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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巴甜

2023-07-13 02:18張學東
清明 2023年4期
關鍵詞:老方黃鶯小豬

張學東

1

前不久我才跟佟欣分的手。這事本來沒甚可說,結了婚就不可避免會離婚。我唯一的鐵哥們黃鶯老早就對我說,像你這種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我當時還跟人家嘴硬說,別瞎扯了,我是哪種人,自己都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蟲。其實我倆在一個部門共事多年,黃鶯算是最懂我的??晌乙讶浑x了婚,她卻至今還沒把自己嫁出去。憑良心講,若不是黃鶯平時嘴巴刻薄不饒人,追她的人應該不在少數(shù)。我覺得長得好看的女人,說話通常都有些尖刻,那種笨嘴笨舌的,多數(shù)又都相貌平平。有一次,我問黃鶯,怎么還不嫁人?她翻了翻漂亮的雙眼皮說,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我說,我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人,只是出于友誼嘛。黃鶯這才故作神秘地說,別急,我要嫁的那個人就快出現(xiàn)了。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懂她的意思。

我母親也說我這輩子沒長性,干啥都跟過家家似的。上小學時,因為跟班上一個同學交惡,我倆總是不停打鬧,攪得四鄰不安,最后老師索性把我調(diào)到其他班了。上大學時,學著人家談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同學們都說我的女友多得夠裝一卡車了。但事實是,有的女生,只跟我在黑燈瞎火的舞會上處了不到兩小時就拜拜了。我參加工作后,部門也換了好幾個。娶了個老婆還算過得去,可我們注定過不長,她總嫌我不上進,怨我沒本事,甚至罵我不像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到底離了。我的世界就這樣,天要下雨娘要嫁,不,現(xiàn)在得改一下,天要下雨老婆要離,隨她去吧。

要說起來,佟欣的性格不溫不火,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至少我剛認識她時還如此。在那個屁股大點的公辦小學里,她脾氣最溫和,很少沖誰大發(fā)脾氣。不過,佟欣天生有些死腦筋,她的同事多半都離開了那個小學,一個個削尖腦袋擠進民辦學校,另謀高就了。民辦學校,用人機制靈活,薪水高,好多名師都相繼從公辦小學跳槽了。當別人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的時候,佟欣卻巋然不動,她倒不是怕錢多了燙手,用她的話講,是對這所學校有了感情,一時半會兒割舍不開。我知道她這人是重感情的。可她還說了,天下烏鴉一般黑,自己就是一個教書匠,只要把課上好,在哪還不是都一樣。但事實很快就證明,在哪還是不一樣的!當時民辦學校如雨后春筍,且長勢喜人。畢竟民營企業(yè)敢于投資,學校規(guī)模大,名師多,環(huán)境又好,教學質(zhì)量很快上去了。有錢有勢的人,都爭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去,壓根不在乎多繳區(qū)區(qū)幾萬塊的贊助費。俗話說,大河有水小河滿,老師的日子自然很滋潤??少⌒涝谀抢镏斝∩魑⒌乜喟玖诉@么多年,工資沒有漲不說,到頭來連個中級職稱也沒評上。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有時候,佟欣真想撂挑子,只代課不帶班,可到頭來又總是架不住領導幾句好話。她性情太軟了,導致班主任這個頭銜跟狗皮膏藥似的粘在她身上,摘也摘不掉。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佟欣的脾氣變壞了。她一到家就開始指桑罵槐,看什么都不順眼,可謂見雞罵雞,逮狗訓狗,尤其是一見到我窩在屋里打游戲,或手里逗弄著一只傻乎乎的倉鼠,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估計她是把我當她學校的領導或?qū)W生了,滿腔憤懣都發(fā)泄在我身上。大約兩個月前的一晚,我斜躺在沙發(fā)上追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佟欣冷不防從書房鉆出來。當時她剛點燈熬夜批改完學生的試卷,順勢就將那么一大摞卷子砰地砸在我的額頭上。我詐尸般猛地躥起,哈喇子都驚落到腳背上了。她毒婦樣地指著我的鼻子就罵,死豬,就知道睡!又說,你連豬都不如,豬還能殺了吃肉!

這話可戳了我的肺管子。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用那種惡心的畜牲來罵我。過去,一個同學罵我是蠢豬,我就把他摔翻在地;同事戲謔我是屬豬的,我也毫不客氣,一拳將那家伙鼻血打出一攤?,F(xiàn)在,連佟欣也如此罵我,且罵得夠狠,我該怎么辦?打她嗎?不,壞男也不能跟女斗。這是我的信條。我從不自詡是好男,這世上偽君子太多,我可不想往里面摻乎。我說,既然我是豬,那你就給老子滾蛋吧,滾得越遠越好。不料,她還真就打包走人了。幾天之后,我一賭氣,就在她遞交給我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畫押了。我覺得畫押真是件很搞笑的事,指頭上蘸些血紅的印泥,再用力那么一摁,白紙上立刻就開出一朵鮮紅的花來。我真想多摁它幾個才好,就像好學生得到老師獎賞的小紅花,但又覺得,這種心態(tài)怎么跟阿Q臨刑時那么相似?

我們離婚當天,我硬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沒出門。手機沒電了,我都懶得去充,天黑了也不開燈,就那么一直圈在黑暗中,像只要死的瘟雞,除了抽煙喝酒,我?guī)缀醵紤械脛右幌?。在這之前,我覺得自己至少還有一個不錯的愛好,就是喜歡飼養(yǎng)小動物。認識佟欣以后,我一共買過五只小倉鼠、兩只小金絲熊(倉鼠的另一個品種)和一只荷蘭豚鼠。壽命最長的那只,我養(yǎng)了一年五個月零十三天,最短的僅僅一周,它便一命嗚呼了。我懷疑是佟欣趁我不在家,給它喂了不該吃的東西。

那些小動物,通常被我養(yǎng)在盛牛奶用的紙箱里,箱底鋪上一層厚厚的鋸末,再把它們需要的谷子、菜葉等食物投放進去,小家伙就能在里面快活地吃喝玩樂了。鼠類總喜歡晝伏夜出,所以每晚睡覺前,為了防止小東西咬破紙箱逃跑——這種情況之前發(fā)生過兩次,天亮后倉鼠不翼而飛,紙箱底部被鉆出一只人眼大小的窟窿——我會把倉鼠從紙箱里取出,塞進細鐵絲編織的小籠子里。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就戴上絨線手套,把倉鼠抓在手里把玩好一陣,看它在手掌上如熱鍋螞蟻般爬來爬去,或者,很精心地喂它新鮮的谷物吃,這時心里會有一種暖暖的很踏實的感覺??少⌒揽偸窍游也粍照龢I(yè),她說,玩物喪志,你懂不懂?我說,沒那么嚴重吧,一只小小的倉鼠,哪就能顛覆我的生活?她撇撇嘴說,你不愧是屬老鼠的,連興趣愛好都離不開它們。這次我倒沒反駁她,因為我的確是鼠年生人。但我也有更充分的理由等著她,我說,你看,家里那么多瓜子、花生、黃豆、蠶豆、棉花糖,還有沙琪瑪,都是你大包小包買回來的,可你有一樣真正吃完過嗎?放久了就過期了,總得扔掉吧,那多可惜啊!可是家里有了倉鼠就不一樣了,至少它們能幫你這點小忙。你不說感激我,還好意思奚落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抓起一把剛剝好的瓜子仁,嘩啦一聲撒進紙箱里,倉鼠立刻歡天喜地跑來,用小爪子靈巧地將瓜子仁一口一口塞進自己的頰囊里,兩只腮幫子越來越大,倉鼠的小腦袋也突然大得像鼓足了氣的青蛙。佟欣一時語塞。我很得意地盯著倉鼠鼓鼓的頰囊。我覺得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有時就是為了彼此斗嘴解悶的,跟倉鼠在一起絕對沒有這種煩惱。

原來我以為,離開佟欣沒什么了不起的,這世界誰離不開誰呀。可那一刻,我還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世界忽然陷入一片混沌和黑暗。我半輩子的光陰,全都跟著黑掉了,我像個極端厭世的盲人,坐在空蕩蕩的沒有女人的房間里,拼命去想過去經(jīng)歷的人和事,但幾乎所有人的面孔都像沙畫,被風輕輕一吹,就散開了。我搜尋著把家里僅存的半瓶紅酒和一罐啤酒喝光了。我大概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2

事實上,佟欣離開了我的生活,我也不覺得有多遺憾。因為我總會想起《三國演義》開篇那句最經(jīng)典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樣我就變得坦然多了,仿佛洞悉了人世間的全部奧秘。偶爾,駕車經(jīng)過那所灰頭土臉的公辦小學,我也會記起當初跟佟欣約會的日子。我暗暗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跟什么女教師談情說愛了??晌荫R上又嚴厲地批判自己,你小子才剛逃脫一個女人,難道還想重蹈覆轍不成?瞧瞧,一個人多清靜,耳邊再也沒有女人不停地嘮嘮叨叨,這樣的自由自在,可謂劫后重生,令人狂喜,值得珍惜。

家里現(xiàn)在除了我是活物,還有一張小嘴需要吃東西,就是我跟佟欣離婚的前幾周,我在寵物市場買下的那只黑、白、咖三色荷蘭豚鼠。這家伙看上去呆頭呆腦的,更像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兔子,圓圓的眼珠黑而明亮,一只腳爪是白色的,另一只黑爪就像穿了女人的黑絲襪似的。眼圈也是一黑一白,橢圓形的小身體上,有雞蛋那么大一片咖啡色茸毛,其余的皮毛則是雪白的。這個被我命名為“小豬”的模樣奇怪的家伙,可以說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全部,即便我懶得下樓去街上吃飯,也不會忘記給它喂點兒食物?,F(xiàn)在我的世界已經(jīng)夠黑暗的了,我不想讓小豬也那么快離我而去。為此,我在網(wǎng)上仔細了解過,這種荷蘭豚鼠如果飼養(yǎng)得好,最長壽命可達五年,甚至更長些。這大大增加了我飼養(yǎng)它的信心。

每天,只要我從外面歸來,沖著客廳打一聲響亮的口哨,小豬立刻跟一臺靈敏的報警器似的,吱哇吱哇地回應起來,就像一個受了長時間冷落的小孩,向大人示威或邀寵。說到孩子,我想這大約就是我和佟欣短暫生活的一個潛在危機。我和佟欣一直沒有打算要孩子,佟欣在學校成天跟一大群孩子打交道,她總是覺得,養(yǎng)孩子是件很煩很費心的事。她說現(xiàn)在的孩子太苦了,每天除了做作業(yè),就是測驗和考試,生活一點兒樂趣都沒有。所以,她一直揚言,寧可不生,也不能把一個好端端的生命毀在自己手上。她的邏輯我并不能完全茍同。而我大概是離開老家久了,那種傳宗接代的思想也就離我遠去了。再者,我弟弟的孩子都能夠滿地亂跑了,而且一下子就生了兩個帶把的,家族的這種剛性指標已經(jīng)讓他超額完成了,因此在這件事上,我是一直很尊重佟欣意見的。我平時愛養(yǎng)小動物,或許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心理需求。難怪有一次,佟欣指著我手上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倉鼠說,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整天就知道跟你的鼠娃子在一起膩歪!女人的言辭真夠犀利和惡毒的,把人說得沒法還嘴了。現(xiàn)在好了,再也沒有人對我的行為橫加指責了。只要是小豬愛吃的東西,我都毫不吝嗇地撒進它的紙箱內(nèi)。小豬現(xiàn)在一定能感覺到什么叫作愜意,什么叫作錦衣玉食。每當夜深人靜時分,我都能聽到從陽臺那邊傳來的嚙齒類動物特有的吱吱作響的咀嚼聲,這聲音又總是讓人想起一個女人,就那么懶洋洋地蜷縮在沙發(fā)里,嘴巴不停地吃著奶油味的爆米花和五香味的瓜子之類。女人和鼠類,有時候竟那么相似。我的眼前又莫名地浮現(xiàn)出佟欣的樣子。說心里話,她不教訓人的時候很美??蛇@種時候于她來說少之又少,就像曇花,輕易難開放。

但我和小豬并未自在多久。大約半個月后,母親就興師動眾領著妹妹上門來了。母親一進屋就又抹眼淚又擤鼻涕的,嘴里嗚嗚噥噥地跟我說,她這輩子命怎么那么苦,攤上個不顧家的男人,只圖自己喝酒快活,到頭來還要把她孤零零地扔在這個世上,繼續(xù)吃苦受累……反正盡是些老生常談,我聽得毫無感覺。見我無動于衷,母親又說兒子的命跟她一樣孬,好不容易讀完書在城里安個家,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就又散了。母親終于弄得我心里有些難受了,但難受也不全是為我自己,更不為母親,我說不好到底是為了什么。

