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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黎明的貓(散文)

2023-07-18 12:30斤小米
作品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司令將軍生活

斤小米

自幾年前那場變故后,繹如的身體深處,就埋進了一根如同蜂王尾刺一般柔軟尖利的東西,它多半時候會蟄伏不動,或不動聲色到處游走,令人毫無知覺。一旦外界動蕩,它就激烈地活動起來,時而在繹如的肺部,刺痛得她無法呼吸,時而在第三、第四節(jié)脊椎之間,令她感受斷裂之痛,而此時,貓叫聲使這根蜂刺以銳不可當(dāng)之勢進入了她的胃部。身體如此誠實,它所能做的最真實的反應(yīng),就是喉嚨口忽地變緊,然后,將她胃里本來就所剩無幾的一點食物倒了出來。

與此同時,繹如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將軍的臉。

將軍在另一座城市,宏大的城市,千百萬所房子中,一扇普通的窗里,他如此平凡,小心翼翼倍加珍惜地呵護著他的身份:一對老年夫婦的獨子,一雙兒女的父親,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公司的管理者。任何生活的起落,在那個巨型的城市里,都被輕描淡寫地吞沒,激不起半點波瀾,如此而已。

正如繹如,許多年來,她生活在這個小城,也安守著自己的身份,女兒、母親、妻子、醫(yī)生,有時,她還寫點東西,被人們定位為光鮮亮麗生活圓滿的“寫作者”。然而,她卻比一般的寫作者更清醒,她知道,如果哪一天自己突然死去,也不會讓愛人悲痛多久,可以預(yù)料,他很快就可以找到相愛的人,繼續(xù)廝守,而她的孩子,一邊成長就一邊在蛻變,能記住她的時候又有多少呢?更遑論別人了。

生活波瀾不驚滔滔向前,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地點,繹如看了一眼將軍。就像花朵終將盛開,貓兒終將打破深夜的岑寂,蜂刺終將溶入骨血,他們也終將相遇。一開始,與所有人相遇沒有什么不同,彼此陌生的人之間禮貌的招呼,禮節(jié)性的握手,酒桌上維持氣氛的微笑,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聊天,根本無法讓人記住的客套。那時,她并不叫他將軍,他們以彼此世俗的身份稱呼對方,分寸得當(dāng),舉止適宜。

如同宿命,他們?nèi)諒?fù)一日重復(fù)著生活,每天從睡夢中醒來,洗漱,來不及與家人共進早餐就各自奔向目的地,在各人的位置上呆一整天,黃昏時回巢,問孩子的學(xué)習(xí)、父母的健康、愛人的冷暖,看手機消磨時光,無非如此,一成不變讓人安心,讓人溫暖;對慣性的依賴,使人逐漸變得懶惰、疏離。然而,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固若金湯的生活,很多時候,父慈子孝舉案齊眉其樂融融,抵擋不住一陣心底的颶風(fēng)。

最后,將軍穿上了他從未嘗試過,而繹如最喜歡穿的牛仔褲,從這一刻起,她知道,颶風(fēng)來了,生活的岑寂被打破了。

克里希那穆提說,對有欲望的人類而言,美麗是危險的。反過來說,危險也是美麗的。

黃昏時候,繹如望著天邊的晚霞,冬日漫漫,寒冷的風(fēng)一點也吹不冷她滾燙的眼神。每周的某個固定時刻,她都會乘高鐵,從廣闊的田野和叢林一般的高樓大廈間穿過,去見她的將軍,或者,他也借用同樣的方式,仿佛從田野歸來,穿過逼人透不過氣的工作,越過密集的人群,來見她。見面時,他們總需要用很久的時間確認彼此認識這一事實,以掩蓋對危險的恐懼這一真實的心理。

有一個黃昏,繹如站在城市中心一幢樓前面,看著天空成群的鳥兒急匆匆地掠過,像去趕一場盛會,寬闊的馬路上,車子如同海里泛起的泡沫,明明滅滅,看著千萬盞燈火逐漸亮起,看著將軍的車子從馬路對面朝她駛來,停在她旁邊,他按下車窗向她微笑,他的笑容陌生而遙遠,與他背后車窗里倒映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并沒有說一句話,繹如拉開車門上車,扣好安全帶,將軍繼續(xù)開動往前走,這一切自然流暢一氣呵成,仿佛他們本就如此熟悉而默契地走過了一生。

另一個黃昏,依舊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帶,他開著車進入輔道,她在寒風(fēng)中,在迷霧籠罩的樓群里,在蕭索冰涼的冬的襟袍下,遠遠地看到他來了,滿心歡喜,等他停在她面前。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投向自己的眼神,但這一次她沒有回應(yīng)他,因為擔(dān)心車流被他阻止,她既沒有跟他打招呼,甚至都沒有把目光投向他就直接拉開車門上了車。他一言不發(fā),她也保持沉默,過了幾分鐘,他忍不住問,你怎么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你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上車?

