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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馬咀

2023-07-14 00:41學群
湖南文學 2023年7期
關鍵詞:木排竹篙王村

學群

雨水過了,谷雨眼看也過了,湖水還在遠處的沙灘那兒一遍遍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草灘上。九馬咀下面那片草地一直擺在那里,擺給王村的哈巴拳師,也擺給牛莊看。

自打趕走了牛莊的牛,哈巴拳師提著兩把拳頭,帶著幾個毛頭小鬼成天在湖邊轉,拳頭都捏酸了。有牛在吃草,那是王村的。草和泥沒什么好打的。偶爾一塊磚頭石頭,拳頭一砸就陷進泥里去了。剩下就只有沙和水。沙和水都沒法打。沙一打就跑開了,水你打過它又跑回來。牛莊怎么就不弄出一兩個人來,讓他打幾拳過過癮?

王村這個哈巴,就一副身板,兩把拳頭。身板上頭,頭大嘴大鼻子也大。頭大,無非是身大肩膀寬,得扛一件大點的東西襯著。有用的是那張大嘴,嘴大是要往里頭填東西。至于嘴巴上頭的大鼻子,那時沒人見過汽車,不知道馬力大排量也大。

哈巴身架子大吃得多,牛莊人一說就說他爹有先見之明,趕早去了陰間,免得從早累到黑忙著喂那張大嘴。他靠吃族上的公田往大里長。族上掌事的看他身大手大,不愛說話,兩只手這里那里敲個不停,送他去習武。見了師傅,這家伙捏著兩只拳頭不肯下拜:什么牛雞巴師傅叫老子拜。師傅不說話,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等他趴到地上才知道,師傅就是師傅,師傅不是牛雞巴。師傅很快知道,哈巴就是哈巴。他讓哈巴每天只做三件事:蹲馬步、舉石磨、打磚頭。一開始,師傅讓他打濕了水的泥磚,他把濕泥磚打成糍粑一樣。后來改打干泥磚。打過干泥磚,再打火磚。先一塊一塊打,后來一碼一碼地打。

有人找?guī)煾祹椭懸还P債。師傅叫哈巴去。那人看到哈巴提著兩把拳往那里一站,就沒有說什么。一路跟在后面,聽那人咳嗽吐痰抽煙,哈巴不說話。人家停他也停,人家走他跟著走。人家偏到一邊去撒尿,他不撒尿,他站在路上看著。那人讓他看得背后發(fā)虛,回頭朝這個呆頭呆腦的家伙看了看。看到兩只酒盅一樣大的牛眼睛,兩把樹根一般粗的拳頭,連尿帶身子打了一個寒噤。

到賴債的人家里,哈巴一眼看到磚。圍火塘的磚,在墻角放柴的地方碼了好幾層!哈巴眼里一下有了光,抬腳就往那里去。那兩個說來說去像拉鋸。他不管說話,當然也不管聽。他坐一陣就煩了。喉嚨那里動了一下,沒動出什么來。順手把拳頭往碼起的火磚上一擱——就只是一擱,擱拳的那一塊磚往下碎,一直傳到第三層。那把靠磚垛站立的火鉗,兩條長腿一趴,大概想趴一個一字,卻發(fā)現(xiàn)一條腿已經瘸了。那兩個一齊把話剎住。磚和火鉗他們都看到了,剩下的事用不著多說話。哈巴的兩只拳頭,就從這里開始響了起來。當他提著兩只拳頭回到王村時,年輕的一鼓噪,村上人也覺得沒必要跟牛莊在同一處湖灘放牧了。

時間往前推過去五百多年,姓牛的這邊不是牛莊,姓王的那邊也不叫王村。他們是兩個人,王老七和牛老九,一對表兄弟。朱元璋血洗湖南,割莊稼一樣把這一帶的男女老幼收割一空。接下來就從江西那邊往這里移民。牛老九和王老七從羅霄山下來,沿著一條河下到九馬咀。住了一陣,兩人都覺得湖邊風大浪大,還有吃水上飯的強盜,住著不安穩(wěn)。就往東邊的山地挪了挪。他們最終落下腳跟的地方,一個成了王村,一個成了牛莊。

人多了,牛也跟著多起來。秋收過后,山岡上的草木開始黃枯。九馬咀下面的湖灘那里,水退下去之后,湖草長得正歡。閑在家里的牛,正好趕到那里吃鮮草。吃過湖草的牛長得比哈巴還哈巴,四只腳走起來,只只像拳擊。打湖草肥田是后來。把湖草打回去,漚過之后肥田,長出來的稻子穗大粒滿,吃起來連下飯的菜都不用。

牛莊的人找到王村,一說就從五百年前說起。王村不跟他們說五百年以前,他們說現(xiàn)在:要怪只能怪那個哈巴,他耳大漏風聽不進話,他有兩把拳頭,他還有一幫子人,我們也拿他沒辦法。當然啦,話說回來,這湖灘本來也不是誰家的田地。湖反正大得很,要不你們再往外邊多走幾步?

