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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生之夜

2023-07-23 07:29:06李黎
天涯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水花生姑父母親

距離除夕還有五天,韓飛猶豫著要不要請父親這一頭所有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吃個飯。在猶豫中,他一個個問了一遍,結(jié)果大家全都愿意,都說很期待,或者說謝謝哥哥,甚至有人說,早該這樣了,今年第一次,以后每年都要聚一下。這些話讓韓飛有些愧疚,似乎自己長期不稱職,沒有讓大家多聚聚。想到這里,他在非常昂貴的忘園酒店訂了一個大包間。

臘月二十八晚上,兄弟姐妹們?nèi)缂s而至,韓飛自然居中而坐,不斷振奮精神保持侃侃而談的狀態(tài)。只是大家實在是沒有什么好說的,寬敞而溫暖的包間里出現(xiàn)了沉默。每個人都沒什么好說的,每件掛在衣架上或椅背上的衣服也沒什么好說的。大家的沉默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現(xiàn)在聚在一起,沉默還在,似乎今晚的聚會不是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迎接春節(jié),而是沉默這個無所不能的怪物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

打破沉默的方式是喝酒,一桌是十八個人,除了一個小孩和三個人要開車,以及兩個從不喝酒的,其余十二個人頻頻舉杯,每個人都必須敬另外十一個人兩杯,再接受十一個人的回敬,又因為具體的事情多喝幾杯。飯桌成了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也像老家丘陵深處一個水草繁茂又寂靜無聲的池塘。

又一次沉默到來時,韓飛的表姐宋媛突然舉起酒杯說,今天是我們這么多年第一次聚在一起,我們敬一下我哥哥吧。其他人紛紛舉杯,但眼神里帶有疑惑,年齡小的誤以為宋媛說的哥哥是韓飛,又對這個稱呼感到疑惑,年齡相仿的幾個人知道哥哥不是指韓飛。宋媛接著說,敬一下我哥哥宋遠,他如果……韓飛打斷了宋媛的話,說,姐姐你不要說了,我們都記得。

就怕忘記他,我覺得我總是把他忘記了,根本想不起來有這個人。宋媛說著,眼睛突然紅了。堂弟韓中天招呼著說,姐姐你不要喝了,已經(jīng)喝多了。韓飛搶著說,她沒喝多,她就是傷心,我喝多了,我敬宋遠一杯。

就在韓飛說話的時候,宋遠突然站在門口沖著大家笑,每個人似乎都看到了,七嘴八舌打著招呼。微笑與寒暄鋪成了一座橋,宋遠走過它,來到韓飛跟前,拖開椅子坐下來說,韓飛,我們兩個喝一點吧,這么多年都沒見了。韓飛非常興奮,扭頭對著房間的空白處喊道,服務(wù)員,把菜單拿過來!又揮揮手對旁邊的人說,你們都去打牌吧,我要跟宋遠好好喝幾杯。

宋遠說,菜不加了,主要是喝酒。韓飛堅持要加點什么,扭頭對服務(wù)員說,剛才那個生煎包很好吃,再來一份吧,然后再拿一瓶白酒。

白酒拿過來后宋遠沒有推辭,帶著微笑倒酒,笑容幾乎要和酒一樣落進酒杯里。他從小就笑容滿面,加上長得英俊,韓飛一直覺得他像1983年那部《大俠霍元甲》里的霍元甲。韓飛知道,這可能是誤會,當(dāng)時只有黑白電視,自己又只是見縫插針看了幾眼,印象深刻,但不真實。宋遠似乎知道韓飛的想法,舉著酒杯說,我們兄弟兩個喝一杯吧,我們大概在1983年就認識了。韓飛笑笑,扭頭看看別人,似乎在說,你們看看,我們認識三十六年了,你們一個個都還沒三十六歲呢。沒有人理他。韓飛舉起酒杯說,好多年不見了。宋遠想了想說,十六年了,我是2003年走的。韓飛有些激動,干了一杯,又立刻倒上,把酒杯舉到宋遠眼前說,不止十六年,最起碼二十年,之前那幾年我很少回家,也沒去找你們玩。宋遠哈哈大笑說,你是我們這些人中第一個讀大學(xué)的,不找我也理解。那幾年你剛畢業(yè),應(yīng)該比較忙吧。韓飛笑笑說,也還好,不算很忙,就是特別窮,不好再跟爸爸媽媽要錢了,上班也沒什么錢,自己想辦法。其實也沒什么辦法,有幾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我輪流向他們借錢。