對于不看他一眼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繹如說,不用看啊,我知道是你,這就夠了。對于她自己而言,這是一句深具魅惑力的話,足以抵消時起的隱痛,以及漫天席卷的恐懼——她與他的相見,終究是不符合世俗的規(guī)矩的,這足以使他們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她并不具備應(yīng)對的能力,更沒有想過對現(xiàn)狀要做任何改變。不同于大多數(shù)以這種方式相見的人,他們彼此需要,既非單純源于燃燒的情欲,又非知音間的惺惺相惜,他們只是讓彼此心生歡喜而已,因此他們總是自覺地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據(jù)她揣度,她比將軍更希望現(xiàn)世安穩(wěn)——他們只是需要相見,并不需要相守。

他送她到終點,然后獨自返回。在路上,為了緩解沉默的尷尬,他們聊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天,工作,家人,生活,唯獨不聊她與他,兩人都在顧左右而言他,盡管明明知道說話實在大煞風(fēng)景,而且言多必失,而且,語言抵達的高地往往與心背道而馳。有時候說著說著,將軍突然右手松開方向盤,握住繹如隨意放在操作臺上的左手,十指交叉,貼在他胸口。他們便又陷入沉默,她聽到他的心跳聲,更聽到自己的,很急,也很有力。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確認,她與他,是為著同一個目的接近對方: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逃離,他倆都需要救贖,他們是彼此的崖岸。

到繹如的城市的時候,天色已晚,但將軍并不即刻返回。他會刻意留出時間來陪她,以補償他不能將更多的時間用來與她共度的遺憾。有好幾次,他倆并排站在河邊半人高的草叢里,吹晚風(fēng),看靜水深流。那時,江面的天空寥廓無比,兩岸燈火輝煌,逼得夜空無星,只剩蒼茫。岸邊散步的人都是匆匆過去,沒有誰會留意他們深黑的背影,近旁夜釣的人,巋然不動地凝神守著那一竿釣,世界的悲喜完全被他棄置。在這樣的夜色里,繹如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寧靜,仿佛她是剛出世的嬰兒,純?nèi)话策m地擁抱著這個世界。這時將軍的手溫暖有力,寬厚篤定,他們似乎牽著手走了一輩子。

還有幾次,他將車子停在某個停車場里,熄滅燈,坐在黑暗中。他們沒有任何親密的動作,他是他,她是她。一輛一輛車子停進來,又開走,他們遙望對面樓里一盞一盞燈,想象每一盞燈里的故事。有沒有一個故事與他們相同呢?或許有吧,他們失散了半生,竟然還能遇到,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亦如此:是上帝散落的棋子,黑的白的,原本是對手、親人、愛侶……以為滾落四處,再也遇不到的,終究還是抽了支上上簽啊。

這樣想著時,繹如看一眼沉在夜色里的將軍,他高高的鼻子落下的影子遮蔽了唇,使她看不清他唇角是否有不經(jīng)意的某個表情。

時間一到,他開車返回??偸抢[如先步行,頭也不回。繹如不習(xí)慣目送,不習(xí)慣的,終是她一生抗拒的纏綿悱惻風(fēng)花雪月。

繹如對將軍說,我是注定會遇到你的,哪怕你是我的深淵,我也義無反顧挺身向前。一切婚外的戀情,都被冠以“通奸”之名,這是世間最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詞語,也是最無情地扼殺美感統(tǒng)而概之的詞,它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劍,不用出鞘便可殺人。

繹如又說,當(dāng)我遇到你的時候,我便知道,命運要給我什么,我就得接著什么,是什么我都坦然受之。因為此時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即使看上去將軍性情平和、溫柔,令人發(fā)指地細致近于苛刻,無所不問,不惜傾注時間精力關(guān)注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人和事,具備處女座最明顯的特征,他們共同的關(guān)注重心一直是她,似乎一切都在以她為中心,又在以她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發(fā)生著,但實際上,決定權(quán)一直在他手里,除了一些表面的東西,譬如,事業(yè),家庭,一些常見的朋友,她對他一無所知,一無所求。如果他無端消失,她將無從找起。他們的相遇如同一顆石子入水,打破了水面的平靜,最后水面極有可能恢復(fù)如初,就像他們從未相遇——他們生活的共同交集太少了,簡直可以說毫無瓜葛,唯一的聯(lián)系,只是存于心中的那份歡喜——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才醞釀出這點石破天驚的歡喜。

在這段關(guān)系中,一向睥睨情感灑脫自如的繹如,從最初的戲謔、不動聲色的逗引,到后來的慌亂,蕪雜,絕望,無所適從,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同小孩子被五顏六色的糖果吸引,她被將軍好看的樣子、溫柔幽默的言語擊中。小孩子是不會真的吃那么多糖果的,拆了糖果紙,謎底揭開,可能糖果就失去了它的魅力,被棄置一旁了,而將軍不同,他被一層又一層色彩絢麗圖案離奇的紙包裹,她每揭開一張總有新的驚喜。

她對于他是什么呢?她不是在等待他的糖果,她只是他篤定要追逐的獵物,他既不射殺,也不張網(wǎng),甚至不用拿捏,他只是反復(fù)跟隨,護送,投食,用他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視,便勝券在握。自始至終,他都顯得平穩(wěn)、熟練和從容,揮灑自如,如魚得水,她不知道這是源于一個中年男人的經(jīng)驗,還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無論是對她表示關(guān)心時,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安排她,讓她享受被關(guān)懷包裹的幸福,還是默默地甘心充當(dāng)她的車夫或心甘情愿領(lǐng)受席面上被輕視的尷尬,或是深夜戴著眼鏡親自開車護送她回家的細心,都足以讓她淪陷——在他們短暫相遇的這些時日里,他一直與他的車一起,追隨她。這該死的幸福感,被繹如喻為糖衣炮彈的幸福感,讓人甘愿死于其中的幸福感,是他作為獵人布下的最令人無法掙脫的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繹如逃無可逃。他說,他會一直這樣對她,直到白發(fā)蒼蒼,直到他再也走不動。

