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草原上,最大的本事是相馬,敖亞齊是頂級相馬師。別人說的好馬,他會搖頭;別人看的劣馬,他能點頭。馬之優(yōu)劣,得聽敖亞齊的。老的少的,當官為民,見敖亞齊必下馬步行。牽來馬求敖亞齊相看,那得有票子,不是白看。
其實,敖亞齊過著最苦的日子:一是滴酒不能沾。喝過酒的人,就算清醒,看馬也帶情緒,易有偏差。二是不能看賽馬。還沒賽,他已看出冠軍亞軍,比賽等于白開水,一點兒味道都沒了。
敖亞齊相馬無數(shù),自家氈房卻沒有一匹馬。要是敖亞齊騎匹二等馬,那成了啥?就是騎了一等馬,再有匹更好的打身邊過一過,那敖亞齊臉往哪兒放?
這年那達慕,騎手、好馬全去了。在敖亞齊眼里,大草原,就是空空蕩蕩,就是啥也沒有。
敖亞齊難受得如胸膛鉆進了老鼠,就走草地分心。忽的,他看著一匹騍馬,上下前后細看,大驚失色:這馬,皮相中品,骨相中上,神相卻是上上。敖亞齊看出來了,這匹騍馬能下出千里駒。
沒用幾個錢,敖亞齊就牽回這匹騍馬。敖亞齊找了最好的公馬與騍馬交配。頭胎馬駒就是上上,可是并非極致。二胎,卻產(chǎn)下龍種兒馬。敖亞齊相馬無數(shù),這是他所見最好的馬。敖亞齊從眼看膽,透鼻見肺,由耳入腎,搬舌視肝,掰牙得脾,喜得快要瘋狂。他為小兒馬取名“隆”,意思是風。
隆長到兩歲口,敖亞齊開始吊馬。他天天讓馬跑得出透了汗,再喂個半飽,然后將馬頭拴高,讓它夠不到草,讓它眼睛只看遠方。這就是吊馬。
吊出來的隆,肋骨條條根根,卻透著悍威與龍氣——這只有敖亞齊看得明白,別人還以為這馬廢了。雨天無人,敖亞齊打馬狂奔,然后測它鼻息、心跳。敖亞齊喜的是,長成的隆,不僅好在速度,好在耐力,好在勇氣,最好是那腎囊。黑黑的腎子,貼近襠下,怎么跑也是涼的。敖亞齊最得意的是這個,這樣的兒馬配出的駒子,定會匹匹是好馬,個個是良駒。這馬,金子化水飲它也值。敖亞齊仿佛看到另一個敖亞齊。
敖亞齊愛馬如子,也下得了狠手,因調(diào)教得法,隆日日出息。騎手們也看出了隆的厲害,全等待著,將來配自己的母馬,或買到隆的后代。
這天,敖亞齊馴馬急停步法。猛跑一陣,一個雙提韁,隆前蹄立起騰空,落地紋絲不動。猛跑一陣,單撇拉韁,隆一個直彎,敖亞齊紋絲不動。正得意時,隆一個前失,摔在地上。被甩在空中的敖亞齊已經(jīng)知道,是隆踩破了豆鼠子洞——這不是馬的錯。
老敖亞齊摔得不輕,起了幾起沒有起來,好像骨頭不行了。敖亞齊看著馬,隆看看躺在地上的騎手,轉向一棵結莢的黃芪,吃上了。
敖亞齊心忽一下子,疼得要出膛了:好馬這時刻應該臥地幫助主人上馬,或是奔跑回去找人施救,可它卻這樣——
敖亞齊輾轉反側,夜夜無眠:調(diào)教了一輩子馬,看透了五臟六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馬德。該死!該死!
馬性天然,改易極難。敖亞齊思來想去,失德之馬,再怎么好也不能養(yǎng)了,趁早出手。再心疼,也得割肉。
敖亞齊賣馬,消息風一樣傳遍草原??墒牵絹嘄R出價太高,人人嘆息,人人搖頭。
這天,來了個漢子,叫巴圖,也是出名的相馬師。
巴圖并不多語,也不相馬,一手付錢一手牽馬。
敖亞齊對圍觀的人得意上了:“終有識馬人。值這個價。”看隆頭也不回,步步走遠,他忽然心如刀絞,沖巴圖喊:“好好待它——好好待它——百年一遇的良種——”
沒有了隆,敖亞齊心空蕩蕩的,對著拴過隆的樁子發(fā)呆發(fā)傻。
這天,敖亞齊去鎮(zhèn)上抓藥,遠遠見一匹拐蹄馬,馬上是個眼熟人。近了一看,敖亞齊大吃一驚:“這不是買我馬的巴圖嗎?”
“這不是敖亞齊嗎?”巴圖也認出敖亞齊。
敖亞齊笑笑:“我說巴圖,怎么這個模樣?怎么騎這路馬?”
“日子沒過好唄?!?/p>
“你買下我的好馬,那可是大錢啊!那不是大錢嗎?”
“我買你的馬,可不是為錢?!?/p>
“不為錢?”
“敖亞齊,我問你,你那馬,是不是摔過人?是不是失過德?”
“那也是好馬,配種的好馬。”
“配種?好馬?當天就讓我給宰了。這缺德馬,要是傳種下去,草原會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