都不容易,宋遠感慨一句,和韓飛碰杯,想了想又說,不過你到底還是不錯的,越來越好了,現(xiàn)在又把大家都喊到一起聚一下,我做不到了。韓飛連忙打斷他說,哥哥你不要這么說,給你看看我們吃飯前拍的照片,韓中天已經(jīng)發(fā)在群里了。

宋遠湊過來看照片,大概是角度的問題,他眼中的照片的光線不太對,他笑著說,是不是沒拍好啊,感覺除了我外甥女艾瑪,你們都沒照清楚啊,全部都虛了。

生煎包端了上來,韓飛招呼宋遠,你吃一個,非常好吃,剛才我連吃兩個。宋遠夾了一個往嘴里送,韓飛說,小心湯。就在他說話間,一股濃稠的湯汁從宋遠嘴邊噴涌出來,朝他胸口濺去。宋遠不為所動,繼續(xù)往前俯身,一邊吞咽一邊給自己和韓飛倒酒,滾燙的湯汁在宋遠俯身的動作中消失了,似乎他的身體是一個漆黑的深洞。

韓飛覺得喝得太快了,擺擺手說,哥哥我們喝慢一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喝多少,以前好像沒跟你好好喝過。宋遠說,那時候我們都不喝酒啊,再說你到縣城讀高中我們見面就少了,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聚半天,不像以前,有事沒事就湊在一起玩,你騎自行車還是我教會的呢。

韓飛哈哈大笑起來,既得意自己一個多小時就學(xué)會了騎車,也是覺得當(dāng)年好玩。我一直騎不過你,有好幾次跟在你后面拼命蹬,可就是趕不上你,非常生氣,回去我還偷偷練習(xí)。記得有一次我們過了西湖的天橋就開始比賽,你還讓我沖到前面去,突然又趕了上來,超過我了,我拼命騎,從萬松開始趕,一直到陳塘都沒趕上,后來還是你停下來等我。

主要是我個子比你高,我初二的時候就一米七了,你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米七啊。

韓飛點點頭,若有所思,腳下似乎在用力蹬車,要追趕宋遠。

宋遠問,舅舅、舅媽都還好吧?韓飛說,都還行,我爸爸幾年前查出患食道癌,不過發(fā)現(xiàn)得早,手術(shù)比較成功,也不需要化療,明年滿五年。我媽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也久病成醫(yī)了。宋遠點點頭,沒說什么,也像其他人一樣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宋遠站起來說,不早了,酒也喝得很多了,要不結(jié)束吧,他們回鄉(xiāng)下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呢。韓飛深吸一口氣說,結(jié)束,明年再喝吧,宋媛你們抓緊時間回去吧,我要跟宋遠走一會兒。

隨著一陣挪椅子、穿衣服的嘈雜聲,十多個人一一走出包間,往樓下停車場走去。忘園酒店在新區(qū)中央公園里面,出來就是公園的側(cè)門,通向奧體大街,再上高速,奔向郊縣和外省。大伙找到各自的車,在接連不斷的招呼聲中紛紛關(guān)上車門?;乩霞疫€有一段路程,韓飛選在這里吃飯,也是不想讓他們穿過主城區(qū)。