即便如此,繹如仍舊確切地知道,時間長短只是相對而言,一切都將結(jié)束,如同生命終將逝去。若干年后,將軍與繹如相遇的痕跡會消失殆盡,就像從前他們生命中遇到過的許多人一樣,明明滅滅之中,他們出現(xiàn)了,終究無跡可尋。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把與他的每次相見都當(dāng)作是一次綺麗的夢,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把竭盡全力的歡愛當(dāng)作死前的祭禮。她從不想念他,無論時間長短,她總是記不起他的樣貌、聲音,直到再一次相遇,再次從陌生到熟悉。

重逢時,他們像溺水之人死死地攬緊對方,吻住對方,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感受到刻骨銘心的想念。只有在被他抱緊的時刻,她才準(zhǔn)確無誤地被思念的箭射中,他抱得越緊,她的想念就越真實,越濃烈。他的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味,她憑著嗅覺就能在眾多的氣味里找到通向他的甬道。這讓她想起了聚斯金德的《香水》,氣味具有隱形的殺傷力,使人不知不覺受到控制,莫非將軍也為自己制作了這樣一款香水?

有好幾次,繹如與將軍分別后,被司令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那種特別的味道,他給這種味道命名為“慷慨者的語聲”,并且確認這是只有男人才有的體味,他疑竇叢生,試圖捕捉蛛絲馬跡,卻被繹如不以為意的笑容一筆帶過——繹如是并不高明的小偷,從未想過因為自己的偷竊而傷害司令,盡管他并非無辜者。

繹如暗暗記住了司令為這氣味命的名,這名字充滿隱喻,像將軍一樣,是不可捉摸的存在。

一切不合情理的存在都有隨時被中止的可能,那時,道德、自律、臉面、聲名都參與進來,甚至還有對“情感唯一性”的強制懺悔,使繹如常常希望一切從未發(fā)生,她還是遇到將軍之前的她。她否定的不是自己與將軍的相遇,而是與司令并未分離的關(guān)系中她的叛逃與欺騙。繹如承認,這一切源于自己的貪心,她的貪欲不在世俗的金錢、名譽、權(quán)力、地位甚至情欲上。她常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比富足的人,在這五點上她什么都不缺,史鐵生說,死是必然到來的節(jié)日,她亦深以為然,人生不過是一場必然走向死亡的來去,對世人執(zhí)意追求的一切繹如已事事得之圓滿,幾無所欲,這使她在諂媚討好的面孔和反復(fù)權(quán)衡的人群中顯得很是清醒凜冽、孤高離世、卓然獨立。

但繹如貪求真心,貪求能夠與她匹配,讓她有“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之感的情意。在司令給繹如種下蜂刺之前,這樣的貪求并未蘇醒,一旦那刺開始讓她疼痛,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早已碌碌地找了半生,并認為不可能會有任何一位配得上自己,能夠與自己對話的人出現(xiàn),她妥協(xié)于生活,妥協(xié)于“歲月靜好”。尋覓半生,冷眼看人半生,她幾乎要放棄了——庸庸碌碌且相貌平平的中年主婦是沒有機會讓豐富的心靈被遇見的,她們在丈夫鄙棄的眼神、日漸粗俗的談吐、磨鈍的觸覺、鍋碗瓢盆交響之中,被淹沒,被忽略,沒有誰會在意她低頭剝豆子時忽然涌起的眼淚,或者曬衣服時被陽光閃得恍神的失落。如果沒有自身的逃離,或者發(fā)自骨髓的自我救贖之渴望,坦然受之的老年便推開生命之門大剌剌當(dāng)門坐下,這剩下的人生,便再也沒有什么值得期待了。

沒有期待的人生還有什么值得一過的呢?

但自我救贖的過程是一定會有的,對于繹如而言,如果將軍不出現(xiàn),一定會有什么其他的人或以事,或以愛,或以恨出現(xiàn)。將軍以攻城略地的形式侵占她,她卻收起素來的冷眼玲瓏心,收起銳利的尖刺、冷刃的鋒芒,像平常傻婦人一般,甘之如飴,純乎忘記了身上的束縛,像一個從未涉足生活的赤子,奔向他。她一度認為將軍是上天的恩賜,是上帝對自己受苦半生的補償。然而一旦清醒過來,看到簡單地生活著,每日忙于交際與醉酒,完全信任自己的司令安然入睡,她便知道,還是自己太貪心了。

她一次又一次陷入懺悔的漩渦。她把對將軍的不親近,理解為將軍對她的不親近,這才是對于彼此更安全的距離。即便如此,繹如還是對將軍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見了。這么說著的時候,那根藏在身體里的蜂刺便毫不猶豫地顯形,刺得她不能呼吸。原來那根由司令種下的刺始終在,繹如以為遇到將軍,終于可以消融了,誰知道根本無濟于事。在已經(jīng)流逝和即將流逝的時光里,這根刺還會存在多久呢?她是為了拔除它才奔向?qū)④姷膯幔?/p>