聽話聽落音。牛莊的人一下明白了:王村走出這一步,肯定掐著指頭把兩邊都算了一遍。他們有哈巴,牛莊有誰呢?澤三爺年輕時是一把好手,現(xiàn)在走路都要棍子扶。年紀輕的,一個個都是死鳑鲏上不得砧板。沒有誰肯舉著身子往哈巴的拳頭底下送。邵老爹的兒子,也是三百斤的野豬一張嘴??墒沁@件事動嘴沒有用。還有誰呢?澤三爺家的那頭大水牯倒是不錯,誰家的公牛都不是它的對手,活生生把王村的母牛操了個遍??上皇侨耍桓@?,三歲的孩子都可以牽著它團團轉。前些年到靜安莊去討生活的那個小子,他從靜安莊逃走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肚子下面倒是長了一根東西。就算人還在,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可以拿起來當鳥槍使。說來在這件事情上,牛莊人有愧啊。同樣的孤兒,人家硬是把哈巴弄成了拳師。

牛道坤從湖里爬上來,身上除了水,什么也沒有了。他不要水。水帶走了木排,帶走了同伴,也差一點要了他的命。吃了這些年的水上飯,現(xiàn)在他只想要一塊地,站在上面,蹲在上面,睡在上面,死了就埋在上面。

他想起那件棉襖。他的地就在那件棉襖里。在水上漂來漂去,一開始只是混一張嘴。后來,他身上也有了積攢。兩塊銀元,一塊大,一塊小,上面都有一顆腦袋。人家告訴他,大的叫大頭,小的叫小頭。他不知道兩個人為什么一個頭大,一個頭小。他只知道大頭值得多,小頭值得少。手頭沒事的時候,他喜歡往大頭上面想,要是這個人連屁股都搬到銀元上,不知道可以買多少地!就可以比靜安莊還要靜安莊,就可以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魚,可以種地,可以養(yǎng)一個兩個女人。上木排的時候,他把大頭小頭一起縫進棉襖。想的就是漂過這一次就上岸,就買一塊地住下來。有木排那樣大一塊地就行。就從那里開始。老排鼓佬早就說過,水上飯不能一直吃下去。

剛上木排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吹揭桓薮蟮哪绢^從山上滾下來,滾到下面的小河里,看到人們用抓釘榫頭和木條把木頭拴到一起,看到木排從這邊鋪到那邊蓋住河面,看到山水一來木排就滿江滿河浮起來,他樂得連覺都不想去睡。排上十幾個人,有做飯睡覺用的棚屋,有豬圈菜地,還養(yǎng)了雞養(yǎng)了鴨。許多原本待在地上不動的東西,現(xiàn)在都跟著木排一起動起來,連兩邊的岸都在往后面去。排上的漢子,閑下來時喜歡跟他樂。不樂的好像只有那個竹篙手。這人忙時手里一根長竹竿,閑時手里一根旱煙桿。要不就著往哪里一躺,人睡了,鼻子醒著。燒飯的大爹招手把他叫過去,指著竹篙手的褲腿中間,說那家伙好像把煙桿藏那兒了,叫他去看看。他不肯。他們說:大伙的話你都不聽,排鼓佬的話你也不聽?看到排鼓佬笑著沖他點頭,他只好去。才走到那里,那家伙就醒了。整個木排一齊笑起來,連雞都跟著咯咯叫。

他跟竹篙手變得親近起來。他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那天木排停到一處吊腳樓旁邊,排鼓佬給了竹篙手幾個銅板。往吊腳樓上去,這家伙居然把他也帶了去。屋子里的女人抖著一身子的笑,先還只是摸他上頭,后來開始摸他下頭。才一摸就著手扒他的褲子,說要把小雞雞連皮帶骨頭全吞了。他像一只打潑湯鍋的貓,三下兩下就縱到了木排上。

那時候他只覺得好玩,哪里知道木排底下每天晚上伴他入睡的流水聲,藏著那么多兇險。老排鼓佬替他存了一份心,讓他跟著竹篙手。他跟他在水里學脫光衣,抱著木板往前游。他說:有衣,浪一抓就把你抓住了。每次他松開木板想游個痛快,那家伙就朝他頭上喊:木板!