宋遠一直站在樹林的陰影里,笑著看著大家互相道別。最后一輛車在公園門口消失時,韓飛走過來說,哥哥我們兩個走走吧。

奧體大街每隔二十米就是一盞高懸的路燈,金黃色的光芒鋪滿了整個路面,滲進每個縫隙,眼前是一片浮動的金黃色。宋遠挺直了身板,走過來和韓飛并肩而行。韓飛發(fā)現(xiàn)宋遠比自己高很多,坐著看不出來,遠遠站在一邊也不明顯,現(xiàn)在很明顯。他似乎離開了地面,飄浮在燈光之中,追逐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哥哥你還喝茶嗎?韓飛一邊走一邊問,小時候我喝茶也是跟著你喝起來的,我爸爸他們都不讓我喝茶。最開始那幾次,夜里睡不著覺,所以我失眠也是你教給我的。

宋遠朗聲笑著說,一直喝的,不喝茶覺得不踏實,而且越喝越濃,有時候大半個杯子都是茶葉,每次泡茶都提醒自己少放一點,但都做不到,胃口已經(jīng)喝壞了。韓飛不理解濃茶到底有多濃,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這時候,兩個人的腳步加快,腳步聲在深夜的喧囂里顯得非常沉重。

韓飛突然說,我不怎么喝茶,這些年主要喝咖啡。

喝咖啡好?。α耍幸淮斡龅侥愕耐瑢W(xué)馬寶才,一聊才知道原來是一個地方的,他在推銷咖啡機,幾千上萬一臺,為了賣機器,就把咖啡說得天花亂墜,就像是包治百病一樣。他說,他每次推銷咖啡機都會遇到有人跟他談茶葉,比較茶葉和咖啡哪個更好,說到最后他只有承認喝咖啡沒有喝茶好,才能把咖啡機賣掉。宋遠說著笑了起來,韓飛等宋遠說完,感嘆說,馬寶才已經(jīng)死了,還有孫國,兩個人在學(xué)校門口那條路上飆車,以為夜里沒什么人,時速開到了一百八,幾個學(xué)生突然蹬著自行車從校門里沖出來,前面的馬寶才猛打方向,連人帶車從兩棵樹中間飛到操場上,繼續(xù)往前沖了三百多米,一直撞在升旗臺的水泥底座上。另外一邊的孫國朝猛打方向,車子撞到路邊工廠里的一大堆廢鋼筋上。

宋遠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微笑繼續(xù)往前走著,似乎兩個人的死亡對他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從后面駛過來的車輛的車燈在他前方閃過一道亮光,隨后熄滅,另外一輛車又帶來一次明暗交替。宋遠突然嘆口氣說,其實我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了,他們是你的同學(xué),我記得他們跟著你到我家玩過幾次,不是很熟悉,還有很多人,都記不得了。很多親戚也記不得了,很長時間只跟父母打交道,連最親的親戚也會模模糊糊,可能是因為幾年不見,大家都老了,人和名字開始分離了。

韓飛說,也正常,剛才吃飯前,這么多弟弟妹妹,還有他們的家屬,我就沒辦法把人和名字對上,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完全記清楚。

不過你的變化不大啊,韓飛打算岔開話頭,宋遠不等韓飛說完就抬高了聲音問,不要總是說我了,你自己呢,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你也不?;乩霞?,但是每個人都看著你呢。韓飛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了一下說,最怕說這個話題了,哥哥你既然問了,我就好好說說吧。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四五條線索,梳理清楚了,好不好就一目了然了。宋遠帶著鼓勵的眼光看著韓飛,這眼光和周圍的燈光融為一體,似乎有更多的人和物在鼓勵韓飛說下去。