一些細節(jié)如同雨絲,穿過晦暗不明的過往,向她撲來,那根蜂刺便夾雜其中,令人防不勝防。

在她對自己的身份認知中,在兒子讀高中那段時間里,她只記得一個詞語,“媽媽”。她集中精力,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兒子,忘了自己,忘了她的病人,忘了父母,忘了司令,哪怕她曾被譽為三頭六臂,再也無法兼顧,除了跟兒子有關(guān)的事,什么都無法引起繹如的注意。

為了讓兒子在長身體時能吃好睡好,繹如要了醫(yī)院二樓正對著廁所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因為長期被收廢品的占用,破舊臟亂,趁著暑假,繹如汗流浹背地收拾出來,貼上墻紙,買好隔斷、門簾和木床,一應(yīng)炊具,到九月時就能派上用場了。

那段時間,一位女醫(yī)生生孩子,學(xué)校安排繹如接了她的班,這個科室源源不斷的病患,醫(yī)院的各種行政任務(wù),使繹如幾乎沒有喘息之機,繹如只能利用短暫的換班間隙,買菜,淘米,做飯,走路帶風(fēng),腳板是背在背上的。但為了看到兒子吃飯時滿足的表情,司令端起飯碗的那種怡然自得,繹如心甘情愿、風(fēng)霜雨雪一路。

然而,生活還遠遠不止于此。為了減緩家庭經(jīng)濟壓力,繹如還利用輪休,在外面藥店做坐堂醫(yī)生,這么一來,一周七個晚上,繹如有七個晚上都在各種上班中,各種開單子,各種解說。她的嗓子就從沒有正常過,原本就不美妙的嗓音像一口破鍋,說話吃力時她還能感受到額頭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要暴出來。

但她不愿因此放棄寫作,寫作于她而言,是靈魂的出口,沒有寫作,生活便只能純乎黯淡無光了。因此,繹如同時簽了三本書的合同,應(yīng)了多個雜志社的約稿,守晚班時帶到醫(yī)院里寫。

這樣一來,繹如與司令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了。繹如上班時,他在干什么,繹如不知道;繹如做飯時,他在干什么,繹如不知道;繹如寫作時,他在干什么,繹如也不知道,繹如找他的時候,他除了上班,就是與別人喝酒,一到周末便是一整天釣魚,除了早晨因為等待兒子不耐煩而話不投機吵架,他們無話可說。她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無暇顧及他。繹如理想的婚姻狀態(tài)是,我不求你代我擔(dān)著一肩風(fēng)雨,但求你看得到我的努力,懂得我的付出,陪伴我起起落落,有足夠的耐心給我一點時間。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他們并排行走。舒婷說的,“我如果愛你,絕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等過完這關(guān)鍵的幾年,兒子出去了,就好了。

只要幾年,繹如默默地想:請允許這幾年的我不夠美好,因為我沒有時間攬鏡自照,來不及好好愛自己。

那時的繹如,臉上寫著焦慮與疲憊,眼里盛著煩躁與不安,腳步匆忙,言語粗糙。除了寫作時可重回到那個可以讓她自由馳騁的文字世界,沒心情傷春悲秋,她滿臉烏云籠罩,惶惶不可終日,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

急急匆匆,罵罵咧咧,跌跌撞撞,半年熬過去了。除夕之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家人們從火塘邊起身,走出家門,遙望外河對岸明明滅滅的煙火。炮仗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司令都會把繹如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一起默默祈禱。這次他沒有主動伸出他的手,繹如以為他忘了,便用小指勾他,提醒他。他輕輕地彈開她的手,她又勾了一下,他比第一次更明晰地用了拒絕的力氣。

繹如的心咯噔一下。這是一年中難得放松的時刻,他們放下生活的全副武裝,終于可以互相牽起對方的手,而他卻放開她的手。很久以后,當(dāng)司令想再次握住繹如的手時,她心中升騰起強烈的抵抗之意,無法恢復(fù)從前。

接踵而至的,是不太平的春天。

“你兒子真好!”“你兒子又不在教室!”“你教的好兒子!”“你不配做一個寫作者,你自己去照照鏡子吧。”……司令對繹如和兒子開始了無休止的嘲諷、謾罵,他一張口,無數(shù)支箭向繹如射來,他的箭素來百發(fā)百中,她毫無招架之力。忙碌依舊,疲憊依舊,而心靈承受的不知緣由的惡意,使她在竭盡全力反擊之后臨近崩潰。繹如整日以淚洗面,擦干眼淚進醫(yī)院,噙著眼淚做飯,奔跑,寫作,熬夜。她心力交瘁,委曲求全,以十倍于以往的速度衰老,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懷疑過司令,她以為只是因為這萬丈深淵般的生活,使司令厭煩、逃避,是她倔強的舉止、可憎的面目使一向浪漫溫和的司令無所適從。

