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華
張老來自張村。張村要通一條高鐵,他家就在高鐵線上,便來鎮(zhèn)上租套房子,一大家人落個腳。恰好老鄰居剛遷往市里,張老就成了我的新鄰。張老七十多歲,精精瘦瘦的,一看便知是個閑不住的人。初來乍到,張老無事可做,急得在院里轉(zhuǎn)圈,酷似一頭困獸,于是找我聊天說古。
說有一天,村人醒來,奇怪鲇魚山咋這么安靜呢,跟墳地一樣?到第三天,三麻子去鎮(zhèn)上買鹽,擦黑帶回消息——小日本無條件投降了!疑疑惑惑地去鲇魚山一探究竟,連個鬼子毛也沒有。村人這才相信,鬼子投降,跑了。當(dāng)晚,三麻子召集二毛等人,商量干塘的事。隔日,塘邊架上三臺水車,不分晝夜地車水。車了三天,終于露出塘底,只見在塘中心爛泥里撈出一塊石頭,石頭上綁著一副人骨架……
二毛將骨架撈上岸,裝進準(zhǔn)備好的草包,準(zhǔn)備扔進江里,叫江水沖走。正欲動身,三麻子叫住二毛,說別扔江里了,就埋在鲇魚山吧。二毛驚訝,說昨晚不是商量好了嗎,扔江里叫江水沖走,別再污了張家塘?這話也是你先說的,怎么說變卦就變卦呢?
三麻子說,沒錯,是我先說的!可我一見這尸骨就改了主意!
二毛沒聽明白,說什么意思?莫不是還要造個墳?
三麻子說,對,造個墳!
二毛驚叫,給鬼子造墳?我沒聽錯吧!
頓時,三麻子惹眾怒。
三麻子說,我也惱火呀,怎么能給鬼子造墳?zāi)兀靠赡銈兡懿荒芟胂耄@尸骨也曾是一條人命,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喲。
二毛說,照你這么說,我們都成了殺人犯?這鬼子不該殺?
三麻子說,該殺!要殺!
二毛聽糊涂了。
我也有些犯惑。張老又轉(zhuǎn)了三圈,說那個鬼子真是該殺要殺。那個鬼子矮粗矮粗的,膽子賊大,槍都不帶就敢獨自來村禍害女人,二毛的老婆就遭了禍害。三麻子的老婆正在家坐月子……張老說不下去了,話題一轉(zhuǎn),說三麻子等人商量,要是那個鬼子再光著手來就滅了他。有一回,那個鬼子又來村了,被三麻子二毛等人打了埋伏,打算用石頭沉江,忽聽鲇魚山幾聲槍響,好像是沖張村打的,沉江恐怕來不及了,干脆就近沉塘吧。
那個鬼子失蹤了,這還了得,鬼子到處找人,一村村地清查,查到張村,把村人集中到張家塘邊,三天不準(zhǔn)回家,不吃不喝,還把三麻子吊起來。張村人心齊呀,硬是挺了過來。要是張村人有歪心,那就糟了,說不定張村就不存在了。這才有后來的事,可沒有一個人向著三麻子,都說想不通,那個鬼子的確是條人命,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可不能好歹不分,好了傷疤忘了痛吧?對鬼子還造什么墳喲。
二毛更是想不通,把草包扔下,說哪個想給鬼子造墳?zāi)膫€去,反正老子不干!一時間,眾人走開了,只留下三麻子在塘邊發(fā)呆,但他并不意外。他清楚給那個鬼子造墳村人沒法接受,也沒法說服村人,甚至沒法說服自己,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時糊涂?三麻子發(fā)呆,只說了句話,我們是張村人!
村人就像得了口令,整齊地收步。
三麻子又說了句話,我們是中國的張村人!
村人齊刷刷地轉(zhuǎn)身,連二毛也不例外。
我問張老,真給鬼子造墳了?
張老又晃了三圈,說他小時常去鲇魚山玩耍。他出生不到半年,鬼子便投降了。他父親三麻子活到近百歲。
我問,那個墳還在嗎?