母親這般嘮叨了大半天,總算是漸漸平復了混亂愁苦的情緒,最后她長嘆一口氣道,老大啊,眼見你妹妹考學沒啥指望了,還不如趁早給她找個事做呢。母親說這話的時候,顧樂就在一旁盯著我,好像我的臉上能找到事做。母親接著說,你在城里好歹這些年,總該交個三朋四友的,就幫你妹妹一把吧,將來媽走時,也好放心啊!我本來想說,城里哪有那么好,找工作談何容易,她能干什么,去給人家當小保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畢竟,母親這輩子從來沒求過我,倒是我總讓她一再犯難。我想了想說,媽,你放心吧,但凡有我一口吃的,樂樂就餓不著肚子。母親陰郁的愁眉一下子展開了,渾濁的老眼也閃出窮人撿到財寶時的亮光。她一手抓過妹妹的手,一手拉過我的手,我們仨的手就這樣奇怪地摞在一起。母親的手托著我的手,我的手又托著妹妹的手,像在完成一次歷史性交接,鄭重而莊嚴。

打這天起,顧樂就正式住在了我家,不,準確點兒說,是住在我的房子里。自從佟欣搬走后,這個小家其實早已名存實亡了。協(xié)議離婚,房子歸我,家里的錢歸佟欣,實際上卡上的錢也沒多少,還有住房貸款月月要還。顧樂來了,我就把以前佟欣用過的小書房收拾出來,單人床是現(xiàn)成的,顧樂住在里面很滿意,她一個勁說這房間有股特殊的味道。我問是啥味,她說不清楚,后來又轉(zhuǎn)著烏黑的眼珠子尋思說,大概是嫂子身上的那股書卷氣。顧樂居然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這讓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說好好睡你的覺去吧。

顧樂比我小將近十歲,說來她的大名還是我給起的。當年鄉(xiāng)里要報戶口,父親出門喝酒摸不著家門,母親急得團團轉(zhuǎn),后來是我去的,我家的戶口本上從此就有了顧樂這個名字,我那時大概就是希望妹妹以后能快快樂樂的。她的名字一點兒也不像大人給我和弟弟取的什么顧責和顧產(chǎn),聽起來真是古怪得要死。弟弟顧產(chǎn)小我兩歲,我們倆前后腳進學堂念書。顧產(chǎn)腦子不太靈泛,上課愛打瞌睡,考試老不及格。家里的幾畝麥田爹媽忙不過來,后來顧產(chǎn)念到初二就讓他回家務農(nóng)去了。很多時候,我覺得顧產(chǎn)其實一點兒也不笨,他干起農(nóng)活來很是利落,而且天生心靈手巧。他把家里那臺小四輪擺弄得像模像樣,他還能輕而易舉地將發(fā)動機拆散了,又嚴絲合縫地組裝起來。就憑這一條,我這輩子到死也休想趕上他了。等我考學進城以后,顧產(chǎn)就徹底成了我家的頂梁柱,感覺他才是老顧家的長子,而我更像是他的小弟。

既然答應了母親,我總得給顧樂找點事做。為此,我很是用心地在單位翻過兩天報紙,仔細研究大大小小的廣告,看有沒有適合顧樂的工作??紤]到飯館三教九流人多嘴雜,我實在不想讓她去那種地方端盤子倒茶伺候客人;可按摩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保不準那些壞男人會對女孩子動手動腳的;干脆就去商場賣貨吧,那種工作倒是都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回到家,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妹妹一股腦說了,哪知顧樂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出去賣貨太丟人,萬一碰上熟人該咋辦?我差點被她的話氣笑了,熟人?這里哪有你什么熟人,你以為這里是咱鄉(xiāng)下?顧樂不服氣地說,咱村有兩個女的就在城里干那個,大伙都說她們是賣貨的,簡直丟她們家先人呢。我一時怔住,雖然心里明白此賣貨非彼賣貨,可又不想跟妹妹解釋。于是,我說,那就再找找看吧,天無絕人之路。

吃過晚飯,顧樂非鬧著去外面逛逛。我現(xiàn)在哪有閑逛的心思,可顧樂說她整天關在家里,身上都快長毛了。我不好再駁她面子。顧樂來家里這些天,我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帶她四處走走呢,況且,她每天還要替我收拾屋子,做飯,洗涮,真夠難為她了。不過,顧樂是不會幫我照料小豬的,她說那玩意看著讓人發(fā)毛,賊頭鼠腦,像個可怕的幽靈。她們女人就是這樣大驚小怪。那么可愛的小豚鼠,在她們眼里竟成了幽靈,真是豈有此理。我們倆剛要出門,就聽見對門老方家的狗在狺狺狂吠,那種聲音有些窮兇極惡的味道。嘎吱一聲,那扇朱紅色的防盜門豁然敞開,一條灰褐色的沙皮狗猛地躥出來,若不是它脖頸上套著黑皮繩索,又被主人牽拽著,我和顧樂怕是都要掛彩了。沙皮狗的黑眼珠被皺巴巴的面皮所包裹,連齜牙的樣子也老氣橫秋,可狗仗人勢,老方越是用力牽拉,這個畜生越是叫得任性兇悍,讓人心驚膽寒,好像它隨時都會撲上來撕碎我們倆似的。如今城里人都跟瘋了似的,家家戶戶都要養(yǎng)條狗裝門面,弄得草坪上到處都是狗糞疙瘩,一不小心便踩了一腳。倒是在鄉(xiāng)下,似乎沒什么人再養(yǎng)狗了,偌大的村巷總空蕩蕩的。我偶爾回去一趟,走夜路時總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四周靜悄悄的,身后仿佛跟著個幽靈,怪嚇人的。

顧樂總是那么懼狗,尤其是這種鄉(xiāng)下不太多見的沙皮狗,她早嚇得縮在我身后,顫抖個不停。我雖有幾分懼怕,但在自己妹妹面前不能顯得太懦弱,便一邊往后歪著身子,一邊給她壯膽,別怕,別怕,它不咬人。對門老方生得虎頭虎腦,渾身膘肉亂顫,脖子上一年四季都纏著一條足有半斤重的金鏈子,像是以此標榜自己是個成功的生意人。此刻,當他皺眉皺臉地往我妹妹身上亂踅摸時,我甚至覺得他的模樣越來越像他家的沙皮狗了。都說人有夫妻相,老方早晚跟那沙皮狗黏糊在一塊,難保不越長越像。其實,這僅僅是我的臆測,我跟鄰居的關系很是一般,平日里幾乎沒甚往來,只聽小區(qū)保安偶爾談起,說老方一個人在城里做生意,他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所以,我對于老方家狗的性情更是知之甚少了。此刻老方的眼神似乎也受那沙皮狗的感染,兇巴巴地上下亂射,半天才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鬼話,小姑娘,別亂叫喚喲!我以為這家伙在跟我妹妹說話,覺得對方用詞實在是荒誕不經(jīng),剛想開口說他什么,這五大三粗的男人卻又很矯情地俯下身去,撫摸著皺巴巴的狗頭說,聽話喲,我的小姑娘。我才明白,人家那是在說自己的愛犬呢。我心里頓時一陣惡心,天下哪有這么皺巴巴的姑娘,真夠荒唐!

很快,沙皮狗在老方的牽引下,一路汪汪狂叫著奔下樓梯。我和顧樂這才驚魂不定地隨后下了樓。狗一旦到了外面,就獲得了短暫的自由,黑亮的鼻尖觸著地面和草叢一通狂嗅,間或,抖顫著肉呼呼的胖身子半蹲下去撒尿。狗這樣做似乎是另有所圖,并不只是為了方便,而是急匆匆地要為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我覺得用尿液做記號,實在是狗類最牛的創(chuàng)舉,喜歡在哪擠兩滴就擠兩滴,充滿了野性和不容侵犯的味道。人就不能這樣,你能說哪個地方是你的,就大大咧咧撒泡尿嗎?唯獨狗是可以的,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

樓前的那片空地上,一群大媽們正隨著音樂節(jié)拍,動作滑稽地搖頭擺手。她們前面立著一只便攜式黑色拉桿音箱,那首惱人的《最炫民族風》反反復復地從里面往外飄蕩。顧樂顯然是被這群大媽們的奇特舞姿所深深吸引,鄉(xiāng)下肯定還不時興這個,那里只有永遠也干不完的農(nóng)活和操持不盡的家務,于是她就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著。大媽們跳得越發(fā)癲狂起來,一個個神情亢奮,忽而雙手抱胸,晃頭聳肩,忽而舉手朝天,顛腳蹦跳,多少有點兒邁克·杰克遜那種僵尸舞的味道。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幽秘的念頭,佟欣遲早也會有這么一天吧,幸虧已經(jīng)跟她離了,不然的話,我是無法面對有朝一日人老珠黃的她在小廣場上胡蹦亂扭的樣子的。

我正胡思亂想,沙皮狗突然一個箭步,直沖向那嗚里哇啦喧響的黑色音箱,抻長了脖子一通狂吠,好像那黑色的能發(fā)聲的玩意,在狗眼里變成了赫然怪物。我回頭瞧老方,這個粗壯生猛的男人竟無動于衷,任由自己的狗一味地狂妄和猙獰。狗叫著叫著,猛地噤聲,似乎洞悉了什么重大秘密。它突然伏下身張開嘴,死死叼住了連接在音響和播放器之間的一根黑線,繼而拼命搖頭拉扯起來。《最炫民族風》正唱到那句“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便戛然而止,音箱里最后傳來一聲刺耳的哨音,就徹底斷了氣。那群扭得正歡的大媽們一時怔住,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但過了十幾秒,領頭的那個大媽,終于朝那嘴叼黑線正在發(fā)瘋的畜生奔去,嘴里尖叫著,你這該死的!這是誰家的瞎狗啊,都把咱們的音箱線路咬壞了!直到這時,老方才漫不經(jīng)心地將兩根手指插進嘴里,打了聲呼哨。沙皮狗扭回頭朝他跑去,那半截黑線趴在地上,像條死蛇。大媽們七嘴八舌,氣不打一處來,繼而,又紛紛朝老方那邊奔去。

喂,瞧你狗干的好事!你這遛狗的,咋就不長眼睛?老方不以為然,一只手不停地搓揉耳垂,臉上的神情跟沙皮狗一樣乖戾。誰不長眼了?你們都長著眼,還讓它去咬!大媽們的情緒一下子就被點燃了,你這人會不會說話,你不管好自己的狗,還有臉說風涼話!老方又換了一只耳垂繼續(xù)搓揉著,好像能從上面搓下厚厚的汗泥。哼,我說說怎么了,你們見天在這里扭啊,蹦啊,擾得四鄰不安,煩不煩?我耳朵都快讓你們吵聾了。這樣一來,矛盾迅速升級,雙方立刻舌槍唇劍地干上了。大媽們仗著人多力量大,拼足火力圍攻上來。老方雖然獨自上陣,卻也不甘示弱,那條金鏈子在脖頸上亂晃,沙皮狗更是兇猛地往前一撲一撲,躍躍欲試……我實在不想湊這種熱鬧了,反正也不關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拽著顧樂離開是非之地,迎面偏偏又碰上我的鐵哥們黃鶯。我本想低頭繞開她,黃鶯卻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我又不是鬼,顧責你躲什么躲!我忙說,姑奶奶你從哪里冒出來的?她佯怒地翻我個白眼說,德行!誰是你姑奶奶?然后,就一眼頭一眼腳地盯著顧樂看了起來。我忙給她介紹顧樂,靈機一動說,我正好有事求你呢,你熟人多門路廣,幫忙給她找個事做唄。黃鶯壓根不理我,她輕輕拉過顧樂的手,不無親近地囑咐道,往后你叫我鶯子姐就行,有啥事跟我說,你哥要是敢欺負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顧樂懵懂地怔了怔,終于樂呵呵地露出兩顆小虎牙。

3

隔壁老方家的沙皮狗猛不丁汪汪了幾嗓子,就像酒鬼在發(fā)神經(jīng),深更半夜震得樓板嗡嗡回響。我便迷迷糊糊醒來。身下的這張婚床突然變得寬大無比,我的大腦斷電般地感到一陣惶惑,好像睡覺前身旁分明躺著一個女人,不知怎的,半夜驚醒就剩下自己了?下身好似憋著尿,硬邦邦的,卻又懶得下床。我又開始很無恥地想念佟欣了,或者只是想念她的身體。

小豬吱哇吱哇地在陽臺的鐵絲籠里叫喚著,活像一只外星來的精靈。它總是能非常準確地判斷出主人的聲音和動靜。我從床上爬起來,沒來得及撒尿轉(zhuǎn)身去陽臺看它。小家伙的圓眼珠盯視著我。我光著身穿著三角褲的模樣一定非常突兀。我們隔著鐵絲籠子,彼此同病相憐地望著。我順手從窗臺上的玻璃罐里抓了一撮谷子,投進它的食盒,小豬馬上興高采烈地忙乎去了。它活得多么簡單,又多么容易滿足,幾顆可口的谷子就能讓它心滿意足。此外,它還非常善于獨處,寂寞于它如浮云。這都是我所不具備的品質(zhì)。我的欲望那么多,哪怕是才離婚不久,這陣又抓心撓肺地念上了。難怪古人說欲壑難填。