她在等待時間的流逝使他們逐漸平靜,等待第二個春天、第三個春天,她用超乎一切的強大,莫可名狀地相信真正的春天一定會到來,不管怎樣的艱難都不足以使她的春天真正消逝,她和他只是被生活困住了,他會好起來的,如同他們當(dāng)初相見時一樣好,那時的他總是會在她生氣時擁抱她,帶她兜風(fēng),去許多陌生而美麗的地方,默默消解她的情緒。他是一個長不大的男孩,當(dāng)他不知如何應(yīng)對迎面而來的困難,也許只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他的自我救贖。

每一個人都有自我療愈的能力,繹如的救贖源于對司令絕對的信任,她寧愿責(zé)怪自己,寧愿如同絕大多數(shù)中年主婦一般,恨自己不夠優(yōu)秀,不能兼顧事業(yè)、家庭、容貌、愛情,是她的不夠優(yōu)雅從容使司令厭棄,而從未想過也許是司令的道路發(fā)生了變化。

一只將頭深深埋在沙礫中的鴕鳥,是不愿相信埋不進的腚有危險的。高考來臨,趁著高考假,繹如帶讀高二的兒子下江南,去錢塘江邊看海潮席卷,赤腳踩在江水退去后的污泥中,任由那種冰涼將她滿心的苦痛憂傷褪去;江闊云低,天邊彩云飛逝,她在江邊跳起,猶如凌空虛蹈,燦爛笑容感染了那一片天空。去徐志摩故居,看陸小曼粉紅的床幔與才華驚人的繪畫;去金庸故居,感受那種豪俠之氣;與朋友驅(qū)車于江南綠樹掩映如詩如畫的公路上,途中隨意停下,在向日葵田里拍照,扯一把合歡吹得到處飄……那時的繹如內(nèi)心空明,煩惱除盡,那時的司令在做什么呢?繹如竟從未想過,在所有未與她相處于一處,被她忽略的時間里,司令也需要有情緒的突破口,也會痛苦糾結(jié)。那時的她,唯一想的就是,等回去,要好好和他說話,好好對他,反省自己的過錯,不再急急匆匆,多花點時間陪他……直到在烏鎮(zhèn)的河邊,生活的凜風(fēng)才再次吹向她。

從未想過,與烏鎮(zhèn)的見面,竟然要以眼淚作為記憶點。從雕花鏤空富麗堂皇的百床館出來時,陽光有點炫目,繹如站在河邊,看搖櫓來去的烏篷船,定定神。這時,司令的信息來了。他在信息里說,是你,把我們的生活過成了這樣的一團糟,是你的沒來由的忙碌,還有兒子沒來由的叛逆,讓生活這樣不值得期待,是你讓我不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都是你的錯,你為什么不去死?

那一刻,繹如才知道,在生活艱難的時刻,她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死?;叵肫疬@許多年來的艱難時刻,回想起與他共度的歲月里,他們本質(zhì)上的不能懂得,不能幫助,想起這半年來他的冷入骨髓,想起某一個傍晚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他從未愛過她,她才知道自己半生的堅持與所有艱辛的付出終究是一個笑話,她看到愛先于生活死亡,淚水流成了河。

走到一條小巷的盡頭,站在河邊的一塊青石板上,怔怔地望著微波蕩漾的河水,來來去去的游人都噤了聲,成了背景,遙遙遠去,陽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司令又打電話來,用一種無法描述的惱羞成怒的口氣罵她,用盡了她所能知的一切惡毒的詞,不,他不是只在言語上,這半年來他對她所做的所有殘忍之事,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上升至肢體的沖突,他的冷酷絕情,全部化成利箭射向她。

繹如舉著手機,回望這一生中所有經(jīng)歷過的困苦,人生真是一場無窮無盡的苦役,自年少困窘、父親去世以來,她一個人在他鄉(xiāng)求學(xué),歷經(jīng)種種,奮力泅渡,何曾有過多少歡快的時刻?這樣的人生有什么值得一過?那個時刻,她只有一個念頭:撲到河里,一了百了。

這種撲過去就一了百了的念頭,不久之后在銀城的街頭,再次推動繹如,使她差一點一頭扎進源源不斷的車流中。

從江南回來后的第三個清晨,從司令口中獲知真相,不敢相信,睜眼等待天明后的清晨,除非親眼所見,她不相信他的話。前一晚的事反復(fù)浮現(xiàn)在眼前,每一個細節(jié)都放映上百遍,她試圖從中找到破綻,以認定只是司令為了氣自己而撒的一個謊。事隔多年以后回首往事,她才恍然明白,為什么影視作品中,一方告訴另一方真相時,總會有“我不相信”的橋段,當(dāng)時看只覺得不相信的人愚蠢可笑,自己經(jīng)歷方知,他們所愛的并不是愛人本身,只是他們所要的幻想,沉浸在自我陶醉的世界太久,不愿意接受與心中所想不一樣的事實,這是悖離帶來的痛苦。

那時晚風(fēng)還沒有燥熱起來,出人意外地,他守在家中,而她有晚班。他們在信息里唇槍舌劍無數(shù)個回合后,他說,你回家,我要跟你說點事。

司令很少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繹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長久的折磨必須有個終結(jié),也許是時候了。她家在十八樓,她來到家門口,隔著通風(fēng)口俯視城市燈火,生活平靜如斯,每一個人都歸于自己的位置,唯有自己的生活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墜落。她不敢開門,只能靜靜地坐在黑暗的安全通道樓梯上,任由時間一分一秒從身邊流逝。當(dāng)人們臨近真相時,真相并不如所期待的一般受人歡迎。人們害怕真相,害怕不在預(yù)期之內(nèi)的事實將自己擊得粉碎,尸骨無存。