他成了一名竹篙手,從身手到腳,水里像魚鱔,立到排頭就像樹一樣生了根。

一只浮在水里的木排,主要看兩個人:首先是排鼓佬,其次就是竹篙手。排鼓佬是頭,是排的靈魂。頭上面呢?頭上面是天。排鼓佬負責通神通靈,負責祭祀。有個三病兩痛,擺上一碗水,用符用酒都是排鼓佬。排在水上攤開走,撐篙的撐篙,搖櫓的搖櫓,全按鼓點行事。連鴨子都學會了聽鼓。鼓一響就不在水里游了,扇兩下翅膀就往排上跳。豬在豬圈里,聽到鼓響就會躺下,聽任木排搖動肚子里的肥膘。雞喜歡大驚小怪亂叫一氣,鼓聲一起就把嘴夾進翅膀,半句聲也不做。敲鼓的就是排鼓佬。排鼓佬跟竹篙手不同,竹篙手是一手一腳練出來的。排鼓佬生就是頭,就像大頭和小頭。竹篙手只是手和腳。還有眼睛,他的手和腳是帶著眼睛的。做竹篙手的第一天,老排鼓佬就告訴他:你做不了排鼓佬,只能做竹篙手。

竹篙手就是一竿竹。竹篙手手里的竹不是軟地里發(fā)起來的竹筒子,是從石頭縫里擠出來的骨頭。一山的竹子連著風在晃。竹篙手的眼睛比六月天的日頭還毒,一眼就能看出筋骨,看出韌勁。伸手摸一摸骨節(jié),就能摸到地底下的石頭。一切都像前世的因緣,竹篙手沒來的時候,竹梢在云里頭走。竹篙手走的時候,竹掉過頭跟著人去就那些云變的水。竹一到竹篙手那兒就活了。排在走,水在流,竹篙點到哪,梗住的地方就變軟了,就挪轉身子讓排跟著水一起流過去。偶爾一塊大石頭愣著不動,竹篙一彎,人的腳彈到石頭上,石頭隨即往后退。竹子彎回來,人又彈回到木排上。竹篙跟手,誰也分不清誰。

水在流,排在走。一根竹子在竹篙手那里不會停留太久。竹篙手在排上也一樣。

一睜眼看到資江口外面放得很開的湖,云正在往上頭堆積。風躲在云的后面,偶爾漏一些下來,在水面牽出一道道白晃晃的路。俗話說是風穿著白鞋子走路。就在他朝湖里望風的時候,手底下一沉,竹篙木排底下響了一下,他心里跟著咯噔一聲,趕緊松開斷了的竹篙。那種后來應驗成真的預感,就這樣一晃而過。看到斷成兩截的竹子一前一后從排前頭漂走,他一抬腳,鉤起另一根竹篙。

水面四下放寬之后,木排慢下來,也平穩(wěn)了許多。白晃晃的紋路只是在前面晃,一到木排跟前就像潛到水底不見了。靠近羅江口,風把浪梢拉緊了一些。時不時冒起的浪頭像出水換氣的魚。排鼓佬掄起的鼓槌打在鼓皮上,排上的人一個個都繃緊了身子。

羅江水在一片小丘間蓄足氣勢,自東往西一路奔來。一道洲子正好橫在江門口。平常年份,水早已把洲子淹到底下,江水沖下來把洲子上的蘆葦蕩成水藻一樣。這一年的水還沒有來。隔著洲子,人控住木排斜著往北走。風有些生氣。風揪住蘆葦,蘆葦纏著風,像有無數(shù)波浪在這里排練。江水急得亂撞亂跳,可它夠不著那一邊的木排。等到洲子過完了,江水的沖殺力也已匯入湖中一起拱著木排往北走。過了羅江口,前面就是麋鹿渡。風是逆風,水卻是順水。傍著高起的古岸凹進去的麋鹿渡,正等著避風的木排和船只往她的懷里去。