韓飛說,第一條線索就是工作,工作本質(zhì)上就是不斷有新的問題冒出來,每個人只能跟在后面不斷調(diào)整,想要隨心所欲是不可能的。但是工作被當(dāng)成第一條線索,這本身也很有意思,好的一面是,畢竟工作是第一位,不是生病看病,不是窮,工作有時候還有一點希望。不好的一面就是,它排第一說明了我只能把它放在第一位,不能把家庭和兒女放在第一位,不能把自己的享受放在第一位。宋遠點點頭,韓飛接著說,第二條線索就是韓雨,她上二年級了,小學(xué)還有五年,中學(xué)六年,總共還有十一年才去讀大學(xué),到時候這條線索肯定也就斷了,可能還會提前,所以這條線索很快會結(jié)束,看起來很多年,其實是一轉(zhuǎn)眼的事,反正從她出生到現(xiàn)在就是轉(zhuǎn)眼之間的事。第三條線索是父母,父母那邊其實不用操心的,他們經(jīng)濟上問題不大,但確實都老了,一身毛病,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出大事,然后就不在了,我能做的就是等,讓自己不要出問題,對他們報喜不報憂。我跟老婆關(guān)系雖然不太好,但是她父母也都七十歲了,我也只能等著。第四條線索是家,不管怎么樣,家還是大事情,不然能去哪里呢?家里各種各樣的事情多得很,最起碼每天洗碗、拖地、洗衣服這些事都要我來做,有時候也會有情緒,不知道什么時候到頭,但大部分時候我還是很喜歡的,特別是洗碗的時候,放著評書,慢慢弄,腦子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第五條線索才是自己的事,這條線索本來好像不應(yīng)該單獨當(dāng)一條線索來說的,有工作又顧著家庭,哪有什么自己的時間,但我覺得人不能總是被別的事牽著跑,自己喜歡的事還是要盡可能去做,這樣既開心又不會去怪別人。最近幾年我開始露營,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天氣好的時候,我一周要外出一天,走得也不遠,就在江北的山里,有時候也在紫金山里面。韓雨已經(jīng)開始鬧著要跟我一起去,我想等她大一點再帶上她。她媽媽也不讓她去,說夜里進山就是和死人在一起。

韓飛突然沉默了,他發(fā)覺了其中的悖論,只能在韓雨長大后才能帶她出去露營,而隨著她長大,一定會和自己疏遠的。

要注意身體,你這個年齡身體最容易出問題。宋遠關(guān)心了一句,只是聲音很微弱,這個話題讓他底氣不足,不夠自信。韓飛答應(yīng)一聲,又突然問,哥哥,你恨不恨你舅舅和姨媽他們?

你恨不恨我們?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們誰互相換一下?你有沒有后悔生在大姑父家?你說大家都看著我,有沒有想過你是我?韓飛一連問了幾個問題,眼睛死死盯著宋遠,但他眼前什么都沒有,沒有宋遠,沒有熟人,也沒有答案。酒勁一點點上來,周圍仿佛是小時候房前屋后和池塘里無處不在的水花生,黏稠密集,讓他既惡心又恐懼。他加快腳步,夜色和燈光讓熟悉的路蒙上了一層虛實難辨的色澤。有那么幾分鐘,韓飛想原路返回,順著燈光圍攏成的隧道,或者順著黑色的河流般的路面往回走,似乎這樣就能再遇到宋遠,還有更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完全不用擔(dān)心時間不夠,不用擔(dān)心大家散開以后會怎么樣。韓飛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辦法轉(zhuǎn)身,最多回頭看看,又被無形的力量扭回來,繼續(xù)朝前走。

大家已經(jīng)紛紛在手機上給他發(fā)消息報平安了,韓飛試著打字,他想寫一句,我也快到家了,大家明年再聚,沒來的人全都要來!但他的手指不聽使喚,眼睛也看不清,總是打成“我也會和活的忽地的后記的惹的得到色”這種。韓飛嘆口氣,放棄了。

大約十五分鐘后,韓飛摸到鐵門前,掏出感應(yīng)鑰匙開門。一聲清脆的咔噠聲之后,鎖開了,韓飛伸手拽住鐵門,緩緩?fù)饫?。隨著鐵門緩緩張開,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也變得清清楚楚。韓飛可以看到自己擠進去,爬樓,身后的鐵門會緩緩關(guān)上,在自己到二樓的時候傳來和開門聲相對應(yīng)的一聲咔噠聲。門完成了自己的一開一合,韓飛則繼續(xù)往上,一直到六樓,拐角處有女兒的一輛自行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嫌矮,放在過道上,既像是被扔了,又像是還放在家里一樣。天藍色的自行車一天天在變暗,它提醒韓飛快到家了。