她抖抖索索地想摸一支煙,聽說香煙能使人鎮(zhèn)靜,太早做賢妻良母,她還來不及與煙草結(jié)緣。既然逃無可逃,那就聽天由命吧。繹如打開了門。

司令在陽臺的茶桌上放了古箏音樂,點了檀香,一個人在煮茶品茶,見她回來,露出了久違的笑。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座椅。他的客氣讓她想到了前幾天生日時他送的項鏈盒子里寫的那個英文,往年的落款署名無非是“愛你的司令”之類,這一年,卻是直接的一個英文名commander(指揮官),那種客氣讓她感覺到冷漠與陌生。此時,這種陌生感再次涌起。

說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愛上別人了。他的語氣里有戲謔的成分。這是他一貫的風(fēng)格,真真假假,令人分辨不清。但已經(jīng)有無數(shù)根冷箭瞄準(zhǔn)繹如,蓄勢待發(fā)。

她是個什么人?繹如面無表情,若無其事。

她和我一樣,愛養(yǎng)花草啊。司令的語氣變得溫柔起來,讓繹如感覺到了幾分真。

那么,又怎樣呢?你們是打算在一起嗎?繹如冷靜地問著的時候,那冷箭已經(jīng)蠢蠢欲動了,她的心里刺痛起來,簡直要窒息了。

嗯,我想和你離婚。司令在吐出這幾個字之后,如釋重負。

萬箭齊發(fā),箭箭命中靶心。繹如毫無招架之力,除非不相信他的話。她可以不相信啊,司令是一個冷漠寡情的人,他少年心性,幽默風(fēng)趣,貪玩瀟灑,但責(zé)任心強。他一定是為了讓她不再對他怒目相向而這樣說的,兩個人怎么可能只是因為喜愛養(yǎng)花養(yǎng)草就相愛呢?生活如此復(fù)雜辛勞,養(yǎng)花養(yǎng)草是何等悠閑與沒有技術(shù)含量和思想高度之事,又有什么值得成為共同語言的呢?

繹如給自己找理由,找退路,無法相信司令說的是真的。她說,我不相信。

是真的,跟她談?wù)摶ú莸臅r候,我的心前所未有地溫柔平靜。我不一定會和她在一起,但是,我要跟你離婚。

司令斬釘截鐵,她聽到了語氣里的堅定,她的心開始劇烈絞痛。

你們在悠閑地談?wù)摶ú莸臅r候,想過我在做什么?我奔跑著買菜做飯,用最快的速度做各種家務(wù),我上那么多班來緩解經(jīng)濟壓力,寫那么多文章來自我開解,陪著兒子度過那么艱難的時刻。你可想過你本應(yīng)該給我詩和遠方?你可想過你能安然談?wù)摶ú?,是因為有我在沖鋒陷陣?……

無數(shù)的委屈,化成心內(nèi)無數(shù)的話語,卻沒有一句說出口。沒有意義了,誰都喚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既然如此,那就離吧!

雖然吵架時無數(shù)次說過分手,又哪里真的想過要把一個好好的家離散?離散了,兒子怎么辦?自己怎么辦?繹如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付出,習(xí)慣了忙碌與焦慮,習(xí)慣了吵吵鬧鬧、罵罵咧咧,習(xí)慣了即使吵了架也有他睡在身邊,習(xí)慣了他的懷抱、他說話的方式,讓她怎么去適應(yīng)另一種沒有他的生活呢?此時看來,習(xí)慣是多么可怕的東西。

然而,大勢已去的婚姻,堅持又有什么意義?為了孩子?為了尊嚴(yán)?為了無法適應(yīng)新生活,賠掉一生?

這是輾轉(zhuǎn)煎熬的一晚,繹如的人生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根本無法解決的難題。叛逃來得太突然,盡管事實上醞釀已久。她用對司令的信任做盾,奮力擋住那些飛向自己的冷箭,但還是被一根看不見的柔軟的刺刺中了,刺到了她的身體里,四處游走,捉摸不定。

繹如睜著眼看著窗簾在晚風(fēng)中不時飄動,夜色越來越重,漸漸地,月亮沉落,晨光熹微。小區(qū)里貓的叫聲此起彼伏,尖厲而凄迷,直到黎明到來,市聲升起,將其淹沒。

魯迅先生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悲痛者和幸福者。那個早晨,繹如的腦子里反復(fù)涌現(xiàn)的,便是這句話。即使知道真相一定是血淋淋的,但她還是要看。不看,怎么讓自己死心?

一路緊隨司令到了食堂,她要看他開機后的第一條短信。

七點十分。信息連續(xù)三條,其稱呼異常親密。晚上十一點半一條,怎么啦,她又吵你了?凌晨兩點一條,你睡了吧?凌晨四點一條,跟她挑明了沒?