一個排頭,一個排尾,竹篙手越過排上的事物,看到排鼓佬的眼睛。兩個人一同把目光轉向湖中間:波浪像一群孩子在蹦在跳。江豚迎著浪,光溜溜的身子一閃把浪脫在那里不見了。一看就知道,喧騰是在水面。浪還沒有游出來,攪動水流的力還沒有形成。收回目光再看,兩個人都從對方那里看到自己的意思:沖一把,過了九馬咀,就到了麻布山下面。等到風浪過去,停在麋鹿渡的木排往麻布山趕時,他們已經到了下河街。倘若下河街木材行情不怎么好,他們可以接著往漢口趕。等后面的木排趕到下河街,他們已經下長江往漢口靠了。早一步,搶到的是價錢。等到木排一齊擠過來,木材價比山溪里的水跌得還要快。

一切都在這一刻定了下來。年輕的排鼓佬一鼓槌打下去,連鼓皮上都響起銀兩的聲音。

后來,牛道坤不止一次想起那天晚上躺在木排上。后來的事好像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年輕的排鼓佬走了,他們留在木排上,一邊喝酒一邊說那個女人。說到溪水一樣的長發(fā),他們干了一杯。說到她的水蛇腰,他們又干了一杯。抬起頭來看擱在兩邊山上的天,她的眼睛像星子一樣閃亮。側起耳朵聽排邊上的水,她的笑聲像銀子在流在響。說到女人的胸脯,他們連干兩杯。兩條腿,左邊干一杯,右邊干一杯。說到險要處,抬頭看看吊腳樓,吊腳樓離天那么近,離他們這么遠。他們只能喝酒,喝酒。酒喝完了,就打開四肢躺在木排上,看排鼓佬上去的那條路,看螢火蟲在屁股上打一盞燈籠撞到星星上,看抽煙的人把長庚啟明一路點上。

這一夜有好多女人的模樣往他的木排上來:資江口飯鋪里的老板娘,一床紅被單,一頭散開的亂發(fā),一張紅紅的臉,眉眼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一想到她,就有一股油燈亮開的溫暖流遍全身。這時候,他還不知道為什么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靜安莊的女人,一想到她,喝下去的那些酒就在身子里燒起來。亮閃閃的肉身子蘸著火光晃過,他用整條身體記著她。軟綿綿的身子,帶著體溫,帶著呼吸,就在他的手頭滴著水。他的啟蒙他的課本他的女先生。她教會了他的夜,知道一生中最好的色彩多半在夜里。他睡倒時,她在他的身子里醒來。她老是往他這里來。一開始,他甚至不知道該同她做些什么。就這樣癡癡地想著,一直想到夜張開的地方。他看到螢火蟲劃亂一天星星,牛郎織女的銀河像在射精一樣。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次。那是一塊泥濘的稻田。他踩著禾茬往前走。沒走幾腳就跌了下去。又是水又是泥。他從頭到尾都沒往老板娘那里想,一開始就把事情歸到她身上。是她拖著他的手往他身上跑。后來,他遇到一個女人。一只肥嘟嘟的手,一袋煙工夫不到就把他捏成一攤爛泥。女人嫌他給的銅板少,跟著他罵到吊樓底下。他是那樣膽怯那樣虛,半句聲都不會吭。再碰到這個女人時,他認出女人,女人好像一點也不記得他。女人還想像上次那樣,他一腳就把竹床踢翻了……這些吃水上飯的人啊,他們在水上奔命,一有機會就把精子銀子一齊送給女人……他抱緊自己的身子,那里有老排鼓佬留下的話。他把心擱到陸地上。聽著水沿木排的邊緣流蕩,他在褲襠那兒撐起……布帆無恙,茅草叢生的地立在那里的是屋頂……