早晨去上班,一出門就被老方和他的沙皮狗堵住。狗倒是沒有沖我瞎汪汪。這皺巴巴的畜生,撲上來就拿討厭的舌頭亂舔,搞得我身上黏糊糊的,狗味熏天,著實有些惡心。我正欲發(fā)作,老方一拉手里的繩子,狗就服帖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狗眼中透出幾分焦躁。老方拍了我肩膀頭一掌,那手也跟狗舌頭似的黏膩潮濕。我平時與他交往不多,頂多樓道里見面點個頭,他這樣冒犯我,實在有些莫名其妙。老弟,你好像是在報社上班吧?老方問我。沒等我開口,他又自顧說下去,知道你是大記者,筆頭有兩下子,抽空也給樓下那群老娘們曝曝光,叫她們再敢擾民!我想起那日他的沙皮狗撲咬人家音箱線的事,說不定狗就是受他指使的。于是,我搪塞他說,這事報社也管不了,最好是去找居委會,讓他們出面調(diào)停。屁!找他們還不如讓狗去呢。果然,這家伙一下子就露了馬腳。我著急上班,也就不再啰嗦什么,道聲回見正要下樓,顧樂這時卻從門里探出腦袋來,一個勁囑咐我別忘了跟鶯子姐打聽找工作的事。我不耐煩地說聲知道了,就急匆匆跑下樓去。老方的狗忽然大聲汪汪起來,我估計這畜生善欺生,見了我妹妹這樣的鄉(xiāng)下姑娘就想嚇唬嚇唬。

還沒行至報社樓下,老遠就見黃鶯立在槐樹蔭下左顧右盼。一見面她先熱乎乎地遞過來一杯豆?jié){,說早餐肯定還沒吃吧。我本想說出門前啃了半拉干餅子,差點硌掉牙,又恐她笑話,說我離開老婆活得不如狗。我漫不經(jīng)心地用吸管吸吮著豆?jié){,溫度剛好,甜絲絲的,比我家門口那間早餐店的好喝?;楹蠹依锏脑琰c都是佟欣準備的,她每天都要起早趕車去學校,她總說班主任整天忙得像磨道里的驢。她出門時我多半還在夢里神游,說實在的,小學老師不是誰都能當?shù)昧说?,等我起來,餐桌上總會留有一些食物,兩片面包,一袋牛奶,半拉饅頭或一個煮蛋,這一點佟欣還是比較稱職的。

這時聽見黃鶯對我說,顧責,我已幫你請好了假,不用上樓,直接跟我走吧。我覺得上了她的當,吃人嘴短,我嗓子里咕嚕著甜絲絲的豆?jié){問,有何貴干?她神秘一笑,用手一撩緞子般的黑發(fā),徑直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氣。我愣了一愣,估摸她不至于騙我,就跟著走。在停車場,她發(fā)動了那輛玫紅色的POLO牌汽車。她死心塌地舍不得結婚,買車倒是比誰都積極。我坐在她旁邊繼續(xù)咕嚕咕嚕地吸吮著豆?jié){,她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兩個茶葉蛋,居然還是剝好殼的。等我吃完雞蛋,被噎得不停地打嗝。她戲謔地說,這么大個男人,咋跟孩子似的?你可千萬別吐我車上。我邊打嗝邊說,主要是太感動了,世上還有這么心疼我的女人。她撇撇嘴道,就知道臭美,我不過是略施小惠罷了,你還當了真。我覺得這女人真該換張嘴巴,那樣的話,她興許不至于王老五熬到今日。

我進報社這么多年,唯獨沒有跟黃鶯真正紅過臉。黃鶯性格里有股男人氣,平時風是風火是火的,還愛講義氣,過去一些急難險重的采訪任務,部里都請她出馬。那些剛工作沒幾天的學生蛋子,派出去往往徒勞無功。無論是多復雜多難對付的情況,只要她肯出面,一般不會讓人失望。我試探著問,大痦子又把一顆什么重雷交到你手上了?她只顧一門心思開車,半天也不吱一聲。女人開車的樣子總是有些一本正經(jīng)。我只好無聊地瞅窗外街景,成排的行道樹和車水馬龍在我眼中變得一片混沌,什么也不能讓我打起精神。一個人一旦過了三十歲,還沒有生活方向,這人基本上就算完蛋了。而我正是,我在而立之年又成了一無所有的單身漢。也許我骨子里遺傳著父親的某些不好的基因。那個幾年前亡故的男人,在我的生命里起的作用一定不會太積極。他陰郁乖戾的眼神,嗜酒如命的癖好,對待妻兒的態(tài)度,以及那些乖張古怪的行為,都讓我這個做兒子的耿耿于懷。在很久以前,我就曾發(fā)誓,這輩子絕對不會像他那樣,只顧自己口腹快活,不顧家人體面,可現(xiàn)在我似乎又不知不覺輪回到他的生命怪圈中去了。男人,在本質(zhì)上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特別是父子。還有一種理論,你越是反對誰,最終就越會變成誰的樣子。

汽車戛然剎住,我猛地回過神,外面的景物似曾相識,那圈刷了蘋果綠漆的鋼筋柵欄,那兩幢藍白相間的教學樓,一下子就把我?guī)朐偈煜げ贿^的場景。我狠狠瞪了黃鶯一眼說,大早晨的搞什么鬼?拉人來這里尋開心!黃鶯早已在學校對面的路邊泊好了車。她說,顧責不好意思,還沒顧上跟你細說,知道你熟悉這里,才找你幫忙,我也是剛在上班路上接到任務的。有內(nèi)部人士爆料,說你前妻這所小學出了點狀況。黃鶯明目張膽地用了“前妻”這個突兀的詞,而我理所當然就成了小學老師的“前夫”。說心里話,此刻我一點也不關心佟欣和她的狗屁學校,我們已經(jīng)是陌路人了,想當初她把離婚協(xié)議書扔在我面前時,眼睛都不眨一下。難怪母親后來一個勁埋怨我太窩囊,說哪有讓一個女人擺布的,別忘了你是大老爺們、一家之主。我理解母親,她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一個女人給蹬掉。可我并不在乎,既然過不到一起,干脆就散伙,好聚好散嘛,誰提出來還不都一樣。就像此刻,既然我已經(jīng)上了黃鶯的賊船,也就不在乎前不前妻的。

黃鶯多少看出點兒我內(nèi)心的波動和窘?jīng)r,不無體貼地說她先進去摸摸底,讓我在車里等她電話。我說,少來,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這樣說的時候,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佟欣,進去看看又何妨,婚都離了我總不至于還怕她吧。我忍不住又多瞅了一眼黃鶯,別說她今天捯飭得還有模有樣,長發(fā)披肩,眉毛和嘴唇都精心畫過,衣裙也穿得很有文化品味,看上去是個很不錯的白領,一點兒也不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跟著她應該不會太丟面子。于是我說,待會兒全要仰仗美女名記了,我只當是你的跟班。黃鶯爽快地點點頭,又說,給你妹妹找工作的事我一定會上心的。我說,這才夠哥們。

黃鶯不露聲色地出示了記者證,門衛(wèi)便點頭哈腰地放行了。學校以前我來過多趟,那陣剛認識佟欣不久,為了有個好表現(xiàn),時不時就跑到學校來接她下班。有時她要加班批改學生試卷,我也賴在她的辦公室里不走。她看我閑得要死,就分給我一沓子試卷,讓我按標準答案幫她一起批。我總算是人模狗樣地過了一把當老師的癮,尤其是給學生打紅叉,過癮得很。我記得很清楚,那回佟欣班上要搞主題教學展板,我陪佟欣加班到很晚。學校突然停了電,辦公室里黑燈瞎火的,我便趁機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剛支吾了一聲,兩片濕潤香甜的嘴唇就讓我給堵住了。那是我第一次親吻佟欣,她的身體似乎在發(fā)抖,一個勁用力推著讓我松開手,說會讓人家看到的。我才不在乎,學生都回家了,整幢樓連個鬼影都沒有。那時,我覺得佟欣真美,渾身都透著書卷氣。我甚至開始憧憬,等將來我們有了孩子,佟欣一定會把小家伙教得很好,我這個當爸爸的也就省心了?,F(xiàn)在再走進這所熟悉的小學,我的心情忽然變得沉重了。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辜負了這份感情,還是我跟她壓根就不是一個道上的人,注定會分道揚鑣。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當初喜歡上她有些義無反顧,后來分開好像也是那么義無反顧。我突然感到后悔,剛才真該聽黃鶯的建議,老老實實窩在車里,萬一一會兒見到佟欣,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我正在胡思亂想,一貫雷厲風行的黃鶯已經(jīng)跟學校的教務主任短兵相接了。對方知道我們是記者,態(tài)度自然是友好的,又是沏茶又是遞煙,還文縐縐地說,這么點小事,怎敢驚動兩位記者大駕。黃鶯并不跟對方繞彎子,開門見山說,事情倒不大,可作為教育部門,缺乏最起碼的誠信總是不應該的。聽說你們學校在組織學生參加“桃李杯”知識大賽的過程中,存在著很嚴重的欺瞞行為。據(jù)消息人士透露,你們故意將六年級的學生謊報成四五年級。這件事性質(zhì)很惡劣,已經(jīng)造成了不好的社會影響,致使部分參賽學生家長投訴到相關部門了,我們報社只好介入調(diào)查。

這個頭發(fā)瀕臨全禿的教務主任,實在油滑得很,先是東拉西扯搪塞了黃鶯一通,后來又提出,最好讓我們采訪一下參賽選手的輔導老師,意思是當時的具體情況老師更清楚些。再后來,這狡猾的男人借故馬上要去開一個重要會議,就把我跟黃鶯推托到語文教研組里了。媽的!這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要知道我跟佟欣的第一次親吻,就是在這個堆滿教案和作業(yè)本的房間里發(fā)生的。我也是忽然間意識到,這一切就像穩(wěn)妥而美麗的圈套,從一早黃鶯把那杯甜絲絲的豆?jié){遞到我手上就開始了。難怪剛才那個幾乎百分百禿頂?shù)慕虅罩魅我恢庇煤苄皭旱难凵癫粫r打量我,他的樣子讓我想到了老方家的沙皮狗。我想他一定認出我是佟欣的愛人了,盡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說,裝作不認識我,但當初我跟佟欣的婚宴上,一定少不了這個重要人物。對方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他就把球恰到好處地踢給佟欣,想利用我跟佟欣的關系擺平此事。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跟自己的前妻再見上一面,盡管我一百個不樂意。

在黃鶯職業(yè)性很強的軟硬兼施下,特別是擺明了種種利害關系后,佟欣到底還是就范了。而我,自始至終低頭坐在旁邊,跟木頭人似的一言不發(fā)。黃鶯倒也不介意,還湊近我耳邊小聲說,你隨便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實在感到難受的話,可以選擇退場,但我偏偏不上這女人的當,免得事后她又磨唧說我不仗義,鞋底抹油溜之大吉。再說了,我跟佟欣又沒什么深仇大恨,婚姻不在了,情義還有那么一點兒嘛。我眼前的佟欣比離婚前憔悴多了,人也似乎瘦了一圈,她平時最愛穿的那身運動服,現(xiàn)在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空蕩,或者,她一直都是這樣,只是過去生活在一起,我沒太覺察到。

佟欣在見到我的一瞬間明顯愣住了,眼中流露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憂傷情緒。但很快她就以那種近乎嚴肅的職業(yè)性的目光掩蓋了自己的不適,繼而,目光自然地移到黃鶯臉上,不再多看我一眼,而是積極配合黃鶯接下來的采訪工作。這反而讓我不舒服起來,好像黃鶯比我更重要,或者,佟欣只是故意忽略我的存在,她要讓我明白,離開我以后她過得還不錯。但不知怎的,我似乎還是能強烈地感覺到,她過得并不好,生活工作都不如意。此刻她的內(nèi)心肯定煎熬而無奈,但又礙于上司的精心安排,只好硬著頭皮應付了。否則,依照她的性子,一定會梗著脖頸揚長而去。