韓飛順利到家,雖然眼前開始模糊,但瞪大眼睛還是可以強作鎮(zhèn)定。他拿出兩包袋裝的紅茶倒進玻璃杯里,雖然他知道這樣很浪費,茶水很快會變涼,像人去樓空后的殘存品。老婆沒有問他吃飯的情形,韓飛本想說點什么,想想算了,這些本身也不重要。但有件事還是要說,韓飛走過去告訴老婆,明天下午通信學(xué)院的曾教授邀請我們到他們的新校區(qū)去玩,晚上在學(xué)校吃飯,住學(xué)校的招待所,后天再回來。為什么?老婆反問。韓飛本想說,不為什么,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了,想了想又說,可以帶韓雨去看看他們的通訊博物館,應(yīng)該很好玩??吹嚼掀挪恢每煞?,韓飛補充說,我之前給他們學(xué)院幫過一點忙,他一直想邀請我去玩一次,我覺得還是去一趟比較好,曾教授會有面子,也讓他覺得不欠我什么人情了。老婆突然扭過臉沖著女兒的房間大喊,你還不睡覺啊,明天一大早要上課你不知道,瞎混什么啊,去玩不去玩關(guān)你什么事,你這個樣子還怎么帶你出去玩?弱智!因為距離韓飛太近,雖然是斥責(zé)女兒,但每個字都首先在韓飛的耳邊炸裂開:你,還,不,睡,覺,啊,明,天,一,大,早,要,上,課,你,不,知,道,瞎,混,什,么,去,玩,不,去,玩,關(guān),你,什,么,事,你,這,個,樣,子,還,怎,么,帶,你,出,去,玩,弱,智……或許這么清晰的聲響只存在一瞬間,轉(zhuǎn)眼間每個字都因為急速飛翔而彼此碰撞,碰撞的聲音和單獨飛翔的聲音又疊加為另外一種充滿了質(zhì)感和沖擊力的聲音,像一把槍連續(xù)扣動了幾十次扳機,第二聲槍響帶著第一槍的回聲,第三聲槍響帶著第二槍、第一槍的回聲,第四聲槍響帶著第三槍、第二槍或許還有第一槍的回聲,以及回聲之間的碰撞交融。韓飛開始覺得窒息,像小時候很多次把頭埋在水里一樣,周圍都是水草,尤其是密不透風(fēng)的水花生,讓他既惡心又恐懼。他端著茶杯走到書房里,仰面靠在轉(zhuǎn)椅上,手機里放著評書,很快便睡著了。

說是睡著,但人會繼續(xù)往前走,韓飛翻山越嶺,走到拆遷之前的老家,帶著幾分欣喜,看著房前屋后的水杉樹、香樟樹和銀杏樹,母親在樹木間走來走去,帶著白手起家的悲壯和家業(yè)興旺的自豪,韓飛猶豫要不要去喊她一聲。這本來不是難事,喊一聲媽媽,在很多年里都是脫口而出的事,但現(xiàn)在韓飛擔(dān)心如果喊她,會讓她從對未來的期待中跌落下來,并開始對自己一味地關(guān)照、說教,把自己納入對未來不利的事物中,像對待水花生一樣。

作為一個有著相當(dāng)程度的潔癖的人,母親一直不能容忍水花生的存在,起碼它們不能出現(xiàn)在眼前,可水花生總是從院子里和大門前的水泥地縫隙里鉆出來,稍不留意就蔓延開來,變成視野正中間綠油油的一片。它們低調(diào)無聲,緊緊貼著地面,絕不昂起頭,絕不發(fā)出聲響,由此得以占據(jù)更多的地方。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被鏟除了,它們的根還是牢牢扎在泥土里,在地下醞釀著更猛烈的生長。母親非常厭惡水花生占據(jù)院子內(nèi)外的地盤,厭惡它們從其他花草樹木和蔬菜那里搶走營養(yǎng),甚至厭惡它們不能作為食物出現(xiàn)在韓飛的童年之中。她長期和水花生搏斗,用盡了各種辦法。但水花生一直除不盡,和心底的煩惱還有身體上的疾病一樣時時出現(xiàn),沒完沒了。母親的辦法也無窮無盡,噴灑各種可以買到的農(nóng)藥,鏟干凈莖葉之后往上面撒石灰,還有想辦法連根拔起。只是,水花生似乎有一種高人一籌的智慧,總能在承受諸多打擊之后繼續(xù)存活下來,在別人覺得穩(wěn)操勝券的時候又復(fù)活過來。