張老說,在!墳頭是沒了,但石碑肯定在。石碑就是用沉塘的石頭做的,上面刻三字——鬼子墳。
1942年的甘蔗
張老是個愛說古的人,我也喜歡聽。
張老一說大半天,我也聽大半天。
有一天,忍不住,我也當(dāng)了回主講人。說的是1942年某個夏天,楊家灘的楊老二正在曬谷場揮連枷,連枷聲很響,可楊老二還是聽見咔咔聲,近乎本能反應(yīng)是扳甘蔗的聲音。楊老二二話不說,扔掉連枷,操起鐵叉撲去。楊老二生得虎背熊腰,脾氣暴躁,是楊家灘頭號狠角。這一帶三鄉(xiāng)八村的人都不敢招惹他,連王保長也懼他三分。某年某日,王保長下鄉(xiāng)巡察,看上了劉村的梅花,欲納梅花為妾。娶親當(dāng)日,半路殺出楊老二。只見楊老二緊握鐵叉擋住去路,要留下梅花。王保長發(fā)怒,仗著人多勢眾,欲拿下楊老二,哪知楊老二猛撲過來,一通亂戳,眾人逃散,王保長也嚇跑了。常言道,不怕人狠,就怕不要命。楊老二就是不要命的主。可現(xiàn)在,誰敢扳他家的甘蔗呢?
楊老二確定咔咔聲出自村東頭。村東頭只有他家的兩畝甘蔗地,距他家的曬谷場有一里多路。也許是順風(fēng),也許是天生耳尖,他聽得真真的,咔咔咔的聲響越來越脆。那年的甘蔗長得特好,又粗又甜。后天劉村唱戲,楊老二打算挑一擔(dān)甘蔗去賣。咳,沒想到竟有人膽大包天,偷到他頭上!不過,也有可能是野豬在糟蹋。不管是人是獸,楊老二都得鐵叉伺候!來到地邊,楊老二緊握鐵叉刺過去,大喝,拿命來!與此同時,一陣?yán)_槍栓聲,緊接著是三條槍和一把鐵叉對峙。也就幾秒,楊老二的鐵叉脫了手,落了地。三個鬼子押著他來到河灘上,命他自掘墳?zāi)埂?/p>
楊老二在河灘用手掘著,這邊梅花急急去求王保長來作保。梅花擔(dān)心王保長不肯出面,反而落井下石。果然,一聽梅花來意,乜斜著她,說你還有臉來求我?梅花說,你是保長,只有你能救他,不求你求誰?!王保長得意,說那好,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梅花一聽,二話沒說,撩起大襟褂子讓王保長摸一下。哪知,王保長哈哈笑,說霜后的葫蘆,哪個稀罕呀,走吧!
梅花是小腳,走不快,王保長先到河灘。楊老二被砂土埋到脖子了,見到王保長已說不出話來。王保長問,想不想活命?楊老二閉著眼點點頭。然后,王保長和鬼子一通“交涉”,才保住楊老二的命。
楊老二回到家,睡了三天。到第四天,楊老二消失不見了。
知道楊老二去哪了嗎?我對張老賣起了關(guān)子。都不知道!有的說楊老二怕鬼子躲起來了。有的說楊老二腦子嚇壞了,瘋掉跑了。梅花不語,好像只有她知道,只是村東頭的地撂荒了。到了鬼子投降,村人才知楊老二參加了新四軍,扛槍打鬼子。
解放后,楊志剛團長回鄉(xiāng)省親,專門去了村東頭和河灘,對一路相伴的梅花說,當(dāng)年要是沒有甘蔗,我不會有今天!梅花說,那會是什么樣呢?楊團長說,還用問,肯定是守著你過小日子,年年種甘蔗,挑到鎮(zhèn)上或戲臺邊賣嘍,哪會想到扛槍打鬼子!梅花說,可當(dāng)年若沒有王保長作保,還會有你嗎?
張老打斷我,楊志剛?好像聽聞過,特別能打仗。那……那個王保長后來怎么樣了?被鎮(zhèn)壓了嗎?
我說,沒有。他沒有血債。不僅沒血債,還救過革命同志。有我外公做證……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