我始終像一名旁聽生,不尷不尬地聽著她倆的談話。佟欣說,當初學校并沒有把這個比賽看得很重,只是通知高年級的語文老師到教務處領一份試卷,利用自習時間組織班里的學生隨便答一下。結果,正是這次突然襲擊式的測驗,讓佟欣班上的幾名學生嶄露頭角。尤其是俞曉飛同學,幾乎得了滿分,主辦方很是器重,聲稱這孩子就是大賽組委會苦苦找尋的參賽苗子。于是,俞曉飛理所當然地代表學校參加了接下來舉行的一輪又一輪的選拔賽,佟欣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指導教師陪同學生參加比賽。一開始佟欣還是非常激動的,畢竟她給俞曉飛講了六年語文課,孩子的知識面廣,課外書讀得多,漢字書寫又很規(guī)范,總而言之,這一切都跟她長期以來的諄諄教誨是分不開的,她有足夠的理由感到自豪。這中間,黃鶯適時地插進一個關鍵性問題:那佟老師你知不知道,這次比賽是不允許六年級,也就是你們畢業(yè)班學生參加的?佟欣輕輕搖了搖頭,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說,比賽這種事情就像一個漩渦,人一旦被卷進去,是很難解脫出來的。

就在這時,采訪被一陣急促有力的鈴聲打斷,佟欣站起身,匆匆拿起桌上的教科書和粉筆盒,說她得給孩子們上課去了。黃鶯也不好再堅持什么,畢竟不能隨便打斷人家的正常教學秩序。走出那間辦公室,剛才還十分喧鬧的校園,此刻一下子靜寂下來,好似一大群聒噪的麻雀,被一陣突來的槍聲給驚跑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操場,被日頭曬得發(fā)白。佟欣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悠長而略顯陰暗的走廊里。她只跟黃鶯道了聲再見,我知道,她這輩子恐怕都不想再見到我。其實,我的心態(tài)也差不了多少。今天都怪該死的黃鶯,心血來潮抓我作壯丁,弄得我半天心神不寧。黃鶯卻跟沒事人似的,猛地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說,喂,你不會是舊情復燃了吧?我回過神道,神經(jīng)病!她嘿嘿笑了,一臉戲謔地說,不好意思哦,那個教務主任真壞,難怪頭上沒幾根毛,安排誰不好,偏偏安排了她。我沒好氣地說,你們一丘之貉,都夠陰險的!說話的工夫,我們已經(jīng)上車離開了。

路上,黃鶯煞有介事地說,顧責,我覺得你前妻是個相當不錯的老師,很有責任心,書教得一定很棒。我想問題應該出在學校領導身上,你看那個教務主任有多滑頭,他怕?lián)熑危约洪_溜了,卻讓你前妻來做替罪羊。我實在聽不下去。你能不能別前妻前妻的,這事跟我有半毛錢關系嗎?我看你今天是成心的,快停車,我還有事要下去!我的驢脾氣說來就來了,停車!立刻!馬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口氣突然變得那么沖,火藥味十足。黃鶯不無詫異地瞅了我一眼,我沒理她,她知道我是真生氣了,就不敢再說什么,猶豫著終于靠邊停下。我二話沒說,驢氣十足地推開車門徑自跳了出去。我覺得自己可真不是個東西。我的心情突然變得非常糟。

4

老方來家里的時候,手里攥著一聽可樂。他那目中無人往下灌可樂的蠢樣子,著實叫人鄙視。我真是想不明白,他渾身上下都是亂晃的贅肉,怎么還愛喝那種齁甜齁甜的玩意?這陣就快入夜,可樓前的那片小廣場上依舊人影晃動,筷子兄弟最新鮮的《小蘋果》成為了那群跳舞大媽們的新寵。好在我這個人深居簡出慣了,平時又不大喜歡老敞著窗,即便開了窗頂多抽根煙的工夫就關閉了,不然遲早被她們吵瘋了。

手上不牽著沙皮狗的老方看上去有些形單影只,他在敲開我房門的那一刻,除了口腔里彌漫著一股可樂味,眼神中還充滿了那種普遍的焦慮和疲倦——這年頭像他這樣的暗淡眼神滿大街都是。我以為老方又要纏著我談什么曝光披露之類的話,剛想說這件事真的是無能為力,他卻換上一副還算真誠的笑容說,你妹妹是不是要找工作?我不無納悶地盯著他,想從他那沙皮狗一樣皺巴巴的臉上看出點什么名堂。他自顧自地又喝下一大口可樂,才接著說,你知道我在街上開著一家門店,專門經(jīng)銷保健品的,生意還不賴,眼下店員要生孩子去,正缺一個人手。說話的時候,老方始終用一只手搓揉著他的耳垂,左邊搓搓,右邊搓搓,那條金鏈子粗得晃眼。我遲疑著搖搖頭說,你是說去賣貨?我妹妹怕是干不了……

未等我話音落盡,顧樂踢踢踏踏地從她的房間跑出來,像接到圣旨般激動地嚷嚷著,哥,我去!讓我干啥都成,咋也比天天在家待著強??!老方的目光自然就盯到我妹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又盯住我的眼睛問,怎么樣?月工資先開一千五,要是銷售得好,月月都給提成!顧樂一聽簡直樂瘋了,一蹦三尺高地點頭致謝,謝謝方大哥。我不知說什么好,這丫頭前幾天還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去外面賣貨,才幾天工夫,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老方嘿嘿笑著,很受用地沖顧樂擺擺手,說那咱就這么敲定了,明早八點我開車帶她去店里。說著,他將手里的那聽可樂一飲而盡,然后用力將可樂罐捏成一團,好像要用這種刺耳的方式慶賀什么。我有心說再考慮考慮,可顧樂幾乎跳著腳開始歡呼。我暗想這樣也不賴,給鄰居家?guī)兔ψ鍪?,總不至于有何危險,反正老方是跑不掉的,只是無端地欠了他一個人情,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若按人的年紀算,小豬現(xiàn)在正值青春年少,它的食量越來越大,橢圓形的肚子又大了一圈,一頓可以吃掉兩大片菜葉子。閑下來,我便起大早去附近的早市——那里的菜販子總是把一些歪瓜裂棗或蔫了吧唧的菜葉隨意丟掉,我把它們用塑料袋兜回來,一分錢也不必掏,稍微拾掇一下,小豬就吃得歡天喜地。

吃得多拉得自然也多,我每天早晚兩次定時清理糞便。鐵絲籠子下面有很便捷的抽屜式底盤,我在抽屜底盤上事先墊上一層舊報紙,早晨只需要將污物和報紙一卷扔掉了事。紙箱里的鋸末通常隔三五天更換一次,每次我把新鮮干燥的鋸末在箱底厚厚密密鋪上一層,小豬都會奇怪地這里刨刨,那里嗅嗅,或?qū)芍磺白ε吭谙溲厣?,表情疑惑地望著我,似乎在問,怎么搞的,我的氣味都到哪去了?這種時候,我總有難以言說的滿足感。以前,佟欣質(zhì)問過我,說人家養(yǎng)雞可以下蛋,養(yǎng)兔子能夠吃肉,養(yǎng)條狗還能汪汪兩聲看家護院,就不知道你養(yǎng)那些傻乎乎的倉鼠干什么?我無言以對。也許除了臭烘烘的糞便,它的確什么也不能帶給我,可我就是喜歡下班回家能看到小倉鼠憨憨傻傻的樣子。我總覺得,人不能活得太功利,凡事都要沖某個很明確的目標而去,結果可能會讓你大失所望。在蕓蕓眾生中,我注定是個再渺小不過的凡夫俗子,我很清楚自己不能改變?nèi)魏问挛?,我甚至連給顧樂找個工作的能力都不具備。除工作和吃喝拉撒之外,我也就只配飼養(yǎng)一只再小不過的動物,這可能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這天中午,佟欣猛不丁地打電話找我,手機上顯示的依然是“老婆來電”。我不知道是自己太懶的緣故,還是有意不改她的號碼備注,或二者兼而有之。我遲疑地喂了一聲后,對方沉默了兩秒,才說:“方便的話,我想過來一趟,柜子里還有些東西我要拿走?!狈畔码娫?,我多少有些魂不守舍。原以為兩個人離了婚,彼此再也不需見面了,沒想到隨便一個什么理由,就達成共識。我上衛(wèi)生間時,可能是心血來潮,隨手拿起佟欣以前用剩下的好迪摩絲。用拇指摁下噴射開關,那種洶涌的白色泡沫便噴涌出來,雪球般堆積在手掌心里,我對著鏡子胡亂往頭發(fā)上抹了抹。真是奇怪,時間都過去這么久了,它居然還能正常使用!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讓它保持完好,竟然比我跟佟欣的婚姻生活還要持久?

外面終于有了敲門聲。顧樂白天去給老方看店,中午那邊又負責管一頓飯,她是不可能跑回來的。不用猜來人定是佟欣。很明顯,佟欣并沒有進屋逗留的念頭。她雙臂交叉環(huán)抱在胸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我們的目光稍微觸碰了一下,彼此馬上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別處。還是你拿給我吧,東西就放在臥室衣柜最底下一層,一個牛皮紙包裝袋。佟欣淡淡地說。這種感覺實在很荒唐,她的模樣完全像個鄰居家的女人,可分明又對我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還對我指手畫腳。

我只好奉前妻之命乖乖鉆進臥室,并按她的指引去翻箱倒柜。可能是我太心不在焉了,幾根手指猛地戳到墻壁上,指甲縫里頓時塞滿了白石灰,手指骨節(jié)痙攣,疼得我嗷嗷地叫喚起來。你干啥事都沒耐心,毛手毛腳的,就知道侍弄你的倉鼠!佟欣一旦走進房間開口說話,立刻恢復了往日擅長教導我的模樣。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個孩子。說話間她已靈巧地繞開我,像避開生活中一堆礙事的雜物。隨后,她僅僅用一只纖巧的手就從另一側(cè)輕而易舉地拉開了那扇柜門。我始終忍著痛,礙手礙腳地站在佟欣身后,看著她旁若無人地彎下腰探身進去取東西。

這時,佟欣的后腰恰到好處地露出那么一大截,粉白粉白的皮膚光潔無瑕,如削了皮的藕般細膩。她下身穿的是牛仔褲,將臀部包裹得十分圓滿,越發(fā)襯托出未曾生育過的女人特有的腰肢,而那裸露出的兩彎弧線更是溝壕分明,隱約可見更深處繃得很緊的短褲的一抹粉邊。我的呼吸一下子局促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野蠻沖動如山洪即將暴發(fā),又似一簇野火熊熊燃燒頃刻燎原,并勢不可擋地沖撞著我全部神經(jīng)。我不假思索猛地張開雙臂,從后面緊緊地將這再熟悉不過的身體抱住了……顧責你是不是瘋了,快松開我??!顧責你再胡來,我真要喊人啦……這種時候,女人的叫嚷和掙扎都是徒勞的,有時甚至會適得其反。當我用力將佟欣輕車熟路地壓在一起滾過幾年的大床上時,她竟嗚的一聲號啕起來。這哭聲來得有些迅雷不及掩耳,我那沖動的身體頓時跟遭了電擊一樣,半天都動彈不得。

事后我想,佟欣上家里來也是迫不得已。其實,那些舊物對她來說無足輕重,她來找我的真正目的,多半是為了學校那點破事。佟欣突然在我面前哭得那么傷心,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只顧自己快活,更不能坐視不管。我知道佟欣在學校并不容易,假如黃鶯的報道見了報,勢必會對那所學校以及她本人造成負面影響,說不定她連申報職稱的資格都會被取消。昨天下班前,我在單位電腦里無意中掃了兩眼黃鶯正在趕寫中的那篇報道,標題好像是《尷尬的證書,無奈的結局》。文章披露了佟欣所在學校瞞騙大賽組委會的始末,同時也批評了大賽組委會出爾反爾傷害選手的事實。也許黃鶯考慮到我個人的因素,文章始終未提及佟欣的名字,這讓我略感欣慰。

佟欣在離開之前,把那天沒來得及跟黃鶯講的一個情況告訴了我。佟欣他們學校的師資力量一直很有限,禿頂主任既是教務處的領導,同時還兼帶著一個班的語文課。最初在學校進行的那場初選測試,禿頂主任帶的學生一個也未能入選,可以說風頭都讓佟欣班上的學生給搶去了。這一點佟欣從未多想,可那天在辦公室里,她不由自主地朝這方面去想了。這樣一想,她就覺得人家也許巴不得出事才好呢。

5

通常,我們部里幾個人都要隔上幾天值一個小夜班,主要任務是最后一次在電腦上盯版,每日的報紙?zhí)炝燎熬鸵〕鰜?,早晨上班后再由發(fā)行人員統(tǒng)一領取分發(fā)到各個網(wǎng)點。我和黃鶯關系好,老早以前就把夜班調(diào)在一起了,這樣工作起來比較方便,萬一誰臨時有事,對方可以幫忙照應。因為那天去佟欣學校發(fā)生了點不愉快,這兩天我們誰也沒有跟誰說過話。所以,等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我便主動問她,待會兒想吃點什么。黃鶯趴在電腦前只顧敲打鍵盤,像是沒聽見。我就悻悻地下樓去街邊吃飯,完事后順便帶了一份麻辣燙和幾只香酥鳳爪。當然,我還另外買了幾罐啤酒,這是每次值班必喝的。