后來母親想到了一個辦法,興奮不已,她拔起一批水花生,有一盆菜的量,決定像蘆蒿、芹菜之類的炒著吃。如果水花生能吃,就肯定能被處理干凈,有什么東西能經(jīng)得起人吃呢?母親這么說。韓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問母親,如果能吃的話為什么別人不吃呢?母親不以為然,堅信自己就是第一個吃水花生的人。在黃昏時分搖搖欲墜的光亮里,母親洗干凈一盆水花生,細細摘干凈,旁邊是兩條新鮮的鯽魚、一盤青椒,四個雞蛋縮頭縮腦地在遠一點的地方放著。如果不是韓飛從學(xué)?;貋?,就沒有那兩條魚,或者沒有雞蛋。韓飛一直勸說母親不要炒水花生,肯定不能吃,可能還讓鍋上沾上怪味。母親琢磨好一會兒,說,應(yīng)該加一點蒜頭和蔥,再配一點干辣椒,去去腥味。韓飛說,要吃你自己吃,我不吃。母親白了韓飛一眼,我多放一點油,看樣子這個菜很費油。

這不是菜!韓飛喊起來,轉(zhuǎn)到院子里跟黑狗玩,不再理會母親。

天暗了下來,廚房里昏暗的燈光讓周圍的夜色更為凝固和久遠,桌子上放著三道菜,紅燒鯽魚、青椒炒雞蛋和清炒水花生,韓飛厭惡地站在廚房門口,不愿意走近飯桌。在躊躇中,天色黑下來,殘存的夕陽和廣闊的蒼白全都消失不見了,眼前只有燈光和燈光之外的一片漆黑。廚房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大姑父走了進來,伴隨著唉聲嘆氣,既真切又刻意,刻意的嘆息聲在努力模仿真切的嘆息聲。大姑父說,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只能來找你們借錢,宋遠的病越來越嚴重,再不送到南京住院就不行了。母親在短暫的錯愕后用生硬的口吻說,求我們有什么用,我們已經(jīng)借了那么多錢了,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大姑父又唉聲嘆氣,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總不能不管吧?

你們的兒子你們管著就行了,我們外人能有多大能耐?大姑父嘆了口氣說,他不是外人,是你外甥。母親激動地說,那也是韓四平的外甥,他還是韓二櫻和韓五妹的侄子呢,你怎么不說?大姑父帶著一絲笑容回答,他們都來了,我們一起議一下,宋遠還要不要治病。他們都來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吧,一起商量出個結(jié)果。

在大姑父重復(fù)的話語中,幾個人從他身后走了出來,似乎本來就藏在他身體里,在需要的時候才站了出來。二姑父程國慶的臉色很難看,眼睛、嘴巴都往下墜,整張臉也因為五官的下拉顯得很長,他沖著母親點點頭,走到八仙桌旁邊,把長條凳從桌子底下抽出來放在四邊,好像就要開飯一樣。小姑父周強寶和二姑父相反,滿臉的笑容,傻乎乎的,讓人誤以為他對什么事都不清不楚。小姑父一邊坐下一邊扭頭對門外喊,你們?nèi)フ翼n飛哥哥玩,大人說話你們不要插嘴。在昏暗的燈光中,瘦小的周穎抱著一周歲的周勇軍站在門口,怯生生地不敢進來。韓飛走過去,一只手把周勇軍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拽著周穎說,進來啊,把他放到我房間里。周勇軍突然哭起來,小姑媽大喊,哭什么哭,沒奶喝啊,還是沒給你吃飯!周穎瞪了媽媽一眼,低頭跟著韓飛走到屋子里,像母親一樣把周勇軍平放在韓飛的床上,輕輕拍打著裹在外面的抱被,哄他睡覺。韓飛看了看專心哄弟弟的周穎,覺得自己幫不上什么忙,說了句“你在這里陪你弟弟啊”,就走出房間去廚房了。