那一天的九馬咀,他好久都不愿去回想。木排傍著麋鹿渡北面半弧形的山往前走,望著左面展開的浪,求生的念頭突然蹦起:還來得及,趕緊回麋鹿渡!他甚至感到,好多眼睛都在朝他背上望,希望他把心里的話喊出來。他猶豫了一下——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排頭一下沖出了九馬咀。突然放開的湖面,天跟湖一起在翻滾。湖不再是以前的湖,它成了地獄。他把竹篙探進水里,水底下那股穩(wěn)穩(wěn)向北的力沒有了,水好像不再往前流了,從上到下打著滾。竹篙被浪拽住往一邊拉。他心里一個咯噔,把竹篙拖上來重新扎,兩只手一上一下沿著竹篙往下使勁。他使出的勁到不了水下幾寸深。竹篙在前頭翹起,被浪拖著向南去。一個浪朵順著竹篙往上爬,像是還要來拽他的手。他松開手,竹篙箭一般奔了出去,沒走多遠就被一股回旋的浪折成兩段。木排正在失去方向。他下意識望了望那塊木板。風和雨。槳和櫓。人使出吃奶的勁,想讓木排往岸邊靠。有一陣,木排搖擺著,半依半就眼看就聽從了人。一個寒戰(zhàn)傳遍排身——九馬河沖下來的水掃了過來,木排一下躥進漩渦中。一會兒是九馬河從東面沖下來的水,一會兒是北面來的風和浪。還有從南往北的長流水,從底下翻上來一下一下往上拱。木排胡亂打著轉。最后一排浪是連著天一起來的。木排和人一同愣在那里,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寂靜無聲,連浪和天都一起停在那里。那一刻牛道坤如有神助,猛的一下把那塊木板抓到手上。最初爬上來的水好像是沒有聲音的。它伸出舌頭一舔,木排上的菜地就沒了。接著是棚屋。接下來才是一聲巨響。耳朵里是塞滿了水,可他確實聽到了那一響。他整個身子都聽到了。隨著那一聲響,抓釘,榫頭,繩索,所有那些把他們的世界拴到一起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木排上的人,一下把一生的風浪用完了。包括豬和雞。不知道鴨子怎么樣,他再也沒有看到那些鴨子。木排沒有了,剩下木頭在水里翻滾。它們一會兒硬碰硬橫沖直撞,一會兒螞蟥似的閃動著身子。

誰從水里冒出來,死死抱住一根木頭,木頭就是他的命。木頭斜著身子眼看就要從幾根翻撞的木頭中間穿過,一根木頭突然仰起頭徑直撞向它。被撞著的木頭一個翻身,附在上頭的人不見了。后來,牛道坤總是看到那根木頭睜著兩只很大的眼睛,像嘴一樣大。嘴已經拿去喘氣,只剩兩只眼睛在喊叫。他認出是排鼓佬的眼睛。

浪往木排上爬的時候,牛道坤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甩掉身上的棉衣,抱起木板就往水里跳。翻滾的浪一下把他推得老遠。等到打散的木排成了一口大鍋里亂煮的木頭時,他和木板已經到了外圍像冥王星繞著大圈。那些粗重的木頭像發(fā)了瘋亂滾亂撞想報復那些浪,最終撞到的是它們自己。木板貼著人身,輕飄飄的,稍稍一條逸出去的線就漂開了。天慢慢亮開,麋鹿渡已經在前頭晃動。他一只手抱著木板,一只手往岸邊游。木板沒有上岸的意思。世間沒有不分手的伙伴,他松開手,木板身子一斜,漂了出去。

上岸才想起冷,才想起那件棉襖,想起棉襖里頭還有大頭和小頭。又想起那些同伴,尤其是抱住木頭的那一個。大頭和小頭不是人,連豬連雞連鴨都不是。風吹著身上的水……那些葬身水里的人是不會冷了。

從麋鹿渡一戶人家出來,他身上穿著干棉衣肚里裝了熱東西。腳踩在地上的感覺真好。風再大,草動樹動地不會動。在地上,走路都可以打盹。一腳踏空,倒也是倒在地上。倒在地上可能會傷會流血,可它不會把人弄沒了。就是死,也有一個葬身的地方。他的祖父母、他的爹娘就葬在地里。他哪里也不想去了,他只要回到牛莊去。

順著十里坡往下走,他看到牛,接著看到放牛的邵老爹。

“看著像是個帶把的?!鄙劾系鶈枺骸澳憧枥锏陌寻岩残张??”

他說他是道坤,剛從湖里來。

“道坤?道坤兒子,你出去一根把把,回來還是把把一根?”