等我把食物拎到黃鶯面前的時候,黃鶯的目光終于從電腦屏移到我臉上,還意味深長地沖我撇了撇嘴。我忙賠著笑臉說,姑奶奶還生氣呢?她用鼻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我是誰呀?哪里敢?。∷婚_口我就知道,她不會那么小肚雞腸,忙替她打開袋子,取出餐盒,又遞上筷子,說快吃吧,不然要泡囊了。黃鶯沖我詭秘地一笑,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不會是圖謀不軌吧?我也開玩笑說,就怕你不敢吃,我可是下了蒙汗藥的。她就不再矯情,高高興興動起筷來。女人吃麻辣燙這種帶有粉湯的食物,嘴唇、牙齒和舌頭總是配合得天衣無縫,不像我們男人通常吃得稀里呼嚕,一不小心還會濺到衣服上。

我坐在黃鶯對面,一邊吸煙一邊盯著她看。黃鶯忽一抬頭,四根目光就撞到一塊了,她半笑半嗔地說,真討厭!有什么好看的!我依舊呆愣愣地一動不動。其實,我的思想又在開小差,不由得想起了佟欣,想起中午自己毛手毛腳的傻樣,明明兩個人都離婚了,我怎么會大白天想跟她做那種事呢?于情于理都十分荒唐。或許,在我骨子里,她一直還是我的女人,我們僅僅是分開了,不住在一起罷了??赡菢拥脑挘矣趾慰嘁趨f(xié)議書上毅然決然地簽字畫押呢?我知道自己對佟欣的身體還是充滿了渴望,當我粗魯?shù)乇ё∷臅r候,腦子里完全沒有離沒離婚的概念,一心只想跟她做愛。可見,男人是極不理智的動物,或者說,那種根深蒂固的動物性,始終存在于我的身體中。我們報社以前就報道過類似的事件,比如婚內(nèi)強奸的問題,還有離婚后男方又以各種方式強迫女方等,每每看到此類報道,我心里總會泛起一陣惡心,覺得那些男人真是蠢瘋了,悲哀至極??扇f萬沒想到,這種事有一天也會發(fā)生在自己頭上,真是不可思議。

吃完東西,黃鶯就起身拎著雜物袋徑自出去了。我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得替佟欣做點什么,否則心里真的有些過意不去?,F(xiàn)在正是天賜良機,絕不應該輕易錯過,萬一明早那篇文章見諸報端,一切就都晚了。于是,我像《碟中諜》里訓練有素的間諜,迅速坐到黃鶯的電腦前,找到了黃鶯負責的那個版面。那篇由她執(zhí)筆的新聞調(diào)查《尷尬的證書,無聲的結局》被安排在頭題位置上,大標題稍作改動,已將原先無奈的“奈”字變成了“聲”。我匆匆瀏覽了整篇文章,跟那天的初稿可謂大相徑庭,這次文字更加有說服力,事件過程也一波三折??磥?,黃鶯后來一定是背著我又去偷偷采訪了。我能從文章里感受到黃鶯確實對這件事認真起來了,要知道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現(xiàn)在她的觀點傾向于孩子是無辜的,孩子才是整個事件的最大受害者,至于學校領導和輔導老師,以及大賽組委會等,他們都站在各自的利益上,不過是想通過一場比賽揚名獲利達到他們的目的罷了。

黃鶯回來時,我恰好滴水不漏地離開了她的電腦桌,正沒事人似的蹺著二郎腿,邊吸煙邊喝啤酒。此刻辦公室就我們倆人,窗外的天色黑透了,星星般的萬家燈火又開始在遠處迷離閃爍,這個城市即將進入一種休眠狀態(tài),白天的喧囂如海潮般無聲退卻了,只剩下我們倆還跟夜貓子似的,守在這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黃鶯眼睛亮亮地走到我跟前,忽然從我手里奪走了抽了一半的香煙,用力在煙缸里掐熄。滿屋子都是煙味,你還抽!在部里唯有她敢對我這樣無禮,可我對她一點兒脾氣也沒有。若是換了別人,我一定又拿“男人不抽煙,死了不如狗”這樣的混話堵他們的嘴。黃鶯又把幾扇窗戶一一打開,夜風靜靜地灌入室內(nèi),我排下的那些毒氣悄悄溜走了。隨后,她翹著手指,動作優(yōu)雅地剝了一片口香糖,用兩根手指夾著,徑直塞進我嘴里。這玩意總是甜得那么邪乎,我知道那里面起作用的東西好像叫阿斯巴甜,一種人造甜味劑,不是糖卻勝過糖。據(jù)說它比食糖甜二百多倍,能夠被人體消化,同時也會產(chǎn)生那種有可能傷害身體的甲醇,因此世界上很多國家對使用這種甜味劑是有爭議的。此時,這種不真實的非糖的齁甜感覺,讓我忽然想到我跟黃鶯的關系,雖然我們倆不屬于男女間那種關系,可畢竟是孤男寡女,大半個晚上雙雙待在一起,尤其是我倆咀嚼口香糖的樣子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活像傳說中的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侶。黃鶯時不時會習慣性地撥弄一下她的秀發(fā),那種雌性的幽謐氣息在空氣中靜靜飄蕩。她身上的香味總是讓我產(chǎn)生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那種阿斯巴甜,明知道它只是一種替代品,可有時你又很難拒絕。

我們忽然都沉默在漫漶的阿斯巴甜中,嘴巴始終在微微嚅動,半天誰也不說一句話。黃鶯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意味深長,而我又離她那么近,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跳聲。有好多次,我的心里都會萌生一種古怪的念頭,試圖對她說,干脆咱們倆好吧,省得都像孤魂野鬼,還那么浪費資源??闪⒖叹陀辛硪环N聲音跳出來搗亂說,顧責你真混蛋!你這是真心喜歡人家,還是只想找個替代品來滿足自己的欲望?這種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很無恥。不知過了多久,我還是故作無心地問了句,手里的活都忙完了?她點了點頭,又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不會是掌握了什么新動態(tài)吧?可不能獨吞啊,這篇報道最終算咱倆的!我說,不過是跟著跑了趟腿,怎么好意思搶你的功勞。隨后又說,這事差不多就行了,你也別太認真,說白了那算個屁事。黃鶯的臉上漸漸生起一層不悅之色,她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有關教育和孩子的問題可不能掉以輕心。你不知道,現(xiàn)在那些學校為了升學率和好生源,什么損人利己的手段都用。就拿我采訪的學校來說,那個俞曉飛就是他們的一張王牌,校方當然希望她畢業(yè)后能考上一所重點中學給母校揚名,在這種形勢下,哪怕欺瞞組委會也無所謂。我見過俞曉飛本人,那孩子個頭少說都有一米六幾,一點兒也不像四五年級的學生,可奇怪的是,她一路參加了好幾場比賽,中間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質(zhì)疑。所以我敢說,這種情況連組委會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年紀太小的學生,知識儲備畢竟有限,為了節(jié)目好看,為了所謂的收視率,他們有意要拉開選手之間的差距,所以只要沒人投訴舉報,也就聽之任之了。

我實在是無心聽她長篇大論。黃鶯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愛認死理這條讓人煩??晌乙膊幌朐偃撬齽託?,就一仰脖灌下大半罐啤酒,然后打著酒嗝說,反正,你看著辦唄,最好別把佟欣扯進去,畢竟這事她也很被動的。黃鶯聽罷冷笑兩聲說,就知道你會為情所困,所以我壓根就沒提她。

6

當上女店員的顧樂早出晚歸,整天跟城里人似的忙碌而充實。老方對顧樂倒也算信任,沒過幾天居然將店門的鑰匙交給她保管,這讓我多少有些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人家對自己的妹妹不薄,我這做哥的不能再端著臭架子,樓上樓下見了面,總得主動寒暄兩句。我發(fā)現(xiàn),除了遛狗和酷愛喝可樂,老方現(xiàn)在沒事就來敲我家的門。他甚至還建議我也學他養(yǎng)條狗,沙皮、蘇牧、薩摩、泰迪……他說起狗來滔滔不絕,頗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人士。老方一面往他嘴里灌自帶的可樂,一面煞有介事地說,狗這東西一旦養(yǎng)上,你就丟不開手了。狗對人的要求就那么一點點,你隨便喂它點什么吃,它就跟定你了。你給它狗糧它喜歡,你給它饅頭片它不嫌棄,就算你狠狠餓它一兩頓,見了你面照樣親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他說,狗體積太大了,打理起來也比較費事,我更喜歡袖珍一點兒的寵物。說到這里,我還主動給他展示了我那只可愛的豚鼠。哪知這家伙只掃了一眼籠子里的小豬,臉上就掛出那種生意人常有的輕蔑神色。該死的可樂正在他腹內(nèi)咕咕作響,他打出一串很響亮的氣嗝,才說,真是苦了你這番心勁,養(yǎng)這種玩意,有個屁意思,不如好好弄條狗來玩!他的口氣跟佟欣如出一轍。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便懶得跟他爭辯什么。況且,我是真不喜歡他又喝可樂又打嗝的蠢樣,好像誰喝不起一罐可樂似的。若不是看在他給顧樂提供了一份工作,我這輩子到死都不會同這種人來往。

每次值完一個夜班,我都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一整天?,F(xiàn)在,趁顧樂還沒下班回家,我準備先給小豬洗個澡。顧樂說,她一想到我在衛(wèi)生間給一只老鼠又洗又擦的,就覺得膈應。我說,你年紀不大,哪來的一身臭毛病,咋跟你嫂子一模一樣。話一出口,我頓覺不妥,現(xiàn)在哪來的嫂子,我們不是都離了嗎?沒事老提人家顯得很不地道。

其實,給小家伙洗澡真是件很好玩的事,看它在小水盆里慌張而又發(fā)抖的樣子,活像個膽怯的嬰兒。水溫一定要適中,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水溫太低小家伙會鬧肚子,會有性命之憂;水溫太高容易把它燙壞。在水盆里滴幾滴消毒液和洗發(fā)露,用指尖細細柔柔地撓上一通,再用清水清洗兩遍,最后拿干毛巾把小家伙包粽子似的裹嚴實,從頭到腳擦拭干凈,尤其是那雙小耳朵,一定要擦得干干凈凈——鼠類聽覺很發(fā)達,耳朵里進了水會聾掉的。之后,還得拿電吹風好好吹一下,尤其是肚皮和胳肢窩,溫度同樣不能太高,最好用小風,跟它的皮毛隔上一拃的距離吹,否則,熱風會灼傷它的皮膚。每次洗干凈后,我還會給小豬修剪指甲。它的指尖尖而鋒利,一不小心會抓傷人的,所以必須認真對待不能馬虎。我這樣鄭重其事地侍弄一只豚鼠,別人一定會認為是吃飽了撐的,可我不這樣理解。在我看來,老方遛狗,我喂豚鼠,別人養(yǎng)花或養(yǎng)魚,還有那些大媽們整天忙著跳廣場舞,其實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多少區(qū)別。我們不過是以各自的方式打發(fā)那些無聊的時光,對于漫長的一輩子來說,除了學習工作吃喝拉撒睡之外,你總得設法浪費掉一些時間,否則,那就不叫生活。

我手里托著洗得香噴噴的小豬走到陽臺時,樓下的大媽們正扭得歡實。這個世界真是奇怪,男人通常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會很頑皮,成天價猴高爬低樂此不疲,可一旦上了年歲,突然就變得靦腆而羞怯了——你很難在廣場上看見一群皺巴巴的老頭兒扎堆又蹦又跳的。女人則恰恰相反,小時候多半是扭捏羞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乖乖女,但等上了歲數(shù)性格一下子就驚天逆轉(zhuǎn)了,一改往昔模樣,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下,扭啊,跳啊,唱啊,笑啊,簡直就不是她們自己了。就在我愣神的工夫,猛地聽見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一輛汽車一路嗚咽著沖進樓前的甬道里,車輪碾得井蓋幾乎咣當一聲跳了起來。我連忙將頭伸到窗外張望,汽車已停穩(wěn),一男一女雙雙鉆出。媽的,竟是老方用他那輛香檳色的寶馬轎車送顧樂回來。我的腦子霎時斷電,手指莫名顫抖,小豬被我無意間捏得吱吱直叫。我尚未回過神,就聽見有咚咚的腳步聲從樓道自下而上傳來。我隨手把小豬丟進籠子里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回到客廳里正襟端坐。