大人們已經(jīng)落座,大姑父坐在正當(dāng)中的座位上,旁邊是父親,兩個人都在吸煙。一邊是二姑父、二姑媽,另一邊是小姑父、小姑媽。母親問,韓四平呢,他們怎么不來?他老婆可以不來,但他自己一定要來。父親說,不管他了,他還在上夜班呢。母親說,他最好能過來,省得過兩天他又跑來說宋遠多可憐,拐彎抹角地讓我們借錢,自己卻一分錢都不肯借,今天既然你們兄弟姐妹全都到了,他最好也來。父親說,那我給他們廠里打個電話試試,不過就算他能來也要兩個小時。

大姑父說,不打電話了,他年齡最小,就不算了,我們幾個說了算。

他年齡最小就不算了?他是三歲還是五歲?他兒子都好幾歲了,怎么還說年齡小就不算了?母親突然憤怒起來,但這話似乎是沖著父親喊的。父親多年來一直對這個小弟弟照顧有加,很多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母親的忍受范圍,現(xiàn)在她喊出來,似乎在發(fā)泄。父親克制著情緒說,他就算現(xiàn)在過來,起碼兩個小時后才能到,姐夫今天來得突然,韓四平確實來不了,要不姐夫你們今天都回去吧,哪天等人到齊了再說,又不急這幾天時間。

父親的語氣讓母親緩和了一點,她看著三個姑父說,那現(xiàn)在是四家人,要是兩家同意兩家反對怎么辦?大伙互相看看,發(fā)現(xiàn)母親說的確實有道理。大姑父連忙說,大姐今天在家照顧宋遠,那我們正好七個人,不是四家人,是七個人,不會不同意見有一樣多的情況。

你們說呢?都說說看吧。大姑父又問大家。母親說,你不算,你肯定要給宋遠看病,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你不能算。

大姑父抬高了語調(diào)說,我當(dāng)然要給宋遠看病,要是不給他看病我就不來找你們了,就不會把他們都請來了。難道我把你們都喊到一起,走這么遠路過來,就是為了不給宋遠看病的?

母親也抬高了語調(diào)說,你不能算,你明擺著是要給宋遠看病的,一清二楚,這樣就不能算了,今天我們就是坐到桌子前,讓大家說清楚哪些人想繼續(xù)給宋遠看病,哪些人不想,你一定是要繼續(xù)給宋遠看病的,就不能算了。

大姑父隱約覺得母親的語氣里有一些不確定的成分,再聯(lián)想到以往的事情,他帶著疑惑問,那就剩你們六個人了,六個人怎么投票?他這么說,等于是答應(yīng)自己可以不算。要不,就按照三家來算吧,大姑父又提議說。然后,他看著大伙,眼神里都是悲傷和期待。不等誰附和,他又自言自語,不行不行,三家人太少了,兩家反對就沒辦法了,還是按照六個人,要不再加上韓飛吧,韓飛已經(jīng)讀高中了,過兩年肯定是大學(xué)生,他也算一個成年人了。

母親坐到桌子邊說,姐夫你這樣就不厚道了,你讓韓飛怎么選?他從小跟宋遠一起長大的,難道他會選不給宋遠看?。磕阆氡M辦法給宋遠看病,又非要我們一起跟你受罪。反過來說,韓飛確實懂事了,他也知道如果他這一票投了給宋遠看病,對我們影響有多大,我們家條件確實比你們幾家好一點,但是也很有限,什么事都是我們承擔(dān)得最多,他也知道我們嘴上不說,心里也會怪他,你帶上他是什么意思?