山呼海嘯一般,過往種種伴隨著疼痛席卷而至,令她猝不及防。他們這樣的話語里有多少潛臺詞,覆蓋住她生活中的辛勞、困頓、奮斗、掙扎、冷遇、不安、委屈……他們用他們才懂的語言在暗處密謀著,攻擊她,撕咬她,毋庸置疑地給定義她,而她連辯白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她的體面,她的尊嚴(yán),她所謂的才華與聰慧,她的咬牙堅持和百折不撓,在他們的言談里,全成了被指責(zé)和厭棄的理由。她對司令失望到極點,轉(zhuǎn)身離去,一路狂奔,到了車流擁擠的馬路上。

陽歷六月底的城市早晨,天空霧霾沉沉,所有車輛都在急匆匆趕路,好似要去奔赴一場又一場非它們不可的盛會。這就是城市,它如同一頭龐大的猛獸,對人們的情緒吞吐自如。它創(chuàng)造輝煌,也藏污納垢,它冷漠寒涼,也熱鬧擁擠,它總是這樣從容不迫地藐視人間一切喜怒哀樂,還時不時發(fā)出嘲諷的笑,不像鄉(xiāng)村和大地,在她受傷的時候,總是會像母親一樣擁抱她,接納她。自從她從鄉(xiāng)下讀書離開村莊,一路在城市攻城略地,她像一個斗士,全副武裝,從不停歇,為了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健康的孩子,一個貌似遙不可及的理想,已經(jīng)面目模糊,塵土滿身,只差兩鬢如霜。這么算起來,司令確實也只是一個家庭符號而非所謂骨血相溶的愛人。只要他一天不把自己納入這條閉合的鏈條,他就無法與她同呼吸共命運,那她與他,她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又在哪里呢?

繹如茫然地走著,真想一頭扎進這車流里,再也不用思考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司令說得真好,死亡是最好的解脫,也是一件無比容易的事,活著本身比死難上百倍。如果她死了,他或許會懊悔失去她吧?但斯人已去,管他什么南北西東。

壯懷激烈地想著,恍恍惚惚地走著,她不知道最終是什么力量拉住了她即將奔向車流的腳步,有個聲音對她說,既然結(jié)束不了這一切,那就面對吧,如果分離是必然的選擇,為什么不選擇它?

從那一刻起,蜂刺伴隨著夜晚的貓叫聲牢牢地占據(jù)了繹如的耳膜深處和肺部某一個毫不起眼的罅隙,在往后長達兩年的光陰里時不時地出來刺她一下,刺得她痛徹心扉不能呼吸,又長久地于深夜現(xiàn)于遙遠的地方,時而強悍,時而幼弱。

只能說,婚姻牽涉太多現(xiàn)實的東西,父母,孩子,財產(chǎn),臉面,都比他們自己重要。在最矛盾的時候,繹如詢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快刀斬亂麻,迅速分離,以免后患?她的答案讓她自己也出乎意料。她首先想到兒子,那個時段本來就已舉步維艱,家庭的分崩離析會讓他雪上加霜,恐怕可以徹底摧毀他。其次就是她的親人朋友的眼光,在他們眼里她與司令從來都是神仙眷侶,她要為之做多少解釋?她轉(zhuǎn)念一想,憑什么屬于她的婚姻,她沒有說“game over”,就被生生掐斷電源線?這不是她的規(guī)則。最后她才考慮到與他的感情,事情來得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只要想到從此不再有他,她依舊無法割舍,她不知道這究竟源于情感,還是只是習(xí)慣,在沒有弄明白自己的內(nèi)心之前,任何決定都可能是錯誤的。

后來繹如想,這個痛徹心扉的過程,于她如此,于他何嘗不是?正如那個為他而來的愛人,為了他跋山涉水,赴湯蹈火,為了他們的愛,不惜以吃掉同類為代價,當(dāng)他們說著愛的時候,她幾乎要被他們的愛情打動了,對于他們相愛這個事,繹如竟然絲毫生不起恨意來。愛一個人,哪怕是在婚姻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愛情要發(fā)生,誰能夠阻止?如果司令放下一切去追隨她,繹如縱然會痛得九死一生,卻也會為他們驚天動地的愛敬上一杯酒,這一杯,同時也敬司令是敢做敢當(dāng)?shù)臐h子。這人間的情義本就難得,倘若司令真的得到了,于己于人,何嘗不是幸運?繹如所翻不過的山,不過是司令在自己看不見的情緒浪潮里,借由對繹如肆無忌憚的傾瀉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他可能原本無心作惡,在她這里,已經(jīng)惡貫滿盈。

從那時起,繹如的身體里開始有了各種游移的疼痛,捉摸不定,但一直在。

回到那年春天她最絕望的時候。一個仲春的上午,繹如叫來了平安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員,要為自己買一份身故之后才能受益的保險。

業(yè)務(wù)員是一位交往多年的姐姐,長著一雙洞透世事的大眼睛。當(dāng)她看到繹如在身故受益人一欄毫不猶豫地寫上兒子的名字,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先生說他愛上別人時,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選擇離異嗎?因為我有女兒,世人看一個女孩子的婚姻耐受度,大多看她的母親,生活多么廣闊而復(fù)雜呀,一點點小事(生離死別才配說大事)就分離,天底下一大半的婚姻都要完蛋,如果母親耐受力太差,甚至輕生,不僅很難為自己的女兒加分,還會讓她的夫家揣測不安,不愿接受。