顧樂開門進屋了,我強迫自己不露聲色。她邊換拖鞋邊說,哥,原來你在家???嚇我一跳。我輕哼一鼻子,有些嚴肅地打量著妹妹。這丫頭才出去干了幾天,模樣就大變了,劉海兒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狗舌頭似的耷拉在額頭上,而是左右對分,翻了翹兒朝兩邊彎曲垂落,身上那條顯眼的淺粉色裙子把她的腰身包裹得細如鮮藕,胸口處開了兩彎桃形低領,那乳鴿似的凸起便若隱若現(xiàn)。不看那里還好,這一看胸中無名火立刻點燃。我終于忍不住問她,咋穿成這樣?沒等我接下去再問什么,顧樂已笑嘻嘻地湊過來,在我面前輕輕轉(zhuǎn)了個圈問,哥,你看這裙子漂亮不?這是人家方總給我定的工作服。他說干我們這行的,儀表比啥都當緊。他還帶我去拾掇了一下頭發(fā),說我以前扎個毛刷子太土了!我聽著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喝斷她說,呸!他一個外人,憑什么說長道短?你是去給他看店的,又不是給他做……下面的話我自覺說不出口,畢竟這是親妹妹啊。可我很生氣,真想找老方去理論一番。我在昏暗中喘著粗氣,來回在客廳踱步。顧樂早已經(jīng)拎著大包小包鉆進她的房間了,這丫頭壓根就沒看出來我有情緒,可真夠笨的,不過這也說明她確實還很單純,不善察言觀色。她越是這樣單純,我就越發(fā)替她懸心。等她換好家居服出來時,我的火氣已沒剛才那么沖了。我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外面那些賣化妝品的,哪個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今這個臉蛋經(jīng)濟時代,別的且不說,單就我們報紙每天各種大幅的美女廣告,就夠喝一壺的了。人家老方原本就住對面,偶爾順路送妹妹回趟家,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再說了,他讓妹妹去給看店面,也是經(jīng)我允許的。

顧樂做飯還真夠麻利,她鉆進廚房一會兒工夫,我就有現(xiàn)成飯吃了。難怪母親上回離開前說,老大你身邊沒個女的咋行?起碼你妹能給你煮頓熱乎飯吃吧。所以,我還真得好好謝謝她老人家。就憑這一點,我就不能沖妹妹使性子犯渾。后來,我在飯桌上打著飽嗝,字斟句酌地說,城里到底不同于咱鄉(xiāng)下,你出去工作哥沒意見,可你得多長個心眼。壞人臉上沒蓋印,凡事都得多想想,別到時候上了人家的當,還稀里糊涂給人家數(shù)錢呢。哪知顧樂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知道哥是好心,可我又不傻,誰想騙就能騙得了?說到這里,她突然又問我,上次那個鶯子姐不是說要幫忙找工作嗎?哥你就沒再問問?我說,你不是有工作了嗎?還想腳踏兩條船。顧樂撇撇嘴說,賣貨算啥工作,我也就是先去方總店里鍛煉鍛煉,等有了好機會,再干別的也不遲。她這樣一說,我還真對她刮目相看了,看來這丫頭已有了心機,至少沒我想象得那么傻。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也是無意中發(fā)覺,陽臺的玻璃窗比平時亮了好多倍,雪白雪白的。起初,我并沒有什么特別反應,倒是去陽臺晾曬衣物的顧樂忽然沖我叫,哥快來??!你快來看看啊!我才漫不經(jīng)心地朝陽臺掃了一眼。妹妹的背影在那一片白光中顯得十分耀眼,她上身只穿了緊身的背心,下身是條運動短褲,感覺就像是剛出場的女運動員,正準備好好拼搏一番。這些人都瘋了,咋跟人家方總的汽車過不去呢?顧樂繼續(xù)喊叫,她的聲音變得急切而不安,我這才遲疑地走過去觀看。原來,有兩道熾亮粗壯的燈光,打我們樓下的那輛轎車頭直直射出,不偏不倚正好照在對面的那片小廣場上。本來還在興高采烈跳舞的大媽們,在這狂妄不羈的強光照射下,已經(jīng)有些潰不成軍。大媽們的舞步亂了,隊伍也亂了,最后甚至連喧囂的音響也不再叫喚了,大媽們開始東張西望嘰嘰喳喳,很快有人朝照妖鏡似的汽車這邊指指點點叫嚷起來。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老方和他兇巴巴的沙皮狗來,心里多少有些好笑,還真有他的,這種損招虧他想得出來。這樣想時,我倒理解了剛才他為何那么張狂地把車徑直開到樓下。一切跡象表明,老方這家伙早有預謀,他是鐵了心要跟這幫大媽們摽勁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憤怒的大媽們很快就將寶馬車團團圍住,有人啪啪地拍打著車門和車窗,有人氣急敗壞地用腳踢踹著車輪子,還有人使上吃奶的勁拽拉著車門把手,車上的警報器猶如被獵人剿殺前的一只怪鳥,在小區(qū)上空不停地尖叫哀鳴。這是誰的車?到底還講不講公德了?有種就快點滾出來,再不出來我們可要砸車啦!車窗上貼了那種烏黑的太陽膜,大媽們大概是眼神不濟,似乎并不能確認車主在不在里面,于是抻著脖頸沖我們這棟樓吼喊起來。我嚇得忙縮回脖子,生怕被她們誤認為是作惡的車主。說心里話,作為一名小報記者,我身上始終缺乏那種新聞人特有的嗅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不會在這種時候拋頭露面的。況且車主就住在我對門,我顯然有些隔岸觀火的心態(tài)。

我隱約聽見自家門被誰奮力推開,然后是咚咚的敲門聲——當然是在敲對面的房門,聲音急促而惱人,我這才意識到妹妹已不在房中,她連招呼也沒跟我打就跑了出去。很快,我又聽到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一準是顧樂這丫頭在往樓下跑呢,看來老方似乎不在家中,至少半天沒人應答妹妹。我再次將腦袋探出陽臺,顧樂這丫頭果然已經(jīng)沖到樓下,并且不知輕重地嚷嚷道,你們這是干啥呀?這車又沒招你們,也沒惹你們!她那口氣簡直像個路見不平的女義士,由于異常激憤,胸脯起伏得厲害。那些一門心思圍攻寶馬車的大媽們正苦于揪不出對手,此刻全都像廟里泥塑的金剛怒目而視,好像我妹妹就是壞了良心的車主,就是她們要找的那個罪魁禍首。大媽們一下子就把我妹妹圍住了,一根根憤怒的手指直戳向她的面門,罵罵咧咧,唾沫星子飛濺。這下可把我嚇得不輕,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干嗎捅這些馬蜂窩?我來不及多想,趕忙趿著拖鞋,一路飛奔下樓。

這晚的事倒也有驚無險。其實,老方就窩在家里,我能想象出他那張肉凍般的圓臉蛋子上始終掛著的詭秘而開心的壞笑,那一刻他一定舒心極了。自立夏以來,小廣場上的舞蹈和噪聲就沒中斷過,且愈演愈烈,今晚總算是在車燈的照射下被迫中止。眼見顧樂被那群花花綠綠的大媽們所圍攻,老方終于在家窩不住了,他幾乎是跟我并肩跑下樓去的。當然,他沒有忘記牽上那條十分兇惡的沙皮狗。這畜生汪汪地叫著,急先鋒似的躥出樓門洞,又一狗當先闖入騷動的人群,那些大媽們當即驚得哇哇怪叫,不得不松散了她們的包圍圈。我趁機拉回了顧樂,嘴里迭聲埋怨道,喂,你吃飽撐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妹妹小聲囁嚅道,我以為他不在家呢,萬一那些人把車弄壞該咋辦……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打趣她說,坐了一次順路車,你還真會替人家操心!這時候,老方一反常態(tài),假惺惺地沖眾人拱手致意,啊呀呀,不好意思,我剛回家沖了個涼,走得急了,忘關車燈,攪了你們大伙兒的雅興!說著,就用手里的遙控器滴地打開車門,再將那副肥碩的肉身艱難地挪進駕駛室里。霎時,被照得亮如白晝的小廣場陷入一片漆黑,人們的嘴巴也像是跟著車燈一起被關掉,全都噤了聲。唯獨夜空中的星星倒是煞白雪亮,像是特意擦亮了眼睛,在注視著什么。

7

一上班,黃鶯就當著幾位同事的面,劈頭蓋臉把那張新出版的報紙沖我拍過來。她咬著牙說了句,狗奸細!真卑鄙!就再也不搭理我了。我無從狡辯,也不想辯解,做賊心虛,可我知道自己只能那么干,棄卒保帥,實屬無奈,誰讓我欠佟欣太多。黃鶯的報道確實被我篡改得一塌糊涂,甚至連校名也被我臨時做了手腳——一方面為了保全佟欣,另一方面也是為我自己。我天生就是一個很自私的家伙,除了樂意侍弄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寵物鼠之外,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我想,若不是那天中午我鬼使神差地對佟欣動手動腳,惹得她在我的房間美美哭了一鼻子,我恐怕連這舉手之勞也要免了?,F(xiàn)在,就算黃鶯要跟我徹底絕交,我也沒有什么遺憾的了,至少,我為佟欣做了一點點力所能及的事,哪怕這事對她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

也就在同一天,那個大賽組委會以虛假報道歪曲事實為由,惡狠狠地投訴了報社,認為記者只聽一面之詞,缺乏深入調(diào)查和研究,要求我們必須登報道歉澄清事實以正視聽。社里當即如臨大敵,幾個頭頭都惶惶不安,有關的調(diào)查會議開了整整一上午,黃鶯和我還被痦子主任單獨叫去談了話。說是談話,其實就是訊問。我不曉得黃鶯是如何作答的,更不知道主任都跟她問了些什么。我進去的時候,主任左臉靠近顴骨處那顆蒼蠅大小的痦子好像都在嘣嘣亂跳。他拿手捋了捋痦子上面幾根稀疏的汗毛,兩只狗眼死死地盯著我。主任問我進報社工作多少年頭了,我不清楚這個問題跟虛假報道有何關聯(lián),但還是想了想說,究竟是六年還是七年,我有些拿不準。主任突然用兩根手指揪住那顆痦子,輕輕搓揉著,好像那玩意是他飼養(yǎng)多年的小寵物,我就一下子想到了家里的小豬。沒事時我也喜歡用幾根手指輕輕搓揉它,它的毛皮柔軟至極,此外還有熱乎乎的體溫和不停跳動的小心臟,這些都是可愛之處。我不曉得主任那樣把玩自己臉上的痦子時,是否也有這樣的感受。黃鶯跟你去學校采訪那天,你見到你前妻了?對方玩著玩著,突然停下發(fā)問。好在我早有心理準備,就果斷地點了頭。

主任的眼神一下子兇起來,仿佛在高空盤旋了老半天的禿鷲,終于尋到了美味可口的獵物,猛地就從天上俯沖而下。他的鼻尖幾乎快貼到我臉上來,那你為什么不回避?難道你不知道這是有違新聞采訪紀律的?你真是白混了這么多年!況且,人家小黃已經(jīng)暗示你可以離開的,你為何還賴在那里不走?你這樣讓小黃很被動的!我壓根沒想到黃鶯只交代了此事,其實,她應該直接告發(fā)那夜值班的情形,這樣更有利于開脫她自己。但很快,我便明白了這女人的意圖,因為這樣一來,事實就變成因為采訪現(xiàn)場有我在,她不便于跟當事者軟磨硬泡太久,所以草草了事形成此文,以致最終搞出報道不實的結局。我知道黃鶯夠仗義,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但還是沒料到,關鍵時刻她竟然都不肯出賣我??晌也幌朐兕I她這個人情,好漢做事好漢當,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做了,干脆就認了吧。當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那晚值班時,自己的處心積慮和所作所為,坐在我對面的痦子主任半晌都不吭聲。他盡量瞪大眼睛,想要重新認識我這個下屬似的。他的手再也沒有去碰那生著一撮黑毛的小寵物。

我被社里停了職,這純屬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當我灰溜溜地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黃鶯自然也在場,但她始終把自己縮在玻璃隔斷的角落里,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覺得這樣挺好,免得彼此都難為情。等我走到電梯口,黃鶯卻又攆上來,狠狠地搗了我胸口一拳,痛得我只想咳嗽。你怎么那么愚蠢啊,誰叫你提那晚的事!她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我。我故作輕松地晃了一下雙肩,接下來固執(zhí)地去按電梯鍵。那個鍵都被按得失靈了,半天也沒任何反應。我終于惡狠狠地給它來了一拳,它才紅著臉醒悟過來。右手的四個指關節(jié)疼得邪乎,我強忍著抬頭看樓道的天花板,這才發(fā)現(xiàn)拐角的地方有一只賊亮賊亮的電眼,正十分陰險地盯著電梯口。我們就活在這種時時刻刻被監(jiān)控的尷尬環(huán)境中,不光是走廊和電梯間,就連我們的辦公區(qū)也有好幾處,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明智,就算不交代也沒用,人家只要稍微調(diào)出監(jiān)控一查,我終究難以逃脫的。我低頭走進幽暗的電梯間,黃鶯也許還在注視著我,但我不敢再看她——我怕被一個女人的柔情給擊碎。那天,怪就怪我總是盯著佟欣淚流滿面的樣子,所以才動了該死的惻隱之心。