大姑父帶著哭腔說,我沒有禍害韓飛的意思,你們不算我,那不管是一家一票還是一個人一票,都是雙數(shù),要么是四家人,要么是六個人,總歸是雙數(shù)啊。你們讓我怎么辦呢?

父親插話說,既然是投票,韓四平就不能不來,再晚也要來,不管他們是一家人一票,還是兩個人分開來投,都要說清楚,省得以后說閑話。大姑父問,他今天不是來不了嗎?說是下次人齊了再看,人要是不齊怎么辦?要是躲著我怎么辦?你們讓我怎么辦呢?

隨便你怎么辦!你傾家蕩產(chǎn)我們覺得沒有問題,你馬上就把藥停了我們也不會怪你的,醫(yī)生都說沒有希望了。只要你別把我們扯進來、別把兩個妹妹扯進來就行。韓五妹嘴笨不會說話,你覺得她愿意?你看看周穎,一到開學(xué)就到我們家來借錢交學(xué)費,現(xiàn)在又有了小勇軍,你指望他們借多少錢給你?一千還是一萬?管什么用!

母親最后幾句聲音雖然小,但確實是咆哮,她自己也陷入了悲傷之中,似乎宋遠的肝病長在韓飛身上,而自己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她指著桌子說,我們也沒辦法啊,你看看我們,連水花生都吃了。母親突然喊,韓飛,過來吃飯!韓飛擠到飯桌邊坐下來,夾起水花生,一股苦腥味撲面而來,旁邊是大姑父身上發(fā)出的酒味和特有的苦味,幾種味道以久別重逢的熱情混合在一起,韓飛幾乎要吐出來。大姑父盯著韓飛,母親端起這盤水花生戳到大姑父眼前說,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水花生?我們連水花生都吃,再借錢給你們讓宋遠看病,我們的日子有誰管呢?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每個人和母親一樣,心里想著不要宋遠看病了,但沒人敢說。他們只是沉默,似乎沉默代表贊同母親,而開口說話表示不贊同。

母親喘了口氣,突然間換了溫柔的語氣說,宋遠的病治不好的,每個人都說不要再往里面扔錢了,響都不會響一聲。只不過姐夫你現(xiàn)在要我們投票來決定的話,我就告訴你,我會投繼續(xù)看。你們都覺得我會反對,那我就投繼續(xù)看病給你們看看,我只是把道理說清楚,選哪一個,是另外的道理。她說著,把手里的一盤水花生放回到自己眼前的桌面上,放在雙臂之間,似乎在保護這盤菜。大家都有些茫然,都一起看著大姑父。大姑父的五官糾結(jié)在一起,臉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渙散。韓飛舉著一筷子的水花生,沒有地方放回去,更不想放進嘴里,刺鼻的腥味難以忍受,他把筷子連同水花生往桌子中央一丟,說,我選擇不看病,死了就死了吧,活著也是受罪。說完他站起來,朝廚房外走去,漆黑幽深的夜色讓他嚇了一跳,只得小心地朝旁邊走幾步,背靠在粗糲的墻上,抬頭看著前方接近純粹的漆黑,似乎哥哥宋遠已經(jīng)化身為黑暗,并隨同更多更濃厚的黑暗一起朝眼前逼近,他用眼角的余光望向兩米外的門,溫和的燈光讓他覺得踏實了一點點。

廚房里,在所有人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后,大姑父站起來朗聲說,算了,我不找你們了,反正我死了也要讓宋遠活下去!然后他微微挺拔一下身板朝外面走去,其他人也站起來,唉聲嘆氣地跟在他后面,走到大姑父身體里面去了。父親也跟著站起來送一下,出門看到韓飛時,他低吼了一句,回去!

母親望著幾個人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外,長舒一口氣。她伸手快速地抹了一下眼淚,對韓飛吼道,你快吃??!韓飛把水花生塞進嘴里嚼起來,但怎么也咽不下去,感覺嘴里塞進了一個村子那么多的土,陌生而濃烈的味道讓他呼吸困難。

李黎,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深夜截圖》《雪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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