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春華,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啄木鳥》《安徽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小說月刊》《當(dāng)代人》《鹿鳴》《小說林》《青島文學(xué)》等報刊。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選載。
城墻底街的小子們真是威風(fēng)——這里人家的一面墻,是明朝興建的一段官家兵營城墻,家家背靠古跡。城墻上的一塊青砂石、一棵野草,小子們都熟悉得像身上的汗毛。秋風(fēng)颯颯,小子們站在長滿荒草的城墻上,望著遠(yuǎn)處綠皮火車嗚嗚,像是在城市里逶迤游走……他們也情不自禁地喊道:“咕隆隆,咕隆隆,嗚嗚!”
城墻底街有個火車司機(jī)叫李滿,街坊都叫他老李。老李一米八的個頭,身材挺拔,臉龐俊朗,眉宇間有一股英氣。筆挺的鐵路制服上,有幾顆印有鐵路標(biāo)志的紐扣,在太陽底下一照,金光那么一閃,小子們的懷里像揣了幾只兔子,心里突突地不安生起來。若是敲響鑼鼓點(diǎn),再給老李一盞信號燈,邁著舞臺步一亮相,不就是《紅燈記》里的李玉和嗎?只要老李在城墻底街一露臉,就像開進(jìn)一列火車,身后就黏著一群流鼻涕的小子們——手里拎著鐮刀,背后背著籮筐,毛毛草露出筐沿?fù)u頭晃腦。那是從東山割的草,賣給路過張家口的客商喂馬,賺幾個零花錢。
每次,他們都大眼瞪小眼地盯著老李那身鐵路制服,像是老李身上有魔力似的。尤其看到老李的兒子穿著老李淘汰的制服,揉搓著金光閃閃的紐扣,似乎是在炫耀,嘴角還掛著得意,大聲嚷嚷著:“我爸年年當(dāng)先進(jìn),還戴大紅花呢!”小子們的眼珠子就盯得更緊了,滿滿的都是羨慕。
“啥先進(jìn)?”
“我哪兒知道呀!”小李賣完關(guān)子就要跑。有人踩住了他的棉鞋面,“瞎掰,咋沒見獎狀?”
“瞎掰是小狗,我爸都把獎狀放抽屜里了。不信,咱去看看?!?/p>
誰都沒想到,老李竟然走進(jìn)了校園。老師讓學(xué)生們安靜,介紹說:“同學(xué)們,這是勞動模范火車司機(jī)李滿叔叔,二十幾年安全行駛無事故……下邊請校外輔導(dǎo)員李滿叔叔講講吧!”
老李瞅瞅同學(xué)們,里邊有很多城墻底街的孩子,他反倒臉一熱,憨笑著說:“同學(xué)們好,也沒啥好說的,開火車可不就得穩(wěn)當(dāng)著開?我還是講故事吧!”同學(xué)們一聽講故事,一齊喊:“好呀!”老李講,鐵道游擊隊(duì)……故事似乎自帶磁性,下課鈴丁零丁零地響起來了,同學(xué)們的屁股仍不動窩……
老李有個兄弟,從老家來找他,想要件鐵路制服。老李冷著臉說:“你穿鐵路制服去種地?”老李不給他,兄弟憤憤地摔門走了。兄弟回到家,跟老母親發(fā)牢騷。老母親數(shù)落老李一頓,心里也埋怨著,說他頂多是穿著制服到街上顯擺顯擺,讓姑娘們多瞅兩眼,老大也忒死性了。
老李怕兄弟再來要鐵路制服,他打開衣柜,把制服裝進(jìn)一個木盒里,藏在窖里——北方用來儲藏大白菜、土豆等蔬菜。這菜窖冬暖夏涼,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天然冰箱。老李不是小氣,平日沒少接濟(jì)兄弟,只是他覺得穿制服種地,總歸是太刺眼。他做人有原則,事歸事,理歸理。
多少年后,小子們聚會,見面就說:“當(dāng)年李叔真威風(fēng)??!”說起當(dāng)年他們吵著要開火車,排著長隊(duì)玩開火車的游戲……現(xiàn)在看,那不過是懵懂的夢想。
老李退休了,開了一輩子火車,旁的也不會干。鄰居們在樓下放個四方木桌,大家圍成圈,坐著馬扎下象棋。老李在邊上轉(zhuǎn)圈,過去覺著開火車像條“龍”似的在城市里游走,眼下回到地面,咋就空落落的找不到落腳點(diǎn)呢。他悄悄去五金店買了鋤頭、竹筐,挑著扁擔(dān)出了門。街坊好奇地瞅著老李的背影,納悶地說:“開荒應(yīng)該去東山啊?”
老李在二道坎子,離火車道不遠(yuǎn)的地方,開了塊巴掌大的地。他坐在鋤頭柄上歇煙,瞇著眼,瞅著縷縷上升的煙氣,仿若回到了從前……他坐在駕駛臺前,目不斜視地操弄嗚嗚叫的火車,冒著白煙在城市里奔跑,就算天上飄著成片的雪花,刮著刀割似的西伯利亞冷風(fēng),也甭想擋住火車前行……他咧著嘴會心地笑著。嗚嗚,嗚嗚……一串火車笛聲,撕破周圍的寧靜,打著滾沖進(jìn)老李的耳朵。他立得筆管條直,瞅著火車快速行駛……聽著火車嗚嗚,他覺著血管里的血直往上撞——哦,火車裝著他的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