小豬又一次越獄成功。它總是用尖尖的鼠牙到處亂啃,終于又把紙箱啃出一個破洞來。好在這天我就待在家里反省,沙沙啦啦的聲響引起了我的警覺。當我意識到那是小豬的動靜時,急忙從床上翻身爬起,光著腳跑過去。小家伙正賊頭賊腦穿過陽臺朝客廳爬去,我笨手笨腳蹲下身去抓時,它卻哧溜一下,從我兩腿間逃竄,徑直鉆進暖氣片下面。當初結婚前,房間做過簡單的裝修,暖氣片被包過,現(xiàn)在想抓到這只狡猾的小豬,簡直比登天還難。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把該死的暖氣罩拆了下來。暖氣罩里早就絮滿了大團大團毛絨絨的灰塵,好像一不小心就進入到生活最底層也是最骯臟的部分。這里每天都在靜悄悄地藏污納垢,但肉眼從來不去注意它們。我又找來笤帚,將那些灰白色的灰塵清掃出來,這樣我就基本上能看清躲在里面的小豬了。當我伸手去抓小家伙的時候,它竟兇相畢露,吱吱地叫著,齜著牙活似一只乖戾的蝙蝠。我不得不戴上手套,身體完全趴在地板上,好像在伏身乞求什么,摸索了好幾次才逮住它。接下來,我又刻不容緩地著手為小豬處理牙齒。我找來家里唯一的鉗子,給它進行“手術”,先掰開它的小嘴,將上下四顆尖而長的門牙各掐掉一個小尖兒,然后再用指甲銼輕輕打磨平整。整個過程我都小心翼翼,像個古老的銀匠師傅,鉗子不能夾得太深,也就兩三毫米,而且,絕對不能傷及它的口腔或舌頭。

正當我埋頭弄得起勁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起初,我只當又是無聊的老方,這家伙最近跟瘋了似的,有事沒事常來騷擾一下,索性不予理睬。老方這些天心情應該不錯,自打用車燈狠狠照了一通小廣場,那種惱人的噪聲似乎收斂些了。老方逢我必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能由著那幫老娘們胡逞。說實話,我真是不敢茍同,這種招數(shù)他怎么憋出來的。可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和老方本質(zhì)上屬于同一類人:必要時我們都會不擇手段,哪怕是對待身邊的人。后來,那糾纏不休的敲門聲還是迫使我拉開一條門縫,站在外面的卻是兩個陌生人。大人一看就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臉頰和鼻尖上有多處頑固的雀斑,眼圈濕乎乎的,穿戴也很樸素,整個人顯得有些畏畏縮縮。小女孩十一二歲光景,個頭卻幾乎趕上旁邊的大人了,一雙眼睛黑得發(fā)亮,目光穿過齊刷刷的劉海兒,透出那么一股子聰慧靈秀之氣。不知怎的,這印象讓我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在那婦女遲疑著還沒張嘴說話之際,我已猜到她們是學生和家長了,忙說你們找錯地方了,佟老師已不住這里。那個小女孩扭過頭望望身邊的大人,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提醒什么。她見大人無動于衷,只好自己開口說,您就是顧老師吧?我們報社新來的小年輕都稱我為顧老師,小女孩如此發(fā)問,我便知道是有來頭的,而且剛才的那種印象一下子就加深了,猶如靈光一現(xiàn),我終于猜出她是誰了——俞曉飛,沒錯,就是佟欣最器重的那個參賽女學生。

等把這娘倆請進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手上還傻乎乎地套著絨線手套,急忙縮手在背后悄悄脫掉。陽臺里傳來一陣微小的響動,那是小豬的爪子在扒拉鐵絲籠子。顯然,小豬對大白天被關進牢籠很不滿,但我必須給它長點教訓,咬破紙箱只能在鐵籠子里待著。誰做了錯事,都要受到懲罰,包括我自己。不過我已不怎么擔心,因為小豬的牙齒被處理過了,想逃跑得等牙齒長長才有可能。

臉上有雀斑的女人在沙發(fā)一角偏著身子怯怯坐定后,終于猶猶豫豫開口說話了。顧老師,這事真不知怎么說好,我家曉飛,就是你們報上說的那個女學生。說著,她用無辜而又充滿慈愛的目光看看女兒,才回過頭接著說,曉飛這孩子從小愛看書,家里雖說條件不好,可也總是盡量滿足她讀書的要求。她還沒上學以前,就會認寫幾百個生字了,像什么《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唐詩三百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上了小學以后,佟老師經(jīng)常夸她。這次比賽,她也沒有讓老師失望。顧老師,您可能還不太清楚,像我女兒這種普通公辦小學的畢業(yè)生,想上一所好點的初中有多困難,要參加各種培訓考試不說,還得有人脈關系,掏幾萬塊贊助費。好在曉飛她參加完比賽,倒是有一所重點中學主動給我們打電話,說是注意到孩子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和語文能力了,有意提前錄取她。這事把我們一家樂壞了,對咱這樣的家庭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啊……可誰又能想到呢,這兩天先是那個組委會的工作人員找上門來,說要收回我家曉飛的榮譽證書,這倒還在其次,最讓人揪心的是,后來連那所重點中學也打來電話,說學校名額有限,他們不打算錄取我家曉飛了。女人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用手背一下一下抹起淚來。那個小女孩的眼圈也紅紅的,她靜靜地垂下頭去,盡量讓自己跟母親挨得近些,再近一些……

這輩子從未想過當什么救世主,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可一想到那母女二人淚眼婆娑的樣子,我的心還是軟了。關鍵是,這背后畢竟有一個我永遠也繞不開的女人,就算為了她,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好歹也算在新聞戰(zhàn)線瞎混了幾年,教育口上多少還有個把熟人,反正待在家里挺無聊,我就挨個給他們撥電話。我說老婆班上的一個女學生成績和表現(xiàn)都很突出,我甚至就差把俞曉飛描述成一個有幾分傳奇色彩的小神童了,這樣品學兼優(yōu)的優(yōu)等生,若是不能被重點中學錄取,簡直就是名校的遺憾啊。一個在市教育局負責小升初招生工作的副局長很夠意思,兩年前我曾給該局做過一個人物專訪,之后此君便平步青云升了官,謝天謝地,人家總算還記得這個情分。在聽罷我祥林嫂似的一通嘮叨后,對方當即表態(tài)說,這事包在他身上。

我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以短信方式發(fā)給了佟欣,大約半個鐘頭左右,才收到她的回復:太好了,讓你費心了,我替學生和家長謝謝你!我想她八成還在課堂上,所以短信回得晚了,不過跟她認識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她對我這么客氣。于是,我連忙又給她回了一條:咱倆誰跟誰呀。這次,她回得倒是快,卻只有兩個字:呵呵。我盯著藍瓦瓦的手機屏發(fā)了半晌呆,終究無言以對。這“呵呵”真是一種莫大的隱喻和嘲諷,尤其是對于我們這樣的關系來說,簡直生動而巧妙,兩個人注定再也沒有多余的話可說了,因為那段感情終已逝去,就像每次嚼口香糖的感覺,起初甜美迷人,慢慢就會變得寡淡無趣,最終甜美的滋味徹底消失,味同嚼蠟,也只能丟掉了。

8

學校要放暑假了。就是說,佟欣終于把那一班小學生像趕羊群一樣,風雨無阻地趕出了學校大門。六年一個輪回,兩千兩百多天,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六年呢?如此拖沓要命的節(jié)奏,想想都叫人抓狂。僅憑這一條,我就不得不佩服她。而就在這天,我收到佟欣的短信,說有件禮物是學生托她轉(zhuǎn)交給我的,問我是自己去取,還是哪天她給送過來。我便想起上回她來家里的情景,生怕自己又會把持不住,忙打電話說明,心意我領了,東西還是讓她留著吧??少⌒缊猿终f,不行,她不能無功受祿。我說,真正功不可沒的人是你,把學生教得那么棒。這確實也是我的心里話,可佟欣在電話里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心血來潮似的詢問起顧樂的情況來。我說那丫頭一天到晚不著家,誰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哪知佟欣聽完,立刻又換上她那副教育者慣用的口吻,毫不客氣地批評道,真不知道你這個大哥是怎么當?shù)模ψ约好妹玫氖拢稽c兒都不上心,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對,若不是她用了“危險”二字嚇唬我,我壓根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佟欣后來經(jīng)不住我再三追問,總算實話實說了。她也是去逛街時偶然撞上的,當時顧樂正在一家服裝店里挑選衣服,對門老方就站在旁邊很殷勤地幫她參謀。而且,他倆離開服裝店時,老方的一只手還從背后攬著顧樂,再后來倆人就親親密密地鉆進門口停著的寶馬轎車里。我被佟欣的話驚得目瞪口呆,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心里很清楚,一向治學嚴謹?shù)乃遣粫眠@種事開玩笑的。這一刻,我真想拎起廚房里的菜刀,直接沖進那個混蛋家里。

這個黃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晚。我忐忑如困獸,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走了不下一百趟,每走一趟我都叮囑自己,一定不能讓妹妹毀在那狗日的手上。樓道稍有點兒動靜,我就坐立不安。我不止一次告誡自己,別太沖動,沖動是魔鬼。可是,顧樂始終遲遲不歸,就像她已經(jīng)知道東窗事發(fā),不敢回家來見我。正在我一籌莫展之際,黃鶯猶如一只夜鶯不期而至。我能感覺到她特意化了妝,身上還灑了好聞的香水,那張酷似全智賢的瓜子臉被披肩長發(fā)映襯得有幾分傷感,身上那一襲咖啡色帶褶皺的長裙使她看上去更添幾分嫵媚?;蛟S我的感覺不夠準確,不過,大腦早已被妹妹的事攪得一片空白的我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詞來。

黃鶯見我那么怔怔地望著她,不無調(diào)皮地說,怎么,都好幾天了,你還沒有反省好?我這才回轉(zhuǎn)神,她的嘴巴永遠那么鋒利,我只得乖乖地讓她進屋。黃鶯在客廳走馬觀花地視察了一圈,然后才欽差大臣似的止住腳步,一本正經(jīng)地向我宣布:顧責同志,我來是要告訴你,那事就算過去了,從明天起,你回報社正常上班。我狐疑地盯著她的臉,這個女人有時很善于搞些惡作劇的。黃鶯見我一副不相信她的模樣,就猛地扭頭往門口走,嘴里嘀咕道,你這人真沒勁,好心都做了驢肝肺!我趕緊從后面拉住她的胳膊。黃鶯的皮膚有種大理石般細膩爽滑的感覺,佟欣跟她則截然不同,佟欣的皮膚雖然白卻總是有些干澀,尤其是那雙手,常給人一種沾染了太多粉筆灰的印象。人的大腦實在是怪誕,這種時候我竟還有心思瞎琢磨女人。黃鶯遲疑著轉(zhuǎn)過身打量我,表情略帶戲謔之意。哼,為了你這點破事,我都跟主任拍桌子了。你說吧,該怎么謝我?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這次我害得人家差點背了處分,她卻反過來幫我找領導說情,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汗顏。所以,我?guī)捉┦滋卣f,姑奶奶怎樣都成,你說了算。黃鶯這才嘻嘻一笑,順勢往后捋了一下垂懸在額頭的劉海兒說,這可是你說的,不準反悔!

