生手機流量記錄或通話記錄等有力證據(jù)；對于替考情形，高校要弄清并固定替考者的身份信息、本人簽字確認的替考情況說明等核心信息，如果條件允許，通知被替考者到現(xiàn)場確認。

2.在適用法規(guī)方面

第一，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在“甘露訴暨南大學開除學籍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甘露作為在校研究生提交課程論文，屬于課程考核的一種形式，即使其中存在抄襲行為，也不屬于教育部第21號令第54條第5項規(guī)定的情形。在殷某強訴北京某大學案⑥中，法院認為，根據(jù)教育部在其他相關訴訟中的回函意見，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是附屬于高校教育教學過程的教學考試，不在《國家教育考試違規(guī)處理辦法》所列舉的國家教育考試范圍之內，學校徑行適用《國家教育考試違規(guī)處理辦法》，適用規(guī)定有誤。因此，高校要準確理解相關規(guī)定的適用范圍，恰當適用相關規(guī)定條文。

第二，適用條款不明確。在林某杰訴甘肅某大學案⑦中，法院認為，該校違紀處理辦法第15條第3款共有5項規(guī)定，學校處分決定書籠統(tǒng)使用“第15條第3款的規(guī)定”的措辭，適用條款指向不明確。

3.在處分程序方面

教育部第41號令第53條至第56條規(guī)定了高校開除學生學籍處分時應當遵循事前告知、聽取陳述和申辯、校長辦公會或者校長授權的專門會議研究決定、處分決定書送達、告知權益救濟途徑與時效等正當程序要求。因程序不當而高校敗訴的開除學籍案例多數(shù)缺乏上述正當程序要素。除此之外，有的還存在以下不足：

第一，程序倒置。在張某訴河南某學院案⑧中，學校在發(fā)現(xiàn)張某考試作弊的當日即在其校園張貼給予張某開除學籍處分的通告。雖然學校此后履行了聽取張某陳述和申辯等程序，但學校的行為系先做出開除學籍決定、后履行相關程序，屬程序違法。

第二，以事實情況調查代替聽取陳述和申辯。在王某凱訴四川某學院案⑨中，法院認為，學生王某凱在《違紀登記表》《談話記錄表》上簽字以及事后做出的情況說明、檢討書，均不能視為學校在做出開除學籍決定之前已向王某凱告知其享有陳述和申辯權并聽取了王某凱的陳述和申辯。

第三，處分做出過程超出合理時限。在韓某鋒訴北京某大學案⑩中，學校于2017年6月發(fā)現(xiàn)韓某鋒存在考試作弊行為，2018年5月形成初步處理意見，直到2018年8月1日才做出最終處分決定，被認定處分過程超過合理期限，違反法定程序。目前，尚無上位法對高校開除學籍處分做出期限提出明確要求，但是開除學籍處分嚴重影響學生受教育權的實現(xiàn)，鑒于學校實行學年制教學安排的實際，建議開除學籍處分決定原則上應當在違紀行為發(fā)生后的第一個學期結束前完成。

結語

“人們常常指責大學對一切都進行研究而就是不研究它們自己，同時人們公開指責它們準備對一切進行改革而不去改革它們自己”[9]。管中窺豹，我們通過剖析高校開除學籍案件在司法審判中的整體圖景，大致呈現(xiàn)了當前高校法治工作的現(xiàn)實樣態(tài)。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強調，“法治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依托……在統(tǒng)籌推進偉大斗爭、偉大工程、偉大事業(yè)、偉大夢想的實踐中，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新征程上，我們要更加重視法治、厲行法治，更好發(fā)揮法治固根本、穩(wěn)預期、利長遠的重要作用”[10]。高等教育領域全面推進依法治校、加強法治工作，是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全面依法治國新理念新思想新戰(zhàn)略的一項重大政治任務，也是破解當前高校改革發(fā)展面臨的突出問題的必然要求。通過研究分析，我們不難看出，當前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推進高校工作、提升高校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水平仍然任重而道遠。

本文系北京市教育工委2016年度首都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課題“行政法基本原則在高校學生紀律處分中的價值與運用研究”（課題編號：BJSZ2016ZC079）；中央財經(jīng)大學2021—2022年度黨建和思想政治工作理論研究課題“新形勢下高校信訪工作體制機制改革研究——以中央財經(jīng)大學為例”（課題編號：DJW21009）研究成果

注釋：

①其一是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fā)畢業(yè)證、學位證行政訴訟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1999（4）：139-143。在該案中，田永因考試違紀被按退學處理，實為學校適用法律規(guī)定錯誤，一、二審法院也對此予以了糾正。根據(jù)1990年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國家教育委員會令第7號，現(xiàn)已廢止）第63條規(guī)定，對于因考試違紀而取消學籍的處分類別應為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故也將此案納入本文案例樣本。其二是甘露不服暨南大學開除學籍決定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2（7）：35-38.

②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fā)畢業(yè)證、學位證案，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38號.

③甘肅省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2）蘭行再字第2號.

④廣州鐵路運輸中級法院行政判決書，（2017）粵71行終330號.

⑤鄭州市二七區(qū)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2）二七行初字第48號.

⑥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7）京03行終87號.

⑦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6）甘行終133號.

⑧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2）鄭行終字第162號.

⑨眉山市東坡區(qū)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6）川1402行初91號.

⑩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9）京03行終987號.

參考文獻：

[1]羅爽.我國公立高等學校開除學籍權的法理問題研究[J].中國高教研究，2010（4）：47-49.

[2]申素平，黃碩，郝盼盼.論高校開除學籍處分的法律性質[J].中國高教研究，2018（3）：31-37.

[3]程琥.高等學校處分學生應遵循正當程序原則[J].教育發(fā)展研究，2006（15）：48-49.

[4]周祿濤，陳桂蓉.公立高校開除學籍處分的司法救濟微探[J].復旦教育論壇，2017，15（5）：28-34.

[5]沈巋. 析論高校懲戒學生行為的司法審查[C]//北京大學教育法研究中心，北京大學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教育行政訴訟理論與實務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CHINA LEGAL PUBLISHING HOUSE），2012：18.

[6]林華.學位撤銷案件的樣態(tài)與圖景（1998-2018）[J].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9 （9）：29-33.

[7]戴國立.高校教育懲戒訴訟的現(xiàn)狀考察與制度反思——基于78個高校教育懲戒訴訟案例的實證分析[J].教育發(fā)展研究，2020，40（1）：52-58.

[8]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法發(fā)（2010]51號2010年11月26日）[J].判例與研究，2012（1）：59-60.

[9]湛中樂，靳瀾濤.我國教育行政爭議及其解決的回顧與前瞻——以“推動教育法治進程十大行政爭議案件”為例[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20，38（2）：1-18.

[10]習近平. 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提供有力法治保障[J].求是，2021（5）：4-15.

[責任編輯：苑聰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