他說還有兩只手。問他手是不是捏得出一只拳頭,他說他在水上一直捏竹篙。

邵老爹丟下吃草的牛,把他往族長澤三爺家里帶。老頭一邊走一邊說:澤三爺現(xiàn)在也成了竹篙手。一根竹篙相當于一條腿,澤三爺走路三條腿。

在澤三爺家里息了兩天,牛道坤拎一把彎刀往后背山上走。拿在手里的彎刀,在刀頭那里轉了一下彎,厚厚的刀背把重心彎向刀腹,刀刃在那兒閃著幽暗的光。這刀可以用來砍用來劈用來割用來鉤,可他不能拿了去砍人,他得去砍一根竹子。

牛道坤往山上去砍竹子,滿山的竹枝都在頭頂上搖著風,一根根竹竿在風底下抖著身子骨。他看上一根,骨節(jié)像地上的石頭一般硬扎,一股向上生長的力像是要舉到天上去。刀跟人一起停下。竹子靠地那一段竹節(jié)密,結實,竹竿撐舉的力就從那里開始。他讓刀平著地面楔入,然后繞著竹身轉半圈,從另一面楔入。刀口會合,竹子斷了。斷了還站在那里。握住竹身一拉,平整的刀口露出來。從刀口開始,竹子在嘩啦聲中退回地面。去掉枝條,他取了需要的一段。竹竿上頭是斜著砍斷的,放在火上烤過,變黑的尖頭硬如鏢尖。

一根竹竿加上幾個人,他們往九馬咀那邊去。旱路近,他們沒有走旱路。旱路打王村旁邊過,好多眼睛都擱在旱路上。他們在灣頭那兒悄悄上了船,順著河道往下彎。船順著河水往下流,不用怎么劃,只要竹竿不時點幾下。

船近九馬咀,水面越來越寬。開闊的湖面上,細浪把陽光揉碎,簸出來全是光。它已經完全不是那天晚上的湖。他不去想那天晚上的湖。他們把湖灘上的黑點指給他看。有一個黑點看起來大一些,像一粒讓水浸肥的蠶豆。還有七八粒,全是飯豆粒。那些等在那里的豆粒還不知道,他們一直等著的事就要發(fā)生了。

聽到耳邊的呼吸一陣陣粗起來,知道身邊這幾個怕的是那粒胖蠶豆。牛道坤說:“那粒胖豆算我的,你們只管跟在我后面?!彼麄兩习兜臅r候,波浪跟著一下一下往上送。那邊一定是看到了這些波浪送上來的人,停頓一下開始往這邊走。看他們走的樣子,好像還不大相信來的是牛莊的。他們在往這邊喊,喊出的聲音被風揚起,一下扯散了。

牛莊這邊先跑。那邊隨即也迎著他們跑起來。他們橫成一排,哈巴在中間。哈巴身子大,跑起來費勁,才一跑就成了網兜,兜底是哈巴。牛莊整個兒像一根竹竿,直往兜里奔。肥大的網底就在面前。哈巴側動身板,想捉住竹竿。竹竿沒有徑直奔向他。竿竿根處著地,人在竹竿中部橫起,飛起的腳猛地踏在哈巴胸腹間。一股踩踏巖石推動木排的力量當胸撞來,哈巴像一堵泥墻轟然倒地。倒墻似的一聲響,兩邊的人像是被一齊拉直了,停在那里。仰倒在地的哈巴,肚皮從衣服里鼓出來,正好袒露在竹尖下。只要往下一送,竹竿就會栽進里面。那只肥大的肚臍,看著就像水里浸泡過的眼睛。拿竹竿的人收了竹竿,越過胸脯朝那邊的頭喝了一聲:起來!哈巴慢慢撐起上半身,嘟著一張大嘴,像在跟誰賭氣。等到把自己收作一處,他跪倒就拜。

事情已經結束了,兩邊殺仗的人,還硬生生站在那里。等到回過神來,雙方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就搓自己的手半尷半尬地笑,然后就嘆一口氣就一起抽煙。

接下來,就輪到王村往牛莊這邊來。他們來的時候,帶著酒和豬。一頭宰掉的豬,煺過毛開過膛,騎在楠竹上,一前一后兩個人抬了過來。一開始,牛莊人還想拿腔拿調,把他們上回在王村聽過的話拿出來說一遍。等到喝過酒吃過肉,便發(fā)現(xiàn)牛王是一家,若干年前是兄弟。

王村人走后,澤三爺說話算話。牛道坤從族上的公地中,挑了一塊他想要的地。沒有大頭和小頭,牛道坤憑一根竹篙得了地。事情一下傳開了。人們說來說去,似乎就是竹篙比手長,拳頭再大也沒用。他們不知道,東北面離這兒很遠的地方,人家殺仗不用竹篙。他們還要過幾年才知道,炮彈比竹篙厲害,隔著山,連影子都沒看到,好端端的天突然來了一聲雷,一棵樹一下被削掉一半,要不就是誰家的房頂飛起來不見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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