照說我并不是一個很瘋狂的人,可跟黃鶯在一起就不同了,所謂近朱者赤,我很容易受她影響。就拿喝酒來說,平常報社同事聚會,喝不了幾杯白酒我就會繳械投降或溜之大吉,可一旦跟她單獨吃飯,對酒精的敏感度陡然下降,或許是她挺能喝的緣故,作為男人我就不想輕易輸給她?;疱伒甑臏囟戎本€上升,體內(nèi)的酒精開始作祟,我嚷嚷著讓服務員再開一瓶白酒,我說今晚咱們不醉不歸。黃鶯臉紅撲撲的,像個多情的新娘,目光多少有些迷離。酒精輕而易舉地擦去了她臉上那種職業(yè)性的敏銳和尖刻,卻又恰到好處地增添了一絲女性的柔美。她用一個手勢制止服務員的時候,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買好單了——說好了是我請她,半路又來跟我搶,我男子漢的尊嚴受到了威脅,而她似乎故意要讓我在她面前難堪才好。黃鶯說,我?guī)土四隳敲创笠粋€忙,一頓火鍋就想打發(fā)我,沒那么容易。我說,火鍋不是你提議要吃的嗎?不過,就算吃大餐我照樣奉陪。說吧,想吃什么,我絕無二話。一邊說著,一邊慷慨地掏出錢包拍在她面前,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她卻始終很優(yōu)雅地用雙手托起尖尖的下巴,臉上露出一種類似于勝利者的喜悅。她略加思索,突然湊到耳邊對我說,想吃你可以不?我無言以對,沖她嘿嘿傻笑,樣子活像個醉鬼。你喝多了,真是喝多了……我黏黏糊糊地嘟噥著,舌頭多少有些不聽嘴巴使喚了。也許是剛才喝得太猛,但我心里似乎也明白一個女人這樣說話的含義,現(xiàn)在我只能借著酒勁來回避。

黃鶯像攙一個沒用的糟老頭那樣攙著我。一路上我多次想使勁推開她,可她就是死活纏著我。女人有時候就是這么煩人。我的腳底軟綿綿的,整個世界變得像一塊巨大的吸足了水的海綿,每一步下去都要陷進去好深。外面的燈光像謎一樣閃閃爍爍,起起伏伏的車輛跟在水面上航行的小船似的,我搖晃著被酒精占據(jù)的身體和腦袋,正跟一個我并不討厭的女人勾肩搭背。黃鶯一直送我走到小區(qū)里,我醉眼蒙眬,恰好讓這么一個女人親密地攙著,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小幸福,若不是被那該死的燈光刺著了眼,我會一直沉迷在這種小幸福當中。自從佟欣離開后,還沒有哪個女人跟我如此親密地結伴回家。我的心又開始癢了,離家越來越近了,也許接下來,我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干點什么了。我渾身火熱火熱的,像被架在火堆上烤著,這種感覺讓人既痛苦又亢奮。

老遠地,我就被那賊亮賊亮的車燈給照醒了,那兩道強光簡直就像惡魔射過來的眼神,邪惡而又恣睢。我特意側(cè)身注意了一下被車燈照射著的小廣場,那群癡迷于舞蹈的大媽們?nèi)急尺^身去繼續(xù)扭動,她們還算齊整的舞姿被燈光放大了幾十倍,投映在不遠處的樓體上,多少有些張牙舞爪的樣子。我真納悶,大媽們并沒有像上回那樣群起而圍攻汽車,或許,她們覺得這樣被照著也很爽呢——有種聚光燈下大明星的感覺?音樂聲依舊那么吵,咚咚的鼓點震得我耳膜發(fā)麻,我天生沒有一絲音樂細胞。我?guī)缀趼牪灰娚磉叺狞S鶯在說些什么,她的嘴巴在我眼前張了又張,她的表情又恢復了職業(yè)性的敏銳和尖刻,我猜想她肯定又在憤世嫉俗,又在指責批判。作為一名資深女記者,她痛恨這世上一切不合理的現(xiàn)象。

興許是燈光太刺眼的緣故,我的頭腦突然開始發(fā)漲,酒精像蛇一樣在我渾身上下亂竄,太陽穴處一陣陣生疼,好像誰在拿尖尖的針頭往里鉆。我用手去摁自己的太陽穴,摁一會兒左邊,再摁一會兒右邊,可都無濟于事。等我們搖搖晃晃走到車頭跟前時,右側(cè)的車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姑娘從里面輕盈地冒出來,帶出一股很刺鼻的香味。這味道讓我直犯惡心。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在頭臉和脖子上波浪似的卷來卷去,早上出門的時候還不是這樣;還有她身上淺粉色的緊身罩衫,好像只用了巴掌大的一片布做成,不該露的地方全都那么肆無忌憚地暴露著。

一串惡心的酒嗝從我鼻孔里噴出來,我聽見黃鶯說了聲難聞死了,可我壓根不在乎她的感受?,F(xiàn)在,我耳中眼中喉嚨中都充斥著更要命的東西,這些玩意簡直快讓人發(fā)瘋了。我剛想扭頭走開,哪知從車里鉆出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波浪卷兒徑直上前,不無殷勤地攙住我的另一只胳膊。我下意識地要甩開她,就跟從來都不認識她似的。她的模樣的確讓我不敢認了,才進城沒幾天工夫,怎么就變成這副鬼樣子了,簡直像個站街的雞。由于用力過猛,我趔趄著差點摔倒,波浪卷兒又不顧一切地上來扶我,而我卻沖她舉起了巴掌,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毫不猶豫地抽在她臉上。啪——這次,我終于聽到屬于自己的響聲了,我的手掌火辣辣地在燃燒。在廣場音樂的鼓點聲中,我還依稀聽見自己在吼,讓你不學好!讓你不要臉!讓你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這時,左側(cè)的那扇車門突然砰地彈開,與此同時,一只粗大而潮濕的汗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子。這手比我想象中有勁多了,但我一點也不懼怕,相反,我猛地一翻腕子就掙脫了——據(jù)說喝過酒的人力氣都比平時大很多倍。我又騰出手去抽打波浪卷兒,對方開始歇斯底里放聲大哭。那個家伙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竟又從后面搶步上來阻攔我。我聽他甕聲甕氣地說,喂,老兄你這是為啥?有話好好說嘛,咋能這么打樂樂呢。不聽這話還好,一聽對方叫什么樂樂,我的肺管子都要氣炸了,瘋狂的酒精一下子點燃了我。

此時黃鶯不可能再拽著我了,她只顧去關心和安慰挨了打的波浪卷兒。我的驢勁卻一股腦竄上來了,伴隨著濃烈的酒氣,天王老子也休想拽住我。就在身后那只骯臟的大汗手抓住我肩膀頭的一剎那,我猛然掉轉(zhuǎn)身去,高高地舉起拳頭。都說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而我覺得自己像舉著一只大鐵錘的農(nóng)民工。我毫不猶豫地朝那張滿是肥肉褶子的胖臉上就是一拳,就像裝修工人奮力砸倒一堵廢墻。一拳,兩拳,打到第三拳的時候,手上黏糊糊的,我一準是把那家伙的鼻子打開花了,血流得像關不住的水龍頭。

直到這一刻,我的手臂才被搶撲上來的黃鶯死命地拽住了。那混蛋雙手捂著鼻子蹲在地上嗷嗷亂叫,等他起身抹去鼻血朝我反撲時,卻又被波浪卷兒死死地抱住了腰。然后我聽見波浪卷兒哭得跟爹死娘嫁一樣傷心,那個肉頭肉腦的家伙竟然被她唬住了,不再作勢朝我這邊撲。波浪卷兒開始忙不迭地拿出紙巾,很心疼地給對方擦鼻血,嘴里一個勁說著都是她不好連累了他的話。我一下就泄氣了,這到底算怎么回事?人家都是一怒為紅顏,我呢?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失敗過。

這個時候,從樓上傳來一陣狂躁的犬吠,那該是老方家的沙皮狗在陽臺上拼命叫喚。這畜生也許是嗅到了什么,狗總是比人更警覺。小廣場上的音樂聲戛然而止,原先跳舞的大媽們呼呼啦啦圍了過來。寶馬車的燈光太亮了,肯定把我們幾個的模樣照得很猙獰。大媽們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兩個年輕女人在勸解我和老方,頓時就咋呼起來,膽子稍大點兒的,慢慢地湊到跟前,怯生生地詢問剛才出了什么事,黃鶯就用手指了指汽車燈光說,也不為什么,那人用車燈亂照別人,不聽勸被教訓了一頓,沒事了。大媽們反倒興奮起來,有人帶頭說,活該,這人就是欠揍!最近他老是把那鬼燈大開著,照得人舞也跳不安生!其他大媽也都跟著附和道,就是,這人缺德都帶冒煙的!

人們七嘴八舌,我渾身上下開始莫名地打顫,就扭頭問身后的黃鶯,還有口香糖嗎?黃鶯愣了一下,肯定覺得我有些異常,這種時候還想著要口香糖,但她還是動手去翻背包。我看見她的手也在抖,像受了我的傳染。很快,她就把一片剝好的口香糖慌亂地遞給我。我又問她多要了一片,自己哆哆嗦嗦去剝,剝了半天才弄好,也胡亂塞進嘴里。那種比糖不知甜多少倍的東西迅速由口腔向喉嚨深處蔓延,我像低血糖患者那樣,盡量閉上眼睛,用力去咀嚼,近乎貪戀地吸吮著。這綿延爽口的阿斯巴甜,似乎很容易替代人的煩惱和痛苦,讓我暫時淡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我就那樣神經(jīng)質(zhì)般拼命地嚼著、嚼著……突然一股惡心涌上喉嚨,我垂下腦袋,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舌頭像狗那樣耷拉出老長,涎水肆虐。黃鶯趕緊過來用紙巾替我擦拭口鼻,我就那么傻坐在自己的嘔吐物前,竟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那熏天的臭氣,只是本能地用雙手抱緊自己的身體,仿佛抱著一只可憐兮兮的老狗。

9

那晚后來到底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反正我至少在床上醉臥了一天一夜,才徹底醒過來。我最先想起的竟然是小豬,不知它是死是活,要是沒人給它喂食,估計得餓死。

我下床迷迷糊糊走到客廳,就看見陽臺上有個女人的背影在晃動。我以為自己還在夢里,揉揉眼細看,居然是佟欣來了。她正往陽臺的紙箱里輕輕撒著谷子,這讓我有點兒受寵若驚。我悄悄走到她跟前,一眼就看出她像是抹過淚,眼圈分明還濕紅著。她能為我流淚,說明她心里還有我這個人,這真讓人感動。以前我就想過,我們分手后可能不會常見面的,而且,即便見了也沒甚好說。佟欣問我身上還難受嗎?我搖搖頭,怕她不信,還故意做了兩個擴胸運動。沒那個本事,干嗎喝那么多白酒!她這樣懟了我一句,大概覺得不妥,馬上收起女教師的嘴臉很關心地問,想吃東西了吧?剛才顧樂出門,說鍋里有熬好的小米粥,我去給你盛一碗。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的淚珠子就噼噼啪啪落了下來。她忙側(cè)過臉去,用手背默默擦拭著,之后,又嗚嚕嗚嚕旁若無人地擤了擤清鼻涕。她那樣子可真不像一名執(zhí)教多年的女教師,倒很像是剛被自己的男朋友給踹了似的。

佟欣后來總算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不無愧疚地跟我嘮叨起來,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那天遇見顧樂的事告訴我。但我真的不想再談此事,我什么也不想跟她說了,更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把事情搞砸的。我無話找話,你還好嗎?我們真的就這樣……她也許聽懂了我的意思,也許根本沒有,但這并不重要,因為我能感覺到她有點兒小激動。女人都喜歡回憶過去,這也許會讓她們感到幸福,至少曾經(jīng)幸福過。后來,她在離開我這的前一秒,才像是很不經(jīng)意地告訴我說,下學期她要正式調(diào)到二十一小學去了。我不清楚是不是比賽的事為她贏得了一次跳槽的機會,但我知道那可是一家非常搶手的民辦小學。我嘴里含糊地說祝賀她,可心里忽然非常懷念她原先那個僅有巴掌大的公辦小學。

顧樂倒是慢慢地也能夠接受小豬了,但她總覺得把小豬整天關在家里太殘忍。姑娘家的心腸總是很柔軟的,她下班回來,會抽空將小豬連同紙箱一起抱到外面的草坪上曬曬太陽,那里空氣新鮮,好讓小豬自由自在一會兒。我估計她這樣做,也許只是想有意避開我。但我萬萬沒有料到,老方也會選這個時間出門遛狗。有一天,她剛把小豬弄到樓下的草坪上,一旁遛彎的沙皮狗忽然神不知鬼不覺躥出來,鋒利的前爪猛地往上一撲,裝小豬的紙箱就被掀翻了。驚慌失措的小豬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那畜生的爪子死死摁住,接著狗嘴一張就給叼住了,然后狗頭抬起來用力地瘋狂搖擺,一攤烏血霎時染紅了草地……

小豬一命嗚呼了。我總是會想起以前樂此不疲地給它洗澡、剪指甲、在掌心里逗它玩耍的情景,心里未免有些難過,天知道它是不是做了我的替罪羊?現(xiàn)在,我對老方的狗真是既恨又怕,尤其是沙皮狗兇巴巴的眼神,總讓人想起一句老話: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所以,我忽然不想再飼養(yǎng)任何小寵物了,我把養(yǎng)寵物用的鐵絲籠子、鋸末,以及雜七雜八的谷物,統(tǒng)統(tǒng)丟進樓下的垃圾箱里。我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盡快賣掉這套房子,然后,搬到一個永遠也看不見老方和那條沙皮狗的地方。

我得試著忘掉這里所有的一切。

10

兩年前,我向報社申請了外調(diào),搬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工作居住。

那天傍晚,走到小區(qū)門口,那里人潮涌動。一家門店開業(yè)了,門牌上掛著“XX寵物店”。擺放整齊的小房子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小動物們開心的叫聲一陣陣地傳來,我的腳好似扎了根,無法動彈??粗粗?,好似有什么東西向我涌來,我的心柔軟了起來,但我早已告別了過去,在這里開始了新的人生。

責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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