她說的這些話,對繹如后來的選擇起了決定性作用,但當(dāng)時繹如并不明晰心中關(guān)于婚姻的想法,一切都沒有浮出水面,只是司令的無情令她不寒而栗,隱隱不安,潛意識里可能已做好自我了結(jié)的準(zhǔn)備,希望兒子在自己離開之后不至于毫無依靠。

事隔四年,朋友瓊問繹如,有什么是時間不能帶走的?繹如說,沒有什么是時間不能帶走的,如果要強加一個有,大抵是愛吧。然而周國平在《人與永恒》中說,人太渺小,不配談永恒,愛可能是恒久于心的溫暖與戰(zhàn)栗,更可能只是電光火石,剎那煙火。

司令經(jīng)歷的黑暗無助一定不比繹如少,舉刀者只要不是窮兇極惡,就一定是先殺死自己才能走出砍殺別人的一步。但當(dāng)他的屠刀揮下,鮮血四濺,流血五步,他才清醒過來,刀光起處,他平生珍愛而遺忘了的,又回來了。

他們決定給予彼此機會,舉步維艱地共度了兩年,用時光修復(fù)傷痕。兩年之后,一切恢復(fù)平靜,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如同雪泥鴻爪不著痕跡。繹如與司令依舊是一家人,他們在眾人面前打打鬧鬧親密無間,在電梯里擁抱,拉手,在一個笑話里大笑不已一個事件中勠力同心,儼然愛侶。時間抹平了一切,就好像水面的圓鏡從未被打破過,繹如也漸漸習(xí)慣了一種新的生活狀態(tài):莫名疼痛,隱忍撫平。

某個早晨,身體里有股力量沖擊鼻腔,繹如連續(xù)打了三個噴嚏。隱藏的那根蜂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了她的第三、第四節(jié)脊椎,卡在那里,刺得她動彈不得。她扶著腰,慢慢挪動,每一步都鉆心地疼。司令冷眼看她,似乎不相信事態(tài)的嚴(yán)重,更可能的是,他對于扶她一把表示不屑。

她的疼痛加劇了。

生命原本就是殘缺的,斷臂維納斯因為殘缺的雙臂生出無數(shù)雙玉臂的可能。接納殘缺,便是決定放下,為何又疼痛依舊?終究是蜂刺沒有拔出的緣故吧。那段時間繹如又重新內(nèi)觀自己,追尋蜂刺,卻一無所獲。

直到見到將軍。那天他推門進來,長袖深色格子襯衣,深藍色商務(wù)褲,眉目清晰,笑容溫暖。繹如站起來跟他握手,聽他聊天,一舉一動,都似曾相識,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來不及分析這是源于他在應(yīng)酬場上的游刃有余,還是他與繹如相同的感受,繹如便似乎越過人山人海,找到了對方。

那個階段的將軍,是另一個司令吧?或許他每天在酒桌上觥籌交錯,內(nèi)心卻無比彷徨,在生活的漩渦中心,雖然表面上無比光鮮,但其實有溺水之感,他需要借助什么進行泅渡,實現(xiàn)一種他并不自知的救贖,此時繹如恰好出現(xiàn)。

她成了他的神啟,同時,在對他的救贖里,完成自我的終極救贖。

一個多么完整的輪回。

在遇到將軍之前,繹如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我是自由的,我屬于我自己,無論愛恨,我都可以自己做主。他們無比默契,在彼此陌生而且遙遠,毫無機會第二次相見的未來,創(chuàng)造了再相見的機會,什么也阻擋不住茫茫城市里兩顆期待相互慰藉的心。

當(dāng)將軍穿著牛仔褲出現(xiàn)在繹如面前,繹如不動聲色,裝作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他穿牛仔褲真好看,像他高高的鼻子一樣,給人一種灑脫自信之感。他們依舊談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有些話語甚至是重復(fù)的,卻也有重復(fù)的樂趣。臨走時,將軍問道,你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今天穿了牛仔褲?我這輩子第一次穿,因為你喜歡。

原來他是有意的,并且為了她的歡喜,這多么像當(dāng)年唱著歌向她走來的司令。繹如的心瞬間被這話語的溫暖包圍,明顯感覺到身體里一些冰封的東西在解凍,一些東西在失去,另一些在獲得。在這個過程中,她仿佛看到了晨光中的司令,看到了他的悲傷與無奈,自責(zé)與懷疑,也理解了他當(dāng)時的矛盾與決絕。

窗外已現(xiàn)黎明的光澤,城市的清晨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寧靜里,一些人已經(jīng)醒來,另一些還沉浸在夢里。貓叫聲又從小區(qū)的灌木叢中浮現(xiàn)出來,卻沒有先前的強悍,而是變得幼弱,零落。繹如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寒冬深夜,兒子撿了一只只有巴掌大的玳瑁貓回家,小貓的叫聲也如這等待在黎明前,等來光明的貓一般,膽怯中有幾分堅定堅持。

因為害怕養(yǎng)不活,更因為抗拒那份妖嬈嫵媚的依賴,繹如堅決不肯養(yǎng)它。最終,它被送到了鄉(xiāng)下。如今,這只母貓已經(jīng)生下了一窩小崽,在她父親身邊,在那片厚實的鄉(xiāng)土上,每天黎明時仰頭嘶叫,安然度著歲月。

也許,這仰望黎明的貓,是她的另一種未來。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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